生命那简单的欢喜：唐宝烘焙坊漫漫亦灿灿

栗子

在父亲的葬礼上，男孩开心地吃着巧克力。因为，他是唐氏患儿，死亡是他理解不了的人生难题。

唐宝未来堪忧，单亲妈妈摸索出路

李晓丽是一名唐氏综合征患者的母亲。

14年前，儿子王宸被一纸诊断书判定为唐氏患儿。医生看不出任何表情，仿佛在说一件稀疏平常的事。当“智力低下，发育不好，疾病多发，平均寿命16岁，无法治愈”之类标签从他嘴巴蹦出来时，李晓丽以为自己会像电视剧中演的那样崩溃、发疯，双手抱头，但是她没有。

后来，她才明白，真正的苦难，往往是无法言说的。

最开始，李晓丽确实无法接受，也会推翻自己学了那么多年的唯物主义，然后细数自己是不是做了什么亏心事——高速开车撞死了飞鸟，路遇流浪猫没有收养……

但很快，照顾儿子的忙碌，就让她忘记了自怨自艾，哪怕是丈夫不堪重负提出离婚，她也在被裹挟着往前走的日子里，坦然接受了独自带娃的命运。

唐宝儿童的性格，相对而言是比较开朗的，宸宸从小就表现出了异于常人的外向。

路遇可爱的小姐姐，他会歪着脖子，流着哈喇子，呆呆地望着别人傻笑，直盯得别人不好意思。宸宸嘴很甜，爱叫人，女性不分年龄，他一概叫人阿姨，男性则不太爱搭理。没办法，自然法则，异性相吸、同性相斥，在他身上表现得淋漓尽致。

朋友们经常劝说李晓丽，一个人带着这样的孩子，她们看着都累。闺蜜劝她趁着年轻，赶紧找个人嫁了，减轻点负担，李晓丽总是回怼：“别人图我什么呢？图我即将年老色衰还带个拖油瓶？”

她拒绝了所有人的好意，一个人带着宸宸，躲进他净化的世界。生活有时难免狼狈，但看见孩子纯净清澈的眼神与天真无邪的笑容，李晓丽感觉一切的付出都值了。

据不完全统计，我国每年大概有2.3万～2.5万唐氏儿出生，基本上每800个新生儿中会有一个唐氏儿。作为唐宝父母，为了让孩子被社会接受，他们抱团取暖，每个地区基本都会有自己的组织。

李晓丽经常带着宸宸参加唐宝们的社会活动，也从中认识了很多唐宝的父母，还建立了自己的社群。群里他们常常交流分享孩子们的日常训练知识，更多的是彼此加油打气。

李晓丽原以为，孩子们短暂的生命，能在他们的照顾下这样平静走完。然而2019年9月，唐宝群里传来一个噩耗，宸宸同学小北的爸爸，突发心梗猝死。

大家在群里聊着，他死在家中的那天，身边只有小北，小北根本不会呼救，直到他死后的第三天，小北因为饿急了，哭叫着疯狂砸东西，才被邻居发现报了警。

李晓丽在群里提议大家一起去送他最后一程，毕竟，很多唐宝家庭走到最后，都成了单亲，也没有什么亲戚朋友往来。

替小北家办理后事的，只有小北爸爸生前的几个同事和少许朋友，以及街道的社工。

殡仪馆里，空调冷风呼呼直吹，大厅里摆放的自动售卖机和饮水机，让人有种候车厅的既视感，进进出出的人们都是一样的仓皇感。只是突然响起的哀乐，会有很强的催泪作用。

小北独自坐在休息室玩着Ipad，后来人渐渐多了，他显得异常兴奋起来，在大厅里哼着歌谣转来转去，扯扯这个人的衣角，再歪头看看那个抽泣的人。

小北爸爸遗体被推过去的时候，在小北眼前缓缓经过，孩子大笑着大喊一声“爸爸”，整个人兴奋得就要往上扑，被几个社区工作者给制止了。唐爸们见状纷纷上前去帮忙，唐妈也赶紧到包里找吃的，想哄他安静下来。

整个过程持续了大约二十分钟，大家静默哀悼，流泪告别，而小北始终坐在等候室的长椅上，一块接一块地吃着巧克力，直吃得满手满脸的巧克力酱。

死亡，与亲人的天人永隔，在这群孩子的思维世界里，或许都不如失去一块巧克力带来的悲伤大。

那晚，对于群里的唐宝父母来说都是个无眠夜。

半夜李晓丽摸黑进了宸宸的房里，望着他安静睡觉的样子，她不敢想象，如果有一天，自己离开了，宸宸会不会也像小北那样，成为一个无依无靠的孤儿，再被送去福利院。

那阵子，小北父子俩的遭遇，几乎日日在心头勒着李晓丽，虽然在那之前，她也一直在为宸宸的未来担忧，但只有在亲眼看见以后，才迫使她下定决心，一定要让宸宸学会独立。

至少在未来，他可以靠自己去生存！

为了在自己出意外的时候，孩子能不饿肚子，李晓丽决定先教宸宸学做简单的饭菜。调味料认了一个星期，他还算分得清，可一到炒菜的时候他一紧张，就会出错。

最要命的是，宸宸怕火，一到炉灶前，他会下意识往李晓丽背后躲。李晓丽尝试把他往前推，宸宸就照她的示范，身子边往后缩，拿着锅铲的手边往前试探，嘴边念念有词：“丢进去！丢进去……”

“对，丢进去，哎哎……篮子不能丢进去！”

李晓丽手一慢，一个菜篮已经下锅了。

之后，李晓丽开始教他求救，从宸宸上特校后，她就教过他该如何拨打她闺蜜的电话，便想着装死试试他会不会求救。趁宸宸去上洗手间，她躺在洗手间外的走廊上，听他走出来，馬上闭上眼睛装死。

从洗手间出来，他停了一下，然后蹑手蹑脚走到李晓丽身边，轻声唤：“妈妈，妈妈……”他蹲下身推了推李晓丽，她憋着气一动不动，他嘀嘀咕咕从她身边走开了。

李晓丽以为他是要去打电话，忍不住虚着眼偷偷张望，却见他从自己房里抱着一个枕头出来，直接挤到李晓丽身边，放好枕头，自己也躺下了，还一手搂着她说：“妈妈晚安。”

开一间烘焙坊，生命那简单的欢喜

死亡教育，失败告终，李晓丽心想大概是自己太过悲观了，开始转变战术，教他日常生活技能。

宸宸喜欢做蛋糕，何不开个烘焙店？

有了这样的想法后，李晓丽立马在群里开始鼓动大家，但大部分的父母都不认同。

“开店也太异想天开了吧。”

“能健康长大就好了，大不了我养着他，让他们去面对社会，太困难了。”

“有现成的机构为啥不用呢？我觉得让孩子在殘联的阳光之家工作就可以了，何必折腾！”

……

李晓丽没再多言，默默退出了群聊。

残联的阳光之家，李晓丽也带宸宸去体验过，虽然月薪不多，但工作稳定，关键是一起工作的也都是残障人士，不担心被欺负。

他们主要的工作是学习做香皂、串珠、十字绣，培养他们的动手能力，可宸宸很排斥那样的工作，他压根坐不住，最后甚至用划伤香皂、抛撒串珠来抗议。

沮丧的李晓丽半夜收到雨菲妈妈发来的一条消息：“其实可以试试。”她说自己会烘焙，主动请缨可以教孩子们。

说干就干，她们建了一个小群，将二维码丢在大群，号召有同样想法的父母加入她们。最后她们的“糖星宝贝”小群成立，一共六个孩子，不同程度的唐宝，其中多多情况略特殊，轻度自闭症。

经过半个多月的集中培训，几个大人在各种面粉大战后，终于持证上岗。备好材料，准备放孩子们入场。

原本她们计划得很好，各自负责各自的孩子，从鸡蛋的蛋清蛋黄分离，到装盘进烤箱，每一个步骤都安排得井井有条，可他们是一群不按常理出牌的唐宝。

孩子们见到一桌的材料，兴奋得失控，抢着打鸡蛋，争着舀面粉，小小的客厅一下子被弄得鸡飞狗跳。宸宸居然跟雨菲为了抢鸡蛋，摔碎了好几个鸡蛋，顺势趴在地上好奇地玩起了蛋液。见他满身挂着蛋清蛋黄混杂物，李晓丽恨不得把他丢进洗衣机直接洗干甩净。

初战失利，六个妈妈坐在满屋子的杂乱中，开了个小会，重新制定战术：加强每个环节的培训，让每个孩子负责一个环节，再按流程标准作业。

宸宸对奶油裱花最感兴趣，准备专攻裱花；多多擅长做面包；雨菲擅长烤饼干；妞妞喜欢做素蛋糕。慢慢地，他们形成了一条完整的流水线。当特校的艾米老师知道这个计划后，热情地表示愿意来教孩子们。

开店，渐渐被提上日程。

如果说，宸宸的梦想是做蛋糕，那李晓丽的梦想就是为他开一家烘焙店。

2020年，唐宝们特校毕业后，李晓丽在一个温暖的拐角，找到了自己中意的店铺。约房东见面谈过以后，一年十万的租金，令她心里一沉。

得知情况后，闺蜜塞给李晓丽一个红包，说是给宸宸准备的结婚礼金：“从他出生我就存着了，孩子出事后，我也坚持存，虽然不知道他会不会结婚，但这事变成了一个习惯。”

李晓丽捏着厚厚一沓钱，满脸泪痕。闺蜜吸溜一下鼻子，笑话她：“瞧你那点出息，这么些年跟个铁人一样，我还以为你没有眼泪了呢。”

后来，在邻居们的建议下，李晓丽向街道寻求帮助，通过市残联、妇联，街道立项为她们又申请了专项扶持资金。

店铺顺利盘下来后，大家全铆足了劲，懂装修的去跑建材市场找装修队，有设备资源的去联系资源，办证的办证，都为孩子们的未来忙得不亦乐乎。

2021年3月14日，烘焙店终于试营业了。

鲜花、拱门、气球、彩带，全新的操作台和烤箱，孩子们个个兴奋不已，却像等待被检阅一样，憋着劲不敢瞎动。

雨菲好奇地用手摸了一下货架上的新品，宸宸晃悠着自己肉乎乎的小手臂，用他弯曲得像拨浪鼓的手掌一直挥着，提醒雨菲不要碰。

为了这个开业，她们提前演练了好几遍，担心孩子们的异样会赶跑不知情的顾客，要求他们不可以“过于热情”，不能“对人傻笑”，当然，还要固定站位。

“军事化”训练过的唐宝们，一开始还有模有样地迎着宾，当有人开始选购蛋糕时，妞妞手舞足蹈地跑过去，热情地想要自我推荐。

在她口齿不清的介绍中，两个年轻人纳闷地望着她，眼神中隐约有不安。妞妞几次努力想要捋直自己的舌头，都败下阵来，最后指着年轻人盘子里已选购的蛋糕，费了很大的劲，吐出“好吃，好吃”的声音。

两人窃窃私语放下东西，说了声“不好意思”就溜出了门。出门前，他们回头望见孩子们时，那异样与嫌怨的眼神，深深刺痛了李晓丽。

赢来的尊重：这里的香甜漫漫亦灿灿

李晓丽与宸宸四目相对时，他那招牌的傻笑中，带着一丝愧疚的样子，仿佛在说“对不起，搞砸了”。躲避眼神，她颓丧地坐在吧台，假装喝水来平复心情，突然，一双肉乎乎的小手递过来一块小蛋糕。

说是蛋糕，其实就是操作间的边角料，但上面的贝壳裱花非常漂亮，歪斜的“妈妈”二字不合时宜地躺在中间。宸宸献宝一样望着李晓丽，清澈的眼神里满是希望，他含糊不清地说：“妈妈，惊喜！”

在李晓丽愣神的功夫，雨菲、多多和妞妞都给家长端出了自己的作品，在她们诧异的眼神中，孩子们拍手高兴地跳着告诉大家，这是他们“预谋已久”的惊喜。

这该死的仪式感，瞬间击中了老母亲们的泪腺。

开业，她们成了孩子们的第一批顾客，大家开心地切了一个最大的蛋糕庆祝。这群孩子，没心没肺的快乐，总是能感染她们。

为了不打消孩子们的积极性，多多爸爸启动了第二方案。

在连续一周没有订单的情况下，家长轮流通过外卖平台选购自家店内产品，然后将送达地址改为自己的朋友家。店里一旦响起机器的“您有新的订单”声音时，孩子们就会欢呼。

这样坚持了半年，大家的朋友们开始抗议，说自己“小白鼠已经当够”“见到蛋糕绕道走”“闻到烘焙味道就想吐”后，李晓丽开始效仿别家的营销策略，研发新品。

艾米老师说正好夏天快过去了，不如研发一款符合秋季意境的西点。

经多次试做，艾米老师研制出了一款俄罗斯的有名甜点——梅多维克蛋糕，大家尝过后都赞不绝口，而且做法简单。

重要的是，这款蛋糕它不需要蛋糕胚，只需事先烤制多片类似饼干片的酥皮，再像千层蛋糕一样抹上奶油叠加起来就行。

带孩子们学习的时候，宸宸十分抗拒。他习惯了在松软的蛋糕胚上裱奶油，突然换成饼片，奶油还要一片片地抹，他很不乐意。

“不对不对！不是蛋糕！奶油不是！”

奶油对这孩子就像是一件神圣的物品，见艾米老师抹了一片后，宸宸竟嘟囔着一把抢下奶油裱花袋扔在一旁，然后用力咬着手指，情绪紧张地试图破坏面前不被自己认可的作品。

艾米老师见状马上停了下来，李晓丽安抚宸宸说：“我们今天给蛋糕来个大变身好不好？”

配合着特意强调的“大变身”三个字，她开始表演“大黄蜂变身”。

宸宸破涕为笑，情绪稳定下来后，他也有模有样跟着艾米老师学习制作梅多维克蛋糕，嘴巴里面一直念念有词“变身”。

如艾米老师所料，这个产品确实成了店里的畅销款，也因此吸引了不少回头客。

但经营了接近一年，店里的生意一直没有很大起色，为了不浪费食材，他们甚至每天只做几款糕点。看着闲得慌的孩子们，李晓丽开始思考怎么打开烘焙店销路。

憋着一股劲儿，她拿着孩子们做的每一样点心，开始去做地推。

周边的学校也被她跑了个遍，“这些都是孩子们手工制作的，材料全是优质新鲜的，你们可以让学生先尝一尝，不收钱，我只希望你们满意的话，可以给我们一个机会。”

好不容易见到的后勤负责人，一般都是打着官腔让李晓丽“回去等电话”。当然，大部分时候，她连后勤负责人都没见到，就被门口的保安给打发了。

去实验小学的时候，李晓丽也没抱很大希望，只想着是能送进去传单，让更多人知道她们的店也好。

隔着铁门，60多岁的保安，端着水杯，一脸警觉地对李晓丽进行盘查，回答完“你是谁”“从哪来”“到哪去”极具哲学思考的问题后，他放下水杯，进到旁边的小黑屋，摸出一副老花镜，架到了鼻梁上。

即使戴上了老花镜，他还是把宣传单拿得很远，歪着头，借着光仔细看着上面的介绍，半晌，悠悠地说了句：“我们副校长娃可不就是这病，遭孽啊！”

一句话，直接拉近了他们的关系，递上早已准备在包里的红双喜，李晓丽跟老保安开始八卦起副校长的情况。

“你说这高知家庭，咋还会生出这样的孩子呢？可苦了这两口子了。”老头边点着烟边惋惜着。

借機，李晓丽给他科普了唐宝的情况，顺道宣传了她们的店，还要到了副校长的联系方式。

尝过她们店里的点心后，副校长极力推荐给了校方领导，副校长说，赶上双减和延时托管，现在孩子们放学时间较晚，学校正好在考虑下午给孩子们增加午点。

在学校工作会议上，校方一致通过决定订购她们的点心，作为学生的下午点心。

每天中午，她们会将当天制作的新鲜糕点准时配送到学校，一段时间下来，校方称学生们好评如潮。店里渐渐有了人气，几乎每天都会有学生在放学后赶来买点心，偶尔还会在店门口排起队。

有的说是老师推荐他们来的，有的说她们家手指面包特别香，还有人说“老师说了不能让你们倒闭”……得到社会的认可，孩子们干劲更大，变得更加自信，站在门口喊的“欢迎光临”底气十足。虽然梗着脖子，摇头晃脑的姿势有些滑稽，但在李晓丽眼里，这是唐宝们最天真的模样。

这些，是她2年前不敢奢望的生活模样。

烘焙坊给了他们一个事业，他们的未来或许依然未知，可他们已经成功地做到了——赢得尊重。

编辑/徐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