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米高空“作妖”：有个初恋情人站在时光另一端

马小铃

曹琴琴是四川航空的一名空姐。执飞四年，她遇到过各种紧急情况，她深刻觉得，有些话如果没有说出口，就来不及了……

万米高空：有位“爱作妖”的大爷

曹琴琴毕业于成都航空学院，28岁成为一名空姐。空姐除了服务乘客，最重要的职责是保证旅客安全。比如2021年那次，飞机不仅遭遇了气流，乘客里还出现了一些“不和谐”的因素。

那是2021年6月的一天，曹琴琴执飞上海-成都航班。受地形影响，这条航线经常发生颠簸，所以，每次飞到这条航班，机长和乘務长都会在行前会上反复强调保障乘客的安全，大家都做好了随时应对的准备。

当时，曹琴琴飞了三年，只要不出意外，下个月就能顺利升国际航线的乘务员，自然十分在意。可是，那天还没起飞，就有点不顺。

首先，在迎客阶段，曹琴琴发现自己的区域坐了一个“刺头儿”：那是个65岁左右的老年人，虽然上了年纪，但穿着笔挺的中式衬衣，头发梳得光溜，精神抖擞，腰杆挺得倍儿直，声音也洪亮得很。

这大爷从放行李的时候就急哄哄的，不许任何人碰他放在行李架上的包，别人放行李，稍稍挪动一下，他就紧张地呵斥：“嘿，别动！”那样子，就像那里面装了什么宝贝似的，惹得旁边的乘客纷纷侧目。由于当天航空管制，延误了1小时50分钟，所有人只能坐在机舱里等着。本来，大家对飞机迟迟不能起飞就有点烦躁，这大爷便开始吵闹，一会儿嚷嚷要下机退票；一会儿又站起来双手叉腰，点名要跟机长谈话；一会儿又在机舱内踱来踱去，指着窗外别的飞机，说为啥人家能飞，咱们不能……

曹琴琴上前一个劲儿地道歉、不停安抚他的情绪。好不容易等到飞机开始滑行，大爷又“喂——喂——”地召唤她。

曹琴琴保持微笑，上前询问，大爷一把拉着她的手腕，反复确认降落时间：“这前面耽误了这么长时间，你能不能让机长把油门踩狠点儿，让飞机准点到达？”本来因为延误和天气燥热，大家的心情都有些憋闷，现在，被这个大爷一吵，几个乘客也跟着起哄，有说要投诉的，有说曹琴琴他们耽误了他几百万的生意，要求赔偿的。曹琴琴脑袋嗡嗡作响，只得压着性子，一一跟乘客们解释，再次将大爷安抚下来。

在飞机平稳飞行了一段时间后，开始发餐。四川航空的餐食是有名的好，被大家戏称为“投喂航班”。飞机不仅为乘客提供了香喷喷的餐盒，还有新烤的玉米棒和刺激食欲的特色辣酱。可就在曹琴琴准备收餐时，颇为安静的机舱里一下又响起大爷震雷般的嗓音：“你们这是啥辣椒酱？怎么一点也不辣啊！”

大爷声如洪钟，他这么一声吆喝，后排一个本来睡得正香的2岁宝宝被吓得哇哇哭，机舱里瞬间又躁动起来。曹琴琴仰起头，深吸一口气，告诫自己越是这种情况越要耐心、淡定。

露出标志性微笑后，曹琴琴赶忙上前跟大爷解释：辣酱的辣度要考虑全国乘客的接受度，食材和口味，都是由专家经过长时间研究和调研统一规定的。她又把刚取来的玩具拿来哄孩子，安抚已经一脸怒气的孩子母亲。

就在好不容易结束收餐的时候，机舱内的安全带指示灯突然亮了，机长表示大家即将要遭遇强气流，飞机会非常颠簸。

一般飞机上遇到这样的情况，用“如临大敌”来形容是不为过的。因为，这关乎每个人的生命安全。曹琴琴条件反射般清空厕所和过道上的乘客，大声指挥所有乘客系上安全带，做好准备，同时，自己也坐下来，系好安全带。

随即，飞机开始剧烈颠簸起来。对于空乘来讲，颠簸是常事，他们早就在日复一日的培训和练习中习惯了各种各样的突发状况。但那天的强度并不常见：曹琴琴感觉自己的身体随着飞机忽上忽下，还没适应时不时的失重感，又被突然间的左倾右倾打乱，发髻都要被甩散了。她自己因为了解颠簸的机理，相信机长的能力，并不太恐惧。但很多乘客不常坐飞机或是第一次飞，就不了解这些。毕竟这是万米高空，一点点的状况可能会被无限放大，因此，空姐们必须稳定大家的情绪，让所有人配合工作，不能在特殊情况下节外生枝。

偏偏怕什么来什么。在颠簸中，那个大爷竟然解开了安全带，在剧烈的摇晃中站了起来，伸手就要开行李架拿行李！乘务长在最前端看到这一极其危险的情景，立刻大声警告，所有人也都大叫着让大爷落座系好安全带，不要恐慌。

可大爷非要去够那件行李，浑厚的嗓音丝毫没有被颠簸削弱：“完了，完了，飞机要掉下去啦！我不能死在这儿啊，快给我降落伞，我要跳下去！不对，先给我笔，我要写遗书……”

那一刻，曹琴琴真的火大，这大爷怎么尽添乱！

仗义出手：让人刮目相看

被这么一煽动，原本还比较冷静的乘客们也听风就是雨，一个传一个：“啊？飞机真的出事了？要掉下去了？”后排由于颠簸最重，几个女孩子已经哭了出来，拿着手机就要录遗言。

万幸的是，很快，飞机的颠簸慢慢减轻，大家逐渐冷静下来，大爷也在曹琴琴一再要求下终于坐下来。当安全带指示灯熄灭的那一刻，机舱内不知谁带头，大家鼓起了掌。曹琴琴高度紧张的神经终于稍稍松弛了一下。

随即，曹琴琴迅速清理了剩余的餐盒，开始逐排安抚乘客。走到大爷的后一排时，那个坐在靠窗座位、之前说耽误了他几百万生意的中年男人，表示他的眼镜在颠簸中不知道掉哪儿去了。

曹琴琴马上弯下身子在这排的中间座位和过道找来找去。可还没找到，背后那个大爷熟悉的声音又响起来：“喂！你搞什么呢？”

那一刻，曹琴琴的火气真的上来了，这大爷怎么那么多事！等曹琴琴略带怒气地转过身去，才发现，大爷并不是在对自己说话。只见，他一手叉腰，另一只手指着那个丢眼镜的中年男子，大嚷道：“你小子真不是东西！姑娘，刚才你一弯腰，他就拿手机往下面探，新闻里说过这种变态，专门拍小姑娘裙底，绝对不能纵容！”

“死老头，你瞎嚷嚷什么呢！你要乱说话，我告你诽谤！”

“嘿，还不承认！我之前就看你不对，老拿个手机对着人家姑娘拍什么呢？有种你把手机拿出来给大家看看！”

男人涨红了脸，怒气冲冲地起身，唾沫横飞地说：“老子凭什么给你看，糟老头子，多管闲事！”

大爷不甘示弱，揪着男人要他把手机拿出来对质。被激怒的男人冲大爷狠狠一拳挥舞过去，没想到，大爷很敏捷地躲闪开了。虽然不知道大爷说的是不是真的，但眼见这俩人纠缠在一块，都要打起来了，曹琴琴赶紧将他们拉开。

乘务长也过来控制局面。拉扯间，手机从中年男人的裤子口袋里掉了出来，屏幕上赫然还是拍照界面——这下，这个中年油腻男算是不打自招了。男人见暴露了，脸色煞白，骂骂咧咧。

作为空姐，有时会遭遇很多非议和不礼貌的行为，之前就遇到过猥琐的乘客，故意用脚磨蹭同事的小腿，甚至拿胳膊肘碰她们的胸。这种情况，空乘是绝对不会姑息的。

乘务长马上将相关情况汇报给机长。机长在第一时间与地面警察取得联络，并授权将这个男人调至乘客区的最后一排，由机舱安全员监督管控，等到飞机落地时，他会第一时间被公安带走，接受相应的处罚。

要不是大爷的仗义执言和挺身而出，曹琴琴被占了便宜还不知道。想到这里，她也就淡忘了大爷之前的种种“骚操作”，内心涌出一份感激。她拿了一份飞机上的小礼品送给大爷表示感谢。大爷豁达地挺着胸脯，大手一挥说：“谢我干啥呀，我就见不得心术不正的人！再说，只要飞机按时落地，大伙儿都平平安安的，那不比啥都强？”这番话得到了周围乘客的一致认同。坐在后面的女士忍不住好奇起来，问道：“大爷，你既然觉得平平安安最好，为什么又是闹着要降落伞，又是要跳飞机的？”

“我是着急啊！”大爷声音突然有点哽咽，眼角也变得湿润起来。曹琴琴赶紧给他倒了杯水。他看了眼窗外，缓缓打开了话匣子。

原来，大爷姓阮，这是他第一次乘飞机，此趟飞四川成都是为了见他四十多年前的初恋。当年，阮老先生还是20岁的小阮。他在云南当兵，喜欢上了部队文艺兵里面一个叫瑶瑶的女孩。两个风华正茂的少年，承诺共度一生，不离不弃。可是，横在两人之间的，是来自家庭、现实的阻力。

瑶瑶出身农村，父母早逝，家里只有一间破瓦房，四面漏风，她还有一个残障弟弟；而阮父是当地的官员，家里早就为小阮安排好前程，只等他一退伍，就可以子承父业。小阮向家里表明了自己对瑶瑶的心意，家里炸了锅。为了逼迫二人分手，阮母在儿子回家休假时不惜以绝食相逼。

原本阮母因当年生儿子时就落下了病根，受不了气，小阮又是个大孝子，迫于压力，最终他写了一封分手信给瑶瑶寄去。信中，他言辞残忍，说了很多不该说的话，就是不想瑶瑶对自己有更多的留念，他宁愿她恨自己怨自己，也好过让她承受同样的分离之苦。可是，信寄出去刚三天，小阮就后悔了。他想起自己曾在笔记本上写过的承诺：“第一不可忘国忧，第二不可负卿卿。”他下定决心，不顾一切地要把那封信追回来！

那个年代，没有手机、高铁，他就从家乡江苏无锡一趟又一趟地换乘，从绿皮火车到小客，从小客到牛车，日夜不停，追到了连里所在的云南。可惜，还是晚了一步。瑶瑶已于两天前收到了信，并且深受打击，一病不起，已经请了病假被战友送回了老家。小阮也丧失了勇气和动力，灰心至极。因为愧疚、无颜面对，他选择了逃避和隐匿自己。而瑶瑶以为自己惨遭抛弃，两个人再次归队，也只是相对无言，互相默契地避着对方，再也没有联系。

不久，瑶瑶退伍回到家乡成都，小阮回了无锡，几年后，各自成家。他们把这段伤心的往事珍藏在心，尘封进了岁月。如今，四十多年过去了，当年的小阮已经成了白发苍苍的阮老先生。

“作妖”真相：那穿越时光的约会

大爷掏出手帕，擦了下眼睛，说：“当时我俩不在一个连，所以后来就算是战友聚会，也没有碰到过，只听说她在成都当老师，嫁给了一个当官的……我原本想，当官的好，至少衣食无忧。可三个月前，老战友的儿子结婚，对方亲家竟然是和瑶瑶同班的文艺兵，她还记得我的名字，说起来，一个劲儿地说我是害了瑶瑶的罪魁祸首，用现在的话，那就是妥妥的渣男！”

大爷这才知道，因为自己家里是做官的，瑶瑶被伤了心，草草找了个大她7岁的地方官员结了婚。这男人脾气不小，喝了酒还对瑶瑶动手。十五年前，男人车祸去世，瑶瑶拉扯着孩子成家立业，好歹也算熬了过来……

说到这里，阮大爷长叹一口气，不觉老泪纵横，和刚上飞机的“刺头”形象简直天壤之别。曹琴琴注意到他的手帕上绣了一个“瑶”字，想必是当年瑶瑶送给他的信物吧。

阮大爺十年前老伴去世，和他的瑶瑶一样，也没有再婚。他从女战友那儿要了瑶瑶的微信，战战兢兢地向对方发出好友邀请。

“你们知道吗？我一看她那微信名‘一米阳光，心里就难受得要死！这个‘一米阳光的故事就是当年我讲给她听的。故事说的是，清冷的玉龙雪山顶上，终年云雾缭绕，只在秋分会有一米长的阳光撒下来，被照耀过的人就会获得美丽的爱情……当年，瑶瑶依偎在我怀里……哎，可我却辜负了她。”

听到这里，曹琴琴心里一阵难受，赶紧别过头，抹了下眼睛。周围好几个女乘客也被感动得泪水涟涟。

阮大爷说，他忐忑不安地拨通了视频邀请，终于见到那个牵挂了四十多年的故人，当年粗粗的麻花辫，现在已经斑白，眼角也都是皱纹，可是，对方一看见他，就笑了。

“她笑起来还是和小姑娘时候一模一样，还那么好看！”阮大爷磕磕巴巴地为自己多年前的怯懦和自私道歉，局促得像个犯错的孩子，可没想到，瑶瑶爽朗地笑了笑，说：“当年都是二十出头，不懂事咧。”笑着笑着，她又哭了起来，喃喃地说：“都老了，怎么一晃就老了呢？”

那天，两个老人一直聊了2个多小时，还舍不得放下手机。晚上，阮大爷翻来覆去睡不着。瑶瑶的话一直在他耳畔回旋，是啊，怎么一眨眼就老了呢？征求子女同意后，阮大爷做了一个决定，要去成都找他的瑶瑶，再续前缘。

阮大爷的决心得到了子女的高度支持，并为他订好了机票。大爷每天都和瑶瑶通话，激动地像个十几岁的少年，他忙活着给瑶瑶置办了几大包礼物，还给瑶瑶挑了一套真丝旗袍。

大爷说：“我想啊，她在成都，肯定爱吃辣，所以亲手做了几瓶辣椒牛肉酱。但刚才，吃你们飞机上的辣酱，一点也不辣，我就琢磨，是不是自己老了，味觉出了毛病，会不会给瑶瑶的口味做得不对，可别把她辣着了！”

原来如此！曹琴琴想起之前对大爷的“偏见”，心里不免有些歉意。

“大爷，你那行李包里面又装着什么宝贝呢？”后排抱孩子的女人问。

大爷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说：“那里面啊，是家里那口子走了以后，我没有寄托，就开始给瑶瑶写信。我就靠着这个，熬过了这十年。写啊写，可不就有一大包了吗？”

“大爷，快打开给我们读一读吧！我们都迫不及待了！”

“是啊，是啊！您把我们大家都感动坏了，就读一段吧！”

征得大爷同意后，曹琴琴和乘务长一起将他的行李包取了下来。里面满满当当全是厚厚的本子。

大爷写得一手好字，颇有文采，里面记录的都是他满满的思念和忏悔。在乘客的要求下，曹琴琴读了几篇——

“我的瑶，这是我第121句‘对不起。我既希望你能记住我，又希望你忘掉我这个负心汉。可是这些年，我从未忘记你……”

“我的瑶，这是我第452句‘对不起。还不知道我们这辈子会不会再见，再见的时候，我还能叫你‘瑶瑶吗？现在，我正对着天上的北斗七星，想你！你还记得吗？北斗七星的第七颗星就叫瑶光……”

“我的瑶，这是我第1500句‘对不起。我想写‘醒来觉得甚是爱你，可又怕你嘲笑我肉麻。我也想作诗，可是我太笨了。这首诗是我抄的：‘一生一代一双人，争教两处销魂。相思相望不相亲，天为谁春？……”

“有些事再不说出口，就真的来不及了……”大爷像个大男孩一样害羞地说。

大家静静地听着，都没有再说话。曹琴琴也终于搞清楚，为什么大爷自上了飞机，就如此焦虑。可以说，这趟追爱的旅程对大爷来说，太隆重了。为了和初恋重逢，他跨越了四十多年的岁月，迫不及待地要交付他的心。

所以，他怕飞机延误，不能准时到达，让心爱的人再次失望；他怕飞机失事，自己的心意还未说出口，再一次给彼此留下遗憾；甚至飞机颠簸，他急着要取行李包，就是要用血肉之躯，将十年的日记紧紧护在胸口……

终于，飞机安全降落，曹琴琴将大爷送下了飞机。目送他沧桑又坚定的背影，曹琴琴脑海里浮现出他和瑶瑶相互搀扶，走在一米阳光里的情景。

这件事情之后，曹琴琴对自己工作的意义有了新的审视。原来，空乘不仅仅是一段空中旅行的安全员、服务员，还是乘客心灵的抚慰者、一段未知旅程的摆渡人。因为，每一位乘客都有各自的人生悲喜，带着各自的期待踏上航班。空姐们的使命是，用心陪伴彼岸的人安全到達目的地，让他们的生命延伸，让他们的爱延续。

尤其经历疫情和东航事件后，曹琴琴愈发觉得，生命的落幕随时都可能发生。大家都是幸存者，所以，应该珍惜，不负时光，不留遗憾。

编辑/邵鸾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