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拼生四胎救子:永别与归来生生不息

2022-05-30指尖微凉

知音(月末版) 2022年12期
关键词:圆圆哥哥医生

指尖微凉

2010年,我的孩子被确诊得了罕见病,医生说,再生一个健康孩子,做骨髓移植,他可能会有救。

从此,我踏上了艰难求子路,我们一家的命运,陷入爱与痛的旋涡——

天降噩运:儿子得了罕见病

2010年春,贺均架着双腿发软的我,勉强走出了生殖遗传科。“你是DMD基因携带者,所以,你儿子得了DMD。得有个心理准备啊,这病,很难活过30岁……”医生的话,震得我脑子嗡嗡作响。带着孩子去医院做个简单检查,怎么就失了控?

我叫赵元玲,37岁。2006年,我与贺均结婚,1年后,儿子达达出生。他乖巧懂事,是我们心尖尖上的小肉肉。相比同龄孩子,达达总会无故跌倒,幼儿园老师说,他玩游戏时好像力气不够,我担心孩子缺钙或发育缓慢,便带着他去医院检查。

谁料,晴天霹雳,达达竟患有杜氏肌营养不良症(DMD),是個普通人连听都没听过的罕见病。更令我崩溃的是,儿子的病,是我这个做母亲的原罪!

达达不明白发生了什么,小脑袋往我怀里钻:“妈妈,我想去游乐园!”“好,好!”我安抚着他,喉头哽咽。他还那么小,人生才刚开始就要倒数计时,谁能告诉我这只是个噩梦?我悲痛自责,贺均一遍遍附在我耳边,告诉我,没有人比妈妈更想让孩子好,这不是我的错。

单位领导都很理解,批了长假。公婆和爸妈也都赶了过来,送来了钱,还安慰我们,谁家没个病没个灾的,一定会有办法。从广州、深圳、北京,到上海、郑州、沈阳……我们带着达达走遍大半个中国。达达很乖,听说喝药就会有力气,他皱着小眉头“咕咚咕咚”吞下那些名字一个比一个拗口的药。每天,在医生的指导下,进行有规律的、力所能及的肢体锻炼,延缓肌肉萎缩。

每句医嘱,我们都竭力做到,一年多来却效果甚微。那次,在河南郑州做完治疗,贺均边收拾行李箱边说:“回家歇几天吧!”达达停下画笔,仰着白净的小脸问:“是不是回家后咱们就不走了?”

我和贺均对视了一眼,他抱起达达说:“儿子,咱们回去后养只小乌龟怎么样?”达达高兴地直拍巴掌。回河北保定后,我们下车直奔宠物店,达达选了只憨憨的小乌龟,给它取名叫灰仔,喜欢得不得了。进门,公婆正在包包子,是达达念叨的茴香馅儿。

几天后,病友林岩通知我们,上海交通大学医学院儿童医学中心有个专家刚从国外进修回来,对达达的病可能有办法。我和贺均立马带着达达奔赴上海。专家提出,做骨髓移植,达达或能多活几年。

我们用最快的速度做了配型。家族里30多位亲人先后从各地赶赴上海,可配型点位都很低。专家又说,亲兄弟姐妹之间的骨髓配型成功率很高,我俩可以考虑再生一个孩子。不过,我生的孩子,女孩50%会成为DMD基因携带者,男孩50%会患此病。

“生!”我当机立断。医生开了两个月的药量,两个月后,达达得回上海复查。我们回了保定,在康复机构安排好达达的后续训练。贺均回到单位上班,又凭借他的美术功底做插画兼职。

2012年春,我怀上第二胎,本想瞒着达达,毕竟肚里的宝宝是否健康暂时未知,可他还是知道了。在做康复训练回家的路上,达达用压岁钱买了顶可爱的黄色针织帽,说:“这是我给弟弟或妹妹买的礼物,好看吧?”

羊水穿刺取样不能做麻醉,20厘米长的针垂直扎进肚子里,微疼。忐忑地等了3个月,却没能如愿,肚子里的孩子依然患有DMD,只能引产。躺在病床上,引产药开始发作,宫缩越来越疼,贺均紧紧握着我的手,整理我额前汗湿的碎发。折腾了7个多小时,胎儿终于娩出,我整个人都被掏空了。

“妈妈!”达达捧着一束百合出现在病房。他已不太会跑了,刚才疾步走,差点跌倒。他用小脸贴贴我还在打针的手腕说:“妈妈,疼吗?达达贴贴你,就会好一些!”那是他打针时我们哄他用的方式。我眼眶一下就红了,“妈妈不疼,妈妈不疼!”达达见我哭,着急地伸手给我揩眼泪。他越揩,我哭得越厉害,把他搂在我的怀里,又亲又挨,像个疯子一样。何其有幸,他是我的儿子。何其不幸,他是我的儿子……

出月子的第三天,我爸妈来了。爸爸直奔主题:“你们离了吧。”爸爸躲闪着我质问的眼神,我转头看向妈妈,妈妈眼里蓄了泪,满眼心疼。

我突然明白了。谁愿意拆了自己女儿的家?可他们不愿我用不断怀孕,毁掉自己的身体,去搏达达的一线生机。他们,是在用另一种方式保护我。

“打死我,也不能让这个家散了!”贺均对我爸妈一直礼敬有加,从没像此刻一般失态,“这件事谁都不要再提了!”临走,妈妈塞给我3万块钱,2万是他们给的,1万是妹妹托他们转交的。

我拿出随身带的一个笔记本,翻着每一页账目:大姨2万,小姨2万,舅舅3万,小姑2万,二叔3万,公婆6万,堂哥1万……在爸妈的5万后面加上2,妹妹的2万后面加上1。

跌宕起伏:拼生四胎救子

2013年春节刚过,我怀上第三胎。老天依旧没有眷顾我们,无奈,我又做了引产。又是一次无法细表的折磨。迷迷糊糊间,有人在摸我的脸。“妈妈,是不是弟弟妹妹不想来咱们家?”“不是的,他们只是还没有准备好!”“但是,我不想要他们来了,他们只会让妈妈生病,让妈妈进医院!”达达哭得比我还委屈。我含泪,用额抵着他的额说:“没事,妈妈很快会好的。”

此时,达达走路摇晃得厉害,手指力量减退,朋友送的点读机,他要按好几次,才能按出声音来,单手拿起他的小水杯喝水都已开始吃力。

妇产科医生告诫,我的子宫再经不起折腾了。

我去看中医,捏着鼻子,灌下一碗又一碗的苦药汤。2014年夏,我和贺均有了结婚以来最严重的一次争吵。我执意要再怀一胎,贺均坚决不同意。他担心,若再失败,我身体和精神会全线崩溃。“如果没有了达达,我才是会真的疯掉、垮掉、死掉!”我大吼。等我俩冷静下来,才发现站在门边的达达。他摇晃着,费力地走过来,伸出小手,向上努力抱住我说:“妈妈,对不起……”我蹲下,哽咽道:“不,是妈妈的错……”

9月底,我没舍得让贺均请假,一个人轻车熟路带着达达去上海复查。巧的是,遇到了病友林岩,他大达达十几岁,情况比达达严重。

一天晚上,我醒来,达达没在他的小床上,卫生间里亮着灯。通过门缝,我看到达达戳着小乌龟的壳说:“灰仔,妈妈要小弟弟小妹妹不是为了陪我玩,是为了救我。可,弟弟妹妹不愿意来,妈妈只能一次次进医院……灰仔,你说,我会不会死?”

达达懂事了,懂事得令我心疼。

这天,我端着饭回来,刚好看到达达举着毛巾要给林岩擦嘴。他个子小,力气小,很卖力地举起毛巾往林岩嘴巴上擦,林岩也在尽可能地低头去配合,两个人“成功会师”后,都露出了大大的笑容。

DMD,10万分之3.6的发病率,他们是照耀彼此的微光。几天后的中午,林岩突然心力衰竭。我抱着达达,缩在病房的一角,看着医生们围上前,紧急对林岩抢救,然后将他转往ICU。林岩的死讯传来,我没敢告诉达达。但他默默看着林岩爸爸边垂泪,边收拾着物件、离去,仿佛明白了什么。

“妈妈,是不是以后我也会这样?”达达哭了,我拼命摇头说:“不,不会的……”

医生安排了心理医生来给达达做疏导。

医生说,达达心理压力很大,不要再将他当作小孩子,不要过度保护,不要瞒着他。自那天起,家里的大事小情,我都会让他参与,征求他的意见。

10月底,达达的治疗告一段落,我们回了保定。

2014年年底,我怀上了第四胎。我跟贺均保证,若结果还是不好,那就是命,我认。达达摸着我的肚皮说:“妈妈已经很辛苦了,你要听话,不要淘气!”随后,他又发出鼻音:“嗯!”我知道,是替小宝宝回答。

2015年5月,我捏着报告单,拨通贺均的电话说:“是健康的,老公,是健康的……”

9月底,小儿子顺利出生,贺均给他取名叫圆圆,希望他的到来,能让我们一家人整整齐齐的。

达达超级开心,将他早几年就准备好的小帽子献宝一样戴在了圆圆头上说:“圆圆你好,我是你哥!”

此时,达达的身体更糟糕了,跟腱挛缩,双脚下垂,小腿的肌肉萎缩,行走都已经不便了。我每天都盼着圆圆长得快一点,再快一点!

达达已近8岁,该上学了,可特殊学校和普通学校都不收。达达也说去学校不方便,想在家自学。我们买了适合达达坐的椅子和防辐射眼镜,开通了各个平台的VIP,达达可以随时看自己想看的东西。每天晚上,贺均都会抽出时间,给他解答他白天没有听懂的内容。圆圆哪怕围观哥哥学习都能咯咯咯地笑,而达达参与了圆圆的成长,小哥俩一起嬉笑打闹的声音,成了我们家最美妙的乐章。

2019年3月,圆圆3岁半,到医院做了骨髓检测。达达这时已要靠轮椅行动,一直在住院治疗。抽骨髓时,圆圆做了局麻,但针筒扎进骨头那一刻,他的小脸还是“唰”地白了。他知道,他是要救哥哥的。

我强忍着眼泪说:“圆圆真棒,圆圆是最勇敢的小战士!”配型结果出来了,点位很高,果然是亲兄弟!我和贺均激动得不行,公婆和爸妈都赶了过来,一家人,做了一大桌子菜,还都喝了点酒。公公来了兴致,唱了几段京剧!圆圆好像明白自己立了功,手舞足蹈的,那几天,达达饭量都增加了。

一周后,我们被叫到了医生办公室。

“医生,我们都准备好了,什么时候能手术啊?”我兴冲冲地问。医生扶了扶眼镜,面色凝重地说:“是这样啊,骨髓配型虽然成功了,但,达达这几年的病情发展比较快,经评估,他脏器功能衰竭,手术成功率不到三成,也可能,他下不了手术台。还有,初期的手术费40万……”我瘫在地上问:“不是说骨髓配型成功就能救我儿子的吗?怎么我拼了命生下健康的孩子,还是救不了呢?”

晚上,哄睡俩孩子后,贺均在阳台上抽烟。我走过去,从背后抱住了他,依偎在他不再那么宽厚的背上。他没说话,按灭烟头,转身紧紧抱住我,一股温热滑进了我的衣领,烫在了我的心上。

我们叫来了父母们,说明了情况,我们想保守治疗,父母们叹气点头。见我迟迟没说手术时间,达达问:“妈妈,是手术做不了了吗?”我语滞。贺均红着眼眶如實道:“你现在的身体情况不适合手术。“我还能活多久?”达达满脸平静,似乎是随口在问中午吃什么。“儿子,爸爸……无法回答你!”“爸妈,我想回家了。”达达歪着头冲着我笑笑,我扯着嘴角说:“好,回家!”

这些年,我们不是在治疗,就是在治疗的路上,错过了太多拥有快乐的机会。达达还有很多事没有做,还有很多东西没有见过。我们不能让他的记忆里除了生病就是治疗,他应该拥有丰富多彩的人生。

生生不息:爱的永别与归来

我正式辞去工作,全力照顾达达。达达晚上睡觉有时会出现呼吸不顺的情况,随时需要呼吸机支援。我们租了呼吸机、监护仪,买了氧气罐,我专门去医院请教了重症病房的护士长,将护理要点都一条条记下来,还去中医按摩那里学了按摩手法。

我坚持每天给达达做全身按摩,虽然,我知道,这对他的病没大的帮助,但起码可以让他舒服一点。

婆婆搬来了家里,帮忙照顾圆圆。每周六成了我们固定家庭日。我们去公园野餐,去逛博物馆,逛动物园,去看电影、看儿童剧……

达达每次都会做足功课:给圆圆讲野三坡为何叫野三坡,讲小美洲狮为何能被当作宠物来驯养,讲东汉铜马为何为国家一级文物……

达达语速慢,吐字也不太清晰了,但圆圆都能听得懂,还会到幼儿园讲给老师和同学听。达达的身体日渐消瘦,胳膊和腿的肌肉萎缩明显,胸口高高凸起,眼睑下垂,眼窝深陷,视力开始受到影响。

我将每天的时间排得满满的,让达达感受到生活充实,转移对病痛的注意力。圆圆已经上了幼儿园大班,每天放学回来第一件事就是洗手换衣服,找哥哥,他知道外面的细菌不能带到哥哥的床上。

他每天跟哥哥分享在幼儿园里的趣事:谁偷偷夹了他盘子里的排骨,思维开发课上他拿了最多的奖励贴,他觉得同桌小娜娜是班里最好看的……

圆圆偷拿我的手机和哥哥拍搞怪照片,拉着哥哥无力的手指在电子画板上画画。很多时候,达达只能躺在床上,插着管子,但还是会努力回应弟弟的每一次嬉闹,眼底充满笑意。

2020年9月25日,圆圆生日。我特意定了奥特曼蛋糕,将餐桌移到达达的房间。圆圆爬上床,将生日帽戴在达达的头上。“哥哥,我把我的生日送给你,多过一个生日,就能快长大一点,长大了病就好了!”“好,哥哥……快点长大,就、就好了。”达达温柔笑着。我悄悄转过身,抹了抹眼睛,把这一刻记录在了相机里。

2021年6月的一天,早上起来达达的精神还挺好的,我给他试戴新买的路飞帽子,说好了周一我们要参加圆圆的校园活动日。准备吃午饭时,达达突然呼吸困难,嘴唇发紫,我怎么叫他都不回应。

贺均抱起达达飞奔下楼,我拎起随时都准备好的包,慌得腿都软了。抢救室的门“砰”的关上,我听不见任何其他声音,跪地祈求。

不知过了多久,达达被推了出来,鼻子和嘴里都插着管子,手上挂着吊针,是平常睡着般的模样。医生说,达达心力衰竭,凭借他自己的求生意识吊着。我的心,就像是被人狠狠攥住,又放开……

达达一周后出院。他更加离不开人了,我每七八分钟就要给他吸一次痰,呼吸机不能停。他只有在圆圆放学后才会精神一些,其余大部分时间都在昏睡。

2021年中秋节的前两天,我正收拾着圆圆给达达做的各种小手工,达达忽然来了精神,要我把呼吸机面罩拿掉一会兒,他想跟我说说话。

“妈妈,我们都……尽力了,我很、很幸福。”达达眼眶里蓄满泪。“嗯!”我喉咙挤满了话,却一个字也说不出。达达费力抬起手,我将头贴上了他的手心。“妈,染……染染,头发吧!”几年操劳下来,尚还年轻的我冒出了很多白发,达达看在眼里,他说,还是喜欢那个年轻漂亮的我。

“好。宝贝儿,休息下,一会圆圆就回来了。”

达达薄薄地笑着点头说:“妈妈,你已经陪了我、14年了,足够了。以后,你们要陪着圆圆……好好生活,我会变成星星、看着你们的。”

2021年,中秋节第二天,晚饭前,达达的监护仪发出警报声,我们立即将达达送去医院。他被推进抢救室,消失在门的另一头。我恍惚看到,那道门,成了一道逆光的通道,达达站在那儿跟我挥手告别,然后,消失在光里。医生从抢救室里出来,无奈地对着我们说“请节哀”。

白布掀开,达达苍白的小脸丝毫看不到痛苦,是那样的平静。“老公你看,我都快忘了达达不插管子的样子了。”我笑着说,“这小子还挺帅的!”然后,我突然意识到达达没了,哭得浑身颤抖,拦着不让人推走他。贺均眼眶红得厉害,摸着他的小脸说:“儿子累了,咱们让他走吧。”

葬礼前,贺均买了染发膏,在殡仪馆里给我染了头发。达达说了,他喜欢年轻的、漂亮的妈妈,送别时,我必须美一些。“妈妈,哥哥现在不疼了,对不对?我和哥哥拉过勾勾,我答应他,一定好好陪着爸爸妈妈,好好吃饭,好好学习,好好长大!”

“哥哥说,如果有一天他离开了,就是去天上做星星了!他说,不再被那些管子插着的他会更帅哦!想他的时候,只要抬头,就能看到他,他会永远守护我们!”晚上,圆圆拉着我和贺均到阳台上,一字一顿。“看,那是哥哥吗?”他小手指天,夜空中,果然有颗星,灼灼发亮。贺均将圆圆抱了起来,又将我搂在怀里,天上那颗星星闪烁着……

2022年,又是一年中秋,我催促着赖床的圆圆,再不起来去墓园的路上就该堵车了。

达达走后,圆圆执意睡在了达达的房间。他将哥哥送给他的小帽子戴在了床头的奥特曼头上,那是达达以前费了好几天的工夫给他拼成的。

他不准我们改动房间里的任何东西,只搬走了呼吸机和检测仪,就连氧气罐都被他坚持留下。

我将婆婆起早蒸好的茴香肉包摆在墓碑前,圆圆献宝一样拿出准备了好久的画,他把梦中的场景画下来带给哥哥看,叽叽喳喳讲着他发生的趣事。

我和贺均并肩站在一旁,这一幕,怎舍打扰!

一年来,我们接受了达达离开的事实,也渐渐从悲痛中缓过劲儿来。有时,早上起来会忍不住去叫他起床,才发现躺在床上的是圆圆,也会在看到他喜欢吃的东西时自然买下来,这种恍惚经常发生。

圆圆,很大程度上缓解了我们失去达达的悲痛。

也许,圆圆是老天对我、对我们这个家的慰藉,让我们家的爱得以延续,而我们,也一定会带着达达的爱和希望,勇敢、坚强、快乐地活好每一天……

编辑/余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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