基于汪曾祺小说文体的独创性分析
2022-05-30皇甫国芳
一、引言
汪曾祺是中国当代作家、散文家、戏剧家、京派作家的代表人物,其在短篇小说创作上颇有建树。汪曾祺作品以其独有的“中国味儿”深受广大读者喜爱,其擅长从小处着手,从琐事着眼,有着广泛的艺术影响力。小说《受戒》《大淖记事》《鸡鸭名家》《异秉》等均体现了其自成一派的创作手法,他不拘泥于传统或西方小说的写作模式,进行了许多大胆的写作尝试,创作出了散文化风格的小说。与一般小说描写人物不同的是,他并不刻意对人的心理进行描写,也不太注重悲剧人物心理世界的形象化和悲剧性效果,而是追求宏大的情节和氛围的渲染。换言之,他所孜孜不倦追求的是一种新颖的诗歌和散文风格。众所周知,小说散文化从鲁迅开始就已经展露了端倪,小说散文化逐渐发展成为当代作家一种高度自觉的文化生活审美理想和价值追求。当然,现代小说的散文化倾向已不限于简单地表现在二十世纪二三十年代之前的中国著名作家的作品中,还有相当数量的二十世纪二三十年代以后的著名作家的作品。这些作家的作品也或多或少地具有散文化的特征。相对而言,他们创作的散文本身所具有的独特的文学思想表现,更具代表性。
二、描写上的散文化
众所周知,小说的特点主要有三个:一是以塑造人物形象为主要手段;二是有相对完整、生动的情节;三是有具体、典型的环境描写。一般而言,小说的首要目的是塑造各种人物形象,往往重视人物的心理活动、语言等描写,少不了进行铺垫和伏笔,或设置悬念。汪曾祺的小说是直接叙述和描写人物的,不刻意设置情境,不过分追求情节,给读者一种从容之感。他把古典散文中所运用的心理描写手法移植到小说的写作中,他不过多地强调情节的紧密安排和悬念的设置,而是注重人物的性格。尽管其大多数小说情节中的人物形象都极为鲜明、具体,但有时似乎无法准确无误地描述一个主要人物的命运。比如《落魄》中的扬州人,《鸡鸭名家》中的余老五和陆长庚等人物,他们最终的结局没有人能说得清楚,但是小说中所描绘出的人物性格却各具特色、栩栩如生。
这种效果得益于汪曾祺运用了表现力极强的叙述语言,精雕细刻的描写体现在对人物性格的刻画上,他的生动叙述使读者从一开始就对这些人物形成了较为深刻的印象。从小说的细节描写中看,他用平淡质朴的语言给读者展现了不一样的小说世界,全篇没有宏大的叙事视角,有的只是娓娓道来的真实美感,由此塑造了许多性格鲜明的小说人物。例如《岁寒三友》描写了王瘦吾、陶虎臣、靳彝甫的互助守望,是对小人物在艰难处境中相互搀扶的温情描写。汪曾祺写完王瘦吾,再跳过其去写陶虎臣,使读者了解了靳彝甫的家庭生活经历后,写“岁寒三友”决定与家人团聚,在农历新年伊始再次相聚,在如意楼喝酒。最终,靳彝甫以高价卖掉了三件传家宝和三件田黄,分给了因家业而接连破产、感到绝望的王瘦吾兄弟和陶虎臣妹妹。类似这样的作品,大多以看似散漫的结构行文,以不疾不徐的笔触形成了具有一定逻辑关系的人物情节线,写出了温馨和深情之感。又如小说《八千岁》从八千岁名字的由来开头,以“买骡子”引出八千岁“赎身”前后的情节,还以点带面地写出了许多性格、外貌各异的人物。全文仍然以汪曾祺一贯的散文式写法为主,写尽俗世百态。至于《王全》《异秉》《寂寞和温暖》或《徙》等作品,都有这样相似的特点。
当然,汪曾祺也有极少数作品与此方向完全相反,有时甚至不在描写景物和事件时集中全部笔墨,而陷入对某一作品中几组或某些特定的人物群体的特殊描写,坚决主张集中笔墨于某一部分。只对一组人物角色进行群像描写,所刻画的群像主要应该是体现这部分人的典型特色的。如《故里杂记》其中一篇《鱼》中的群像描写,该作品重点描写了庞家三兄弟和三妯娌的精明干练,但没有单个人物的外形描写,也不写庞家人的日常对话,而是主要以“他们”出现,简单的素描就像他们三兄弟和妯娌的一组群像,不做具体描写。庞家人的行事风格与桶匠等其他人是不同的,通过与其他人物形象的对比可以看出,他们善做生意,处处显示出他们工于心计的优越感,但精明之余却暴露出为富不仁、爱贪便宜等特点,看似平面的白描,在故事的推进过程中,体现出了人物形象的张力,形成了立体的人物群像刻画。在小说的末尾,同样以问句结束,并没有直接给出作家自己的看法,但开放式的结尾留给了读者思考的空间。
三、叙事的写意性
写意叙事既不破坏本体世界,又能超越语义层面,不改变将本体世界完全交给它所在的符号世界这一主要艺术特征的导向。而且,它仍然保持被弱化的本体世界与被强化的符号世界之间的和谐共存。例如《异秉》讲述了在苏北小镇上,一个勤俭的熏烧摊主王二一家人的生活。经过辛勤努力,王二一家人终于将熏烧生意做了起来,条件逐渐得到改善,通过“煤油灯”换成“汽灯”这一情节可见一斑。
到了上灯以后,王二的生意就到了高潮。只见他拿了刀不停地切,一面还忙着收钱,包油炸的、盐炒的豌豆、瓜子,很少有歇一歇的时候。一直忙到九点多钟,在他的两盏高罩的煤油灯里煤油已经点去了一多半,装熏烧的盘子和装豌豆的匣子都已经见了底的时候,他媳妇给他送饭来了……
…………
他的生意真是三春草、雨后花一样的起来了。“起来”最显眼的标志是他把长罩煤油灯撤掉,挂起一盏呼呼作响的汽灯。须知,汽灯这东西只有钱庄、绸缎庄才用,而王二,居然在一个熏烧摊子的上面,挂起来了。這白亮白亮的汽灯,越显得源昌柜台里的一盏煤油灯十分的暗淡了。
在这个叙事框架中,反映本体的描述性叙事和反映象征的描述性叙事交织在一起,并得到了延伸。
四、结构的随意性
汪曾祺小说最具特色的一种形式是其故事结构与安排形式的高度自由及随意性。汪曾祺曾用“随便”以及“苦心经营的随便”定义自己的小说结构。然而,汪曾祺等人的这些小说文体已经完全抛弃了中国以往的一些传统和现代小说的主要结构,不再仅仅关注整个情节和故事发展演变的逻辑脉络。
例如在《鸡鸭名家》中,开头繁复的描写为读者呈现了故事发生的场景,反复提出问题吸引读者读下去。在引出主要人物陆长庚和余老五的故事后,却以一句“这两个老人怎么会到这个地方来呢?他们的光景过得怎么样了呢”的问句收尾,简短而急促,留下了想象空间。
刚才那两个老人是谁?
父亲在洗刮鸭掌,每个蹠蹼都掰开来仔细看过,是不是还有一丝泥垢,一片没有去尽的皮,就像在做一件精巧的手工似的。两副鸭掌白白净净,妥妥停停,排成一排。四只鸭翅,也白白净净,排成一排。很漂亮,很可爱。甚至那两个鸭肫,父亲也把它处理得极美。
…………
那两个老人是谁呢,父亲跟他们招呼的,在江边的沙滩上?……
街上回来,行过沙滩。沙滩上有人在分鸭子。四个男子汉站在一个大鸭圈里,在熙熙攘攘的鸭群里,一只一只,提着鸭脖子,看一看,分别丢在四边几个较小的圈里。
《徙》这篇小说以谈甓渔、高北溟、高雪为代表人物,向读者展现了在时代流转下,老中青三代知识分子的困境,突出展现了主人公坎坷、曲折的人生故事。在叙事层面的艺术处理上平稳自如、有起有伏、有散有杂,随意而融合成一个整体。其中,高北溟特殊的人生境遇和高尚的品格,以及对恩师的无限崇敬、怀念和感激之情,深深渗透到每一段文字中,贯穿全篇。但这种叙事方法并不注重情节性,甚至基本不具有小说的特征,整个叙事过程又十分散淡与随意。汪曾祺的小说虽然在表面上看没有清晰的文本结构,但是在其文本中始终有一种核心——情感。
五、语言的简练化与方言化
汪曾祺的小说完美地体现了语言的内容性、文化性、暗示性、流动性这四重特性。在小说创作中,语言的流畅关系到文意的营造,但过于平滑、华丽的语言也会影响小说的文意。小说语言一般以长句为主,以细腻的描写取胜,但汪曾祺的小说语言反其道而行之,其语言简洁朴素,体现出恬淡闲适之感。同时,在他的很多作品中都出现了对其家乡高邮风俗习惯的描写,同样也出现了高邮方言。
(一)简练化
汪曾祺注重用字的简练,小说篇幅短小,在句式上常用短句。例如《受戒》开头对小英子家的环境描写,以写实的极简风格描绘了岛上的景物,以及小英子家的菜园和院子。其中没有任何长句或华丽的辞藻,但平实的语言却给人一种田园景象的既视感,非常有感染力。
明子老往小英子家里跑。
小英子的家像一个小岛,三面都是河,西面有一条小路通到荸荠庵。独门独户,岛上只有这一家。岛上有六棵大桑树,夏天都结大桑葚,三棵结白的,三棵结紫的;一个菜园子,瓜豆蔬菜,四时不缺。院墙下半截是砖砌的,上半截是泥夯的。大门是桐油油过的,贴着一副万年红的春联:
向阳门第春常在
积善人家庆有余
门里是一个很宽的院子。院子里一边是牛屋、碓棚;一边是猪圈、鸡窠,还有个关鸭子的栅栏。露天地放着一具石磨。正北面是住房,也是砖基土筑,上面盖的一半是瓦,一半是草。房子翻修了才三年,木料还露着白茬。正中是堂屋,家神菩萨的画像上贴的金还没有发黑。两边是卧房。隔扇窗上各嵌了一块一尺见方的玻璃,明亮亮的,——这在乡下是不多见的。房檐下一边种着一棵石榴树,一边种着一棵栀子花,都齐房檐高了。夏天开了花,一红一白,好看得很。栀子花香得冲鼻子。顺风的时候,在荸荠庵都闻得见。
汪曾祺独特的写作风格得益于他在北京京剧团担任编剧的经历,他将京剧剧本的创作经验运用到小说写作中,注重在起伏跌宕中把握节奏和韵律,拒绝呆板无趣的模式化语言。
(二)方言化
汪曾祺小说中出现的高邮方言也是其个性化创作的特点之一,例如《八千岁》中对地方美食的描写体现了浓郁的地方民俗特色,使读者得以了解當时当地百姓的生活场景。这样的描写既让读者在脑海中产生了画面感,又让小说本身具有一种亲切感,生活气息强烈。
米店因为有出力气的碾米师傅,这一顿“晚茶”万不能省。“晚茶”大都是一碗干拌面,——葱花、猪油、酱油、虾籽、虾米为料,面下在里面;或几个麻团、“油墩子”,——白铁敲成浅模,浇入稀面,以萝卜丝为馅,入油炸熟。八千岁家的晚茶,一年三百六十日,都是草炉烧饼,一人两个。
汪曾祺出生于江苏省高邮市,因而其小说里常见高邮方言。在这里,“油墩子”作为高邮小吃被写入小说,也从侧面体现出作家浓浓的乡土情结。
六、结语
小说着重突出矛盾,散文讲求平淡,而精彩的作品极难被归为平淡。这也许是“形似而实美”的另一种特殊审美和品味,因为在中国古代小说中,“奇 ”一直是最美的,而汪曾祺“将奇与俗融为一体”,使这两种美融为一体,这的确是对文化的独特创造。汪曾祺的小说创作不走寻常路,不重结构的精雕细琢,不在意语言的华美,相反,他将笔墨重点投向寻常生活,以质朴的文字记录生活中的美,打破小说、散文、诗歌的界限,将文字鲜活地呈现在读者面前,给读者一种清新淡雅的美感,具有较强的个人风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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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简介:皇甫国芳,女,硕士研究生,忻州市高级技工学校,讲师,研究方向:文艺学)
(责任编辑 王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