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敬梓与蒲松龄对八股取士态度之差异
2022-05-30文保忠
文保忠
吴敬梓的《儒林外史》和蒲松龄的《聊斋志异》表达了一个共同的核心主题,那就是倾诉对科举制度的不满,否定毒害甚深的八股取士制度,但两者态度却存在差异。
一、吴敬梓与蒲松龄的人生道路
蒲松龄,明崇祯十三年(1640年)出生于一个逐渐败落的中小地主兼商人家庭。19岁应童子试,接连考取县、府、道三个第一,名震一时。屡试不第,直至71岁时才成为贡生。为生活所迫,他主要以塾师为业。吴敬梓,清康熙四十年(1701年)出生在安徽全椒一个“科第仕宦多显者”的官僚家庭。早年生活豪纵,初入学为生员,后屡困科场,家业衰落,经历世态炎凉之苦。乾隆元年(1736年)荐举博学鸿词,托病不赴。晚年研究经学,穷困以终。两人同为知识分子,均未摆脱宿命,在科举道路上苦苦求寻,屡败屡战。但与一般的知识分子不同,吴敬梓与蒲松龄拥有强烈的自省意识。放眼儒林,目睹社会乱象,他们质疑甚至反思这种人才选拔机制的正当性与合理性。作为知识分子,他们无力改变当时社会现状,更不可能领导社会改良或革命,于是将反思和愤懑倾注于作品《聊斋志异》和《儒林外史》,以此来寄托情思,寻找造成自己不幸命运的原因,宽慰自我失落之情。
二、吴敬梓与蒲松龄对八股取士态度不同点
第一,《儒林外史》和《聊斋志异》的重大分野在对八股科举制度本身的看法上。蒲松龄隐约意识到这一制度会制约士子才情的发挥,不能唯才是举,任贤唯能,甚至出现“陋劣幸进而英雄失志”的现象。《贾奉雉》中,贾生力主文章“贵乎不朽”,“才名冠一时”,却百战百败。后以粗烂之句连缀成文,却中经魁。但仅此而已,理性自觉的开拓尚未展开。从《胡四娘》《司文郎》《阿宝》中甚至可以看出其认同金榜题名可以仕途无阻、八股文有高下之分、夫荣妻贵的观点。所以在其长孙入泮时,72岁的蒲松龄写诗勉励道:“无似乃祖空白头,一经终老良足羞。”他对八股取士的关注集中在科举的不公正上,批判的锋芒直指贪赃无能的考官,对科举的认识尚未由感性上升到理性。美国社会心理学家韦纳说:“如果我们把失败归因于不稳定因素,那么期望不会因失败而变化,我们会再试一次希望成功。”在蒲松龄心中,只要八股科举公平竞争,考官有是非心和公正心,这种制度就仍然完美。
吴敬梓对八股科举的态度则是彻底否定的,并用实际行动证明了自己的言行和主张,显得更加清醒。吴敬梓早年中过秀才,科举上也很不得志。但他醒悟早,抽身快。三十六岁时,安徽巡抚推荐他去北京参加博学鸿词科考试,他托病拒绝,并从此也不再考试。他经历了由看重科举、看轻科举到与之决裂的人生三步曲,将士子的失败归因于八股取士制这一稳定因素,而不仅是考试官吏、命运等不稳定因素。由范进到杜少卿,由灵魂的拷问到彻底的清醒,是吴敬梓的心路历程。因此,他才会质问“如何文师训,专储制举才”;才会在小说的开头就借王冕之口说:“这个法,却定的不好”。批判的锋芒直指封建科举制度的腐朽与不合理。吴氏的机锋所指是八股文内容的狭窄,程式的僵化对人才的毁灭,及其引起的“一代文人有厄”的严重危机。八股取士这种制度下造就出来的人,只能是不明本朝历史,不识苏轼为何人,不知“先儒”为何义的昏庸之辈,只能是张静斋、严供生、匡超能这样的“恶之花”。举目儒林,似乎只是“众人皆醉‘吴独醒”。于是吴敬梓只能倾慕魏晋名士的放任达观与愤世嫉俗;只能敬仰阮籍以身对抗名教的风范;只能在颜李思想的濡染下跳出樊笼之外,站在一个制高点上,一针见血地指出八股科举制度的腐朽,成为反对八股取士制度的旗手。
第二,二者的主题表现集中度有差异。批判科舉制度是《聊斋志异》的重要主题之一,但表现比较分散,共十二卷500篇左右,只有数十篇表现科举制度且分散穿插在各卷。《儒林外史》则以批判科举制度为唯一的核心主题,贯穿始末,且每一章都围绕批判展开。
第三,二者在表现主题的方式上有所不同。首先,表现主题时涉及的人物有所不同。蒲松龄涉及的人物上至王公贵胄,下至凡夫俗子,旁及鬼怪神仙,无所不包。吴敬梓则以儒林中人为主。其次,女性对蒲松龄主题的阐述功不可没。吴敬梓则以绝对多数的男性为主。最后,《聊斋志异》以一种浪漫主义手法来突显主题,将志怪与传奇合二为一,运用大胆的夸张和变形来突出事物的本质,虚拟神仙鬼怪来表现主题,符合人的猎奇心理。在《叶生》中,叶生死后仍代人再战场屋,并一举高中,在一定程度上弥补了蒲松龄的遗恨。为了反复强调主旨,小说基本采用直笔与显笔传达愤激之情。他还在篇末的异史氏云中骂尽考官,希望彰显天下公理,这种卒章显志的方式,颇具史家笔法。《儒林外史》则以一种现实主义手法来表现反封建科举的主题。鲁迅在《中国小说史略》中说道:“《儒林外史》所传人物,大都实有其人。”杜少卿就是作者的自况。通过周进、范进形象的塑造,写尽天下寒儒科场失利的辛酸和血泪;通过匡超人的堕落变质,凸显了八股取士制度对士子们灵魂的侵蚀和毒害。在构思中,作者也不乏奇思妙想,但总能以深入本质的抽象和鲜活真实的形象给人以强烈的震撼和冲击。也正是吴敬梓这种基于现实生活的高度写实和概括,使得沉迷于科场的士子们产生对号入座的恐慌,甚至得到了“烛幽洞微,物无遁形”的赞赏。书名为外史,实则为明清时读书人的正史,是对“春秋笔法” 的效仿。作者不明确表态,由读者在沉潜吟咏中体味小说内在的深刻内涵。作者也不急于介入,而是用曲笔和隐笔的手法含蓄呈现出沉重而真实的生活画卷。
由此可见,蒲松龄、吴敬梓二人都看到了八股科举的弊端,但认识的程度有别。蒲松龄重点写了科举的不公和考官的无能,只批判了具体的人和事,因而是感性的稍显肤浅的批判。吴敬梓则在此基础上以一种透析的精神,主要批判了腐朽的八股制度本身,是一种理性的深刻的反思。
蒲松龄渴望成为那跃过龙门的人,却在八股取士的考试制度下穷其一生而不能实现,这种渴望而无奈的心境代表了平民知识分子的普遍心态。他清楚地看到了八股取士制度的弊端,以著书立言的精神举起批判科举制度的大纛,但是将种种弊端的根源归于考官的昏庸和无能,而不是制度本身。吴敬梓则以官宦之后的姿态,以一种清醒的认识不但批判了具体的人和事,还批判了科举制度,并把种种根源归于制度本身。他们都是根据自己的人生经历和社会观察视角阐述了对于封建科举制度的看法,并确立了自己在清代文坛乃至中国古代文学史上的崇高地位。
作者单位:江西省吉水中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