发展中的生死课,以及成长中的老师和学生
2022-05-30孟佳丽
孟佳丽
学生为无名逝者献花。
4年过去,已经大学毕业的马骏还能回忆起2018年3月,自己在高考前第一次戴着棉线手套捧起无主骨灰,将他们安葬的时刻。
先是直观感受,“就是一块一块的骨头碎片,有一点扎手”;随后是短暂又迅速的思绪滚动,“我手上捧着的,是不是很多个人的灵魂?”;接着哀伤和悲凉也出现了,因为想到这些人在逝去后无人认领他们的骨灰,甚至亲人也不知晓他们的死亡。想到这里,马骏告诉自己,捧好,别洒,把骨灰安全放进墓中。
马骏当时就读于浙江省余姚四中,在高中阶段的综合实践课上,任课老师钱剑波牵头组织了“义冢”项目,希望带领学生帮助安葬余姚市殡仪馆内长年无人认领的骨灰。在项目推进期间,马骏几次往返当地的殡仪馆调研,老师钱剑波去过更多次。
在济南,山东大学的教师王云岭也像马骏和钱剑波一样,多年来数次往返于当地的殡仪馆。从2006年开始,他在山东大学基础医学院开设了“死亡文化与生死教育”的课程,参观殡仪馆、扮演逝者和亲属并体验葬礼是该课程实践的一部分。“以死观生”,王云岭这样解释参观和体验的意义,让学生在还年轻时体验生命的终点,进而反思和重新规划人生。
去殡仪馆参观一般在周末,每一次从家出发时,他都特意告知孩子自己当天的行动计划,也展示过自己在殡仪馆拍的视频。孩子很少评论或提问,这在王云岭的意料之中,他觉得不必强求孩子对此事有过多表达,自己能做到主动向孩子坦诚提及死亡话题已经是重要的进步。
对死亡避而不谈是中国家庭的常态,而与死亡相关的引导和教育在中国的教育体制里也未成系统。在这种情况下,学校里的生死教育课程成了复杂的存在:既要普及死亡相关的知识,可能还要帮助延展知识以外的生死观念;既要冷静客观地讨论死亡,又需要考虑每一个人迥异的认知。
杀死小白鼠的困惑
王云岭的生死教育课在2006年开设时只开放给医学生。在对外介绍时,这门课程的重要目标之一是为了缓解医学生在面对尸体、解剖时的焦虑和恐惧。直到2021年,这门课才被开放为公共选修课,面向更多学生。
相比其他专业的学生,医学生的确需要在日常的学习中直接面对死亡。今年大三的医学生刘怡然就因为自身的经历选了王云岭的课,她曾在实验课上亲手结束过小白鼠的生命。“不敢”“手抖”“觉得自己残忍”是她最初的记忆;实验结束后,回想起解剖时的场景,她时常几天吃不下饭。之后,她又陷入新的思考:小白鼠被安乐死,这是残忍的;但它们的死又是为了推进研究,从而让更多的人和动物更好地活着。“所有的死都是为了以后的生做准备吗?”带着这样的问题,刘怡然走进了生死教育课。
但很显然,无论是对王云岭还是刘怡然来说,与死亡相关的伦理和观念探索,并非只能用于解决医学生在课程实践中的问题,而是有更广的边界。其中一个,就是能帮助年轻人树立健康的生死观念,避免自我和相互伤害。在王云岭筹备课程的2005年前后,出现过几起以大学生为主角的伤害事件。例如2004年,云南大學学生马加爵在学校将4名同学杀害。至于大学生自杀的事件至今仍然时有发生。“为什么大学生在青春年华要选择自我和相互伤害?”王云岭有疑惑并且为此痛心。
与此同时,中国社会的老龄化趋势会导致更多的个人和家庭需要面临周围人的衰老和死亡。但王云岭观察到,在中国内地,面对老年人、重病者的照护机构和人才仍然缺失。不仅如此,大众对于安乐死、安宁疗护、临终关怀等选择和服务的认知较少,甚至带有偏见。把老人、病人送去临终关怀的机构,几乎等同于把他们送去等死—王云岭感受到这是周围不少人的观点。他们认为这与传统的孝道、关照方式相违背,再加上忌讳谈论生死,因此拒绝考虑安乐死和安宁疗护。王云岭认为,这些观念和服务实际上是被需要的,而他应该尝试为推广这些观念提供一个讨论的空间。
对于这些问题的困惑,刘怡然在成为医学生之前就已经经历过。在中学时期她听闻过同学自杀的消息,也在高中读小说时见到过“生而为人,我很抱歉”等话语。她当时对此就有困惑,尽管她知道人有难以承受的痛苦,但“来到这个世界上总不能一直都是悲伤的事情”。到高中时,家中有老人因常年重病而失去意识,多年卧床。她曾经和父母谈过,这种情况下,安乐死对病中的人或许是一种有尊严的选择。但父母很难接受这种观念。
与家人讨论死亡的时刻是非常少见的。从第一次经历家中长辈去世时,刘怡然就知道自己需要“保持安静”,除了因为家人要操心葬礼事宜,更因为他们忌讳谈论死亡。
而这种心照不宣的、无法共同探讨的氛围,给幼年的刘怡然带来了压抑和疑问。她还记得自己第一次见到逝者穿的缎面寿衣款式和颜色与她看过的僵尸片有几分相似,但没人给她解释这种衣服样式的涵义。她当时因为这个做噩梦吓醒,向父母寻求帮助得到的回应往往是“别害怕,小孩子别瞎想”。
而客观地、开诚布公地探讨死亡,是如今学校里死亡课的起点,也是重要的目的。北京大学社会学系教授陆杰华的《死亡的社会学思考》在2016年开课,原因之一是2013年他经历了母亲因肺癌去世。但在她去世之前,家人没能跟她坦诚地谈论病情、告诉她生命已经进入倒计时。陆杰华觉得,年轻人应该改变这种对死亡回避和恐惧的传统,把它当作能坦然了解的、每个人都会经历的基本事实。
解析死亡
中学老师钱剑波在接触“义冢”项目之前,没想过要开设“死亡教育”的课程。尽管他的课程已经往“死亡教育”的方向被宣传,他依旧认为自己在这件事上能力有限。
他在余姚四中的这次“义冢”项目始于学生对于墓地价格高、节俭墓葬等话题的兴趣,而移风易俗、殡葬礼仪由传统向现代的演变在近10年都是热门话题。2014年,有高一学生在钱剑波的综合实践课上提出了这个话题,并很快聚焦在了殡仪馆无主骨灰积压、无处安葬的现象上。出于对公共政策的认知和改进的诉求,进入殡仪馆、为安葬无主骨灰而努力的“死亡课”就此展开。
余姚四中是全国中学生领导力开发课题实验学校,钱剑波主持的综合实践课由此发展而来,只面向高一学生,双周一次。学生提出实施的项目成果有机会被提交到中国教育学会主办的“全国中学生领导力大赛”,并配有《中学生领导力开发》作为专用教材。“改进公共政策”是这本教材的第一章,它鼓励学生尝试调查、研究、完善公共政策。实践项目的话题由学生自己凭调研和兴趣提出。
马骏参与无主骨灰安葬仪式的2018年,距离项目被提出已经过去4年。在这些时间里,钱剑波带着几届学生向民政局递交信访件,建议他们为无主骨灰安排“树葬”。最终,安葬地被定在余姚市的胜归山公墓,钱剑波带着马骏等学生在当年3月参与了第一次无主骨灰的安葬。之后每年春天,他都带着新学生参与这个仪式。
钱剑波认为自己在项目中的作用除了引导学生思考,就是在与政府部门打交道时提供支持。他知道去殡仪馆、认知和接触死亡给中学生带来的冲击,有一些感受见诸学生的实践课报告中;有家长会对孩子参与活动有“晦气”的顾虑,这种顾虑有时也会传导给学生。深度谈论死亡仍然不易,他不倾向于和学生私下交流与死亡相关的感受,而是做一个给学生提供实践机会的人。
相比钱剑波在实践课上的限制,在大学的死亡课程上,老师可以从理论角度进入死亡的话题。不过研究死亡有医学伦理学、社会学、人类学等维度,如今开设死亡课的老师很难完全按照学理框架教授课程,需要挑选现阶段对学生重要的话题。这往往意味着要从初级的基本事实讲起,并且因为学生的观念和认知差别,这门课的课题没有标准答案。
接触死亡社会学多年的陆杰华在给课程命名时动了脑筋。课程之所以没叫“死亡社会学”而是多加了一个“思考”,原因之一是他认为中国人对于死亡的思考才刚刚起步,而且仍然有人对此回避。在课程内容的设置上,除了前几节课普及死亡社会学的宏观背景和学科导论之外,他着重挑选了丧亲之痛、解读自杀等议题讲解。他希望学生能从这些话题进入,认识到与死亡相关的多元问题,并逐渐形成自己的价值观。
王云岭的课则从“解剖死亡”开始,告知学生,“死亡无非就是人的生命自然变化的规律”。他希望通过陈述基本事实,让学生明白所有人都会经历死亡,其自身和亲人的死亡也不具有特异性。
在王云岭眼里,如今资讯的丰富让年轻人并不缺少知晓和谈论陌生人的死亡的机会,让他们避讳和恐惧的往往是自己和亲人的死亡。而王云岭认为自己能帮到学生的,是通过公开谈论死亡、接近死亡时的场景和仪式,让学生对死亡脱敏。
公开谈论死亡、消除恐惧的维度是多样的。其中一种,是认知到死亡不是可怕的事—它是自然规律,并且现在的安宁疗护、临终关怀等服务也在帮助探索有尊严的死亡方式。
而另一个维度,是知道生命总有终点,应该在这个事实基础上珍视生命。去殡仪馆参观就是王云岭传递这种观点的途径之一,他希望学生能“以死观生”,来到生命的尽头看一看,再反思自己在拥有生命时应该看重什么、看轻什么,如何规划人生。
王云岭设计了渐进式的殡仪馆参观流程:从殡仪馆建筑的外观开始讲起,随后带着学生参观殡仪馆的业务科室,继而了解为逝者化妆、火化以及存放骨灰的一系列流程。学生还可以在殡仪馆体验遗体告别时的场景,由学生扮演逝者和家属。在疫情过去之后,王云岭还计划引入几分钟的“入棺体验”—让学生在棺材里躺3到5分钟,或许他们对死亡会有更直接的感性认知。
不算早到的死亡课和它的回响
2018年埋葬无主骨灰之前,马骏和“义冢”项目组的成员曾一起去殡仪馆调研。骨灰被用一个个红色袋子装着堆放在房间里。在后来的仪式中,这些骨灰被一同倒出,和菊花瓣拌在一起,由学生捧着安葬。
没有强烈的悲痛情绪。如今马骏能回忆起的是面对无主骨灰时的凄凉感受,“本不應该这样,但机缘巧合沦落到了如今的境地。”这种感受延续到了埋葬仪式那天他捧着多个人的骨灰的时刻。
探访殡仪馆和墓地的记忆似乎也没什么特殊。几次探访都是周末中午,天气晴朗,没有什么紧张和害怕。他把这部分归因于自己是无神论者。另外他想,即便这个世界上有鬼魂存在,自己去殡仪馆和墓地是在做“功德事”,“他们应该不会来纠缠我”。
和马骏一起参与“义冢”项目的狄晨曦认为,这项实践活动让她不再觉得死亡是件很恐怖的事情。他们埋葬骨灰的地方后来被种上了植物,到狄晨曦第二年去看的时候,植物出乎意料地长得更茂盛,“之前以为死掉了,什么都没有了。但现在你觉得逝去的人还在以另一种方式活着。”这段经历与探访墓地及殡仪馆一起,让她感知到死亡不再是不可言说的忌讳,而是发生在身边的事情。
但无论是马骏、狄晨曦,还是山东大学的刘怡然,在接触死亡教育课之前,他们的生死观某种程度上已经被先行一步的人生经历所影响:经历亲人去世时感到错愕但顺从地保持沉默、与父母的生死观不同因此想要在课堂上寻求认同感,或者经历挫折时对死亡的想象和试探。如今开设在中学和大学阶段的死亡课,对于完整塑造一个人的生死观而言,有点晚。
但短暂的死亡课还是能留下一些启发。马骏准备考历史专业的硕士,他对中国传统的文化习惯与现代生活方式的冲突感兴趣。现在回想起来,他认为这种思考是从“义冢”项目倡导的节俭、生态的殡葬礼仪开始的。因为尽管更现代的殡葬礼仪正在推行,他还是看到自己家的老人花大价钱置办墓地;每逢中元节,他生活的社区里烧纸现象屡禁不止。他接受了文明祭扫的倡导,但他仍然理解置墓和烧纸给人带来的心灵慰藉。他希望自己在面对类似的问题时,能在传统和现代的方式中找到平衡。
刘怡然也希望在王云岭的课上找到类似的答案。她之前认为个人有选择安乐死的权利,也希望死后能够将自己的器官捐献,但她的父母不认可她的想法。死亡教育课让她遇上了和自己观念相近的老师和同学,但她知道,安乐死在中国被应用的历程并不会太顺利。“心里有一种落差,但也可以理解不接受这件事的人。”刘怡然觉得如果自己将来真的到了病重难治的情况,她可能不会像已过世的长辈那样,一直躺在医院里。
她设想过自己的死亡方式:在60岁左右因为一场疾病快速死亡,在此之前吃够喜欢的东西、走遍想去的地方,过完精彩的人生后痛快地死去。不过她明白,在不确定性的时代,人生这条路走向哪,以何种方式结束,并不全由个人决定,“如果不能如愿也没办法,最后总要坦然面对。”
死亡课在学生的心里种下了一粒小小的种子,有了更多阅历之后,他们的生死观念也在不断延展和变化,偶尔,他们也会回到死亡课的起点上,那颗种子埋下的地方。马骏最近一次想起中学时的义冢项目,是在2020年疫情刚暴发、看到逝者人数剧增的消息时。那种悲凉,又让他想起自己埋葬无主骨灰时的感受。
如今,他在生活中要面临的更现实的问题是考研二战,以及与之相伴的竞争焦虑。“竞争带来内卷,最终会让人陷入无意义感。”这几乎成为他这个年龄段的学生普遍面临的情绪。马骏的方法是找一点自己真正感兴趣的事情以抵抗这些情绪,比如做一道菜,或者打一会儿游戏。如果未来不够顺利,他打算先保证基本的生活需求,再努力寻找属于个人的机会。在他看来,生死观几乎与人生观的形成相关,对生的意义的理解与对死亡的认知几乎是同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