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什么说美国面临内战风险？

2022-05-30黄湘

第一财经 2022年10期

关键词：沃尔特内战特朗普

黄湘

《内战是如何开始的，以及如何阻止它们》

作者：[美] 芭芭拉·沃尔特（Barbara F. Walter）

出版社：Crown

出版时间：2022年1月

定价：27美元

本书分析了在当今世界导致内战的关键因素，论述了美国面临的内战风险与解决之道。

芭芭拉·沃尔特是美国加州大学圣迭戈分校国际关系学教授

2021年1月6日，数千名特朗普的支持者，其中包括一些携带武装的民兵，冲破警察防线，涌入美国国会大厦，试图扰乱国会对2020年美国总统大选结果的认证。他们接受了特朗普的宣传，相信拜登在选举中舞弊，国会应当拒绝大选结果，让特朗普再次入主白宫。骚乱人群占领并破坏国会大厦长达数小时。这起骚乱是美国首都华盛顿自1814年在美英战争中遭到英国军队纵火焚烧以来所发生的最严重的暴力事件，也是1814年以来国会大厦首次被占领。

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自从1995年俄克拉荷马城爆炸案以来，美国国内的恐怖主义活动一直呈上升趋勢。2020年10月，联邦调查局破获了一起案件，一个民兵组织试图绑架密歇根州州长、民主党人惠特莫（Gretchen Whitmer）并推翻密歇根州政府。今年8月，在联邦调查局探员进入特朗普的海湖庄园搜查他卸任时从白宫非法带走的机密文件之后，一些特朗普的支持者公然在社交媒体上号召发起内战，推翻拜登政府。

政治学家沃尔特（Barbara F. Walter）是美国中央情报局下属的“政治不稳定工作组”的一名成员，这个工作组负责评估世界上哪些国家有可能发生严重的暴力冲突乃至内战。根据法律规定，该工作组不能评估美国国内的局势，但是，沃尔特在《内战是如何开始的，以及如何阻止它们》（How Civil Wars Start： And How to Stop Them）一书中，把她之前用来分析叙利亚、黎巴嫩、斯里兰卡、菲律宾、卢旺达、安哥拉、尼加拉瓜等国家的评估手段应用于美国，得出了令人震惊的结论：美国比任何人所愿意相信的都更接近内战。

事实上，通过评估导致内战的各项因素，沃尔特指出，美国已经度过了中央情报局认定的“叛乱前期”和“冲突初期”阶段，现在正处在“公开叛乱”（open insurgency）阶段的关口，一个国家一旦跨过这个门槛，中央情报局预测，随着越来越活跃的极端分子发动恐怖主义袭击和游击战，暴力将会持续不断。

美国人普遍认为，无论社会结构如何崩溃，当今美国都不可能像1860年代那样发生内战;即使某些地区出现局部叛乱，也很难想象有组织的军队冲击联邦机构，发动全面的常规战争。沃尔特指出，这种观点是基于对“内战”这个概念的误解。在当今世界，内战在某种意义上是罕见的，很少有国家内部爆发大规模的武装冲突和常规战争，但是在另一种意义上它是常见的，自从第二次世界大战结束以来，全世界爆发了数百次内战。无论是在叙利亚、阿富汗还是也门，今天的叛军通常是由一些临时分子组成的大杂烩，使用游击队和恐怖战术来破坏稳定，制造混乱，破坏中央政权。如果有第二次美国内战，它不会像19世纪的南北战争，而是会像爱尔兰共和军曾经在北爱尔兰长期发动的恐怖袭击，以及逊尼派和什叶派多年来在伊拉克的血腥教派纷争。

那么，在当今世界，内战是如何发生的呢？沃尔特认为，这个问题没有单一的答案，但是存在共同的模式，内战的爆发和升级取决于四个关键因素。

第一个关键因素是“无政府状态”，即介于专制和民主之间的灰色地带。内战很少在一个拥有民主专制政府或者民主政府的国家发生，专制政府拥有足够的强制力来遏制和镇压潜在的叛乱分子，民主政府则允许异议者在不诉诸暴力的情况下实现变革。但是，当一个专制政府失去了镇压的能力无法维持秩序的时候，或是当一个民主政府衰落得无法提供合法的变革途径的时候，国家机器就会出现裂痕，就会进入无政府状态，内战就很有可能发生。

在特朗普执政的4年时间里，随着他对宪政原则的破坏和对总统权力的滥用，美国的政治形势急剧恶化。根据系统性和平中心（the Center for Systemic Peace）的“Polity”数据集所提供的指标（中央情报局“政治不稳定工作组”发现该数据集对于预测暴力冲突最为有效），美国现在不再是一个民主国家，而是介于民主和专制之间。大量民众的投票权受到限制，国会运作经常陷入僵局，许多支持特朗普的选民不接受2020年总统大选结果，甚至有一些人为了阻止国会对大选结果的认证而诉诸暴力，凡此种种，都说明美国已经在相当程度上陷入“无政府状态”。

第二个关键因素是“派系主义”，即相互之间缺乏宽容的派别的出现。沃尔特指出，在20世纪初，内战主要是沿着阶级和意识形态的路线进行的，1917年的俄国革命和1927年开始的中国革命都是如此。但是到了第二次世界大战之后，随着旧的殖民帝国的瓦解，各个国家的内战越来越多地来自不同种族和不同宗教派别之间的分裂。到了20世纪末，这种分裂成为大多数内战的核心。

南斯拉夫社会主义联邦共和国的解体就是一个典型案例。铁托在世的时候通过经济发展和政治铁腕将这个囊括多个民族、多种宗教的国家维系在一起。但是在他死后，联邦各个加盟国的民族主义开始浮出水面。塞尔维亚族政客米洛舍维奇主张建立一个由塞族主导、涵盖所有居住着塞族人土地的国家，包括民族混杂的克罗地亚、波斯尼亚和黑山。克罗地亚等其他加盟共和国也有同样的民族主义诉求。由此引发的南斯拉夫内战、波黑内战和科索沃战争造成了数十万人死亡、上百万人流离失所。

沃尔特在书中援引了她的一段采访记录。一位受访者曾经长期居住在波黑共和国的首都萨拉热窝，几乎从未注意到邻居之间的民族和宗教差异，但是当米洛舍维奇及其支持者使用宣传机器散播塞尔维亚民族主义之后，社会结构骤然撕裂，有一天，她和她的孩子待在家里，突然听到机枪的扫射声，一座不久前还很和谐安宁的城市就这样迅速坠入了内战的梦魇和血泊之中。

当一个社会的结构至少在一定程度上是按照族群或宗教来划分，而以前享有权力的群体被剥夺了优势地位的时候，“派系主义”更加容易产生，并转化为暴力。一个显著例证是美国在2003年占领伊拉克之后，将长期占据主导地位的逊尼派赶出伊拉克政府和军队要职，支持什叶派上位，这激起了逊尼派的武装反抗，造成了伊拉克国内的长期内战。

这就引出了导致内战的第三个关键因素，即“一部分民众感到他们正在失去希望和地位”。最有可能发动内战的不是极度贫困的群体，而是那些曾经拥有特权，但是感到正在失去被自己视为理所当然的地位的群体。人们可以容忍多年的贫困和失业，可以接受低劣的学校、糟糕的医院和被忽视的基础设施，但是不能容忍在一个他们认为属于自己的地方失去主导地位。当这些人对于通过正常的政治进程能够扭转这一局面失去希望时，他们往往会武装自己，铤而走险。

在当今美国，大约有一半的白人属于种族怨恨者。他们主要居住在农村和小镇，自称“土地之子”（sons of the soil），认为黑人和其他少数族群现在得到了不公平的特殊待遇，自己的国家已经被少数民族、外国人和大城市的精英们“偷”走了，认为自己是受害者。

这一类白人群体的种族怨恨和失去国家的感觉，在一些民粹主义煽动者的操纵之下，成为骚乱乃至内战的导火索。沃尔特将这种民粹主义煽动者称为“族群企业家”（et h n icentrepreneur），在当今美国，卡森、汉尼提、琼斯、霍利、科顿等人是“族群企业家”的领军人物，而最大的“族群企业家”无疑是特朗普，对他来说，所有问题都是种族问题，真正的美国人只有白人。特朗普把白人、男性、基督徒、农村美国人的不满归入一个简化的框架，把他们描绘成受害者，他们的合法遗产被盗，因此需要由“被剥夺者”采取激进的大规模行动，以“夺回他们的国家”，“让美国再次伟大”。

沃尔特指出，特朗普现象的背后是美国极右翼政治运动的广泛发展，包括自19 9 0年代以来在美国迅速崛起的各类极端主义民兵组织。尤其是奥巴马当选总统以后，无论是他的肤色，还是他推行的福利改革计划，都是极右翼白人憎恨的目标，很多新成立的民兵组织就是冲着他来的。特朗普在2016年美国总统大选中的崛起并非一蹴而就，而是有着几十年的酝酿和准备。

虽然特朗普不是极右翼恐怖主义的始作俑者，但是他强化了极右翼恐怖主义，在政治上利用它为自己扩张权力，从而将美国引向了更高的内战风险。这在2021年1月6日美国国会大厦遭受冲击的骚乱中达到了顶峰，这场骚乱直接来自特朗普本人的煽风点火。2020年12月18日，特朗普在Twitter发文宣布：“1月6日在华盛顿举行大型抗议活动。记得来，将会很疯狂！”而后他又多次暗示副总统彭斯应该在国会认证美国各州选举人票数时推翻拜登的胜选结果，并且在1月6日正午发表的演讲中重复了这一呼吁。在沃尔特看来，只是由于特朗普既不聪明，也没有政治经验，美国才幸运地在2020年总统大选之后避免了由骚乱升级为内战，但是下一次不会再这样走运。

第四个关键因素是社交媒体。社交媒体公司专注于吸引更多用户来获取影响力、商业利益和财富，而不是关心内容是否真实或有害。向用户推荐内容的算法，将用户日益引向立场更为极端的内容，一方面加剧了族群、社会、教派和地理上的分裂，一方面又将极端分子聚集在一起抱团取暖，从而成为派系主义的加速器。

对于“族群企业家”来说，社交媒体是他们点石成金的金手指。他们不需要特别复杂的操作，就可以有效地向某一特定群体发布偏执的呼吁，散播狂热的阴谋论，激发恐惧、绝望与愤怒，制造仇恨，煽动骚乱。

2021年1月6日的骚乱事件之后，社交媒体巨头公司Twitter宣布永久封禁特朗普，理由是他有进一步煽动暴力的危险，违反了Twitter平台禁止美化暴力的规定。Facebook和YouTube也随即采取措施，禁止特朗普在自己平台上发言。但是这些举动是治标不治本，社交媒体公司并没有清晰界定自身的公共责任，甚至缺乏这样做的意愿。

在分析了导致内战的四个关键因素之后，沃尔特总结说，在当今世界，为了阻止内战的发生和升级，政治比经济更重要。为了应对美国的内战风险，需要废除总统大选中的选举人团制度，使所有普选票都算数，避免再度出现小布什和特朗普那样输掉普选票但却赢得选举的状况;需要禁止刻意扭曲的选区划分，这种划分扭曲了社区的代表性，有利于极端立场的候选人脱颖而出;需要建立全国性的投票权系统，确保法律的可及性和准确性;需要将美国国内的恐怖主义行为定性为刑事犯罪，美国到目前为止现在还没有专门针对这种行为的法律;需要强化对社交媒体的监管。总之，美国需要恢复民主政治的活力，走出无政府状态的灰色地带，否则就很有可能在不久的将来越过“公开叛乱”的门槛，爆发下一次内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