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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王的蜜蜂与奥威尔的橘子酱

2022-05-30朱英豪

第一财经 2022年10期
关键词:奥威尔英式果酱

朱英豪

這几天,王室养蜂人约翰·查普尔给白金汉宫里的蜂箱都系上了黑丝带。他用这种特殊的方式告诉蜜蜂,它们的主人伊丽莎白二世女王去世的消息。这是一项维持了几百年的王室传统,如果不告诉蜜蜂它们更换了主人,它们就会停止产蜜。

这听起来有些滑稽,但有其宗教上的渊源。在大英博物馆出版的《中世纪食谱》一书里,蜜蜂被认为是圣洁的,可以在上帝的耳边细语。也正因此,教堂养蜂,一方面可以加工食物,制作分发给穷人的糖果,同时也可以采集大量的蜂蜡。只有这种蜡,才可以用来制作教堂里的蜡烛。

伊丽莎白二世曾公开说自己是甜食爱好者,前宫廷厨师达伦·麦克格雷迪进一步透露女王最爱蜂蜜奶油海绵蛋糕。而制作所需的蜂蜜原料,均来自王宫。英国是欧洲国家中最早拥有蜂蜜酒酿造传统的地区,而在阿拉伯人带来蔗糖之前,欧洲的增甜剂主要就依赖蜂蜜。

拥有文学传统的爱尔兰保留着英伦三岛最古老的有关好客与蜂蜜的文字记载。7世纪的法律小册子《小入门》详细介绍了适当的招待规则,指出如果凯尔特贵族登门拜访,他和他的4个随从每个人在法律上有权获得各4块蛋糕以及相应的调味品,每块蛋糕有4颗新鲜洋葱,或蜂蜜、鱼以及凝乳。从欧洲过来的盎格鲁撒克逊贵族也遵守着类似的规则。这些规则,与庄园领地以及衍生出来的乡绅贵族狩猎文化息息相关。各个领地之间路途遥远,贵族们外出打猎前,或者在一个派对结束第二天启程赶路前,必须吃饱喝足。渐渐地,这种大肆饕餮的英式早餐在13世纪发展成为国民之餐,在维多利亚时代被新兴中产改良,并在20世纪初的爱德华时代把配方基本确立下来,成为今天我们享用到的英式早餐。

英国的食物乏味单调?在过去某一段时间,这似乎是一个连英国人自己也承认的不争事实。可如果把范围缩小到早餐,英国人自认为还是很有发言权的,想一想那些熟悉的菜名,柑橘果酱、培根煎蛋、茄汁焗豆、鸡蛋饼以及至今依然在每一家星级酒店(甚至是“有追求”的三线商务酒店)房间里躺着的英式茶包。它们已经成为世界人民生活中的一部分,但我们往往不知出处。就像我们忘记了“世界”本来是佛教用语,而breakfast的原意是破除(break)斋戒(fast)。

“英式早餐其实不是快餐小吃,是一顿严肃的正餐。”在一篇写于1946年的文章里,作家奥威尔曾经罕见地为英式早餐正名。这顿由燕麦粥、鸡蛋培根(咸鱼)、果酱(蜂蜜)吐司等三道菜(有先后顺序)构成的早餐中,奥威尔认为蜂蜜是果酱之外无可替代的另一种涂抹在吐司上的佐餐配料。而他所指的果酱,在英式早餐里只有也只能有一种,那就是用富含果胶的塞维利亚柑橘(苦橙)制作的英国传统橘子果酱。饶有意思的是,奥威尔还在文章里公布了自己制作橘子果酱的秘方,这为他引来了一些争议。因为味道浓郁略带苦味,我至今依然记得多年前第一次飞往英国时在英航班机上吃到柑橘果酱的情景。航司挑选的品牌竟然是女王的最爱,当然也是皇家特供。

在这篇应英国文化协会稿约而作的文章中,作家很坦诚地总结了传统英国饮食的匮乏和不足,“英国饮食选择简单、口味重,甚至有点野蛮。这种北方湿地饮食大多取自本地食材精华,把重点放在动物脂肪和糖身上。这里有大量黄油,但缺乏植物油。一天中的大部分时间都需要热饮。所有香料和味道很重的植物都来自国外,厨师根本不懂得使用大蒜。总的来说,英国人喜欢甜食多于辛辣。”

文章的题目叫British Cookery,不禁让人想起林语堂曾经揶揄过英国饮食的话来:“英国语言中没有‘烹饪一语,但干脆地叫它‘烧(cookery)……他们从不讲起菜单,只是知道一般所称的‘盘碟(dish)。”

拿这段话去对照女王的饮食习惯,会发现不少暗合的地方。比如口味简单,但偏爱甜食,讨厌大蒜以及喜欢喝茶。网上有正经文章告诉人们如何像王室一样吃喝,因为女王喜欢的早茶,就是你能在外面买到的普通川宁红茶。

也许是为了减少摄入的糖分,活到96岁的女王早餐既不用橘子酱,也不用蜂蜜,而是用这次她驾鹤仙去的苏格兰荷里路德夏宫果园里的草莓制作的果酱涂抹吐司。

有必要对当时的背景做一个简单的介绍。1940年代,在“二战”食物配给制中顽强活下来的英国,想找一个作家向重建中的世界特别是欧洲大陆传递一个信息:你看,英国不但有美食,还有着丰厚的饮食传统。事情并没有人们想象的那么糟糕,快来我们这里旅游吧。于是,他们找到了声誉正隆、时年73岁的奥威尔。

大部分美食家都是右派。虽然在诸如《巴黎与伦敦的落魄记》之类的作品里也能看到奥威尔对食物描写的兴趣,但专门就“英国美食”这个话题写一篇雄文,对这位把政治写作上升到艺术高度的左派大作家来说也是头一遭。有意思的是,这篇文字一直被雪藏,直到2019年文化协会的档案人员在无意中发现了它。随之而来的,是文化协会的一封公开道歉信,以及当年的一份退稿信手稿。

引发退稿的原因有多种,奥威尔的配方仅仅是其中之一,编辑们认为“作家把糖的比例搞错了,太甜了”。更大的可能,是因为奥威尔对“英国美食”不留情面的批判,让那时还比较刻板行事的英国文化协会无法接受。总之,他们为拒绝刊登找到了一个更加冠冕堂皇的理由:在战后重建时谈论美食是不合时宜的。

英式早餐与酒店有密切的渊源。随着铁路的普及,大英帝国的触角伸向全球各地。从维多利亚后期到爱德华时代,是旅行蓬勃发展的年代。爱德华本人就很热衷旅行。因为英式早餐花式繁多,英国的中产阶级希望偶尔有人帮忙做饭,自己坐享其成。旅行的人更是求之不得,提供早餐的酒店应运而生。如果要选就餐时间,最好是9点。当然,如果你住的是一家不错的酒店,早餐还可以直接送到你的房间里,这也是庄园小姐们的传统。这并不被人们认为是懒惰,而是享受生活的美德。

19世纪中后期在英国旅行的国人寥寥无几,留下文字的更是屈指可数,中国驻英大使郭嵩焘是其中之一。作为来自茶叶原生地的中国人,英人喝茶一事在他的日记里颇有记录。比如1876年5月24日,郭嵩焘三赴茶会。白天前往伦敦郊区的温尺尔公领地,晚上参加皇家艺术学院画展和摄政公园植物园游园会。他甚至记录了某监狱里的囚犯伙食,早餐也是提供热茶的。19世纪中后期,乡绅打猎的习俗在英国依然兴盛,郭嵩焘受格拉斯哥附近的阿萨尔公邀请,去他的领地参观。他在日记里写道:“尽一日之力,所行皆阿萨尔公山地,其畜牛、牧羊及所养鹿处皆有常所,立周阹(捕猎陷阱)为限。每秋九月猎狐兔野鸟,皆在鹿地。”阿萨公的领地广袤,“须两马车驰行三日乃能尽。”

很可惜,郭嵩焘没有记录他在阿萨公家吃了什么野味。师夷长技,他更关注英国的经济技术。郭氏在和一个研究电气的英国专家请教电气知识时,了解到30年前茶叶和酒税负相当,到他在时茶赋较之前已减到1/10,这也是连囚犯也喝得起茶的原因。而英人认为酒有害,并没有减赋。形成鲜明对比的是,郭氏在英国被乡绅厚待,第二年期满回湖南老家,却遭当地乡绅群起攻之,贴大字报,被唾骂卖国。

庄园主餐桌上堆积如山的蛋白质,最后在爱德华时代换成了标准的培根和咸鱼。前任首相约翰逊曾经在议会上挥舞着一包咸鱼支持脱欧,让人会联想到酒店菜单上单列的英式早餐和欧陆早餐。这么看来,英式早餐显然是脱欧的前辈了。它向后者宣布,我自己做饭更有营养(更多蛋白)、份量更大、有更多的选择。“二战”之后,坐在英式早餐桌前的人,从过去的乡绅猎人、中产精英换成了产业工人,那些如今变成铁锈区的工厂、碼头和港口附近,分布着很多叫做greasy spoon(油勺子)的餐吧,专门提供大份的英式早餐。直到现在,伦敦市里的摩托车骑手还会聚集在一些残留的油勺子餐吧,那里是他们填饱肚子开始干活的地方。

仓廪实而知礼节,培根甚至是英国人的精神上的能量棒。早在1823年,科贝特就在《乡村经济》中写到,拥有几条培根比5万份卫理公会的布道小册子更能促进家庭和谐。在家里能有几条培根晾在架子上,比学习整卷的刑法条例更能防止人去外面偷东西。

除了中国茶,英式早餐里还能找到一些从海外殖民地带来的食物,只是随着时间的推移它们快要变得模糊不清了。有一款来自莫卧儿王朝的Kedgeree鸡蛋葱豆饭,其印度菜原名叫khichuri,是扁豆或蚕豆和米饭的一种搭配,1340年,阿拉伯旅行家伊本·白图泰曾经在印度行的途中描述了这款豆饭。据学者安德里亚·坦纳的研究,它后来也是莫卧儿国王奥朗则布开征打猎前的主食,但里面加入了鱼肉和鸡蛋。维多利亚时期,它被英国士兵带回国,新鲜的鱼肉碎却变成了熏鳕鱼粒。坦纳如何知道英国人抄完作业之后又修改了呢?“因为印度人绝少会吃熏鱼,而且没有鳕鱼。”

在英国本土的不同区域,英式早餐又有不同的变体,比如苏格兰伟大的haggis(羊肚杂碎布丁)和爱尔兰的黑布丁。如何在一天里吃掉这么多早餐?另一位英国作家毛姆有一个很好的答案:在英国想吃得好,你就得一天吃三顿英式早餐。

毛姆先生,你到底是在损,还是在夸英国饮食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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