灰色地带中的花式霸凌
2022-05-30刘晗
刘晗
秘而不宣的恶意随着大数据时代的滥用而暴露于光天化日之下。幕后键盘侠操纵的网络暴力频发,令人惶恐不安。
作为“资深”受气包,尼克·胡哲最有发言权。他天生罹患海豹肢症,从小遭受侮辱和打击,然而他在与命运抗争的过程中越挫越勇,逐步建立起自己的防御系统,摆脱消沉负面情绪,他这尊没有四肢的“残破雕像”,一路跌跌撞撞地创造了生命的奇迹。
“霸凌者认为自已只是在开玩笑或取笑人,或是想要表现得很风趣而已,不见得人人都知道自已的言语会伤人。霸凌有许多种形式,只要某人剥夺了另一个人的安全感、自由与心灵平安,其实就是侵犯人权的行为。”尼克·胡哲揭开了霸凌者的灰色地带,秘而不宣的恶意随着大数据时代的滥用而暴露于光天化日之下,牵连出诸多社会问题:校园霸凌呈低龄化趋势、强势打压的风气演变成职场“搭讪艺术家”(PUA)、幕后键盘侠操纵的网络暴力频发等令人惶恐不安。霸凌不再是偶发事件,恐惧随时成为每个人心中挥之不去的阴影。
尼克·胡哲。
玩鬧还是欺负?傻傻分不清楚
洋溢着活力气息的青青校园,由于一小撮“恶魔”的介入打破了美好平静:穿着奇装异服的小帮派游荡在校园周边,勾结不良青年挑起事端,流言蜚语成了诋毁他人的利器,辱骂、殴打无所不用其极……西班牙小说《隐形人》以校园霸凌为背景,一度引发社会轰动,作品独特之处在于多重视角层层剥离的真相,施暴者、受害者、旁观者、幸存者,每个卷入其中的人都不可能置身事外。男孩因为拒绝帮人作弊而惹上麻烦,从放学途中被下绊到书包里被塞满狗屎,从午餐被毁到上课遭袭击,男孩只能闭眼变身“隐形人”忍耐着变本加厉的报复,这份超能力令他发现,唯一向自己伸出援手的老师也曾在学生时代有过校园霸凌的经历。
当受害者变成施暴者,冷眼旁观的纵容也是一种施暴,看热闹的同学都成了恶势力的帮凶。在这场闹剧中,没有旁观者,只有施暴者。他发现了暴力的另一面,那从未被人提及的一面:冷眼旁观不作为的一面,前来围观无人干预的一面,那些在打斗中只知道打开手机拍照并在事后炫耀的一面,那些在一场事故中就是不愿提供帮助的一面,那些面对不公却熟视无睹的一面……被欺负的男孩痛苦无助,然而少了半个指头的施暴者也曾是受害者,比起受到同情的受害者,施暴者的处境更为尴尬。一些霸凌者之所以欺负弱小者,归根结底还是因为他们曾受过欺负,极度缺乏安全感而迫切寻求心理补偿,自卑压抑只得通过暴力来彰显自己的价值。
对遭遇霸凌的孩子来说,周围人置之不理的态度同样也会对他们造成伤害。因此,校园霸凌不止肢体暴力,“孤岛式霸凌”比拳打脚踢、语言侮辱等显性暴力更具打击性。比起男孩们用拳头粗暴解决,女孩之间小团体对个人的排挤和迂回报复更加隐蔽。美国学者蕾切尔·西蒙斯采访了70多名曾有过校园霸凌经历的女生,在其著作《女孩们的地下战争》里讲道:无论是电视剧还是真人秀,关于“刻薄女孩”相互攻击愈发博眼球,以至于“防火防盗防闺蜜”“塑料姐妹花儿”等嘲笑女性亲密关系的说法一度成为流行语,“雌竞”这一生物学里的词也因特指女性间的攀比而火遍全网。
在小说“那不勒斯四部曲”里,埃莱娜·费兰特笔下的女性友谊描绘得淋漓尽致,故事贯穿起了莉拉和埃琳娜从少女时代起50年间的友谊和战争。莉拉聪明漂亮、顽强自信,敢于和欺负自己的男生对质;埃莱娜也不甘落后,这种羡慕嫉妒狠的复杂感情伴随了她整整一生。“世界上存在这样的关系,你最好的朋友就是你最强大的敌人,这是每个人自我隐瞒的秘密——友谊不止关于爱,也关于恨。”事实上,女性友谊污名化的议论由来已久,在大众认知里,女性生来刻薄算计,揭短传谣有一套,与其说这些邪恶标签是她们与生俱来的天性,不如说这是畸形社交文化激发出的负能量。我们的文化教女孩说“绕口令”,陷人于紧张、不自然的境地,在其中纠缠不清。我们既要求女孩大胆,也要求她们胆小;既要求她们雄心勃勃,也要求她们有所节制;既要求她们性感,也要求她们矜持;既教导她们迅速行动,也希望她们静待时机。这种“绕口令”终将导致她们在漩涡中走向崩溃。
电影《少年的你》讲述了发生在一群高三学生之间的校园霸凌故事。
《她说:女性人生瞬间》里,几名从事不同职业的女性以长镜头独白的方式,讲述了她们在生活中被控制的不公正遭遇。
美国电影《助理》里压抑绝望的氛围,就把职场小白难以言说的恐怖心理渲染到极致。
为了规避正面冲突,女孩们在人前丢掉爱炫耀、以自我为中心的特性,遵循社会规训,带上彬彬有礼的假面,长久以来压抑真实感受,直至愤怒一触即发。也正因为她们心思缜密、过于敏感且害怕被孤立,才对自己与他人之间的关系倍加重视,继而私下结盟寻求亲密依赖。然而,看起来最亲密的朋友也可能会相爱相杀,拉黑绝交。
煤气灯效应操纵下的“职场PUA”
在竞争日益加剧的职场里,“996”成为常态,“内卷”愈发严重。尤其是新入职的菜鸟在办公室被贬低、压榨是常事,一点小错就被上纲上线。美国电影《助理》里压抑绝望的氛围,就把职场小白难以言说的恐怖心理渲染到极致。从名校毕业的女助理来到心仪的大公司,但现实却与理想相距甚远,在男权林立的职场压迫下,她承担起枯燥的工作,毫无存在感,还要忍受来自上级的骚扰。为了保住饭碗,她不得不低三下四。和她有过类似经历的女职员无一例外地保持沉默,连办公室里的权色交易也早已成为潜规则,一个局外人挺身而出根本扭转不了局面。《助理》里职场性骚扰的情节无疑是对“我也是”运动的回应,在这场声援运动中,越来越多的女性敢于站出来讲述自己的遭遇,拒绝职场霸凌。
日剧《问题餐厅》里也有相似的讨论。田中玉子曾供职于一家大男子主义盛行的餐饮公司,公司上下对女性充满着蔑视。比《助理》中的菜鸟幸运的是,田中玉子有一帮志同道合的朋友,她们在相互扶持中对抗偏见,成就自己的事业,看到女权主义胜利的曙光。而在英国广播公司为纪念英国女性获得选举权100年而制作的特别节目《她说:女性人生瞬间》里,几名从事不同职业的女性以长镜头独白的方式,讲述了她们在生活中被控制的不公正遭遇。然而,现实中的女性大多因为怕受牵连和报复,鲜有人会对不公发声和反抗。职场霸凌者正是洞察到了她们趋利避害、欺軟怕硬的本性才持续施压,而那些长期饱受折磨的受害者则丧失信心,唯唯诺诺地遵从着畸形的职场法则。
像这样无孔不入的操纵,在上世纪40年代的美国悬疑电影《煤气灯下》里有过生动的阐释。少女宝拉因为姑妈的意外身亡而继承了一大笔财产,心术不正的安东为了谋取宝拉的遗产,先是向宝拉求爱确定关系,其后用尽各种方法企图把宝拉逼疯。安东制造奇怪的声音,将煤气灯调得忽明忽暗,暗示这些都是宝拉的幻觉并将她送进精神病院,从而获得巨额财产。
“我也是”运动是女星艾丽莎·米兰诺等人2017年发起的。随着该运动引起广泛的社会关注,越来越多的女性敢于站出来讲述自己的遭遇,拒绝职场霸凌。
美国精神分析学家罗宾·斯特恩著有《煤气灯效应:如何认清并摆脱别人对你生活的隐性控制》一书。
美国电影《煤气灯下》。
美国精神分析学家罗宾·斯特恩将电影中的情节应用到心理学中,在《煤气灯效应:如何认清并摆脱别人对你生活的隐性控制》一书中,斯特恩提到了煤气灯效应的本质关系——双方共同营造的一场“煤气灯探戈”。“煤气灯效应来自由两人构成的一段关系:一方是煤气灯操纵者,他需要扮演那个凡事都正确的角色,这样他才能保持自己的身份认知,觉得自己在这个世界上握有实际的权力。另一方是被操纵者,她总让操纵者来定义她的现实世界,并把他过度理想化,总期许得到他的认可。”操纵者刻意扭曲受害者眼中的真实,对其灌输欺骗言语,蓄意对受害者洗脑,以此达到操纵其思想和行为的目的。受害者为了达到对方的标准而委屈压抑自己,导致认知失调,惶惶不可终日。
如今常说的“职场PUA”即是对“煤气灯效应”的再阐释,其中的“PUA”(Pick-up Artist)原意为“搭讪艺术家”,这个词最早可以追溯到上世纪70年代一本名为《如何与女孩搭讪》的书。这本专为社恐人士打开交际圈而写的交往技巧,被别有用心的人加以利用,演变成对他人的打压否定和精神控制。这一恶劣行为蔓延到职场,压力也转嫁到底层员工身上,上级的权威迫使经验不足的员工否定自身价值,上级对其进行恶意攻击,不断贬低其能力,以使其对上级绝对服从。
专攻职场精神虐待研究的心理学家玛丽-弗朗斯·伊里戈扬在《窥视职场中的冷暴力》中写道:“与其他形式的职场痛苦相比,精神骚扰表现出的特点就在于羞耻感和受辱感占主导地位,但这通常并不伴随对侵犯者的恨意。受害者们只想恢复名誉,重新找到他们被无视的尊严。他们想要隐藏自己,退出世俗。”底层普通员工在职场遭受的精神创伤,对未来的生活产生巨大影响,他们会觉得自己一无是处,无法走出他人的凝视。
杀人于无形的网络暴力
网络兴起方便了人际沟通,然而匿名的言论自由却催生出了邪恶的网络暴力。和校园、职场霸凌相比,网络暴力的打击面更大、杀伤度更强。挑起争端的网民以自己的价值观评判他人的善恶,用恶毒语言令受害者卷入漩涡。
光鲜背后聚满了非议,社会名流由于受到大众和媒体的关注,向来是网络暴力的重灾区。韩国歌手雪莉、“KARA”女团具荷拉、日本人气男星三浦春马生前都曾因饱受网络暴力患上抑郁症自杀。“Blackpink”组合里的Lisa曾遭海外歌迷的死亡威胁,声称要对她进行面对面的人身攻击。屏幕背后的键盘侠无端地发泄不满,他们在阴暗角落里就像东野圭吾在《恶意》里所说的,“我就是恨你,明明你那么善良。我恨你抢先实现了我的理想,我恨你优越的生活,我恨我当初如此不屑的你如今有了光明的前途,我也恨我自己的懦弱,我恨我自己的运气和才能不够。我把对我自己的恨一并给你,全部用来恨你。让你带着世人的骂名下地狱。在你死以后,我再继续恨你。我就是恨你,即使你什么都没有做错。”追根溯源,就是大众的嫉妒心理在作祟。
事实上,深受网络霸凌的不止是有社会影响力的人,普通人被网暴致死的案例同样频繁登上“热搜”,诸如人肉搜索等把人推到风口浪尖。互联网没有记忆,在道德批判引發“海啸”之后,网络暴徒还会剑拔弩张重出江湖。《乌合之众》里对网友无脑跟风有过高度概括:“群众从来不关心真理对错。面对那些不合口味的证据,他们会充耳不闻。凡是能向他们提供幻觉的,都很容易地成为他们的主人;凡是让他们幻灭的,都会成为他们的牺牲品。”
不幸的还有那些无辜的路人,原本平静的生活被他人的猜忌和骚扰打乱,甚至危及生命。关注社会议题的日本推理作家下村敦史,其小说《同名同姓受害者协会》直击社会痛点,将人肉搜索中“同名同姓”的巧合作为故事切入点。小女孩在公园的厕所里身中数刀死亡,凶手大山正纪的真实身份被保密,可他的名字却成为公众泄愤的对象。在疫情肆虐的当下,人们去不了娱乐场所,却把网络当成了游乐园。10位“大山正纪”为了夺回正常生活而秘密结盟,组成了“同名同姓受害者协会”,发誓要查明真相。
然而,无论真凶还是背锅人,都成为了网暴的受害者:“大山正纪这个名字是个诅咒,一个只要凶手还活着就一辈子甩不掉的诅咒。原来有人甚至会为恶名而高兴。他们就那么想要成名吗……现代社会里,人人都急于寻求共鸣。上传‘吸睛照片,比拼点赞数。发布大众想听的论调、求转发、用过激言论吸引关注。只要自己发的东西和文字能有人共鸣,存在感需求就会得到满足,哪怕只是一时……大肆炫耀恶名的大山正纪也和这些人一样。”
原创电影《网络欺凌》(Cyberbully)讲述了一个名叫泰勒·希尔里奇的少女沦为网络欺凌的受害者,以及她和家人为此付出的代价。
网络霸凌之所以甚嚣尘上,还在于施暴者并不认为自己的言论为事件产生过推波助澜的效应,他们会认为当事人缺乏承受力。下村敦史的小说带来了关于大数据的启示,这令人毛骨悚然:很多人期待着自己成为独一无二的人,如果理想成真,你的优越感会成为他人羡慕嫉妒恨的靶子;还有一些人愿意做茫茫人海里的无名之辈,但即便如此,也会被贴上各式标签。在网络时代,你是谁,不由你自己说了算。
(责编:常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