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京音是如何成为标准音的?
2022-05-30徐春伟谢蓉蓉
徐春伟 谢蓉蓉
国语统一之前,中国长期处于“言文分离”的状态,即书面语与口语相脱离。文言文承担着全国乃至汉字文化圈的通用文字角色,而口语音是五花八门的。清朝末年,有识之士认为文言文造成的识字率低、语言不统一成为阻碍国家富强的障碍。不少读书人看到日本在明治维新后推行东京音为标准音,统一了语音,他们认为中国要走向国富民强,也需要确立标准音。清末民初,经过30多年的争论,北京音逆袭上位,成为汉民族的共同语音。
京音端绪
有人认为,北京是元、明、清三个朝代的政治中心,北京話自然也就成为各级官府的交际语言,并随着政治影响逐渐传播到全国各地,成为全民族的共同语——“汉语官话”。实际上,这是一种想当然。京音在成为通用语之前,它的历史地位并不高。
宋金元时期,汉语的正统韵书为《广韵》或其简化版《平水韵》。元代的官方语言是蒙古语,并非汉语。在作曲中是以《广韵》为标准,还是以实际语音为标准,时人极少有不同的意见。周德清的《中原音韵》被认为突破了传统,就是因为该书反映了元代北方的口语音。洪武八年(1375年),明政府颁布了《洪武正韵》,本意是根除旧韵蛮音,恢复中原正音。
在明代口语中,形成了一种兼容南北的官话音。从利玛窦、金尼阁等早期来华的西方汉学家文献来看,明代官话与当时的北京话相去甚远。即使到了清初,康熙年间所修的《音韵阐微》的音系也严格谨守中古格局,此时北京话也远未定性。根据爱新觉罗·瀛生《北京土话中的满语》的观点,现代北京话由旗人话发展而来,大概在道光时期才成形。当时诞生的《儿女英雄传》被视为现代北京话成形的代表作。这样的京音,别说难以与传统的《广韵》《平水韵》相提并论,就是在明代官话面前,也是难以直起身的。
王照(顺天府宁河人,今属天津)是第一个以北京音为国音的首创者,并以京音为基准创立了官话字母。1901年,他去拜见李鸿章,但只见到了李大人的幕僚于式枚,于式枚认为王照的观点非正道。
最早设计拼音文字的清末学者卢戆章(福建同安人)也是京音支持者。卢氏传统音韵学水平不高,并未中举。由于他与洋人往来密切,用英语字母设计了自己的拼音方案。1905年,他将自己的《中国切音新字》上陈清政府学部(相当于教育部)。该方案声母只有25个,音系以北京音为准。学部将此方案移交译学馆(清末培养外语翻译人员的教育机构,前身即京师同文馆,后并入京师大学堂,再后改名为译学馆)审核。
译学馆似乎知道卢戆章的底细,洋洋洒洒地把他给批驳了一通,顺便给他显摆了音韵学常识。回信称:“此三十六母者,实论中国声母所不能增损者也……其以鼻音、舌齿音、唇音收声者,又各有舒促二类,以生平入之分……新字成立,乃依《玉篇》《广韵》等书所注之反切……不得迁就方音。” 译学馆代表的是官方和学界的正统派认识,再次强调《广韵》这一祖宗之法不可变,不得迁就任何方音。
西方汉学家推广京音的实践、人为拔高京音的尝试也是失败的。1867年,英国驻华公使馆参赞兼翻译威妥玛出版了完全以北京口语音为标准的字典《语言自迩集》。当时的西洋汉语权威卫三畏与另一美国汉学家艾约瑟都认为威妥玛违背了传统,前者还表示了强烈抗议。1886年,已是剑桥汉学教授的威妥玛与弟子一起修订了《语言自迩集》,并在上海出版。
1892年1月,英国驻宁波领事翟理斯出版了《华英字典》。字典包含了9种方言音和3种域外汉字音。在19世纪,如宁波这样的开埠港口,地方盛行的根本就不是北京话,而是本地方言。外国学生在英国驻华公使馆学了北京话之后,来到了条约港口,却发现自己所学的官话原来根本就用不上。至此,《语言自迩集》无人问津,而《华英字典》整整风靡半个世纪。
国音大会
由上可见,民间虽有声音支持京音统一国语,但在传统派眼中,以京音为国语的建议是违反祖宗之制的。近代国语统一的历史,其实就是北京话取代传统标准而成为通用语的过程。
1911年8月10日,清政府学部通过《统一国语办法案》,决定在北京成立国语调查总会,各省设分会,决定统一国家语言和制定汉字拼音。《统一国语办法案》共有5条内容,这意味着官方首次突破传统限制,准备将京音作为通用语。
然而,清廷还没完成统一国家语言和制定汉字拼音的任务,辛亥革命就爆发了。于是,这一历史使命落到了北洋政府头上。1913年2月,读音统一会在北京召开,会议的主要任务是“审定一切汉字的国音发音”和“采定字母”(确定拼音方案)。该会会员由教育部及各省行政长官选派,选派的会员必须具备以下4种资格之一:精通音韵,深通小学,通1种或2种以上外国文字,深谙多种方言。这样,共产生代表80人,其中江苏17人、浙江9人、直隶8人、湖南4人、福建4人、广东4人、湖北3人……教育部聘吴稚晖(江苏无锡人)主持此事。从与会名单可以看到,吴语区会员是第一大势力,因此后世“粤语或者其他方言差一票成为国语”的言论,只是该方言区的自我想象罢了。吴稚晖理所当然地成为了会长,其他方言区势力分散,只得5票的王照因此也能成副会长。王照对江浙两省占据20多人的情形非常不满,成为后来闹翻的导火索。
“采定字母”的前提是确定音系标准。由于各地会员均要求照顾自己区的方言,特别是浊音和入声问题,会上引起激烈争吵,会议足足开了3个多月。吴稚晖主张三十六声母“是我们中国人的老祖宗给我们留下的,我们应该遵守”。按中古三十六声母的要求,理所当然要在国音中保留十三浊音,而全浊音在现实口语中只有吴语才存在。王照对其他各省代表说:“字加入十三浊音,则是以苏浙音为国音,我全国人民世世子孙受其困难。今吴稚晖恃有基本队二十余人;我辈意见虽同,人数略相当,倘表决时有休于势者,事必败。”王照的话,成功使维护传统之争变成了地域之争。他拉拢北方十余省及川、滇、闽、粤各省代表30人,打算另组“读音统一会”。之后,王照又以辞行威胁教育部代部长董鸿伟妥协。
最后,会议用各省代表“一省一票”的表决方法,而不是“一人一票”的方法确定了“标准国音”,并审定了6500个汉字的读音。整体来说,最终结果还是以北京音为基础,兼顾南方方言,如区分尖团音和保留入声。
读音统一会的结果,南北两方皆不满意。所定读音虽以北音为主,但仍委屈保留入声,这显然非王照等人所愿;而吴稚晖为代表的江浙会员“加入十三浊音,维护三十六声母传统”的主张,亦没成功。
读音统一会确立的汉字读音被后人称之为“老国音”,是会议上“一省一票”制度下兼顾南北方言、兼顾汉语传统的人造语言。但由于之后的“京国之争”,老国音其实没有真正推行开来。
京国之争
1918年,北洋政府教育部才付诸行动,开始推广国音和注音符號。然而在1920年,即老国音推广不到2年,全国就爆发了关于京音和国音的大争论,史称“京国之争”。南京高师的英文科主任张士一(江苏吴江人)出版了《国语统一问题》一书,率先挑起了国音和京音之争。张士一主张以京音为国音。
当时“京国”势不两立,还出现大打出手的情况,《国语运动史纲》一书记载了下面这些令人啼笑皆非的事情:某县的小学,京音教员和国音教员相打,把劝学所的大菜台推翻了。某县开一个什么国语会,也是京、国两音的教员相打,县知事(县长)出来作揖劝解。
为了解决矛盾,1920年11月,教育部派吴稚晖南下与张士一和谈。相比京音派一味要求京音,国音派比较宽容,提出了“国音京调”的原则。即阴平、阳平、上声、去声按北京音,入声可按南京音或是当地方言。教育部也没有一味迁就京音,总长范源廉发布训令,要求“查读音统一会审定字典,本以普通音为根据……即数百年来全国共同遵守之读书正音”。教育部的调和,基本使“京国之争”偃旗息鼓。接下去的历史,如果没有“国罗派”登场,老国音将会逐步推行开去。
新文化运动后,在“彻底改造旧文化”的旗帜下,深受西方影响的精英阶层发起了“国语罗马字运动”,这部分人士后来被称为“国罗派”。当时新文化运动的领袖蔡元培、钱玄同、刘半农等都是“国罗运动”的主要支持者或参与者。“国罗派”认为汉字是落后根源,必须废除。他们试图用26个罗马字母来表示汉字的所有读法。废除汉字的第一步当然是简化其语音。
国音京音对照表前编。
《广韵》成书于公元1008年(北宋真宗大中祥符元年),是研究中古汉语语音的重要资料。
于是,“国罗派”支持京音作为新国音。1925年9月26日,“国罗派”在赵元任北京的家中发起了“数人会”。该会于10月17日正式成立,推刘半农(江苏江阴人)为主席,会员有钱玄同(浙江吴兴人)、黎锦熙(湖南湘潭人)、赵元任(江苏阳湖人)、林语堂(福建龙溪人)、汪怡(安徽巢湖人),在基于京音为标准的前提下,一同研究制定国语罗马字拼音方案。
老国音和京音差别极小,至多只有5%的汉字读音不同;而且“国音京调”原则下,除入声外,其余四声全按北京音。但“国罗派”还是嫌音过多,黎锦熙在自己的《国语运动史纲》中透露了他们的原则:“国音的音多,京音的音少;多则难记,少则易知;减少几个读音,裁撤几个字母,由难趋易,谁不欢迎?”他们最终目的是要消灭汉字,让汉字走拼音化道路,音素当然是越少越好。就是因为北京话的音素构成简单,都是南方人的“数人会”成员都盯上了北京音。
1928年9月26日,“国罗派”通过南京政府大学院长(教育部长)蔡元培的私人关系,依靠官方发布了国语罗马字,实现了从民间方案到官方方案的转变。虽然国语罗马字影响极小,但京音作为新国音的标准因此被确定了下来。1932年5月7日,教育部又公布了《国音常用字汇》,正式规定“以现代的北平(北京)音为标准音”。语言学家叶宝奎有过经典论断:“北京音系一直到20世纪30年代才被定为国语的标准音,在这之前汉民族共同语的标准音从来就不是北京音。”
(责编:栗月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