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场与他者的“共谋”
2022-05-30冯晨辰
冯晨辰
在今天,摇身一变的“精神霸凌”正在以抽象化的形态,为现代人放大自身的忧虑,最终互相渗透互相改造,成为一场谁也无权斥责的合谋与共舞。
今年9月,笔者采访了一位女性“Y君”,去掉她所有的身份和背景,Y君的工作内容是互联网与艺术的交集部分,她本人有较强的艺术理论知识基础,目前在一家互联网公司参加了两个月的工作并留下了这段体验。
Y君遭遇的“精神暴力”
“两个月前我加入了一家互联网公司的艺术品相关部门的工作。首先,它具有互联网公司所具备的先进办公环境、全英文操作系统、每个人专属的token代码,以及公司自主开发的办公自动化系统。为了方便居家办公,每个人都有自己的账户,与大多数互联网公司一样,打印一份材料都要刷自己的身份识别卡。基于这样的办公环境,从艺术圈这样相对自由的领域进入,多少是有些忐忑的。因为这样先进的一体化办公设备,在任何一个画廊机构都是没有的,与资本无关,而是理念和思维的差异。
“起初,面对这样系统,我真觉得自己已经成了圈上圈,仿佛可以骄傲地降维打击了。但与此同时,由于对操作流程不习惯,我在好心的同事帮助下完成了第一周的工作。但很遗憾,我完成得很糟糕。从文章的选择再到标题命题等,领导眼中的我是个不懂艺术市场的小白。我提出的所有问题,在对方看来都无知到极点,可以说任何一个接受过美术教育的人,知道的都比我多。这段时间,我小心翼翼地适应着这里的环境,尽可能地改变自己,尽管如此我依然错误百出。渐渐地,我开始跟随着领导的认知,认为自己一无是处,什么都不懂,当然也不敢问、不敢说、不敢参与,仅仅是不想被别人当作白痴。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一件很小的事都涉及‘能力,我就是那个多加个引号都会被谴责的职场小白。
你不会自己选择吗?为什么这个拍场的内容不全面?你连什么是重要的都不知道吗?我们关注的是现当代艺术!这样的质疑和指责每天都会扑面而来。终于在一次争论后,对方的结论是:你不懂艺术市场,不懂我们企业的战略定位。于是我进入了新一轮的自我怀疑。
斯拉沃热·齐泽克。他将精神分析、主体性、意识形态和大众文化熔于一炉,形成了极为独特的学术思想和政治立场,成为20世纪90年代以来最为耀眼的国际学术明星之一,被一些学者称为黑格尔式的思想家。
这里每天都是晚8点后下班,尽管我知道在“大厂”中已算早的,但过了8:30回家就没有公交车,不得不打车,这样原本不多的收入又要大额缩水,因为我们完全不存在报销这个环节。我通常在8:10左右离开公司,大约10点前到家,疲惫不堪,很多信息都无法及时回复,我真的不能像以前那样与朋友吐露心声。到家的瞬间我一句话都不想说,能说出口的只有无尽的抱怨,我甚至不知自己会不会在压力中爆发得粉身碎骨。
但这一天还是来了。一周前人力资源部门的人找到我,告诉我我并不适合这份工作。她的言语给我的直观感受是:你的工作能力差、学习能力差、沟通能力差、职场能力差。当晚,我在人潮汹涌的地铁中不停哭泣,但又不敢哭出声,怕被别人看出来。所幸当时我用口罩遮住了这一切,保留了我那不堪一击的尊严。
我本人并不是将一切归于压力的人,离开那里后我开始反思这5周以来的工作状况。可怕的是,我竟然在那么一瞬间开始承认自己的确一无是处,直到一周后我再次接到知名艺术机构的策展邀请。
我逐渐意识到,此前那段时间,我的精神经受了一场无形的霸凌,这对个体而言好比一种无色无味的剧毒。这样的体验饱含可笑可悲,但与此同时,我也反问自己:这完全是别人的错误吗?一场精神霸凌本身包含了施暴者与受暴者两个身份,在施暴过程中,个体一旦失去辨别能力,最终也成为共谋者,与施暴者共同完成了对自己的精神施暴。”
事实上,在已经形成固化并被默许了的一些社会形态下,Y君只是以一份钝痛感攫取了现代都市生存的体验,这份“体验描述”普通到看文章的你甚至会说,这不就是我们的样子吗?然而,这正是笔者想要探讨的。
在Y君体验这场“精神霸凌”的时候,我正在一个办公商圈做艺术集市,刚好算是这个群体的旁观者,这也是我第一次感受到当下年轻人正在过早地“老去”。集市上,年轻人们用前沿的互联网词汇讨论工作,然后用倦怠的态度面对生活。他们在隔壁摊位大快朵颐着6元一支的网红淀粉肠,并对艺术品摊位充满迷茫与质疑。
在与一些顾客的聊天中,我感受到他们将全部的存在感建立在工作上,并以此为傲。如果Y君经历的不是跨工作圈的体验,恐怕也早已习以为常。然而对年轻人来说这又何尝不是现代化、商业化进程中深刻无言的创痛?
早在上世纪90年代初,艺术家以翻盘80年代艺术的姿态来摆脱无能与沮丧,他们期望通过回到个人的具体的生活来重新寻找自身存在的依據,同时想建立起艺术家的世界。一些艺术家不再满足于以审美来孤立自己,而是以体验来感受自身存在,他们主动放弃在现实中对理想模式的追求,并把自我需求看作真正的社会起点,重建以个人为中心的自我价值。
然而在今天,尤其是在后疫情时代的生存压力下,人们变得更加谨慎,如果对未来充满担忧,自然对当下所能把握的事物紧抓不放,我们不能简单地将现代人与艺术家放在同一语境下,因此轻描淡写地谈论“挣脱与改变”,这就像另一种隐性的“霸凌”。齐泽克的《暴力:六个侧面的反思》中谈道:任何一个被媒体大肆报道的具体危机,永远是一种复杂争斗的产物。实际上比起文化以及经济考虑,真正的人道主义考虑永远扮演着次要角色。
“客观暴力”与否定
如今在渗透力极强的“精神霸凌”中,我们偶尔难以区分齐泽克所探讨的主观与客观。主观暴力是被视为对正常状态的扰乱,客观暴力则是指在习惯中逐渐转为常态化的暴力,客观暴力是无形的。人们会对作为欲望主体的他者的过度逼临变得麻木甚至承认,保护性的围墙坍塌,认知模糊的自我供述与客观暴力共同维持社会结构中的系统暴力。但我们无权直截了当地否定暴力,甚至不能直接将其定义为贬义词,而是需要反观暴力与霸凌背后,是否因现代人正在通过自身无止境的欲望,先行扰乱事物的正常运行。
当我们聚焦霸凌与施暴者,充斥指责与自我否定的取向,同样是包含可疑的病症。这种态度也正在淹没真实的霸凌形式,甚至正积极与其为伍,从而使我们忽视霸凌的真实内核。
有个众所周知的趣闻:二战期间一名德国官员拜访毕加索在巴黎的工作室,当他看到《格尔尼卡》并被这幅画作的“混乱”所震惊时,问道:“这是你画的吗?”毕加索平静地回答:“不,是你画的。”今天,每当自由主义者面对暴力爆发,就会质问那些所剩无几、仍然坚持激进社会改革的左翼分子:“这难道不是你们造成的吗?这就是你想要的吗?”而他们应该像毕加索那样回答:“不,是你造成的!这就是你所拥护的政治的真实后果!”
因此,无论是在我们本文讨论的精神霸凌之下,还是在各个被霸凌占据过的场域之中,现代人都需要反观自己在被“屠杀”的过程中,是否也正是他者的“共谋”。齐泽克在其“主观暴力、客观暴力、符号暴力”分析中指出,要抵抗主观暴力的魅惑——抵抗由社会组织、邪恶个体、纪律化的压迫机器以及狂热的群众所行使的暴力的魅惑。主观暴力仅仅是3种暴力中最显而易见的一种,而客观暴力的观念是始终存在的,现代人在“精神霸凌”的过程中与其共同创造了自身新的身份,是一种抽象并扭曲的形态。而这一逐渐蔓延的形态对整个阶层的命运甚至造成潜移默化的转变。内在于资本主义的基础性系统暴力,是种纯粹客观的、系统的、匿名的暴力,也是人与自然发展的必然存在。而在今天,摇身一变的“精神霸凌”正在以抽象化的形态,为现代人放大自身的忧虑,最终互相渗透互相改造,成为一场谁也无权斥责的合谋与共舞。比起霸凌本身,那些隐蔽的自我腐蚀更具有破坏性。当我们对暴力做出接受性反应,这层隐含关系即意味着与“霸凌”的同谋关系。
综上所述,在“霸凌”表象中,隐藏着难以辨别的,包含语言、符号、意识、实践等“霸凌行为”。不仅表现为社会中偶然的冲突,还内在于社会体系中。个体的欲望将注意力从表面现象移开,放弃对暴力的批判,接受隐形化的蒙蔽。促成极致的“霸凌”,它是中性的,不带任何暴力色彩的,它充当了一种评判标准,成为审视现代人的高阶性事物。
“符号暴力”与肯定
在互联网时代,语言和文字被强化了作用。而“符号暴力”是语言中固有的,渗透在我们的话语和交际中。它包括言语习惯中不断再生产的支配关系。更多的话语空间在权利的光环下具有了暴力性。这类语言的暴力可以对事物进行肢解,形成某种戕害,它的无形更可以直击人们脆弱的部分。
然而在种种隐含的霸凌现象中,“肯定”恰恰是反思的起点。我们不再单纯对施暴者严加批判,对受害者表示同情。面对当下的精神霸凌现象,不够清晰的自我认知,忽略一时优裕处境与很多人的悲惨现状间的隐含联系,习惯性的懒惰与逃避,都在协力施暴者完成霸凌。我们当然不是说所谓的苦难与霸凌本身全然无关,但至少要开始产生对自我的批判性意识。而究竟如何面对这种割裂的局面? 则是不因绝望而逃离自己的世界。在既定秩序之内做出改变,诉诸隐性的霸凌体系。即便做不到质疑和把握它的复杂性,至少尝试分析和剥离“精神霸凌”与自身的关系。
在“霸凌”表象中,隐藏着难以辨别的,包含语言、符号、意识、实践等方面的“霸凌行为”。
“做些什么”与“什么都不做”
“做些什么”——“精神霸凌”的存在建立于个体的接纳基础上。长期被“接受”的精神霸凌,也许会改变社会现实、转换社会关系。因而,个体与精神霸凌间的共谋关系,消解“自我否定”的轻易和荒诞的过程,建立正面的开创性力量,以减少悲剧的发生。
“什么都不做”——在精神分析学中,受压抑者在知性上已被主体接纳,因为它已被命名同时又被否定,只是因为主体拒绝承认它,拒绝承认受压抑者中的自己。“压抑”尽管是某种拒认和拒绝,但始终局限在象征中,相比之下另一个心理学词汇“剔除”,则完全撇清了与象征的关系,更加清晰彻底。二者的区别显而易见。由此,从所谓的抵抗中抽身而退即“什么都不做”,便是当下所谓的“躺平”。
施暴者无疑会在“参与者”与“躺平者”之间倾向于前者。因为所有“参与”都在他们的掌控中,甚至是由他们推动,而“沉默”则让他者失去操控力,甚至不安。与“做些什么”相比,“什么都不做”或許更为根本。
在界限逐渐模糊的霸凌场域中,消除思维惯性、辨别和思考,向外探寻限定它的边界,向内清晰地认知和学习,形成一面与霸凌直面的镜子,尽可能地不被裹挟,不与他者“共谋”。最后,作为极具暴力性可能的语言或文本,读者又如何辨别这样一篇文章不是“精神霸凌”呢?正如齐泽克所说,最高形式的暴力其实就是强加这个标准的过程,根据这个标准某些事件被呈现为“暴力”。这就是为什么语言本身——非暴力的媒介、互相承认的媒介——涉及无条件的暴力原因所在。退一步可辨识另一种暴力,支撑我们对暴力加以抵制并宣扬宽容态度的暴力。
(责编:常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