蓝格子街
2022-05-30余凯
余凯
第一章
蓝格子街的生活确实无聊,和这世上其他地方没有太大差别。父亲是四十年前搬到这里来的,从此便与这片土地黏合在了一起。父亲接受了这条街上特有的文化,习惯这里人们生活的方式。生活在蓝格子街,人们总是处在与时间对抗的洪流中。阳光时常照在这片脆弱的大地上,墙体随时处于破裂、剥离的危险中。父亲每天傍晚都要花费一个小时,去修理被白天太阳破坏的土墙。只有这样,墙壁才不至于在夜晚倒塌。在我十岁时,父亲就开始教我如何和稀泥、如何抹墙。父亲常说:哪一天我死了,你还没学会过日子呢!
我承认他说得很对。
我在十岁,就被他认定为基本成年了。父亲除了教我如何修房子,还要教我如何避开太阳的照射、如何甄别干净的水源,以及怎样挑选适合传宗接代的女人。他要把自己所有的生活技巧都教给我。不过,由于我天生愚笨,至今没学会多少,当然也没能学会如何寻找女人。“猎物,是要靠你自己发掘的。我能够为你铺平的道路嘛,也只有这么多了。”父亲说,“可不要毁在你手上啊!你记住:不要在太阳底下走动。躲在阴影里,人才会快乐!”
蓝格子街的屋檐,修得又宽又长,遮住了大半阳光,也遮住了雨。大雨天,走在街上,就像打了一把宽厚的大伞,让人感到安全。可是每下一次雨,屋檐就会变薄一层,因而也需要不断修复。
在我的记忆里,蓝格子街上人们的生活,就混合在破坏与修护之中。我记得街口电线杆旁的一户人家,那里住着一个老人。他每日都要把家里的陶罐打碎,然后再粘好,就像古希腊的陶片放逐法那样。他举起陶罐的动作那么威武,使旁观的人肃然起敬,可是他没有什么东西可被用来放逐。看见我抱着搪瓷碗站在他家门口,他突然对我说道:“小兄弟,生活多无聊啊!”我点点头,认真听他继续说:“所以才要寻找快乐嘛!”他日复一日地劳作,把时间花费在这些事情上,乐此不疲。后来,他死的时候,有些陶罐还没有粘好,散落在地上像古老的贝壳。人们把他的骨灰装进了他最喜爱的一个陶罐里。消耗了他一生的罐子,最后被放在了他们家族最后一个格子里。
格子,是我们最终的归宿。每一个人的灵魂都来自格子,最终也要回到格子里去。蓝格子街的人们始终保留着祖先的骨格。在我的邻家里,靠北的那面墙上,从上到下,从左到右,密密麻麻凿空了一排排的格子,按次序放置着祖先的骨灰。我们家来这里的时间尤其短,所谓的骨格,父亲也只存留了两位老人和母亲的骨灰。有一次,他站在格子墙边对我说道:“我来到这里后就凿好了骨格。”他指着右下角一方:“这个格子嘛,就是我的了!那是你的。”他指了指旁边的那个空格子,我似乎看见了自己死后的世界,多了一盆土的世界。
生命里那种不安的成分,在我的身体里躁动。说实话,我并不想像那个老人一样,也不愿意像父亲那样,让死后的自己被框束在格子里。可是我没有选择,我不能摆弄自己的骨灰,就如同父亲,无法触摸到他的骨灰。
我仍旧是每天按着规定的程序生活。按照蓝格子街世代留下的传统,一日一日地生活。到了十二岁生日,父亲扒下我的裤子,说,要割掉包皮了!就这样我被送到蓝格子街第五十一号的催医生家,完成了父亲交给我的使命。这是蓝格子街的一项传统,每个长到十二岁的男孩,都要在生日那天完成自己的割礼。从古至今,都是在第五十一号催医生家完成的。
就这样,我毫无知觉地少了一块肉。我又开始过平静自然的生活了。
如果闲来无事,我就跑去六生家编草鞋。六生是个比我大一岁的男孩,他们家世代都是编草鞋的。他们从来不会想到去编其他的东西。六生每次看我來帮忙,就会给我一角钱,算作我的工钱。我们之间并没有特别的契约,也不存在雇佣关系,只要我乐意就来,只要他乐意就给。那段时间,六生时常调侃我:“你已经是个大人了——割月过了,你就是个大人了——怎么还整天游手好闲?”
他是觉得我应该找点正当的事情做做了。不然,我要怎样养活自己呢!可是,又有什么事情是值得做的呢?蓝格子街每家每户都有自己的事情要做。一号是白户家,他们是做帽子的;二号猪陆家,他们在卖五金;三号鸠石家,在酿造白酒;四号焜恩家,他们纺织衣服;五号清横家,他们卖茶叶;六号山姥家,山姥奶奶制作胸罩,山姥爷爷制作内裤;七号阿森家,他们销售泥土,偶尔卖点石块;八号是玉玉家,在卖书;九号帝辛家,是零食小卖部;十号葵兰家,种花也卖花……六生家是二十三号,我家是四十号,我的父亲是个鞋匠,跟六生家不一样,我们家专门制作皮鞋。
可是我并不希望自己以后也成为一个鞋匠。
“那有什么办法呢!”六生说,“除了做皮鞋,你还能找到其他的事情做吗?”蓝格子街共有一百户人家,大家把能做的都做了,甚至不能做的也做了。就比如,第六十七号的贾岑家,就是开夜店的。可是,这在蓝格子街已被大家认可了,没有谁会责怪去贾岑家的人,那里成了一个合法的交易场所,因为这是祖先规定下来的,没有道理可言。还有第七十五号衡一家,他们专门去破坏蓝格子街上其他人家的屋墙。衡二常常跟着他父亲衡一,手里握着一把榔头,东家的墙敲敲,西家的墙敲敲,有一次还把第三十号巫师家的墙敲裂了。当时,仐叁巫师正在做法事,只好停下来,去阿森家买了泥土,重新把墙敷好。但是,蓝格子街的人谁也不会去责怪衡一、衡二,这就是传统,祖先们已经设计好了的工作。如果衡一先生和衡二小子不这样消耗时间的话,他们又能做什么呢!当然,每天他们来敲我家的土墙时,父亲总会拿出一枚一角钱的硬币给衡一先生,这是他们应得的报酬。而且,正是因为他们每日不辞辛苦来敲墙,我们才能知道自己家的墙是不是坏了。如果破裂,还能及时补上,不至于等到深夜熟睡时,墙体瓦解,被埋在废墟里。
蓝格子街的报上还真的刊登过这样一则事故。那是50多年前的一个星期天,第九十号沃岛家的墙体坍塌了,事件发生在夜里。由于八月的阳光过于灼热,白日墙体剥落太快,衡一家(当时报上写的是衡负家,衡负是他的父亲)当天生病,没有出来工作,于是沃岛家没有留意剥离的土墙,黄昏时也只是敷衍地抹上了点黄泥,结果晚上熟睡时,整栋房子倒塌了,沃岛死了。沃岛的儿子沃水活了下来。现在许多年过去了,九十号家的房子仍然是大家津津乐道的话题。九十号家现在住着沃沃,和祖辈一样,是个木工,擅长制作劣质木器。
六生打断我的思考,他一边编着草鞋,一边问我:“所以,你到现在还不会做皮鞋吗?”
“我当然会!”我说的是实话,父亲虽然还没有正式教我,但每日看着他画版—剪裁—削边—踩针—蒙底—上胶—压合……我都已经看腻了。父亲说,正式的手艺要到十八岁才学,我现在还没满十八岁。
六生今年十七岁了,他已经学会了如何编草鞋。他在十岁就学会了,他还要这样编几十年,五十年或者六十年,又或者只用编到明天,他就死了。反正,不到他断气,他不会停下编草鞋的行当。
“我會。”我说,“可我并不打算做一辈子皮鞋。”
“做皮鞋有什么不好!你父亲都做了这么多年了。”六生说,“我记得应该有二十年吧,那时我们还没出生,我父亲告诉我的。”
我想不出做皮鞋有什么不好,但我也想不出做皮鞋除了能给我带来一点钱外还有什么其他的好。我试着想了一下父亲的一生。
我的父亲今年五十六岁了,如你所见,他老年得子,大概在他四十岁的时候有了我。我一出生,母亲就死了。根据父亲回忆,医生的说法是——我出生时头太大,拉不出来,后来母亲费尽力气,将我生出来,因子宫破裂失血过多而亡。父亲将母亲的骨灰放在骨格墙右上角的格子,紧挨着他死去的母亲——我的奶奶。父亲时常站在家族的骨格前,从第一个看到最后一个(其实也就三个盒子),默默地守着。可是,每当我站在母亲的骨格前时,我并没有半点愧疚与想念之情。她于我来说似乎可有可无。事实上,我从来没有意识到母亲存在过。我也并不认为是因我的脑袋太大让母亲丧命,如果父亲没有把他的精液送进母亲的子宫,就不会有我了,那么母亲也不会因为我的难产而去世了。
对了,我从出生,便得了个外号,叫作“大头鬼”。就连父亲也时常这样叫我,比如,他总说,“大头鬼,把烟给我拿来!”“大头鬼,去把院里的叶子扫了。”“大头鬼,你再不睡觉老子打爆你的头,你信不信!”我说信,他就用手敲两下我的头;我说不信,他也用手敲两下我的头;后来我就不说话了。
我的父亲,每月无事就会去一两次贾岑家。我至今不知道贾岑家有多少陌生的女人。父亲去那里过一夜,然后再回来,继续忙活第二天的营生。而我,总是被反锁在家:“大头鬼,你要是敢跑出来,我打断你的腿,你信不信!”
我又怎么跑得出来啊。
只是,在十二岁以前,我都不懂父亲为什么一月里总要外出一两次,十二岁以后我自然懂了,当然也学着像蓝格子街上的其他人一样,把这些当作无所谓的平常事。在我完成割礼那天,六生就告诉我,有空了便带我去一次贾岑的内院。但是到现在四年过了,他根本没有实现过这诺言,反正我也不愿意去沾染那些被其他男人碰过的女人。
我的固执的少年性格,还没有被蓝格子街的人软化。到现在,我还觉得自己活在一个不属于我的时代。“为什么事事都与我格格不入呢?”这疑惑一直困扰着我。
我没有对父亲说起过我的困惑,他也不会主动询问我的想法。
在我和父亲生活的十六年里,他没有一次离开过蓝格子街。每天早晨五点钟起床,洗米做饭,通常是绿豆稀饭和泡菜,然后叫醒我跟他一起吃早饭。吃完饭后我便继续去睡觉,他则开始抽出黑色的牛皮,做他每日都做不完的皮鞋,硬邦邦的敲打声实在让人难以入睡。到了中午,做完午饭,我便醒来吃饭。吃完饭后我会到六生家去玩,偶尔也会去十六号星旧家。星旧比我大五岁,是个身材魁梧的帅气男生。他的父母以养鱼为生,他们在后院挖了一方鱼塘。星旧却每日都待在家里看书,读各种各样的书,仿佛有读不完的书。我去了他家里,他还不肯放下手中的书,如果要说话,便抬起头来看看我,说完后,又把眼睛放在书上。我只好一个人安静地待着。什么也不做,就呆坐着,他看书,我就看他。他看书的时候,又看看我;我看他的时候,也看看他手中的书,然后再看看他,他便一直盯看书。就这样,我们可以坐一下午不说话,气氛始终保持融洽。
我父亲的下午时光也和我差不多,他一般在早上工作,下午就休息。春夏秋冬,每个午后,他都坐在门槛前。蓝格子街的屋檐遮挡了大半阳光,地上只偶尔漏下一条阳光的橙色痕迹,细细的线从街头绵延至另一头。父亲就坐在屋檐的阴影里,看着地上的光线一会儿明一会儿暗。但他从不走到太阳光里,他认为只有待在阴暗处,人们才会安全。蓝格子街的午后真是寂寞啊,大半人家都在午睡。夏天的时候尤其安静,知了和蚊子的声音,总是听得清清楚楚。这条僻静的街上不会出现太多路人,父亲一坐就是一下午,如果看见熟人,他们就会说几句闲话。话说完了,人就走了,他便继续安静地坐着。
父亲的下午时光,就是这么过来的。他和第七十号家的胖叔最聊得来。胖叔是卖袜子的,他们两个聊天的时候,话题总离不开脚!不过,有一个能排解父亲寂寞的人,总让我觉得安心。可我时常怀疑父亲是否真的寂寞,多少年的岁月,是不是已经让他适应了这里的生活了!是不是,在他看来,早已没有“寂寞”这个词语了。可他从没有向我说起过,我也不会去问他。
只是我更多的时候,见到的是他一个人坐在阴影里的背影。他这样坐了几十年。有一次晚上洗澡,我看见他两个屁股蛋中间部分的皮肤已经发黑了,准确地说,是烂掉了。就像烤红薯的一层焦黑的外衣,轻轻一撕就会断裂。我说,你已经没有感觉了吗?
父亲问,什么感觉?
我说,屁股。你的屁股!
没感觉!他用手摸摸左边黑色的部分,撕下一小块皮肤,里面露出暗红的肉。“这些事,习惯了就好!”父亲说,“没有感觉。”习惯了就好!这是他的口头禅,最后几乎成了他做人的唯一法则。
他习惯了每日清晨五点钟的苏醒;习惯了四个季节寂寞的午后;习惯了每日黄昏去修理外墙;习惯了一日三餐都喝稀粥,吃泡菜;习惯了守在祖辈的骨格前,沉默不语;习惯了蓝格子街传下来的风俗生活;习惯了他应该习惯的一切。
可是,我怎么就不能习惯呢?
我常为自己找各种借口,也许,正是因为我的大头,让我有了和别人不同的一部分。或许我的脑子里多了一种东西吧!我常把它叫作不安定成分。从我出生以来,这种不安就伴随着我。
我向往有人能抢劫我,让我体会到那种惊吓的意外;希望有人拿出一把锋利的刀,架在我的脖子上,或者直接给我一刀。我还想象自己被欺骗、被拐卖、被猥亵,过尽屈辱的生活,一边放荡,一边站在太阳底下!
我简直怪异得不正常。
说实话,我不像一般意义上的男孩那样孔武有力,喜欢跳动。我除了几个伙伴外,就没有更多可以聊天的人。细细算来,六生和星旧是我最熟悉的两个人。另外,第十一号家磨镜子的马娜和第九十七号家卖乐器的福德也是我的玩伴,除此之外,蓝格子街的小孩们与我都只是泛泛之交。
我的父亲说我生性孤僻,身体瘦弱,他认为我需要锻炼身体,每天至少做一百个俯卧撑、一百个仰卧起坐,最好能在街上跑个百来回。我答应了,然而做了一天后就放弃了。这第一天,我也只做了五十个仰卧起坐就草草结束。实不相瞒,我现在十六岁,体重只有七十多斤,夏天穿一身单薄的衬衣,瘦弱得像个小姑娘。
我在蓝格子街时常受到这种特别的待遇:一大群孩子,男孩女孩都有,跟在我后面,我一转身,他们便大笑着做鬼脸,一会儿叫我“大头鬼”,一会儿又嘲笑我“娘娘腔”,然后学着我的声音弄腔调,甚至直接往我身上扔泥巴,扔了就快速逃跑。
是的,我恨透了這群人!
也只有六生,才会认真听我说话吧。
我思考着自己将在这里生存到何时。有时,我甚至真的想拿出父亲旋牛皮的刀一刀砍死学我说话的人——那群世故又不知检点的家伙。但是我忍住了,不是因为我懂得法律,不是因为我有耐心,而是我懦弱。
我的父亲,从来没有教会我如何成为一个有担当、有责任心的男人。或许他曾经教过吧,只是我忘了。我与父亲生活在蓝格子街,他给我留下的印象,除了孤独地工作,就是去贾岑家的孤独背影。
说来惭愧,我十六岁了,快要十七岁了。蓝格子街上的男孩,到了十八岁就需要完成祖辈的规定,规规矩矩地结婚。可我如今连个女人的手都没有牵过,更别说结婚了。我的父亲总为此事着急,一副恨铁不成钢的样子!细细想来,我缺少女人缘,一则是我自己天性孤僻的缘故;二则——仍然是我的原因,那就是我天生的自卑感。我的发育也快完成了,可是十六岁的自己那玩意儿短小,让我不敢靠近女人,害怕她们发现了这个秘密就会公之于众。至今也就只有我和父亲知道。我的父亲看见我那不争气的玩意儿,失望地叹着气:“你的脑袋长这么大,究竟是个错误!”我不得不承认,父亲那玩意儿是我的三倍大。这更加加剧了我的自卑感。所以事到如今我还没有正式结交女人,也没有去过贾岑家一次。
这也成了我与这时代格格不入的缘由之一。我希望自己能做一个正常人,但是,这对我来说过于困难。
后来,我发现,与我有一样困惑的,是我们对屋的邻居。四十一号做面包的老板娘姑安。她是一个肥胖的寡妇,年轻时丈夫在抗战中死了。日本人脱了他的衣服,剖开了他的肚子。
姑安看到丈夫的照片时,昏迷了三天三夜。最后,第四天,她在催医生的病房里醒来了,一口气吃了五碗米饭、一条鲤鱼、一碗蹄花汤和一盘番茄炒蛋。当天下午,她就回到了家。后来,她丈夫的尸骨只送回了一部分,她便把他焚烧了,放进了家族的骨格墙里。这以后,姑安就再没有和其他男人发生过关系。我想,姑安应该就是他们一族里最后的骨格了吧!
我之所以说姑安与我一样,是因为,作为一个女人,她也有自己想要的东西。她还年轻,现在才三十九岁。她虽然不会沾染其他男人,却仍需要解决自己的欲望。
我无意间看见她自慰的样子。她没有关窗子,这不能怪我。我觉得她的动作很美,我欣赏她陶醉其中的面孔,脸色微红,嘴角轻微张开,无视一切的洒脱神态。她的头发披散着,随着身体的扭动而轻摇。她那像一只青蛙跳跃时奋然发力的姿势,令我也陶醉其中了。于是,我体验到了有生以来最快乐的一次射精。
我安心地保守着这个秘密,时常守在二楼窗口,等着姑安的性欲再次唤醒她。但这样的机会并不多,有时候她也关着窗子,我便什么都看不见,只能凭借单调的想象,重现蓝色玻璃窗后她隐秘的模样。
我想我还不至于提出这样无理的要求,那就是让她和我做一次。她一定不会把我这个毛头小子放在眼里;而我,大概也不习惯在比我年纪大的女人面前脱光衣服。我喜欢的,单纯是姑安的动作,姑安微弱的呻吟,她陶醉其中我就陶醉其中……这让我觉得不再孤独。
一连几天,我都深陷其中,无法自拔。我的父亲好像发现了我的异样。他说:“你不出去走走吗?怎么老是待在楼上!”
我说不去不去。
他便又问:“六生那里也不去吗?你们俩闹什么矛盾了?”
我想着应该从这些个淫荡的深潭中挣脱出来,去六生家走走说不定会好一点,便下了楼。
我许多天没有见到六生,他的胡子比原来黑了一圈。看见我时,他仍旧坐在那个棕色的矮凳上编织草鞋。
“你吃饭了吗?”六生示意我进去。
“没有。”我说。我忘了自己有没有吃,我问道:“几点了?”
“下午三点。”六生说,“你是说你没有吃午饭吗?”
“我想是的。”我说,或许我吃过午饭,但我忘了。可是我吃的是什么呢?我记不起来,可能我没有吃吧!但是中午的时候,不应该吃饭吗?要是我没有吃饭,那中午的时候,我在干什么呢?我的确忘了。“不要管吃没吃饭了,”我说,“我就过来坐坐。”
“哦,是吗?那就是说你还没有吃午饭咯!”六生说,“你要编草鞋吗?”他说着就拿起身边的几捆稻草秆,扔到我的脚边。
我坐在小矮凳上,慢慢地编起来。用一根较粗的做筋条,卷在钉上钉子的楦头外围,细秆经纬交叉缠绕筋条两边,逐渐编成鞋底。
我们什么话都没有说,过了一会儿,我们仍然什么话都没有说。
又过了一会儿,六生支吾道,“那么,你怎么不吃饭呢?”
我没有回答他,继续编我手上的鞋底。
六生也就不说话了。
几分钟后,我编好了一只鞋底,六生哼着小调,断断续续,也不知是哪首歌的调子。他自顾自地哼唱着,很悠闲的样子。我听着有点熟悉,又有点陌生,但我感到更多的是烦躁。
下午四点左右,阳光灼热地烤炙着蓝格子街上的外墙,我感到了闷热的气流,不断地从皮肤渗进内心,在胸腔里被挤压成一团紧密的乌云。
我说:“你他妈的能够安静点吗?”
“你他妈怎么回事?”六生说。
“没事!”我说完,继续捣弄手上的稻草秆,他也继续吹着口哨。
当我把第二只鞋底编好时,我问:“你去过贾岑家了吗?”
“还没呢!”六生说,“这个嘛,隔壁的秃子经常去!”
隔壁的秃子,就是第二十二号的理发师,是个中年人,一身肥肉,可能有三个我加起来那么重。
“这么说,你是想去咯?”六生说。
“我只是问问。”我说。我抽出了一根干瘪的稻草秆在鞋后跟部分穿梭。
“女人嘛!总是会有的。”六生说,“等我卖出来一万双草鞋,就有足够的钱结婚了。”
“那,你有喜欢的人了吗?”我问。
“还没有呢。等我赚了钱,女人自动就有了。这有什么好担心的!”六生一边用手抹着嘴角的口水,一边接合封带,“等我娶了老婆,生几个儿子,再生几个女儿。我这一生,也算完美了。”
“哇!你他妈可真是会做梦呢。”六生也是个庸俗的人,也和我父亲一样,和蓝格子街的所有人一样。除了找女人生孩子就不知道生活的其他意义了。
“是咯!”六生说。
我们两个沉默了好一会儿,天就下起雨来了。我放下手中编到一半的鞋面,从屋檐张望左侧街口的景色,远山露出黛青色的轮廓。雨来得如此突然,哗啦啦地落下来,硬邦邦敲在蓝格子街的大屋檐上,噼里啪啦,清脆有力。我想,我应该回去了。
我对六生说,我要回家了。他没有站起来给我一角钱,只是说“你走吧”,然后低下头编他今天的第五十三双草鞋。
沿着蓝格子街的屋檐走,根本不用打伞,几步路就回去了。
我一边走,一边思考雨的声音:滴滴答答、淅淅沥沥、噼里啪啦、叮叮咚咚、呼啦啦、哗啦啦、扑通、哗哗、砰砰砰,还有什么呢?还可以怎样形容呢?我所想到的词语只有这些吗?我感到了语言的匮乏。走在回家的路上,我觉得寂寞。
第二章
我一直忘了说,蓝格子街是一条西部山间小镇里的古街。这个镇叫作雨城镇,一年有三百多天都在下雨,不下雨时就出太阳,不出太阳就下雨!
蓝格子街是这座小镇里最失魂落魄的一条街,它顶多也就二百来米,坐落在近郊地带,根本不起眼。所以,到访这条街上的陌路人实在少,而且也难有游客会注意到这样一条普通的街。
就连邻近的几条街道上的居民,也觉得这条街冷冷落落的,好像它的内部自成了一番天地,因而外人少有涉足。
这也并不是说就没有外人涉足。
有一次,一个银色长发的男人来到我家门口,他问我:“小子,有避孕套没?”
我说:“什么?”
他一字一句地说:“我问你,有没有避孕套!”
我说没有,他便走了,过了一会儿,他又出现在我家门口:“小子,草莓冰淇淋,你要不要?”
我說:“什么?”
他便着急了:“我问你草莓冰淇淋你要不要!”
我说不要,他从此再没有来过。
其实我有点后悔,我应该答应吃草莓冰淇淋的,因为当时我正好渴了。而且我也应该告诉他,第八十号探梧家就在卖避孕套。但我什么都没有说。
我现在也不知道为什么当时自己什么都没有告诉他。或许是因为他的银色长发让我看不惯,又或者是他说话的方式让我极其讨厌,甚至是,本来就没有一个特定的答案,没有一个唯一的原因。
到访这条街的外地人,有时候会停下来,往我家里张望,不久又走掉了。有好几次,一个老男人总要我父亲给他洗头。父亲说,这里是卖鞋子的!
“是吗?我记得以前是个理发店啦!”那个男人说。
过了几天,他又会来,父亲说:“现在是鞋店了!”
“哦!以前是个理发店呢!”男人说,“几十年前就是个理发店!”他说得很肯定,不容半点犹豫。
父亲也不知道该说什么了。那个男人总还会来的。
除此之外,我在蓝格子街还遇见了一个类似乞丐的客人。
父亲当时去阿森家买敷墙的泥土了,我在家里守着鞋店。这时候进来了一个客人,他浑身发出酸臭味。我说:“你进来干什么?”
他看着我,行动迟缓,用一副意味深长的笑脸凝视着我。说实话,我感觉像被他强奸了一样,他的笑,让我浑身不舒服。
他点点头,然后拖着长长的调子,呜啊呜啊地讲道:“我嘛!买鞋子。”
哦!
他巡视着架子上的皮鞋,继而又呜啊呜啊地问道:“哪一双最便宜?”
我指了指门口边第三排过时的皮鞋,上面积着一层薄灰。
他拿起一双黑色的方头穿带皮鞋,摸一摸,略有愧色地问:“多少钱哪?”
一百!
他便做出一副乡里人特有的气急败坏、突然岔气的表情,极其不屑地“哼”了一声,顺势把手中的鞋子扔在架子上,哼哼唧唧地走了。好像我骗了他似的,好像是喂他吃屎了一样!
他刚一踏出门,就折了回来。
“少一点!”他说得斩钉截铁,对我露出一个意味深长的笑,好像他那双眼睛可以看穿一切。
当时的情况是这样的:他比我矮,由于常年捡垃圾的原因吧,所以佝偻着背,抬起头,淫荡地对着我笑。我真想一鞋子对他的脸扇过去:“你他妈的能不能不要对我这么笑!”可我最终忍住了。
那时候,他身上的臭味,实在震慑到我了。我明知故问:“你是做什么的啊?”
“我吗?我啊,我要饭的!”他说,十分客气地笑,盯着我的脸。
“哦!”我说。
“少一点儿啊!行不行!”他把鞋子放在地上,穿进去试了一下,刚好合脚。
“少一点啊!”他恳求道。
“那就九十吧。”我说。
“哎呀!你呀!少一点啊!我说你呀,可怜可怜我啊!”他的声音越来越大,甚至是咆哮着,好像被人欺负,受了委屈似的。
“我说过了九十啊!”我说。
“八十行不行?就八十。”
“八十不行。”我说。这是实话,这双鞋子虽然已经过时了,但成本仍然不止八十,我不可能亏本卖,是吧!我无奈地说:“成本都不止呀!”
“八十八十就八十!”他呜啊呜啊地嚷嚷起来。
我说不行。
“啊呜!啊八十!八十!”
我不想说话了,安静地站在一旁,像看一只在地上打滚的猪。姑安站在我家门口,穿一身绿色旗袍,哂笑地看着我。她那一身肥肉被旗袍裹得严严实实。她双手交叉在胸前,静观其变。
我面前的乞丐开始歇斯底里地号叫:“八十!喝呀!呜啊!啊!八十!”
然后,我看见他哭了。
他拉着我的袖子,一边叫着“八十”,一边哭,环视一圈人群后,立即抓着我的袖子擦他的泪水和鼻涕。
我家门口一下子就围过来许多人,姑安在其中叽叽喳喳地说着什么话,她的面部肌肉凸出,脸上的脂粉像松动的树皮一样,稍微一阵风就能吹落。他们一边哈哈大笑,一边叫嚷道:“你就卖给他好咯!”
“小孩子家家,不会做生意。”姑安说,“可怜的……”
碍于面子,我只好妥协了。我实在斗不过这个流氓乞丐,我真他妈想给他一巴掌,立刻叫他滚。可我仍然忍住了。我必须装成一个文明懂事的好孩子!
我把鞋子装进盒子里。他递给我一张从脚底抽出来的一百元,上面带着他的体温和臭气,我找了他二十元。他一走出门,我就后悔了:“为什么要亏本卖给他呢?”我想,我真应该给他一巴掌。不,现在我就想给自己一巴掌。
可是,他离开我家门不到三步,便折回来了。他说:“啊啊!钱退给我!我不要了!”他把鞋子扔在地上,气急败坏地嚷着要我退钱。我拿回他手上的二十元,把那张带着他身体特殊味道的一百元还給了他。
他一边接过钱,一边咆哮道:“还八十!真他妈贵!”
我他妈的,真想一刀砍死他!
那天黄昏,父亲扛着一大袋泥土回家。他把细沙、泥土和稀粥搅拌在一起,用铲子敷在墙上。我把白天的事告诉了他:“为什么人总是这么奇怪呢?”
“啊,是吗?”父亲说,“可能是吧!”
“是吧!”我说,“为什么我和其他人总是不一样!”
“啊,是吗?”他说,“可能是吧!”
“是吧!”我说,“怎么到处都是疯子?”
“啊,是吗?”他说,“是啊,到处都是疯子。”
我说:“你他妈倒是回答我啊!”
“你他妈疯了吗?你敢这样跟老子说话!”他放下手中的铲子,“你他妈胆子大了!想死吗!”他爬下木梯,就像是一只狗提起后腿撒尿那样,他提起他的脚,在我的大腿上重重地踢了一脚。
“你他妈有空就多做点事!一天到晚闲得发慌!”他说。
他的普通话说得极其不标准,把“发”说成了“花”,把“慌”说成了“方”。于是就成了:“一天到晚闲得花方!”
我听着觉得好笑,就笑了出来。
父亲听见我笑出声,又给了我脑门一巴掌。
“你他妈的有什么好笑的!”说完之后,他也笑了。
于是,我一边流着鼻涕,一边笑了出来,嘴角尝着咸咸的味道。
“他妈的!”我说,“他妈的。”我喷出几点口水,说了之后,不知道该说什么,只剩下无话可说的空虚。
父亲爬上梯子,继续修补四面斑驳的土墙。
这时候,正是黄昏时分,太阳光已经隐去,天空聚着暗黄的云。
黄昏下的蓝格子街、阳光走远后的蓝格子街、处于明暗之间的蓝格子街,是最热闹的。
白天躲在家里的人们,都出来呼吸着傍晚时的新鲜空气。经过一日太阳的射裂,蓝格子街居民的屋墙已被腐蚀得斑斑点点,有些人家的墙上甚至出现了一个大洞,要是不修补好,说不定晚上就会塌掉。所以,黄昏时,家家户户的男人都会搭着梯子,提一桶水泥,把四面墙壁都覆盖一遍。这样的工作通常持续一两个小时,家家户户响着啪嗒啪嗒的声音,交谈、歌唱、哭叫、打闹,语言在蓝格子街不断交织着。此时此刻的蓝格子街就像一个热闹的集市,这是每日黄昏必有的场景。而一两个小时后,工作完成,夜晚必将来临。人们又会回到格子屋里,忘掉一天不痛苦的故事,等待第二天清晨来临。
父亲从屋顶望下来。“你去帮姑阿姨涂点泥巴!”他说,“反正你现在没事做。她家没有男人,一个人做这么多事忙不过来。”
我看见姑安正倒了一盆泥在水桶里,无精打采地搅拌。“我不想去。”我小声说,一想起她嘲笑我的样子,我就不舒服。
我坐在门槛上,姑安弯腰和泥,屁股翘起来正好与我的视线齐平,像个只长了屁股的两脚动物,总让我有种想将她挤压、撕裂的冲动。我走过去,对姑安说:“父亲叫我来帮你,让我来弄咯!”
“挺能干嘛!”她把铲子丢在水桶里,“你来吧,交给你了。我去做点面包。”
我搭好木梯爬上去,从二楼的窗户望进去,正好是姑安的卧室,床腿边堆满了衣服,窗口生长着一株太阳花,我以前怎么没有发现呢?爬到屋檐处,我按照父亲交给我的方法,先在墙面洒一层水,再敷泥,上上下下跑了十几个来回,终于把墙面修补完整。我爬上屋顶,父亲站在我的对面,背向我,张望远处的群山。从我这个角度,我才发现,我们所有人都被大山围困着,在这个密闭的盆地里,谁也逃不出去。我对着父亲喊道:“弄完了。”
“先下去吧。”他说完后弯腰整理屋顶的瓦片。
姑安早已放了一盒面包在我家桌上,我拿了两个就朝着六生家去了。
现在,我走在黄昏的街道上。
我无话可说,只觉得寂寞。
因为我看惯了这样的生活,它不能引起我过多的兴趣。我不知道,这些墙壁需要粉刷多少遍;我不知道,这样的日子要多久才会结束。
“哎哟!鞋匠家的阿宝!”痕寺叔叔叫住了我,他家在第二十七号,一个水果铺。“出来散步啊!”他说,
“去找六生。”我说。
“哦,六生小子啊!好哇好哇!”他说。
“嗯,好哇!”我也说。
“好哇!”他说。
我就没有理他了,朝着六生家的方向前行,他还在身后说道:“好哇好哇!”
我简直烦透了每天都需要这样去应付街上的熟人。
为什么一定要寒暄两句?这样无聊而空洞的对白,什么时候结束呢?
在蓝格子街,最令我安心的是第八十一号嬷嬷家,她家什么都不卖。那个老嬷嬷大概九十多岁了,她整天守在门口,瘫在一张竹椅上,看着过路人来来去去,脑袋从左边转到右边,再从右边跟到左边,再从左边望向右边。她不觉得麻烦,这是她每天都做的一件事。她也不说话,只傻傻地看着路过家门前的人。所以我喜欢走过她家门口,她不会叫住我,我也不需要向她打招呼。
有一次,我在午后一点去福德家向他学习吹笛子,路过老嬷嬷门口,我看见了她空洞的眼神,左眼角流出一条鲜红的血痕,着实把我吓了一大跳。四五个小时后,我从福德家出来,去六生那里玩。再次路过老嬷嬷门口,她仍旧是我初次看见的那个模样,一动不动地瘫在那里,眼神空洞。我差点以为她死了。我想,她真的应该快点死掉,这个样子和死了又有什么区别?
或许在她看来,那就是她喜欢的生活方式吧!
但是,于我来说,与其让我什么都不做,或是每天重复做同一件事,还不如让我痛快地死掉吧!
我在蓝格子街生活了十六年,十六年里从没有听过老嬷嬷说过什么话,她的家里也没有来过亲戚,除了这条街上的居民偶尔会给她送点食物外,她家真的再没有出现过什么人了。就连她家的外墙,也是隔壁八十二号卖香水的壶间和胡蝶夫妇帮她粉刷的。
这么多年来,谁也没有说老嬷嬷连累過谁。大家也都把她当成这里的一员。我的父亲也时常让我给她送些香蕉。
可是,每次去老嬷嬷家里,她的沉默都让我感受到死亡的气息。苍蝇在她的头顶活蹦乱跳,一旦我走近,它们就像鱼群一样四处逃散,有些从她脸上直窜到我的脸上,将她身体的痒附着于我的肉身。我只顾把香蕉扔在桌子上,迅速地逃出来。我更害怕的是,某一天她开始说话了,那才是真正的恐怖呢!
我喜欢她的沉默,却也害怕她的沉默。习惯的事情,突然在某一天变得不习惯,就是恐怖啊。我想。
就这样,我走到了六生的家里。
六生还是一副端端正正的坐姿,用他那磨出茧的糙手编着草鞋。在他的右边零乱地堆着他编好的鞋子,左边则是干枯的谷草、稻秆、麻绳。“你来了!”他说。
“嗯,我来了。”我说。
“你怎么来了?”他问。
“就来了。”我说。
我蹲下来,数了数他今天编过的鞋子,一共有三十二双,加上他手上的那双,一共是三十三双。
“你不去修理外墙吗?”我问。
“哎呀!我早就修理过了,”他说,“把几个洞补好就行了。花几分钟就完事了。不然,哪有时间编鞋子呀!”
他低着头摆弄着那些枯黄的草秆,永远地摆弄着。他的手臂几年如一日地晃动着。
“你要编吗?”说着,他扔给我一捆谷草。
“不了!”我说,“我看你编。”
“你不编吗?”他问我。
“不了!”我说,“我看你就行了。”
“给你钱呢?你也不编吗?”
“不了!”我说,“我看着就好了。”
“那你他妈来这里干什么?”
“我他妈来看看你。”我说。
“你他妈就不能编一双草鞋吗?”
“他妈的,我就来看看。”我说。
后来,六生又说了几个“他妈的”,我仍然安静站着。过了一会儿,我看累了,我说他妈的我要走了。我实在待不下去了!
“那你他妈回去吧!”六生说。
“我说我要走了!”我说!
“哦!”六生说。
“我要离开这条街了!”
“哦!”六生说,“哎哟!你他妈说些什么鬼话!”
“我受够了。无聊透顶的生活。”
“你要是想被你爸打死你这狗腿子,你就跑吧!”六生说。
我觉得六生说得对。于是我乖乖地回了家。
这样平淡的一天又到了结束的时候,父亲已经忙活完了,他收拾好梯子和泥桶,洗洗手,开始做晚饭。不出意外的话,晚饭保准是绿豆稀饭,而且,还是八十九号喜才家的绿豆。我都要吃吐了,喜才家的绿豆我吃了十六年!他妈的,他家就不能卖点红豆吗?父亲就不能做点其他豆子稀饭吗?
我压抑着内心的郁闷和愤怒,坐在椅子上,什么事情都不想做,什么话也不想说。
电视机里放着每日重复的旧闻。我都听得能够将每句台词背得滚瓜烂熟了:
689年,蓝格子街创立。
…………
我站起身,伸了一个缓长的懒腰,再躺在椅子上。父亲把晚饭摆在桌子上:两碗白米饭、一盘红烧鱼、一碟凉拌牛肉、一盘韭菜炒肉、一锅水煮肉片、一大碗番茄蛋汤。
“怎么这么丰盛?”我说。肯定是出了什么意外。
果然如此,父亲说:“今天是你生日啊!”
我竟然忘了还有生日这回事。
“是哦!”我说,“看来是我生日。那么不就是我妈的祭日咯!”
“你他妈的闭上你的臭嘴!”父亲说。
我开始吃着桌子上丰盛的菜,可是我一点儿也不习惯。突然间吃到这么多东西,真是意外又荒谬。
“那么,你就已经十七岁了!”父亲说。
“我想是的。”我说。
“明年就要结婚了啊!按照传统,你也该带个女人回来了!”父亲说。
“我他妈的。”我说。
“屁股大的女人,好生娃。”父亲说。
“嗯,那就是吧!”我说。
“你他妈的,就不能争气一点?啊!能不能争气点!”父亲说,“我们祖祖辈辈就传到你了,香火总不能在你这里断了,你说是吧!”
我说是吧。
“他妈的,你什么时候带个女人回来呢?”父亲问道。
我说看吧。说完后,我啐了一口痰。
“终于咳出来了!”我说,“卡得我肾慌!”
父亲又继续讲起了他年轻时的故事:“你妈妈,我就是直接带回家的。你呢?”
“我嘛!”我说,“看吧!”
“那我就看吧!”父亲说,“妈妈的,你小子十八岁还没有个女人,我拧断你这狗玩意儿!”
“看吧!先吃饭。”
“那就看吧!”父亲重复道。
“吃吧!多吃一点儿。”
父亲也说:“吃吧,多吃一点儿。”
说完后,我们就闭口吃饭了,这期间,他加了两次饭,我加了一次,最后杯盘狼藉。我胀得不想走动。
第三章
我迟迟不愿意醒来。虽然蓝格子街的屋檐足够宽大,但白昼刺眼的反光仍然照得我眩晕——我必须醒来。
这样子根本无法入睡!
夏天的日子,一日比一日酷热。八月的蓝格子街,不断被阳光腐蚀。天气预报上说,蓝格子街将要迎来有史以来最炎热的夏季。
早晨六七点钟,就已经有四十一二摄氏度了。我躺在床上大汗淋漓。父亲早就开始忙事了,敲梆子的声音乒乒乓乓地从楼下传来。
算了,起床吧!
我本来约好了和福德去钓鱼,就在星旧家的鱼塘。可是福德因为天气太热,就毁约了。他打电话说自己的腿已被太阳烤化,必须去医院治疗。我便只好一个人去星旧家玩。
星旧和往常一样手里捧着一本厚厚的书,也不抬头看我。
“嘿!在看什么呢!”我说。
“啊!你来了。”星旧并没有露出喜悦和意外的表情,这话就是用来应承的。
“嘿!在看什么呢?”我再次问。
“啊,你看,我在看书呢!”他继续低着头看书。
“星旧大哥,看什么书啊?”我问。
他不理我,继续看书。
我似乎说过,星旧比我大五岁,他今年应该是二十二岁了。按照蓝格子街世世代代的规定,他早就应该结婚了,而且应该有一个孩子了。但现在,星旧是单身一人。
星旧的言行与他的体貌完全不相符,像他这样身材魁梧的人,就应该天天在外面疯跑,可是星旧却整天窝在家里。他不和女人交往,不是因为他怯懦,也不像我一样有自卑心理。星旧的老二并不小,他的龟头尤其硕大。这些事,不是我的猜测,是星旧自己让我看的。
星旧说:“事实就是这样,我不喜欢女人。你说我是什么都好。”就这样,我认识了星旧——一个整天待在家里看书的男人。
“那么,你是真的不结婚了吗?”那一次,我问星旧。他不回答我,只是埋头看书。
我所认识的星旧,从来如此。不想说话的时候,就什么也不说。
我还听说,因为这件事,他和父母大吵了一架。他的母亲薄菇阿姨,哭着要上吊。她说:“你好歹给我们传宗接代吧!祖辈的脸都让你丢尽了!我他妈也不想活了。”
最后他们达成了一个协议,只要给他们生个孙子,星旧想干什么都可以。他们从贾岑家找来一个女人,可是,那天晚上,星旧什么也没有做。
“对不起。”他说,“我真的,提不起兴趣。”
“对不起。”他说,“我不争气。”
星旧一连说了几百个对不起。然后他收拾好行李,准备永远离开蓝格子街。最终薄菇阿姨妥协了。
“传宗接代的事是大事,总不能被毁了吧!”薄菇阿姨说,“祖祖辈辈的规矩,祖祖辈辈的传统,可不能这样坏了。”
薄菇阿姨说:“星旧呀,你想做什么就随便吧!”
薄菇阿姨打算再生一个。可能就是今年,也可能是明年。雖然时间不确定,但最终总是会有的。
“需要再生个儿子来继承香火!”这是薄菇阿姨的意思。
我记得,这件事在当时还上了蓝格子街的报纸,也许是四年前的报纸吧,大概是冬季。不过具体时间我已记不清了,那时候我还小嘛,懂得也不多。
我唯有用一句话来表述我当时的认知,那就是:这世上总有很多事是我不知道的!
我还因此担心了一阵子,我在想,要是星旧喜欢我怎么办?我一定又恐惧又兴奋!说实话,我一直很喜欢星旧大哥,比起蓝格子街上的其他人,我想,六生是我最好的朋友,那么星旧就应该是我第二好的朋友,福德是我第三好的朋友。所以,我第一要跟六生好,第二才跟星旧好。
其实,我在蓝格子街本来就跟其他人合不来。我试着思考各种原因,最后得出一点:他们都太庸俗。
物以类聚,人以群分嘛!
我一直以为自己是一个天才!直到现在我也这样认为。这并不是因为我的头大,也不是因为我生下来就“杀死”了我母亲。而是,在我的脑海中,有个声音一直在回荡,它说:“没错了,你就是天才!”
是吗?
是啦!
真的吗?
是真的啦!
开始时,我也不相信。到了后来,我便发现了自己的过人之处。我与这个时代格格不入,这或许是我聪明的缘故。我他妈的才不愿意腐烂在这里。我想,总有一天老子要出人头地!
我知道很多被埋没掉的天才。
我一定不会让自己被埋没的。
我想,先不管自己是人是鬼,我就是高人一等。
这样想了以后,心情就愉快了许多,也就认为自己是在被一群垃圾小孩追赶。他妈的,学我的腔调,扔我泥巴,真是他妈的幼稚可笑!
也只有蓝格子街的父母,才会教出这些愚蠢的家伙来!我讨厌这条街上愚蠢的人。他妈的,为什么大家都不能放聪明点?但是,后来仔细想,要是所有人都变聪明了,那还要我这个天才干吗!于是,心里又愉快了许多。幸好世上笨蛋总比天才多!
在我看来,蓝格子街上,要说和我一样聪明的人,那就是星旧。
每次去星旧家里,他手里拿的都是书。这次也不例外。
但他也有让人讨厌的时候。他妈的,别人在问话的时候,你就不能回答吗?
我说:“你妈妈的,就不能说话吗?”
他顿了一会儿,支吾道:“我妈妈……嗯……我妈妈……嗯,怎么?哦,你刚才在叫我妈吗?”
我说:“看什么书呢?”
“《爱的艺术》,弗洛姆写的。”星旧说。
“爱有什么艺术!星旧,你有爱的人了?”我问。
“没有。”
“那你看什么?你都没有人爱,你怎么能爱呢!”我说。
“书上说,爱的对象不重要,重要的是要有爱的能力。有了这种能力后,你可以去爱任何人。”
“所以?”
“我想看看,我会不会有这种能力。我想去试试。”
“拉倒吧!”我说,“你可别骗我了。”
“书上是这么说的。”星旧说,“书上还说——”
“嗯?”
“书上认为,同性恋永远也不可能摆脱孤独!”
“是吗?”我说。
“是啊。”他说。
“你觉得呢?”我问。
“唉。”他叹气道,“是吧!也许是吧。”
就这样,他连说了几个“是吧”,就继续低头看书了,手里紧紧拽着那本黄色封面的《爱的艺术》。
我坐在他身旁一米左右的位置,正前方正好对着一扇大窗户,一大片爬山虎在窗前茂密生长。他家的屋后有一大片鱼塘,我突然想起了什么似的,我说,福德这家伙,又爽约了,我们说好要来你家钓鱼的。
“这家伙……”我抱怨道,“真他妈气人!”
“唉,今天挺适合钓鱼啊!”我说。
星旧没有动,眼睛一直看着书,上午的时光,总是清淡无味的。可是这些天来,闷热一日比一日浓重。
“你不热吗?”我问道。
星旧没有说话。
“福德这家伙,今天明明应该来钓鱼的。”我说。
星旧还是没有动。
我便开始沉默了。这时候,一只黑大的蚊子飞来,我看它停在我的左手臂上,然后打死了它;又一只蚊子飞来,我打死了它;第三只蚊子嗡嗡地叫着,后来飞来了第四只、第五只,它们一一死在了我的手下;第六只蚊子和第七只、第八只、第九只、第十只一起飞来,我感到前所未有的烦躁。
“他妈的,哪里来的这么多蚊子!”我愤怒地敲着桌子,终于破门离开。
我必须走了。
我他妈的,我要回去!
星旧根本没有叫我留下来。他一点儿也不在乎我去哪里,这就是他一贯的作风。
他妈的,让蚊子咬死他吧!
这世上的疯子和蚊子一样多!
回到家中,家里热得像火炉。
“我说,我们家就不能修一个窗子吗?”
父亲假装没有听见。
“我说,别人说话的时候能够回答一下吗?”
父亲听见了,于是说道:“修窗子!你小子疯了吗!你想要家里被太阳腐蚀掉吗?”
“啊呀!疯了。”我说,我无话可说!我必须说话!我说:“你他妈的要热死我啊!”
“你他妈的给老子滚!”他咆哮道。
“滚就滚!”
“滚了就别回来了!”
“你别求我回来!”我说。
于是我滚到了六生家里。他坐在屋角,手里紧紧拽着谷草编着草鞋。
“你来编草鞋吗?还是说,你来看我编草鞋?”六生问我。
“妈的,我什么都不做。”我说。
“那就编编草鞋吧!”六生说着,扔给我一捆枯黄的谷草。我不情愿地拿起來,搬了一个小凳子,木矮凳差点把我摔成脑震荡。六生连忙起身,扔下手中的草鞋:“你看看你!把我的凳子坐坏了一个脚!阿宝啊,做事小心点!”
“妈的,今天真的是倒了八辈子的霉!”我重新换了一个凳子坐定,说,“六生,今天我十七岁了。”
“哎呀,那可恭喜你啦!”六生说着,又继续编他手中的鞋面。
“这样,那我明年就十八了,是吧,六生。”我说。
“是呀!”
“你也应该十八了!六生。”我说。
“我嘛!还有几个月。”
“你什么时候结婚呢?”我问。
“不急不急。等我卖出了这些草鞋,赚了钱就讨个老婆。”
“那要等到什么时候?”
“谁知道呢?”六生说。
“可是你快要十八岁了啊。”我说。
“没事,我父母早就死了。你看,我活得多轻松啊。不像你,整天被父亲管教着。我估计,说不定哪天他就会打断你这狗腿子!”六生说,“我嘛,女人嘛,有的是嘛。你要不要到贾岑家看看去?”
“你他妈的……”我说,“你带我去?”
“那谁帮我编鞋啊?”六生说,“我不要活啦?你倒是想得轻松。”
“你奶奶的!废话一大堆。”我放下手中的鞋,我实在厌烦了编草鞋。“奶奶的,你整天编这破玩意儿怎么就不会腻!我都要疯了,你怎么还在弄这些破鞋子!”
“闭上你的臭嘴!”六生说,“不编鞋子,你让我吃屎啊!”
“我管你吃什么!我就想知道,你什么时候才能放下这些破烂玩意儿!”
“闭嘴,再说我打烂你的嘴!”
“我就想知道,你他妈真的要到死才会停下吗!”
六生把他手中的草鞋放下,走到我面前,给了我一拳。就这样,我倒在了地上。
我的父亲坐在休息区的白椅上,看见我醒了,便立即大叫催医生进来。催医生看了看我的眼睛,没有什么大问题;让我伸了伸舌头,没有什么大问题;然后在我面前比画了两个手指头,问我是几。我说:“你他妈的再晃,我就要死掉啦。”
到底是幾?
二啦。二啦。
他笑着对我父亲说:“没问题,智力没受损,可以带回家了。”
我便坐起身。
催医生说:“少了一个睾丸也别太在意。”
我刚要站起来,立刻又倒在了地上……
第二次醒来的时候,父亲坐在我身旁。看见我醒来,他什么话也没有说。
我问,什么时候了。
他说下午两点。
我说饿了。
他便把从姑安家买来的面包拿给我,说,回去再吃好吃的。
我说,那我们回去吧。就这样我出了院。少了一个蛋的日子,时常会疼,我说的是真的。
我计算了一下日期,从滚去六生家那天,到现在一共是四天。我他妈的睡了整整四天,肚子里空空如也。妈的!我一定要让六生也尝到这种苦头。
从此六生成了我最讨厌的一个人。星旧成了我心中第一好的人。我问父亲,六生这几天过得怎么样?
父亲说六生没有怎么。
怎么会没有怎么呢?
“就是没有怎么。”父亲说,“我听说是你先惹事的。”
“我不过就是叫他不要编草鞋了嘛。”
“你这就是要他的命!就像是你叫我不要做皮鞋了,叫贾岑家不要开夜店了!你他妈的想要干什么!大家活得好好的,你他妈的就是要惹是生非!”
“活得好好的?”
“你他妈,就爱多管闲事!”父亲嚷嚷道,“就不能干出点正经事来!”
过了一会儿,父亲又说道:“我怀疑你脑子有毛病,你真应该去看看医生!”
我做错了什么?
我不过就是以一个天才的口吻去叫人们不要做傻事罢了。
我哪里有问题了?
我真的想给父亲一刀,在此之前,首先要给六生的老二插上一刀!
那天晚上,我彻夜难眠,我想我还是死了算了吧,我想他妈的怎么死的不是我而是我妈,我想我为什么有这么大的一个头,为什么我要这么聪明,为什么我不能做一个平凡的人啊,我想不通与人类格格不入的为何是我,居然连父亲也认为我心理有问题。我抚摸着自己孤独的蛋,流着眼泪睡着了。
第二天醒来,我感觉神清气爽,甚至几乎已经忘记我和六生之间的不快!“罢了!”我想,我原谅六生了。毕竟,作为一个天才,我需要有天才的气度。
坟墓果然是个好东西,它能让人们忘掉所有糟糕透顶的事,只要还活着,就是最好的事!
我准备去六生家,告诉他我原谅他了。我可以少一个蛋,但不能因此少一个兄弟啊!我对父亲说,我会向六生认错,也会去看心理医生的,请不用担心我的身体和心理的健康,如果有病,我会及时治疗,劳您费心了。
父亲说了一句:“他妈的神经病,你他妈的能够说些人话不!”
我说我去找六生了,我没带刀。
就这样,我再次来到了六生家门口。
他依旧坐在棕色的矮木凳上,编着手中永恒的草鞋。他一看见我,还没等我开口,他就先说话了。“我原谅你!”他说,“我原谅你!”
六生说:“人人都有犯错的时候。虽然你是我好兄弟,但你也会犯错!没关系,我原谅你了,你还是我兄弟。”
他说:“我知道你不太正常,不过没关系。我不在乎你和我们平常人不一样,我包容你所有的缺点。所以我原谅你了。”
他说:“你还是可以到我这里来跟我一起编草鞋,我照样每天给你一角钱。我不会因为你和我们不一样而欺骗你,我原谅你!”
他说:“别这么意外,我就是这样大方。虽然你失去了一个蛋,但就算留着,对你来说也没有什么卵用,对吧!”
他说:“你要编草鞋吗?”
“编草鞋吗?你要吗?”他问,“你聋了吗?”
“他妈的,你编草鞋吗?”他说。
“嗯。”我说。
“那好,这一捆给你。”说着他从里屋拿出一捆棕黄的谷草。
我把谷草放在地上,我也坐在地上。从中抽出一根做底子,另外一根不断绕着它开始编,再抽出第三根、第四根、第五根、第六根……我编完了一只底子,编第二只、第三只……我感觉我的手已经磨起了血泡,我一边哭,一边编下去。他妈的,为什么你们就不会感到腻啊?
我把编好的草鞋堆在地上,站起身,头也不回地走了,一边哭一边走回家去,六生没有叫住我。
那时候天色已晚,人们爬下屋顶回到了巢里,街上人烟稀少,空气稀薄。屋檐下的红灯笼,散发着讽刺的鲜红色。我抬起头发现狭窄的天空一片漆黑。什么时候,蓝格子街的屋檐才会完全瓦解掉呢?什么时候,才会望见真正的夜空?什么时候,才能离开蓝格子街啊?
我失落地四处张望,实在不知道有什么东西是新鲜的,全都是一成不变的格局、一成不变的色调、一成不变的夜晚。我跌跌撞撞,走进了第七十六号保色家开的酒吧。
“这不是鞋匠家的阿宝吗!”保色妈妈叫道。
“是。来一瓶酒。”我说。
“什么酒?”保色妈妈问。
“什么酒都可以。”我说。
保色妈妈递给了我一瓶雪碧,我说:“我要的是酒!是酒!你他妈聋了吗?”
这时候保色出来了,他立刻给了我两耳光。
保色妈妈连忙拉着他,说道:“你打他干吗!你又不是疯子!他有病着呢!”
我一抬头,看见保色怒气冲冲,模样狰狞。
我冲他笑一笑,大概就像那个买鞋的乞丐对我露出的笑脸。我说:“给我来一瓶酒。”
“你吃屎吧!”保色大吼道,“喝酒!你也不看看自己是谁!你连屎都不配吃!”
我听出来了,我完全听出来了!少年时,跟在我身后,学着我走路,对我做鬼脸,学着我的口音说话的,就是他们啊,就是像保色一样的人们啊!
我在喜才家门口沉闷地坐了一会儿。我试着思考一些事情,但总是提不起精神,也就无法认真思考。
那么,我到底想要知道什么事情呢?
我到底不知道什么事情呢?
“真寂寞啊!”我只好感叹道。
我站起身,此时此刻我并不想快速回到家里,我还有足够多的时间可以待在外面。即使我一整夜不回去也是可以的,只要我告诉父亲,我找到自己喜欢的女人了,我就可以在她家过夜。我的父亲一定会欣喜若狂,一定会认为我并没辱没传宗接代的使命。
我不着急回到家中。
我便来到贾岑家门口坐了一小会儿,一句话也不说。
贾岑从楼上看见了我,我和他对视了一两秒。过了三四分钟,他走下楼来,对我说:“第一次,害怕吗?”
“什么?”我问。
“第一次来吧!你害怕吗?”
“你他妈到底想说什么?”我说。
“我说你想操女人是吗?那就进来吧!”贾岑说,“不要害怕。”
贾岑继续说道:“我知道你刚做过手术,不过没有关系。我会教你的。”
我说:“你他妈的给我滚,滚得越远越好!”
贾岑一脸惊愕,然后进屋了。
这时候,我看见父亲从远处缓缓走来,他的身影,在月光的照射下,像一具行走的尸体。
“我说你他妈到哪里去了,”父亲说,“原来是在这里。”
我说:“我来这里吹吹风。”
“吹淫风啊!”父亲咆哮道,“赶快滚回去。”
我就滚回去了。
父亲把剩下的饭菜端出来。“吃完了就睡吧。”他说。
我说我不想吃。
他说饭是一定要吃的。
我说我已经吃过了。
他说家里的饭是一定要吃的。
我吃了一两口就放下筷子,然后说吃饱了。
他便把饭菜全部倒进厕所,对我吼道:“赶快给我滚去睡觉!”
我回到了自己的房间。我睡不着。我无法入睡。第无数个夜晚,第无数次失眠。我想,可能是我一连睡了四天四夜的缘故,现在我脑袋还无法安静地沉睡。
我想找点事情做,来打发这无聊的夜晚。我从棉被里找出了一条红色的长围巾,这是我冬天常戴的围巾。我突然想到了一个很好玩的游戏,为什么我就不能上吊呢?我可以在自己快要死的时候剪断围巾啊。对啊。就是这样。我把围巾拴在房梁上,在下面搭一个椅子,我站在椅子上,脖子刚好伸进围巾里。我的右手拿着剪刀,以确保自己在死亡的前一秒能够把围巾剪断,使自己能够活下去。于是,我踢掉椅子,脖子挂在围巾上。我发现,剪刀完全是多余的。因为我的头太大,下巴也大,所以围巾几乎包裹了整个下巴部分,将我安稳地托住。我根本就死不掉!我就静静地看着自己被吊起来,双脚像游水一样悠闲地晃荡,真是无聊透顶。
真他妈的无聊透顶,我跳了下来,再没有比上吊更无聊的了。我想。他妈的,连死都不死掉。
我想不出有什么事是比死还要无聊的了,毫无意义,只剩空虚。
我烦躁、焦急、不安地呼吸,终于发现无事可做,于是我干脆闭上眼睛假装睡觉。
我却真的睡着了……
第四章
父亲打开门时,肯定看见我的房间零乱地铺散着衣服、棉被和凉席。看见我梁上的围巾和我身边的剪刀,他大喝了一声。
“你他妈的想死啊!”他嚷嚷道。
“我睡不着。”我说。
“我怀疑你真应该去看看医生了!”
“我会去的。”我说。
“我怕你突然就死掉了!”父亲说。
我说:“不会,怎么可能?好歹也要给你生个孙子再死也不迟。”
他便什么也没有说了。
早晨五六点钟,天已经完全亮了。蓝格子街上的人陆陆续续地苏醒。新的一天无聊生活又开始了。
我应该做些什么事呢?
我想不出来。我也不知道不做什么。只好在家里踱来踱去,从楼上走到楼下,又从楼下走到楼上。
“你他妈能不能安静点!”父亲说。
我便离开了家,从蓝格子街第一号白户家,走到第一百号陶罐老人家,再从陶罐老人家走到第一号白户家。
还记得我说的那个每天都要把家里的陶罐打碎的老人吗?他的家里一共有五个陶罐,他便每天早上打碎两个,然后用泥土修补好;下午打碎两个,然后用泥土修补好;晚上再打碎一个(这是他最喜欢的一个陶罐),然后用泥土修补好。他对此事喜爱得丧心病狂。
在他还活着的时候,我就到他家里玩。我问:“为什么你每天都在做一样的事情?”
“一样吗?不一样。”他说,“我每天都在打碎不一样的陶罐,它们每天都不一样。”
“我也每天都不一样。”他说。
“生活多无聊啊。我还能做什么?小兄弟,我还能做什么呢?”他反问道。
“我需要做什么啊?”他说,“不一样,真的不一样。”
于是,在他生前,人们总能在蓝格子街听到陶罐破裂的嘩啦声。大家对此也习以为常。倒是在他死后的很长一段时间里,蓝格子街突然安静了许多,弄得大伙儿难以适应。
他是在午后死的,他死之前摔破了两个陶罐,他把其中一个用泥土粘好,放在地上,然后就断气了。他终于死了,可是他的事业还没有完成就死了。
谁也不会继承他未完成的事业。大家把剩下的那一地碎陶片当作垃圾扫走了。
他的骨灰,则被放进了他准备在晚上打破的那个罐子里。我不禁想到,他做了一辈子的事,到最后,也就是在给自己的骨灰置个坟地吧。
他终于没有白活。
因为他死之后还能留给人们一段不适期,这就证明他有足够的影响力。
真是幸运又真是可怕。
真是寂寞的生活啊。
我受不了这样漫无目的地闲逛了。我回到家中告訴父亲,我要做皮鞋。
你说什么?
我要认真做皮鞋了!
“他妈的,别拿老子开玩笑!”父亲说,“滚一边玩去!”
我说我没开玩笑。
父亲严肃地说道:“那好,你看着。”他铺开一张黑亮的牛皮:“知道怎么画吧!”我其实早就会了,我知道如何裁剪皮料,如何浸泡硬皮,如何烤底。但父亲还是把我当作一个什么都不懂的初学者,耐心地教我。
我用了一天的时间,就学会了所有工序。
我想,我已经算是个合格的鞋匠了。
“不对不对!”父亲说,“没有做过一双鞋子的人,不配做鞋匠。”
父亲说给我三天的时间,让我做一双自己的皮鞋。我说一天就够了!
一天结束后,我说再给我五天时间吧!我的皮料裁剪得歪歪扭扭,削边时戳破了许多皮子。五天后,我还没有把鞋面缝合完整,我说再给我三天吧!三天后,我进了催医生的医院,因为在踩线时,我把一个钉子大的粗针刺进了右手食指。我扔掉皮鞋。“操他妈的!”我说,“快!叫医生!老子要死啦!”
又过了几天,手上的伤好了。我说我不会再做皮鞋了。我再也不想做这些事情了。
“那你想做什么?”父亲询问,“你想饿死的话,就别做!我养不了你一辈子!”
我真不知道自己需要做什么。我说这几天我得好好休息休息。以后再说吧!
父亲说,没什么好说的,没什么可说的。什么时候都不用说!
我说那就别说了。
他再次强调:“你还不算一个合格的鞋匠。”
“我懂!”我答应道。
后来几天的日子,我又开始在蓝格子街上漫步了。十一号镜子家的马娜,总会在我路过的时候问我:“你看我今天做的镜子,亮不亮?”
我说亮。
她就高兴地用那块旧抹布在镜子上擦了又擦,用舌头舔舔镜子里的自己。
一会儿我走过来,她又说:“阿宝,你看我今天磨的镜子亮不亮?”
我说亮,亮极了。
她便撅起屁股,继续擦着那面镜子。
我实在想不出蓝格子街还有什么好去处。天空昏沉沉的,空气闷热,心情烦躁。在蓝格子街的屋檐下,无论外界是什么天气,这里都是阴天,太阳照不到,大雨飘不进。永远的阴天,没有止境的阴影。
我走在蓝格子街的屋檐下。
“做点什么好呢?”我在心里盘算着:
去找姑安,学习做面包。
去星旧家看书。
整理家里的旧报纸。
画一幅姑安的屁股,悄悄放进她的卧室。
杀死一只老鬼家的鹦鹉。
重新做鞋子。
离开这里。
想着想着,我就稀里糊涂到了星旧家门口。
和往常一样,他坐在屋里看书。
“你爸妈呢?”我问。
“在后屋喂鱼!”
“哦。”我说。
星旧的父母亲,每天做的事情就是把后院鱼塘里的鱼一只只捞起来,数一数少了或多了几只,再放进鱼塘里,撒一点鱼食。过了一个小时后,他们又把鱼儿从塘里捞出来,察看少了或多了几只。
有一天,他们发现鱼塘里的鱼竟然在一夜之间增加了几百只。这不得不说是蓝格子街的大新闻,他们还因此上了蓝格子街的日报。报社原来起的标题是:“震惊!薄菇家鱼塘一夜之间惊现数百条鱼,原因竟然是……”后来报社的人实在写不出原因,就把标题改成了:“勤勤恳恳致富,诚诚实实做人——薄菇家的致富之路!”文章的大致内容就是把薄菇夫妇的事迹报道了一番,写他们如何日夜操劳,感动了鱼们,于是鱼王有灵,生出来几百条鱼。
自从被报道后,薄菇夫妇更加辛劳地工作,整日守着鱼塘,希望能够再有发生奇迹的一天。
星旧和他父母一样,只是整日守着的是书本,而非鱼塘。
“看什么呢!”我低声问道,并不期望他会回答我。
星旧确实也没有回答我。
“唉,”我说,“真是无聊啊!”
他头也不抬起来。“我做了一个梦,昨天晚上。”他说道。
“是吗?梦到什么?”我问。
“一只狗。”
“哦。”我说,“你在看什么呢!”
他又沉默了,我听见夏季的雷声隐隐在高空中响起。真应该劈死你!我想。
他像一个木头一样,一动不动。
“真应该让雷劈死你!”我说了出来。
“啊,你问我读的什么?”他顿顿头,说道,“《梦的解析》,弗洛伊德写的。”
“哦,那可真是有趣!”我说。
“你知道我昨天晚上做了一个梦吗?”他说。
“我说你他妈已经告诉我你梦见一条狗了!”
“是的,我梦见了一条狗。最后我把它敲晕了。”
“啊,那可真是有趣啊!”我说,“那你分析出原因了吗?”
“没有,书上没有说。”星旧说,“我会不会真的是变态呢?”
“没事,你本来就不是个正常人。”我说。
“反正是梦嘛,哪有那么多真实可言!”我说。
“哎呀,你就不要多想了。书上的废话往往是用来掩盖真实的。”我继续讲道。
星旧开口了:“可是,后来狗死了!”
“哦。”我停顿了一会儿,“那可真是有趣啊!”
我还能说什么呢!
我说不出什么来了。星旧把头低到书里。
寂寞又悲伤的日子啊,我什么时候才能过完呢!我突然发现了自己的邪恶面,一种扭曲的幻象出现在我的脑海里——我想把星旧绑起来,不断地抽打,不断地抽打!我想要星旧绝望地叫喊,我想要他跪下来向我求饶!就像他梦中的狗一样!看他伸出爪子,在地上癫狂地抽搐,想想就令我兴奋不已。
要是星旧是条狗就好了啊!
啊,多么有趣、多么寂寞的日子!
继续这样的日子会让我发疯。我走下楼,拿出柜里的米淘洗,冰箱里放着辣椒和鸡肉丝,我炒了一盘肉丝和番茄鸡蛋,父亲走过来吃。这时候,我看见我的碗里有一只煮熟的蛞蝓,我便用勺子挖着其他部分的米饭,在蛞蝓周围形成了一个环形,最后,所有的菜都吃完了,我夹起那只蛞蝓,把它当作果冻,一口吞进肚里。接着,我便向父亲说道:“我要离开这里。”
“滚,你给我滚!”他咆哮道。
我没想到他会是这般严厉的模样,顿时吓得瘫坐在椅子上,表情呆滞,不敢开口!
就这样僵持着过了几天,我仍未与父亲说过话。我们两个沉默得像陌生人,他总是无视我的存在。
第八天,我们开始交谈了。
是父亲最开始说话的。他说:“老嬷嬷死了。”
我问:“谁?”
他说:“老嬷嬷。”
我问:“怎么了?”
他说:“死了。”
我说:“是吗?”
他叹道:“是的。”
就这样,我们再没有谈论其他事情,两手空空地去参加了老嬷嬷的葬礼。我看见她的骨灰被装在一个粉色花纹小盒子里。仐叁巫师在老嬷嬷家门口做了道场,大家在老嬷嬷家里点了鞭炮,走完过场后,有说有笑地回到了家。老嬷嬷的骨灰被放在她家族最后一个骨格里。
“她终于死了啊!”我想,“她可终于死了。”
她再也不用天天守在屋里看着来来往往的人群。我也不会看见她那双空洞的眼睛了。她这个老女人,活得可真够长久!
老嬷嬷是我们这条街上年纪最大的人,她一共活了一百三十岁。我以前一直以为她才八十多。不过嘛,八十岁的人和一百三十岁的人,从外貌上也分辨不出什么差别!
真想不通她是怎么忍受得了这么久的。要是我的话,还不如早点死了算了!
参加完老嬷嬷的葬礼,我和父亲回到了家中。
“蓝格子街又少了一个人啊!”父亲叹息道。
“有什么关系呢!总是会死的嘛!”我说。
“你不懂,你不懂。世代傳统就要毁在你们这一代了!”他叹息道。
长久的沉默后,我在家里睡着了,睡着了后又醒来。
我看了看墙上的挂钟,七点钟。
晚上七点钟。
我走出门,伸了一个懒腰。
父亲正爬上屋顶,将屋上的瓦加厚了一层。“下了场雨!”他喊道,“下了场雨。屋顶又变薄了!”
“是嘛!”我说。
“下了场雨。”他说,把瓦片一张张叠在屋顶上,“下不完的雨!”
“搭不完的屋顶啊!”我学着他的口气说道。
“刷不完的墙啊!”我想道。
那时候我站在屋宇下,父亲在屋顶。我突然想到,如果我就这样一走了之,父亲下来后发现我不见了,会怎么办?
父亲会怎么办?我想不出答案。对未来的假设充满了未知。
我没有离开。
我无法离开。
除了编草鞋和会一点做皮鞋的手艺,我什么都不会。我离开了就不会有一个温暖的遮蔽处,不会有人做饭给我吃。甚至连屎都不肯给我吃。这世道就是这样,连给别人舔脚都会有人嫌弃我脏。
我可不愿意过那样邋遢的日子。站在蓝格子街上,家家户户的男人们都出来了,上房,添瓦。蓝格子街像要举办一场热闹的盛会。
蓝格子街啊蓝格子街,我该说什么好呢!
我想起了许久不见的六生。
六生啊六生,我能说什么好呢?
自从上次离开,到现在快要一个月了。我有点想念他,又始终磨灭不掉心中对他隐隐约约的愤怒。
或许我需要找他聊聊。
我果然不可能忘掉六生。与此同时,我还得用一句俳句来形容现在的心情:不见方三日,世上满樱花。
我当然不是对六生存有一种爱的想念,单纯是许久不见后的寂寞使我想起了他。
我习惯了每日必有他的日子,习惯了跟他说话。我习惯了六生和我对骂,无论六生做错了什么,我都习惯了把他当作我的兄弟。
趁着夜幕来临之前的微光,我踱步到了他家里。
六生盘腿坐在地上。我以为他仍然在编草鞋。
“嘿,你在干吗?”我说。
六生看着我,然后讲道:“我在思考人生!”
“思考什么?”
“人生啊,”六生说,“阿宝啊,我觉得你说得很对,我不应该天天守着这些破玩意儿。”
六生的话让我大吃一惊。
“我已经想了几天几夜了。你看,我没有编草鞋了。”六生说,“我不做这行当了。我他妈要走了!”
“你他妈疯了吧,你要是敢离开,我打断你这狗腿子!”我说。
“你才疯了!”六生嚷嚷道,“我坐在这里就是为了等你,跟你告别。”
“等我干什么?疯子。”我说。
“他妈的,老子天天想见你。”六生说,“等你来陪我再说说话。”
于是我盘腿坐下,我说:“给我一捆稻草秆吧,我想编编草鞋。”
六生说:“草鞋,那破玩意儿,我早就不再做了!”
我说我手痒。
六生说:“没事,忍耐几天,习惯了就好。我才放下的时候也痒,痒得甚至想砍掉双手!”
“——习惯了就好……”我说,“我爸也经常这样说呢!”
“是啊是啊!”六生又问了我一些私人琐事。他问我最近在干什么,吃了什么,到了哪里去,为什么总是不来看看他。
我把自己做皮鞋的事情一一告诉了他,还把星旧的事也说给他听了。
六生说:“星旧啊!星旧嘛!那个书呆子星旧吗?”
我说是的。
他说:“他呀!就是那个对着女人硬不起来的家伙呀!”
我说是的。
“那有什么用!”六生说,“天王老子给了他一根棒子,他不用,那还有什么用!”
我说不上来有什么用。我想了一会儿,继续说道:“但是,星旧的家伙不小呢!”
“那有什么用!”六生说。
我还是说不上来。
六生便把他自己的事情告诉我了。他说他准备离开蓝格子街,他要到外面走走看看,要操看上眼的女人,如果有机会的话,会带回来的。
我说:“你都是认真的吗?”
“认真,当然认真咯!”六生说,“要不我提这事干吗呢?”
“那也就是说你还是要回来呀!”我说。
“我受够了这里!”六生说。
我说:“习惯了就好,我们这么久都过来了,还有什么是不能习惯的。”
“我早就习惯了!”六生说,“所以我才要离开这里。”
“你敢离开,我打断你的腿!”我说,“你让我怎么办!”
我说:“你是我兄弟,你不能就这样走了!”
六生沉默地低下了头。
我也不想再和他说些什么,但是从我和他多年来的交往看,六生是没有胆量从蓝格子街走出去的。他在这里生活了十八年,他除了编草鞋,什么都不会。他离开这里就只有死掉。
果然,如我所料,六生死掉了。
蓝格子街的日报上写的是:“震惊!六生从蓝格子街逃跑,大逆不道终被太阳腐蚀!”
人们在夜晚把他的尸骨从街口捡了回来,他还没有踏出蓝格子街就已经被外面的太阳腐蚀了大半身体,融化的上身成了一摊软泥。仐叁巫师把他火化了,他的骨灰被装进一个小盒子里,放在了家族的骨格里。
六生就这样死掉了。
父亲安慰我,他说道:“没事的,没事的。六生走了,还有我呢!”
父亲让我不要太难过,让我不要自寻短见,习惯了就好。
说实话,当我看到报纸上的消息时,最初被恐惧包裹得喘不过气来。可是现在我不但不难过,反而还十分高兴。
六生终于没有离开这里。如果他成功地融入外面的世界,那我才会难过呢!我宁愿他死掉,这样他仍然以另一种形式在蓝格子街游荡,他仍然没有远离我,他还是六生,我还是我。
六生啊六生。
我该说些什么呢?
往日的冤仇也消失了,往日的快乐也消失了。
六生死后的几天,我确实有点不习惯。就像陶罐老人死后,少了那段噼里啪啦的破裂声;六生死了,我的世界也少了一些声音。我必须适应没有他的日子了。
我必须适应没有六生的生活,就好像,从来没有六生这个人。
真是寂寞的日子啊!
每天午后,我都会面临做什么事情的选择。去福德家,去星旧家,还是在家里睡上一觉。选择就是这么多。
有一次,我从午饭时间睡到了黄昏。这期间我做了一个又一个梦。首先我梦见了我的母亲,我没有见过她,因而在梦中,我看不清她的脸。她穿着白色的衣裙,挺着大肚子在蓝格子街上散步。她的肚子大得出奇,简直像藏了一个五六岁大的孩子。我想,可能真的是我的头太大的缘故吧,母亲吃力地挺着,不断用右手抚摸着肚子,像癞蛤蟆鼓起的嘴。就这样这个梦结束了。我做了第二个梦,在夜幕降临时,六生带着我去了贾岑家,里面站着十几个姑娘,全都是裸露着上半身。六生选了一个胖胖的女人,说就她吧!于是六生开始教我,怎么使用避孕套,怎么提高做爱技巧,他示范了一遍,然后说:“来吧,你也试试吧!”
我醒来的时候,太阳已经下山了。裤子里湿湿的一大片。我便去换了一条干净的内裤,坐在桌前,等着晚饭。
父亲说:“六生走了。你也不要难过。”
我说好的。
他说习惯就好了,人总是要死的。
我的脑海中还保留着六生带我去贾岑家的幻想。我嘻嘻地笑了,笑了之后又难过了一会儿,因为六生生前并没有带我去贾岑家。我感到遗憾,我心里失落。
静坐了一会儿,我喝了几口绿豆稀饭,又去睡觉。
父亲说等等。
我问干吗。
父亲说:“我不放心你!这几天睡在我的屋子里。”
其实父亲的担心完全是多余的,我不会自寻短见的。我还是一个正常人,不像六生那样傻。
我一連思考了许多天,六生除了是个傻子,就没有特别的地方了。我以前怎么会和六生这样的人玩到一块儿呢?
最后,我得出了一个结论:六生就是傻子。现在他已经死了。
因此,我多日不太平静的心情又回归了安宁。我也不再因为六生的死去而感到生活的不适了。照样是每天早晨被父亲叫醒,吃了早饭后继续睡觉,到了中午就自然醒来,下午找点乐子,晚上回到家里,等待晚饭,吃过后回到父亲的卧室里,便丧心病狂地大睡。
父亲的鼾声常常把我从梦中惊醒。我也为此失眠过几次。失眠后总能继续睡着,睡着后总会醒来。
大概生活就是这个样子吧。
简单的生活呀。
贾岑看见我,笑嘻嘻地说,“你看看你,还不是来了嘛!”
我说我要一个胖胖的女人。
贾岑便送了一个矮胖矮胖的姑娘进来,和我梦里的不一样。
“快点吧。”她说着,就脱了衣服。
屋里是昏暗的灯光,用帘子和另一间房隔开。她脱得只剩下内裤,由于光线实在微弱,完全看不清她的样子。“快点!”她说。
我便傻傻地站在一边。“哎呀快点!”她说罢,脱掉了我的裤子,然后让我躺下,把嘴巴伸过来。
我怯怯地问:“你会不会有病啊?”
她吐了一口唾沫在地上:“你才有病!”
说实话,我并没有太大的感觉,并不十分舒服。在我身后,隔着一层帘子,一个男人前后摆动的影子伴随着陌生女人的喘息声映在帘上。
她舔了一会儿,说:“我还是第一次见到这样子的呢!”
是吗?
是的。
走出贾岑家,我闻到了蓝格子街夜晚的空气味。
一个女人从我面前走过了。
我讨厌她,讨厌所有胖女人。
回到家里,我倒头就睡了。父亲看见浑身疲惫的我,什么话也没有说。他帮我把门帘拉上,自己也睡了。
我的十七岁的夏日夜晚,我的青春的夜晚。我不断地做梦,梦见一大群狗向我狂奔而来,我拼命地跑啊跑啊!可是我跑不过它们,一只狗终于咬住了我的右腿,它撕裂我腿上的皮肉。又来一只狗,第三只狗、第四只狗……一大群全部围上来了,它们疯狂地撕咬我的肉,啃我的骨头,我感到强烈的幸福。我沉浸在被撕咬的愉悦中,好像沐浴在神灵的光辉里。
我醒来,随后又迷迷糊糊地睡了。
我不愿意醒来,好像在梦里我才是自由的。我不愿意活下去了,我真他妈想死在梦里面。
一个梦接着一个梦,我的脑海不断翻滚,打转,涌起的浪花拍打着我灼热的胸脯。
我好似生活在虚幻中……
第五章
我浑身困乏,筋骨疲惫,嘴里还残留着昨夜的青菜,哈一口气,全他妈是臭味。于是我朝地上啐了一口唾沫,跌跌撞撞地出去了。
“到哪里去?”父亲问我。
“你别管!”
他不再说什么了,敲鞋子的声音断断续续从我身后传来。
我不断往街上吐着唾液,想让使自己的口腔干净一点儿。现在是早晨七点钟的光景,九月初二,早晨七点。我走在蓝格子街上,呼吸着每天相似的空气,看着每天相似的风景。
我先是在保色家的酒吧门前坐了一会儿,我想闻点刺激的味道,使大脑保持清醒。十几分钟后,我认为保色家除了他们那令人呕吐的腐败味,完全闻不出酒的香味,我便走开了。
我从七十六号走到六十七号贾岑家,“嘿!小伙子!”贾岑向我叫道。我没有理会他。我路过姑安的家门、我的家门。
“又在散步啊!”姑安对我说。
我说是咯!
我看见姑安穿着单薄的连衣裙,只能把她当作是个自慰的女人。
“吃饭了没?”她问,“面包要吗?”她用手撕着刚烤出的面包。
“不要。”我说。
我现在看见肥胖的女人就恶心,甚至想一脚踹在她的屁股上。
接着我到了二十三号六生家的门前。我想着许久没有见过六生了,一跨进门,才想起六生已经死了。总是这样,每天醒来时,都要用许多时间才能回忆起过去发生的一些事件,剩下的事,大部分都忘掉了。
好在蓝格子街也不会有什么重要的事,我也不需要费心费力地去记。每日的旧闻也不断重播,除此之外,人们不需要记住太多往事。
我走进六生家,他的家里已经看不见谷草的痕迹了。以前他经常坐在屋子右角,左边堆放着谷草,右边堆放着编好的草鞋。一见我进来,他会说“你来了”或者“你他妈的怎么来了”之类的话,然后会递给我一捆谷草。我会坐下来,和他一起编草鞋。我可以和他消磨一下午的时光,我们在一起聊天总是很快乐的。
但是六生已经死了。我走进他的里屋,看见他们家族的骨格墙,他的骨格安静地放在最后一个。当时是我从仐叁巫师手中接过来放在这里的。我放得很轻。放下后我就在想,这他妈就是我见过的六生,这他妈就是死掉的六生。
这就是他们家族全部的骨格,一盒盒骨灰规规矩矩地摆在一起,我看不出任何差别。这就是六生他们一家子人!
我实在不确定在六生家里我是否还能找出其他证明他生活过的痕迹。我便走了出来。六生死了之后,他家的外墙和屋顶也没有人来修理。陶罐老人和老嬷嬷家的屋顶已经漏了一个大洞,墙壁也岌岌可危了。六生才死去不久,这些天雨还下得不多,他家的屋顶还没有出现大洞,墙壁也没有被太阳完全腐蚀掉。
可是,日后就难以保证了。
日后谁来帮他的家族修理墙壁呢?
我需要来吗?
六生于我来说,不过是我一岁到十七岁之间的一个玩伴。现在他死了,我需要找一个能够陪我走过十七岁、十八岁,走完后来岁月的人。我不想把过多的感情放在回忆里。至于六生的家嘛,也只能让它在阳光里逐渐瓦解了。谁叫他一生都没有个女人,没有儿子来继承他们祖辈的事业呢!
我現在开始懂得蓝格子街祖先们的伟大,他们早就为后来的人规划好了一切,让我们有条平坦的大路可走,让我们能够顺利地生活下去。他们把生活技巧一代代传给我们,让我们知道如何避免太阳的照射,如何在瓦解的街道中安然自得地生活。他们给我们规定了时日,让我们完成规定的任务,男孩要在十二岁完成割礼,在十八岁结婚,在婚后一年生一个孩子。
也许这些规矩是八十号探梧家的祖先规定的,好让大家能够在生完孩子后就从他们家购买足够多的避孕套。
我们心安理得地按照祖先留下的生活方式去生活。再也没有什么疯狂的大事会发生在蓝格子街了。
我们想要活下去,就必须这样做!就必须按照向来如此的传统,必须这样做。
我甚至没有反驳的余地。
我再一次往地面上吐了一口痰。十一号家的马娜叫住了我。
“嘿,你看我今天做的镜子,亮不亮啊!”她得意地问。
我看不出这面镜子和昨天的那面、前天的那面、大前天的那面,和很久很久以前的那面镜子有什么区别。
“亮!”我说。
“你是说我今天做的镜子很亮吗?”她开心地问。
“是的。”我说。
“那么,它是最亮的镜子咯!”她说。
“是啊!”我说。
“那么它就是最亮的镜子了!”她说。
“是吧!”我说着,又折回去,重新走着刚才走过的道路。
马娜的声音仍然从身后传来,她不断地询问过路人,她今天做的镜子是不是最亮的。她听到的答案有:亮、不亮、有点亮、有点不亮。
她一个个地询问,就是想知道这面镜子他妈的到底亮不亮。
我不再理会马娜,我看见衡二跟着他父亲衡一正在敲着秃子理发师家的墙,乒乒乓乓!叮叮咚咚!
我實在找不出要做什么事了,也不想回到家里,因为家里同样没有事情可做。
于是我在喜才家门口站了一会儿。他正在数绿豆。他家的绿豆好像永远数不完,永远卖不完。
“你干吗?”喜才看见我时说。
我不说话。安静地俯下身子看他一粒一粒地数绿豆。
“你他妈的到底要干吗?”喜才说。
我不想说话,你觉得我像干吗的就是干吗的吧!我想,我也不知道我要干吗。
喜才就不理我了,他继续蹲着数绿豆:“哎!你他妈的,我刚才数到第几颗了?六百九十七?六百九十八?”
他确定想不起来了,就说:“算了,他妈的,重数一遍吧!”
我听见他一字一句地数着一、二、三、四、五、六……听到第六十颗的时候,我就离开了。
我便在福德家里坐了坐,福德不在家里。我摆弄了一下挂在墙上的笛子、葫芦丝,还有二胡。我发现原来自己一件乐器都不会,最后也弄得索然无味,索性离开。
蓝格子街真寂寞啊!我感叹道。
真是简单又枯燥的生活。
我又一次路过了姑安家,路过了我的家门。父亲坐在门口,躬着背,把鞋底从烤箱里一一取出来,与鞋面缝合好,再用千斤顶挤压。
我走过他身旁,他像没有发现我似的。我们什么招呼也不打。最后我走进了星旧家。
“嗨!”我说,“你他妈的在干什么!”
星旧头也不抬。他在看书,我知道。
“星旧,你爸你妈呢!”我问。
“他们在后院喂鱼。”
“哦。”我说,“你在看什么书呢?”
他又不说话了。
我也沉默了好一会儿。我看着比我大五岁的星旧,他今年已经二十二了,大个子,却整天闷在家里。
“星旧,”我说,“你他妈屁股不会痛吗?”
什么?
屁股,屁股!屁股上不会已经长疮了吧!
“习惯了就好。”星旧说,“已经没有感觉了。”
我们两个走了出来,在蓝格子街,我们从十六号走到了一号。站在蓝格子街口,我指着那片空地说,那是六生被太阳熔化的地方。
我知道。
你想去死吗?
不,当然不。
我也是。
我们在地上坐着,看着屋檐投下的阴影一点点向外移动,一片是阳光一片是暗地,有清晰的分界线。我投了一块石头在地上弹跳,望着星旧,对他说:“你的眼睛真好看,要是能挖出来弹弹珠就好了。”
“怎么可能。”
“是啊,怎么可能?”
就这样我搭着他的肩,看着石子滚出阴影,一点点被腐蚀掉,好像六生死亡的模样,我再次说了声:“怎么可能?”
责任编辑 李嘉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