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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忘

2022-05-30锦璐

花城 2022年4期
关键词:老先生

锦璐

母亲梅楠被确诊为阿尔茨海默病的第五年,金燕带着她,从朝天门码头登上从重庆开往宜昌的黄金六号游轮。这或许是母女俩最后一次同行出游。回来之后,梅楠有可能被送到养老院。

这不是金燕第一次坐船游长江三峡。上次她和林远高新婚燕尔,正是在一众游轮中选择了开启处女秀航行的黄金六号。

金燕微信朋友圈里的第一张照片,正拍摄于黄金六号豪华气派的欧式中庭的正中央。林远高蹲在地上,手机几乎贴着地面。竖向构图里,金燕头顶上方有接近百分之五十的留白,留给了大厅顶部透着蓝色天光的大面积景观天窗。灯光自顶层如银河倒泻,人们像是在广阔的光的河流里游来游去。金燕穿着枫叶红的羊绒衫,暖暖的复古色调,如温润的秋日时光,象征着她和林远高中年之恋的醇厚、深沉、温暖。她不由得想起一首诗:“远远的街灯明了,好像闪着无数的明星。天上的明星现了,好像点着无数的街灯。我想那缥缈的空中,定然有美丽的街市。街市上陈列的一些物品,定然是世上没有的珍奇……”

这首《天上的街市》被收入初中语文课本。附着于这首诗的记忆其实并不美好。但是,面对如此场景,她不能不想到这首诗。摒弃那种纠缠复杂的情绪,进入到单纯审美的境界,金燕感受到一种绚丽之下、沉静之上的神奇浪漫。如果说这次旅程有什么遗憾,就是金燕最后一晚突发肠胃炎,在房间里上吐下泻,没能体会游轮穿过三峡大坝五级船闸时的雄奇。七八年过去了,黄金六号当然起了一些变化:金子质感的灯光没有那么明亮辉煌了,观光电梯的玻璃起了油花,客房临江露台的铁艺围栏长出肉眼可见的星星点点的绿锈。也有没变化的,比如说登船当晚的游程说明会依然是在多功能厅。

邻座一位男士让她多看了两眼。

他穿着姜黄色休闲夹克,脚上是牛皮登山鞋,看上去质地不错,发型中规中矩,头发染过,鬓角露出新生的灰白,前额宽阔饱满,眉毛稍显稀疏,有一种公职人员彬彬有礼、讷言敏行,稍有点专横但不会滥施权威的既视感。他陪着一位高个子老先生,那老先生满头耀眼白发,没有一丝杂质,想必是他的父亲。

金燕出电梯时,行李箱的滚轮卡在电梯门地坎处。男士正巧经过,看到金燕又是提又是拽,便停下来问:“需要帮忙吗?”金燕本能地摆手说道:“不用不用。”为了增加谢绝的力度,迅速并礼貌地补上一句:“小事,我自己能行。”他有些不确定:“真的不用?”金燕把头摇得很着急,那样子就像生怕下一秒钟他的手伸过来。

这个滚轮显然要跟金燕过不去。电梯门开开关关,三番五次被行李箱挡回去。已经出了电梯的梅楠自顾自往走廊深处走去。金燕急着叫:“梅医生,不要乱跑,回来!”便不顾形象,蹲下来双手 住箱子底部用力抬。

滚轮弹出地坎,行李箱“哐”地砸出电梯外。金燕重心不稳,整个人跟着栽出去,小腿骨磕在箱子金属边框上。她咬牙屏气了小会儿,才熬过那种痛。

和公务男一样,金燕也与这条船上的很多人神态都不一样。她长发挽髻,眼神干冷,有点游离状态,仿佛置身事外;两颗大大的澳白珍珠耳钉闪着凛光,如白霜凝结。她谈话做事非常专注,双眼习惯性眯着,仿佛雾里看花,水中望月,要排除纷扰一探究竟,同时又警惕着万万不可感情用事。这或许和她的职业有关,她是上市公司的财务高管。当遇到突如其来的招呼,她会即刻换上客气却生动的笑容回应,眼睛周围显现细碎的皱纹。

介绍完即将开启的四天三夜的长江三峡游行程,工作人员开始分组。每组十来个人。按组安排餐桌,排队出舱,换坐大巴、电瓶车、观光船。金燕搀着母亲排到本组队伍里,一扭头,后面还跟着邻座父子俩。

金燕说:“多多关照。”

公务男说:“互相关照。”

这一组其他组员包括:一对走“性冷淡风”的中年夫妻,鼻梁上架着看上去蛮轻蛮高级的无框眼镜;满身“LV”老花花纹的名牌佬,身边的小女友自带厌世脸,酒红色的眼影从眼角抹到眼尾;还有陪着客户一同出游的两个经理,一个黑胖,一个青瘦,宛如“黑白双煞”。

梅楠顺从地跟金燕在天上飞了三个小时。她并没丧失全部能力,但脑里的“线路”经常断掉,或者搭错,同时丧失了时间感和方位感,需要人照料。她的脾气还算温和,不像有些阿尔茨海默病患者那么暴躁。在游轮客房坐定下来,顺着天花板一路往下看,梅楠露出迷惑的神情。床铺上一个用浴巾叠成的天鹅吸引了她。想了想,她把天鹅拿起来,双手捧着:“你给我换了新枕头?”

“我们到重庆啦。这是客房的摆件。”

“胡说。哪有那么远?这是人民公园的白龙潭。”

“我们一早就出门了。先坐汽车,走高速公路到机场,然后坐飞机。两千公里呀。现在是在游轮上,带你游长江三峡。”

“不可能。我们顶多出来半小时。我要回家。”

金燕把水杯递给她:“好的。我们先喝水,休息一会儿就出发。”等她喝完水,思路就会跑偏到另外一条道上。

放下水杯,梅楠从外衣口袋里掏出餐巾纸。她的口袋里永远有层出不穷的一沓沓叠好的餐巾纸。她有不算过分的洁癖,外出吃饭住酒店,要用湿毛巾擦拭接触到的物品。金燕看着母亲和床头柜无声较量,一整张纸渐渐碎为纸屑、碎渣,最后状如齑粉,只需轻轻一扫,便无影无踪。金燕不去打断她。她余生所有的时间,就是消磨。与时间一同被消磨的,还有她无可挽回的记忆,以及亲人必将被消耗殆尽的耐心。

丰都“鬼城”最火爆的景点,还是那座拱形的“奈何桥”。

“和家人一起访‘三生石,喝‘孟婆汤,走‘奈何桥,过‘鬼门关,跟随‘彼岸花,进入生死轮回,寻找你的前世今生。”

导游的“鬼话”此起彼伏。真正的丰都,已经淹没于水下。眼前的景点不过是今人凭想象建造、充满塑料质感的“阴曹地府”。

“過奈何桥,前世忘却,投向新生。若是夫妻,需牵手通过,走双数步;或是单身前来的人,走单数步,方可幸福平安。桥上抹过香油,走过不可滑倒,否则便有坎坷之运。”

有些夫妻要摆造型,搞什么比翼齐飞,不顶用,踉踉跄跄,不是栽了跟头就是摔个屁股蹲,要么跑偏方向,差点扎到围观的人群里。几对一路亲密的男女,到了桥头神情却有些异样。有的悻悻然,后退几步绕桥而过,有的为到底走双数还是单数拉扯;有的索性松了膀子,各走各的。“吃瓜群众”笑得浑身哆嗦。

上次来,金燕和林远高“熊抱”在一起,双膝微屈,降低重心,滑冰一样溜下来。不疾不徐,“稳”字当头,成为众人仿效的范本。自从母亲生病,他们再也没有一起出游。

一回头,梅楠不见了。金燕倒也没慌。只有这一条上山路,人肯定丢不了。穿插在队伍空隙往前追,只见梅楠机械地跟着前面那个人,没表现出一点旅游者应有的好奇心。人家走,她就走;人家停,她也停,显得呆头呆脑。

再走几步,金燕认出母亲尾随的人,是公务男。公务男拉着老先生的手,看着很有爱。他们三个走走停停,两老一少,蛮和谐,像一家人。金燕父亲在她大学还没毕业时就去世了。有时候金燕指着相册上的父亲问梅楠:“这是谁?”她面色茫然,回答不出来。

公务男显然也注意到了尾随者。他身材不算高,双肩很结实,稍稍有些前伛。他踮起脚尖,越过众人头顶往四周张望。金燕有意闪躲在一个壮汉背后。她很想知道,妈妈会不会就这么跟人走了;面对这个满是陌生人的世界,妈妈会不会惶恐。

令金燕感到失望的是,母亲似乎没意识到她的消失。公务男倒很关照这位莫名其妙黏上他们的老太太。上台阶过门槛,都尽可能搀扶她一把。老先生身板很挺,行动敏捷,看人的眼神里带着轻微的嫌弃。金燕便有些心疼。梅楠是大医院退休下来的医生,往那里一坐,自带知识女性的气质。她有兴致主动唠叨起来的时候,尽管张冠李戴,答非所问,却也像模像样,煞有介事。

晚餐是自助餐。名牌佬全程都在讲话,夸张的热情令这一桌的气氛不至于单调而尴尬。

名牌佬说那对高冷夫妻的眼镜是“林德伯格”,丹麦的顶级品牌,“号称全球最轻的眼镜,普普通通的也得过万”。

男人淡淡道:“老板好眼力。”

名牌佬一臉坏坏的笑:“二位是投行精英吧。”

高冷夫妻对视一下,女的说:“老板有什么投资意愿吗?”

“我就是做眼镜代理的。想不想知道我们私底下把这个牌子叫什么?斯文败类……咯咯咯……”名牌佬大笑,嗓子眼捯气儿,发出鹅叫声。

梅楠四处张望,起身去自助餐台拿食物,脖子上系着餐巾,像小孩子的围嘴。金燕朝母亲瞥去一眼的同时,目光扫过公务男。公务男的注意力在老先生盘子里的虾上,他俩好像在讨论那只虾的新鲜程度。

梅楠找不到回来的方向,端着盘子在餐台附近游荡。金燕一直在留意她,直到她快走出餐厅门才起身追过去。归座后的梅楠一直保持缄默,安静地对付刚取回来的牛排。

“黑白双煞”从客户那桌过来,他俩与名牌佬十分投缘,手里拎着两瓶自备的红酒邀请名牌佬前去助战。名牌佬拍拍小女友后背,把她从椅子上撵起来:“你先去探探深浅。”黑脸经理脸上的笑容与名牌佬如出一辙:“大哥,我们都好浅的,不够你深。”

刀叉有些钝,梅楠没能把牛排切成小块,她把盘子推到一边。金燕把盘子推回去:“不能浪费,浪费是要罚钱的,用筷子吧。”

梅楠左右瞅瞅,像一个古怪的变老的小孩子。看到老先生盘里的虾,她犹豫一下,然后说:“你的虾给我一个。”

金燕用筷子敲她的手背:“梅医生,这样很没礼貌。这是自助餐,只能吃自己盘子里的食物。”

“你叫她什么?”老先生好奇地看着她们,“帮她切一下嘛。”

“她自己能做到的,不能让她养成依赖别人的习惯。”

老先生撇撇嘴。

“从小我们就是这样被教育的呀,自己的事自己做。”金燕声音里有辩解的成分。

老先生说:“所以现在要被你教育。”听得出他有一点儿不服。公务男将手搭在他肩头,这个意在安抚他的动作并未起到作用。老先生一点儿不避讳地说:“可她脑子瓦特啦。刚才说这里是什么人民公园,这条河是白龙潭。”

“阿尔茨海默,”金燕表情板结,“这是阿尔茨海默病。慢性的大脑退行性疾病,记忆颠倒错乱,只记得以前的事,不记得眼前的事。”

事实上哪里有这么简单。她不会告诉他们,母亲在煤气灶上热包子,热到一半不管了,水烧光,锅烧黑,包子成了煳锅巴。或者半夜起来不睡觉,把所有的门窗挨个儿打开合拢。发展下去,还会出现多疑、幻觉、妄想、攻击、暴力、抑郁、失眠游荡、认知下降、表达含混等多种症状,你完全不知道每天一睁眼会面对什么样的新情况。

“就是老年痴呆,不过是换一个说法。”他说的是事实,但听上去顽固又尖刻,倒像是对金燕的谴责。

公务男拍拍他肩膀:“吃好了吗?吃好了咱们就走吧。”能感觉到他对老先生的某种迁就。

金燕好气恼,悄悄翻出一个白眼,却正好迎上公务男欠着身子低声道:“不好意思,代他向你道歉。”

白眼被逮个正着。金燕脸上一阵燥热:“没事……老人家嘛……”

一整天,林远高一个电话也没有。

金燕坐在书吧里,膝上摊着一本书。她有意选了书架上最薄的,藏蓝色硬壳封面,拿在手上很有质感。不过她一个字也没看进去。

一段时间以来,金燕一直在关注(偷看)林远高的手机。有两个女人和他的微信对话是不正常的。因为没有百分之一百可以称为“实锤”或“铁证”的内容,只能用“不正常”形容。包括转发的黄色小视频、小段子,健身路线的约起,不喝奶茶的提醒,美景美食的分享。一个偶发性地称林远高为“宝”(这是不是就跟四处泛滥的“亲”相似呢),另一个则问他“想不想做双人运动”,林远高回复“没体力”。他们久不久地分别一起吃饭,可是饭都是同一堆朋友吃,因为他们相互打听今晚的饭局去不去。

很多微信对话记录林远高都原封不动留着。是舍不得吗?还想常常回味?金燕没兴趣刨根问底,搞个水落石出。这种东西在她看来,像是小孩子过家家的游戏。自从决定和林远高结婚,金燕就把记忆卸载了。她有过一次失败的婚姻,两段不堪回首的情人经历,一场烈火烹油般的姐弟恋,还曾被PUA,财色两空,差点崩溃。好在她意志力强大,被打倒在地,总能爬起来,站起来。时过境迁,她并不为此懊恼。虽然她也说不上他们到底是哪一点打动了她。她觉得自己是真诚的,过于善意地为他人着想,所以才一次次把自己搞得狼狈不堪。正如一度和小她8岁的男孩规划未来时,她甚至说愿意让他在45岁时重新做出一次选择。很简单啊,她不愿用“爱”捆绑他。那个男孩瞪着眼睛,像看外星人一样看她,分手时伤心地指责她不够爱他。

一如既往,各睡各的被窝的时候,手伸进林远高的被里,手心或手背贴着他胸口或腋下。直白一点说,如果林远高能有什么渠道解决他自己的性欲,她也没什么意见。就她所知,他在这方面需要也不多,不过没准有的事她并不知道。她试着想过,如果他和其他女人有了这种事,她会不会愤怒。结果她并不觉得愤怒,只是有些失望。

难道是与钱打交道的职业耗尽了她对生活的热情?这份工作乏善可陈,让她腻味透顶。有时候,她得捏着大腿想着薪水,才能逼出耐性。现在,她只想减负。她不打算在遇到的每一个人的身上去探索所谓的幽微人性。林远高也并不是那种她需要他的一切的男人,她要的只是他的务实和包容,特别是因为母亲带给他们的种种意想不到的麻烦。

金燕点了一杯咖啡。水不够烫,温吞吞的。温水冲不出咖啡的香气。咖啡杯子旧了,釉面无光,如同这条游轮上到处都显现出来的旧的印迹。喝完咖啡,她才认真留意到书脊上的烫金书名《局外人》。很有名的一本书,她却没有读过,工作高压或许是久不读书的一个借口。局、外、人,书在她手中,多么像是某种恰如其分的隐喻。

金燕走到服务台,直截了当对服务员说想买这本书。但是服务员说,这里的书只借不售。

金燕非常诚恳:“我很想快快看完。但船上时间太短。”

服务员说:“没办法的,这是制度。在船上看书、借书都是免费的,只是不能带下船。”她抬起一只胳膊,示意金燕往墙上看,那里贴着一张《借阅须知》。

金燕看了几眼,笃定抓住了重点:“能理解,当然能理解。只是制度是死的,人是活的。这样吧,我就按上面写的,如果把书弄丢了,需要支付书价四倍的赔偿金。我按这个价格给你,可以吗?”

服务员仔细看了看金燕,不打算让步:“如果都像您这么想,那这里的书就会越来越少,怎么为更多的客人提供服务?我们这里毕竟不是书店。”

金燕显然不甘心:“你仔细看看,这本书是旧书,上面还写着购书人的名字,购书的时间、地点,没准就是你们从废品站或旧书摊收来的。怎么就不能把它让给更有需要的人呢?”

“真的不行,您别为难我了。您可以立刻在网上下单,等到家了,书也寄到了。”服务员给出建议,嘴角上扬,眼神却是冷的,就像那杯没有灵魂的咖啡。

一时间,两人僵持不下。轻松惬意的人们,在书吧门前来来去去。步行商业街两侧的路灯和假树上,挂了许多彩灯彩带。女人们在饰品店挑选各式各样的头饰、面具。稍晚一些,将有一场化装舞会举行。金燕看着门外的热闹,那些开心的人们哪里能感受到她的恼火与无奈?如果顺手把书塞进衣服口袋,有谁知道?往往就是太讲规矩了,反而麻烦。

也就是走神的片刻间,公务男不知从什么地方走过来。他手上也攥着一本书,神情自然,好像他俩相识已久。“先借上吧。”他那抑制着的沉着,令金燕有某种期待。

办了借阅手续,带着书走出来。公务男左手平摊,把书端在手上。“露台上有茶几。书放在茶几上。露台的围栏,你知道的,是几道铁架。”他的右手在空白处平扫,像魔术师故弄玄虚的手势,口气坚定,“铁架外面,滚滚长江东逝水。”

不小心,碰翻了茶几。公务男左手倾斜,书滑下来,快要落地时,他身形一低,右手在低处稳稳接住。紧接着,两手往身后一背,随即复位。手掌朝上做展示状,空荡荡的,什么也没有。

金燕好像没明白,但她马上就反应过来,嘴巴撑起圆圆的“O”,倒吸气,发出短促而又雀跃的感叹:“哦!”

公务男借的那本书有着砖头一样的厚度,发旧发黄。卷了毛边的封面上是一个外国大胡子男人有些神经质的大半个侧脸,《D.H.劳伦斯传》。哦,劳伦斯,好像是情色小说《查泰莱夫人的情人》的作者。

此刻,金燕忍不住冒出一点点好奇——借这么厚的书,看得完吗?不过她没有说出来,公务男的演示已经给了她最好的答案。

“花儿为什么这样红……”舞会音乐都是一些比较有年代感的歌曲,显然是为了照顾五六十岁以上中老年人居多的参与者。

梅楠的身体在节奏中轻微晃动。金燕鼓励她:“去跳吧。”

“我不会跳。”

金燕忍不住苦笑,掏出手机陆续打开几个视频:“看,你跳得多好。”梅楠迟疑了片刻,才辨认出那个戴着维吾尔族小花帽跳新疆舞的人是自己。

一个旋转到眼前的蓝裙子女人充满表演欲,冲着经过的每一桌招手。梅楠试探着挥动手臂。犹豫了一下,她大声问:“你是哪一级的?”

“谁?”蓝裙子一个旋转,转出去了。

公务男对老先生说:“你请她跳支舞好不好?”老先生衬衫领子里打着蓝色细格丝巾,既有派头,又显得脖子不那么细瘦。

金燕给老先生续茶。他的长手指在桌面轻叩几下。公务男又说:“她跳新疆舞,好灵的。”

一副恭敬不如从命的模样,老先生向梅楠发出邀请。梅楠不知所措,金燕忽发灵感,对梅楠说:“他比你高一年级。是你师兄。”

三步舞曲,嘭嚓嚓,嘭嚓嚓……原地幾个进退,仿佛为即将开始的旋转酝酿后坐力。令金燕颇为惊讶的是,在老先生暴筋手臂箍紧的环绕中,梅楠开始有些磕绊,没踏上节奏,但大半支曲子过后,便自如了许多,宛如一尾活泼的鱼。这竟然是金燕第一次见母亲跳交谊舞。

不得不说,需要一定浪漫身心投入的交谊舞与梅楠对自己一贯严肃严谨的要求有些违和。在金燕印象里,母亲是不苟言笑的,她看谁都像病人,身上都有疑难杂症。她时常用痛心疾首的口气对金燕说:“你能不能再好一些呢?就这么容易满足于这点儿成绩?”好像金燕拿回来的考卷不是98分而是68分。

医生建议,梅楠这种病情,需要多与人交往,多参加文艺活动。金燕不得不强迫自己周末早早起床,陪她去人民公园。闲逛中居然在老年相亲角撞到了贾某人的资料。这个贾某人是梅楠曾经为金燕安排的相亲对象,医院里当年少有的博士,但金燕无法接受贾某人大势已去的发量。压在保温杯下的A4纸上,“离异,带有一女孩,三甲医院营养科主任”的贾某人形象如一枚去壳鸡蛋。守着这张纸的老太太长得则像一坨醒过头的发面团。

“不管什么世道,医生都是最吃香、最令人羡慕的职业。你看看那些当领导的,对谁都颐指气使,唯独见了医生老老实实。”梅楠说。

“你哪来这么严重的功利思想?如果你是这样当医生的,我看你那些先进证书、奖状、锦旗都白得了。”

“天下最难的事就是张口求人。万一以后我得了大病,进医院做手术都顺利很多。这是给你减轻负担。”梅楠又说。

“生死由命,不要杞人忧天。把眼前过好才是最重要的。”

“你这是目光短浅。”梅楠还在说。

“行了,梅医生,”金燕提高嗓门,“到底是你结婚还是我结婚?为了一个‘远虑就要把我眼前的快乐牺牲掉。我明确地告诉您——”

金燕结结实实地将“您”的发音顶在前腭:“如果我嫁给这个秃脑壳,就会不开心,就会没有性生活,就会生不出小孩,就会离婚,就会抑郁,没准哪天就摸了电门。我就是要找一个帅的,找一个跟我年纪差不多的,找一个头发多多的。”

和梅楠一来一往的唇枪舌剑令金燕甚是得意尽兴。不过这只存在于她的臆想当中。當年她还没有足够的勇气当面忤逆梅楠。随着日子慢慢往后过,她不断为这段虚拟对话增补新台词。这些台词倒当真面对面讲了出来。

她离婚——

“要是你和博士结婚,他大你那么多,一定不会和你针尖对麦芒,你想吵也吵不起来。”

“梅医生,我宁肯选择一辈子被吵到死也不要那种整天没话的,你和我爸的日子,家里冷成冰窖,你觉得我还没受够吗?”

她的姐弟恋被梅楠发现——

“小这么多怎么可以?他没办法踏踏实实地和你白头到老。”

“梅医生,女人本来就长寿,倡导女大男小势在必行。你想让女人到老全部都成遗孀吗?”

她和林远高结婚——

“这套房子可不要写上他的名字。”

“难道在他眼里,你女儿的可‘娶之处就是这套房子?”

“还是得要一个孩子。要是我现在没有你,孤灯单影多可怜。”

“梅医生,你觉得孩子就是拿来给自己养老送终的?与其要个孩子,难道不是自己有钱比较重要?”

“你难道”“你觉得”“你有没有”“你是否想过”……提问或反问句式,这是金燕在工作中诱导或逼迫他人做出回应的方式。金燕能想象自己穷追不舍讨人嫌的表情。不过用来抵挡梅楠,这一招倒是好用。梅楠越来越老,越来越安静。

唯一让梅楠没有表达反对意见的,是金燕从事业单位辞职去民企。当时她们还住在医院里两房一厅的老旧家属楼,当金燕说起翻四倍的年收入,还有可能拿到原始股时,外面已经慢慢黑了,谁也没有想到去开灯,灰蒙蒙的房间似乎仅凭她俩眼里射出来的光芒就够了。

摇晃的魔球灯发出五颜六色的光。梅楠融入了人民群众的汪洋大海。跳舞的人们戴着面具,老的看不出老,丑的看不出丑。那些附着的假面孔,有着或绿或紫的诡谲脸色,五官模糊,像幽灵一样,飘浮漫游在光里。光很深很厚,半遮半掩着他们松懈的身体线条。一波强过一波的旋律,令光的泳池加剧晃动,即将从窗口倾泻而出,潮水一般扑向两侧暗沉沉的群山。

金燕忍不住掏出手机看。林远高的上一条信息还是停留在昨晚的“旅程平安、快乐”。到底要不要给他打个电话,金燕纠结了一小会儿。她猜想他在做些什么。这个时间点,估计在刷抖音。吃完饭,他先追两三集剧,然后刷抖音。他提到遇到她之前的那段生活时,总是把它说得毫无生气。现在看来,是他个性的原因。金燕由衷地厌恶抖音里的背景音乐和罐头笑声,强烈要求他戴上耳机。看着他在沙发上“葛优躺”,她也很奇怪,她竟能容忍他如此庸俗的爱好。

自从三年前他父母先后病逝,他一直恹恹的,提不起精神。每每醉酒回来,他总是反复念叨“失去了人生的支撑和归属”。金燕不得不中断看到一半的财务报表,从书房出来。客厅里黑乎乎的,灯总是被梅楠关掉,有一股外卖快餐的气味、凉下来的泡脚水味儿和厨余垃圾的酸腐味儿。咖绿色的地板白天看文艺范儿十足,夜晚若是没有灯光加持,就像滋生了斑驳的苔藓。

金燕有几分落寞:“难道你的人生里没有我?”而后握住他的手给予发自内心的安慰:“我会一直陪着你。”他失焦的目光从她脸上一厘米一厘米地移开,对着映出他俩影子的电视机屏幕怔神。像是担心什么,他把外衣拉锁往上拉,一直拉到头,似乎是想把自己整个儿裹起来。

不过次数一多,也就木然了。她不能总把时间和精力花费在安慰一个正常的成年人身上。他是不是太脆弱了?他又不是梅楠,应该有自愈能力。女人总是有内在的力量让自己活下去。即使是梅楠,也并不回避自己的问题,偶尔会嘟囔金燕不要对她嚷嚷,不要对她不耐烦,因为“我有病的”。

以往的分手,金燕头也不回地走了,他们的悔意,总会透过种种缝隙传递过来。此刻也一样,她可没有看在什么的分上必须维持这段婚姻的念头,即使林远高承包了这么多年的厨房家务。谁会为哪家饭店好吃而立志嫁给掌勺颠锅的大厨师?这样的事情在小说里可称为故事,发生在现实人生中则堪比事故。

从舞会上回来的梅楠,兴奋得睡不着,摸摸这里,摸摸那里,嘴角弯出一道月牙。过了一会儿,她忽然被什么慑住了似的,保温杯举到一半,停在唇上,恍恍惚惚地说:“今天我看见一个人。”

她说,她看到陈志凡了。

金燕从来没听说过这个人。“谁?在哪里?”

“你怎么连他都不记得了?他是你爸爸。”

金燕吓了一跳:“我爸姓金。我这长相,单眼皮,薄嘴巴,一看就是我爸的基因。”

金燕反问她:“我爸叫什么?”

梅楠不吭声了,把杯盖扣在杯口,使劲扭上一圈又一圈,胶垫吱吱作响,像痛得喊救命。

第二天早餐时,老先生和梅楠打招呼。她笑了笑。老先生的态度随和了一些,不再是矜持孤傲的“老克勒”模样。他对金燕竖大拇指,重复昨晚的夸奖:“你妈妈跳舞,灵。”梅楠看上去迷惑不解,她已经不记得昨晚的事情了。她悄悄问金燕:“跟我打招呼的这个人,是不是你爷爷?”

直到大家聚在阳光甲板上,不知谁带来了小音箱,上了岁数的游客们自发地又一次“嘭嚓嚓”,老先生和梅楠再一次旋轉在一起。

红晕涌上了梅楠的脸颊,连她的脖子都变得绯红。片刻间她双眼蒙上一层雾气,深深地叹了口气:“陈志凡,你是不是陈志凡?”突然涌上来的泪意使她的嗓子哽住了。

老先生看看前后左右,不确定地问梅楠:“你说什么?”

名牌佬像闻到了什么似的凑过来,懒洋洋地笑着说:“哈哈,有故事。”金燕瞥他一眼,他那个小女友像刺猬一样瞪着金燕。

梅楠说:“你去的那个乡镇卫生院,我去过那里找你。他们说你走了。我等了两天两夜,没有人知道你去了哪里。”

金燕不知道梅楠即将说出什么。她本能地想打断母亲,但众目睽睽之下,动作又不好太生硬。

“我事先给你拍了电报,让你在车站等我。我提着箱子走出来,广场空空的,一个人也没有。我以为一出站就能看见你。”

老先生饶有兴致地接过梅楠的话:“你为什么要找我?你知不知道我为什么不见你?”

梅楠看看围拢在四周的人,一时不知如何是好。名牌佬又笑:“见不着着急,见到了又不说。等明天下船,鬼影都没有一个。”

梅楠急了,抬起头,可怜巴巴地看着众人:“我给人看病出了事故,他帮我扛下责任,背了处分下到乡镇。”

众人“噢哟”发出一波声浪。金燕从来不知道母亲有过这样一段往事。不过,她感到自己在心底深处,深深抵触这些几乎人人都不可避免的悲情(狗血)故事。

名牌佬又问:“你们俩是不是好过?”

金燕打断他:“老人家的事情,不要乱猜乱讲。”

名牌佬摇头晃脑,手搭在小女友的肩膀上:“你是风儿我是沙,缠缠绵绵到天涯。”人群里有人发笑。

老先生倒显出几分认真:“我是陈志凡?你确定没有认错?”

梅楠定定看着他:“你一只眼单眼皮,一只眼双眼皮。”

所有人都往老先生脸上看。公务男也不由得认真打量他。老先生眼皮严重松弛,基本就像要掉下来,盖住大半个眼球,看不出哪个是单,哪个是双。

名牌佬看起来饶有兴致的样子:“阿叔,你到底是不是陈志凡?”

坐在椅子里的人和站在四周的人,都把身子往前靠了靠。老先生老顽童似的,用手指把眼皮撑开:“我老得自己都不记得了。”众人哄堂大笑。只有梅楠不笑,她似乎在时光的湍流里沉浮了很久,一脸终于抵达的疲惫与放松。

接下来,她紧紧跟着老先生,眼里亮晶晶的,久不久地想起一件往事。他们一起下乡义诊,半路上为了躲沙尘暴,跳进一口枯井;他们一起做解剖,实验用的兔子麻醉剂量不够,竟然从手术刀下一蹦三尺高;他们参加新年舞会,她不会穿高跟鞋,把脚崴了……明媚的阳光下,梅楠的影子忽明忽暗,仿佛她忽明忽暗的记忆。

金燕在脑海里勾勒这些场景,相册里发黄老照片上母亲年轻时的容貌便有了几分生动。可她很难将那些活泼的、可爱的、充盈着粉红少女心的形象与母亲联系起来。

下午换乘游览观光船进小三峡。“两岸猿声啼不住”的情景在大三峡已不再有,但在小三峡仍可见到。人游其中,时常可见一只只猴子在岸峡壁上攀越,不时发出叫声,向游客做鬼脸,打招呼。清碧水面上,一对对鸳鸯悠闲游荡,理也不理擦身而过的游船,似为游客助兴。

大家都忙着拍照。自拍的,你拍我我拍你的,三五成群各种花式合影的,不亦乐乎。金燕带着梅楠站在一旁,情绪离大家的热闹有点儿远。老先生走过来,说给她俩拍合影。梅楠听到后现出一脸的喜悦,但接着,当她伸出双手要挽起金燕的胳膊时,金燕却显得有点窘迫。金燕躲开镜头,说她们的合影有很多,不用再拍了。老先生直接怔住。名牌佬说:“老先生,这你就不懂了,给女人拍照哪能不开美颜?”金燕附和道:“我衣服没穿好,不够上相。明天再拍。”老先生还是纳闷:“刚才我们大合影,你不也拍了吗?”金燕索性不回应,默然走开。

有几段宽谷,河床上布满了卵石,导游说这里的石头就是著名的“三峡石”。许多游客上岸捡石头。老先生也跟着下去。金燕待在船上,她可不需要这些无用的玩意。上次她和林远高欢天喜地捡回去一堆,放在电视柜上,刚开始觉得新鲜,时常拿着把玩观赏,后来打扫卫生时嫌碍事,陆陆续续都扔了。

梅楠从卫生间出来,从船头转到船尾,没看到老先生,整个人忽然发抖,抖到根本站不住。她慌里慌张地,趴在栏杆上往水里看。

“快点救人,有人落水啦。”

“没人落水。这里是旅游区。大家都在玩。”

她“啊啊”张着嘴巴,半天说不出一句话,看金燕的眼神渐渐溢出灼人的愤怒。她一扬手,劈头给了金燕一巴掌:“你们这些见死不救的家伙,还配不配穿这身白大褂,还有没有一点良心?”

金燕从身后抱住母亲,把她乱挥舞的双手捆在自己手臂之间。“好好好,我们马上就救。救护车马上就来。”她贴在母亲耳边克制地说道。医生说,阿尔茨海默病人迟早有一天会不认识自己的亲人。

梅楠听见“救护车”这几个字,咽喉卡了一下,发出“咕咕”的声音。随即抖得更厉害,声音全都是带着颤音:“不要带我走。我听话。我会好好听话。”

金燕和她的脸挨得如此之近,近得足以看清那双眼睛里因情绪激动而迸出的细细的红血丝。她不能确定梅楠此刻是清醒还是糊涂。她把头偏到一边,往那双眼睛深处看。刹那间,心里有一种一脚踩空的错觉。

一段时间以来,金燕被一种不愿面对的罪恶感捆绑着。梅楠的情况越来越糟糕。她经常把东西藏起来,藏在某个出其不意的地方,某个不精疲力竭、人仰马翻折腾一整天就找不出结果的地方,甚至能把一摞钱塞进衣柜和天花板的缝隙里(粉刷房间时才发现)。完全没法想象她一个人在家时,攀高上梯的矫健(艰难)。可是你永远别指望她能回想起把东西藏哪儿了。

一次,她翻箱倒柜找职称证书,说医院要返聘她。

她越过了界限,闯进他们的卧室。金燕阻拦她。她少有地犯起犟脾气,执意把斗柜里的衣物全部抖在地上。在廚房准备晚饭的林远高听见动静,也跟进来。

如果林远高不在家,金燕不会对梅楠客气。她对付得了梅楠,让梅楠规规矩矩。但是林远高在家,规规矩矩的就得是金燕。她不想让自己被折腾得丧失理智的一面被他看见。

他一开口,梅楠摇着头叫嚷:“你走开,不关你的事。这是我女儿的房子,你管不着。”花白头发纷纷从脑袋两侧垂下来,落进她的嘴里。

金燕心一悬,扭过头去看林远高。金燕不知道他会说出什么,肩颈上的肌肉跟着紧绷起来。林远高用力抑制住呼吸的幅度,眉头压住眼眶,使了点劲儿才转过身去。金燕跟在他身后,心慌慌的,却不知道该说什么。他回到厨房,金燕以为他会把围裙一甩摔门而去,他却重新“当当当”接着剁肉馅。手上使了劲,楼板跟着跳。她想上前接过他手里的刀把,他用后背挡住她。“有洋葱,辣眼睛。”他说。

那一刻,她真心疼林远高。他要是摔门而去,反倒能让她好受一些。是啊,他的确是能凑合的。金燕不由得这样想。她知道自己是不对的,可是这种感觉就是不肯退去。

“当患者进入痴呆中晚期,把他们送到养老机构,并不意味着您失败了。能提供专业照护服务的机构可能是一个好的选择。”这是医生的建议。除此之外,金燕认真问过家里老人存在类似情况的同事和朋友。

“请人陪护当然最好。不过现在陪护很挑的,宁肯照顾小的不愿照顾老的,宁肯照顾半瘫的不愿照顾痴呆的。”这样的经历和体会,金燕一样有过。

金燕的问题后面还跟着问题:“老人这么折腾,你们夫妻关系受影响吗?”

“肯定的,”声调骤然扬起,“……实在不行,就得送养老院。”有人已经这么做了。

“是呀是呀,实在不行,也只能去养老院。”金燕在手机这边跟着重复。

她试探着问梅楠:“养老院就像幼儿园。幼儿园是小朋友们在一起,养老院是老朋友们在一起。大家一起画画,一起做游戏,一起看书,看电视,不像你在家这么孤单。周末我就会去看你,带你出去逛公园。”梅楠定定看着她,看到她心虚。梅楠的脸凹陷下去,皮肤松松软软的,整个人像是受到了巨大的打击。

金燕的双臂不知不觉软下来。梅楠的身体也不那么紧张了,垂着脑袋,怔怔望向江岸。金燕真想把这个披散着一绺一绺花白头发的后脑勺,像揭锅盖一样从顶上揭开——看她脑子里的那一团物质,那些层层叠加的记忆碎片经过时光煅烧熔铸,到底会呈现出怎样的异样。

梅楠紧紧挨着老先生坐在观光船最后一排,再三叮嘱:“不要再跑了,会丢的。我们这么大岁数,找不到家很麻烦。”

公务男把老先生脖颈上有些松散的丝巾重新系好,掖进衣领。他转身坐下,坐在前面一排。金燕走出船舱,晃悠到窗外的通道上。早凋的落叶在凉风中打旋,一群攀在峭壁上的猴子无聊地望着她。

老先生从口袋里掏出一堆小石头,有暗红的、淡黄的、浅绿的、深灰的,也有透明无色的。许多石上花纹好似山水花卉,还有一块纹路奇特,一时看不出像什么。老先生琢磨了半晌,说像刘关张三兄弟。梅楠跟着他的指点细细看。白衫的刘备,青袍的关羽,棕褂的张飞。“宁学桃园三结义,不学瓦岗一炉香。”老先生慢慢讲起了典故。

他俩有一搭没一搭地聊天,一会儿并轨,一会儿分轨。

“……同是天涯沦落人,谁也别嫌弃谁,我就找了她。”

“那个年代你这种家庭成分,工作、求学、婚姻都是很困难的。”

“唉……她很胖。怎么个胖法呢?你见过河豚生气时候圆鼓鼓的样子吗?头和身子连在一起,看不到脖子,腰那里圆圆一圈。她从小有一种被人嘲笑的怪病,发作起来,不分日夜地贪睡、贪食,醒了就大吃,吃了又睡。有时候一顿饭能吃四斤米饭,不给东西吃就闹,摔东西。”

“这是一种病。可能是周期性嗜睡-贪食综合征,丘脑下部的病变。”

“对了对了,你灵的。”

“这个部位不好动手术的,好多神经搭在一起。”

“灵哦。不愧是大医生。冒昧请教一下,你脑瓜这么灵的,怎么会得阿……阿什么默?”

“医生也是人,是人就会得病。”

“哎,据说艾滋病都能治了,你这个病为什么不能治呢?”

梅楠轻轻呼吸,抱歉似的冲老先生笑笑。

老先生续上刚才的故事:“我带着她坐了两天两夜的火车硬座,到大医院看病。那些医生和你说的一样,不好动手术,不如保持原状。”

他只好带着她原路返回。数九寒天,冷在三九。那天就刚好是三九开始的第一天。列车厢就是一个大冰库,四处漏风,冻得人眼眶子疼、腮帮子疼、脑仁子疼。她人是很好的,把他生冻疮的手塞在怀里捂着。又是两天两夜,下车后他满脑子都是“哐啷哐啷”的动静。清早到站,夜里刚刚下过一场鹅毛大雪,四周白茫茫一片。脚踩下去,嘎吱吱响,一脚一个雪窝窝,埋到小腿,根本看不到鞋面。他俩裹着厚重的棉袄,摇摇摆摆,像两只大企鹅。走了几步,她就没力气了,没法把腿从雪地里拔出来。两天两夜的硬板凳坐下来,腿脚都麻了。她干脆向旁边一歪,躺到雪地里去,不走了。他去扶她,拉她,拽她。可是他也没有力气了,索性一起倒在雪地上。

“哈,你简直想象不到,雪地居然比车厢还暖和。那一刻,真想幸福地睡过去。”老先生兀自呵呵笑着。

金燕一直竖着耳朵听。这时候,她的嘴角跟着咧了一下,鼻尖却有些发酸。时光给回忆里的世界镀上了一层有趣的、闪闪发光的保护膜。

“雪地……雪地……”梅楠跟着重复,身上受凉似的一缩一抖。

老先生发现她的反应:“你们那里冬天雪肯定更大。你有没有被困在雪地里过?”

梅楠没有作声,眼睛瞪着窗外,好像有一片羽毛在她的眼前慢悠悠地荡下来。

老先生的好奇心又起来了,带着鼻音哼唧道:“我的故事都讲给你听了,你也要讲一个给我。礼尚往来,这才公平哟。”

金燕侧过身子,扭头看过来。梅楠两只手紧紧扳着前面的椅背,斜坐的屁股只剩小小一块贴着座位,她的眼睛直直看着窗外,仿佛那片羽毛歇在山顶的一棵树上。

“好像有过那么一次,真的很大很大。”

那天,她必须出门一趟。她把饭菜扣在锅里,在桌上留了字条,让金燕“把作业做好,先睡”。太着急了,“睡”收尾的一横,甩到了字条外,在墙上留下一排墨水渍。不知道什么时候下雪了。雪真大呀,大片大片的雪花垂直地落下来,铺天盖地,这辈子她再也没见过那么大的雪。一吸气灌进嘴巴里,一眨眼夹在眼皮里。天越来越黑,根本看不清前后左右。她把手盖在眉毛上,伸另一只手去撵那些没完没了的雪片。路上车很少,那一带是郊区,公交车已经停了。好几次她走不动,扶着路边的电线杆喘气。身上倒是不冷的,感觉腋窝下面湿涔涔地出了汗。

金燕发觉自己的心脏跳得有些快。她有意让窗框挡住自己。

梅楠脑海里的旧事渐渐清晰,表述逐渐顺畅。她讲起自己小时候被出门做工的母亲锁在家里,风把薄薄的门板拍得噼噼啪啪,好像下一秒就要散架。那个吸大烟的老头,瘦到只剩皮包骨,面目阴森,像一只门牙极大的灰老鼠,每天早晚躺在巷口的石凳上流鼻涕口水,瞄准机会悄悄摸进别人家去拿些什么去卖钱。她想他已经在她家门口了,只等再来一阵大风,就踩着门板蹿进来。她爆发出一阵一阵的大哭,哭叫“妈妈”。叫“爸爸”没有用,因为她从来没见过父亲长什么样。而金燕就在家里等她,像她小时候一样,焦急无助,缩在屋角。她家住在二楼,金燕可以听到单元木门哐当撞开又哐当合上的声音,听到人们跺脚抖掉积雪的动静。随着脚步声一次次接近家门又一次次离开,小小的金燕必定一次次燃起希望,又必定一次次被失落和恐惧折磨。她耳边全是金燕的哭泣。她要赶回去,必须赶回去。

“你是有什么事情,非得冒着风雪出门一趟?”老先生问。

若说人生充满荒谬,但也有着荒谬中的道理。如同此时此刻,她这一辈子经历了那么多场大雪,为什么偏偏说起这一次?金燕两眼眯着,手脚开始微微发冷。

那个晚上,梅楠很晚才回来,披着厚厚的雪花撞进家门。满是寒气的大衣,靠近唇部结成冰壳的围巾,两只被雪水浸透的棉靴,东一件西一件,如同被丢弃的盔甲甩在地上。她在金燕房间门口张望了一眼,看到她已經裹在被子里睡了。

“你是有什么事情,非得冒着风雪出门一趟”——这个问题问得多么好。

在金燕十多岁的时候,梅楠有过一段或者两段隐蔽的感情经历。少女的心是多么敏感。她能从梅楠不让拉窗帘判定这是发出回避暗号,她能从茶杯的温度甄别是不是有人来过,她能从梅楠回到家的情绪判断梅楠是否约会回来。她用尽心机,寻找蛛丝马迹。居然让她在床罩上找到了一根卷曲的短毛发。她感觉到有一台搅拌机在身体里搅动。她指着那个异样的物证对母亲说,哪里来一根卷卷毛?我们都是直头发呀。

说完她立刻退回自己的小房间。她感觉到整个后背都是梅楠凉阴阴的目光。很快她就得到了惩罚,因为早恋,梅楠狠狠扇了她一记耳光。

“我要是告诉你,你就会告诉她。不能让她知道。”梅楠有点儿兴奋。

“好吧,我不问了。你也不要告诉我。我也不想知道。”老先生有点儿狡猾。

要是还这么深一脚浅一脚地走,明天早上也到不了家。路旁的树枝已经被白色的积雪压得很低了。雪面上发出毕毕剥剥的轻微爆裂声。梅楠跳了几次,够到一根粗壮的树枝。她蹬动双腿,让身体尽量荡起来。树枝断裂,将她砸倒。躺在雪地上,她喘息了好一会儿,抬起胳膊用力翻身。路的高处,缓缓游下来一团晕黄的灯光。她拖着树枝走到马路中间,迎着越来越近的汽车用力挥动。

“你要相信一个母亲的力量。”梅楠好像看到自己凯旋的模样。

“你真棒。回到家,你女儿一定非常激动。”

“噢,不。她已经睡着了。我有一点失望,但更多的还是感到欣慰。这说明她长大了,很坚强。这也是我一直要求她的,谁都不能靠,只能靠自己。”

金燕的确哭累了,但她根本没有睡。钥匙插进门锁扭动的那一瞬间,她从门背后一个反弹,冲回自己房间跳上床。巨大的宛如失而复得的幸福感和强烈得无以复加的痛恨联起手来,把她的心口绞得很痛。为了忍住不发出哀号,她缩在被窝里全身控制不住地颤抖起来,像坠入冰湖。尽管母亲回来了,但金燕依旧被抛弃了。这真是一个糟得不能再糟的夜晚。

“第二天一早呢?她睡醒了,看到你,是什么反应?”

“她上学的地方有点儿远,要坐交通车,每天都比我早出门,直到晚上放学再坐交通车回来。我们一整天都见不到。”

“后来呢?过后她知道了吗?”老先生真的很爱提问。

“不知道。我也没有对她说过。这有什么好说呢?让她再担心一次?没有必要的。”

“不容易,真不容易。不过你也有回报呀,你女儿对你蛮好的。”

“是蛮好……就是太忙啦,一天跟我说话的时间只有一点点。”

梅楠说得没错。

金燕要努力赚钱。她看上一家养老院,条件不错、价格不菲,梅楠的退休金不足以支付这些费用。她还要为自己的养老(林远高暂时在她的规划当中)做好充裕的经济准备。她设定了一个目标金额,力图尽早实现财务自由。她没有孩子,必须依靠自己。每晚入睡前在脑海里过一遍收支明细,已成为连她自己都觉得“葛朗台”的必修课。

老先生坐在窗边,那个位置可以看见金燕的侧影,她裹紧风衣,站得笔直。山谷里起了冷冽的风,她抬手按住额前几缕不听话的碎发。

“怎么说呢?我也是看不准的,就是有一点点感觉,你女儿看上去有些……冷……冷静。她是不是电视台的主持人?搞访谈节目的那种,不动声色。”

“哈,差一点就是喽。要不是我坚决不让她学文科,学那些华而不实的专业,她就是喽。她很会朗读的。”

远远的街灯明了,好像闪着无数的明星。天上的明星现了,好像点着无数的街灯。我想那缥缈的空中,定然有美丽的街市。街市上陈列的一些物品,定然是世上没有的珍奇……

梅楠竟然把这首诗一字不差背了出来。

“她要参加年级朗诵比赛。比赛前一个星期,我每天晚上都辅导她。”

“拿到奖了吗?”

“没有拿到。”

“还有比她更厉害的 ”

“都怪我。那天晚上我回来得太晚,肯定影响到她了。她没比好,闷在心里,什么都没有说。好多天后我突然想起这个事情……我太冲动,为什么不能等到比赛过后,晚一两天去呢?”听得出梅楠的懊悔。

“你的意思是说,你顶着大雪回来的那个晚上,是她比赛的头一天晚上?”

梅楠接着说:“她喜欢一双小皮鞋很久了。我还记得呢,枣红色的,带着金色扣子的丁字鞋。对于别人家的孩子,或许不算贵。我一直舍不得买给她。那天过后,我就把小皮鞋买了回来,放在她桌子上,想着她放学回家,第一眼就会看到。”

她怎么会不记得,那双枣红色的丁字皮鞋站在她的小书桌上,金色扣襻在灯光下闪耀,一点儿不比灰姑娘的水晶鞋逊色。

“她肯定高兴得跳起来,可能还会喊‘妈妈,我爱你。”老先生笃定地说,甚至在还没说出来之前,就提前几秒开心地笑了。

怎么可能呢?老先生你不要太幼稚。她当时的第一反应是把它狠狠地扔到窗外,即使时至今日,她还被那种冲动蛊惑,那样做必定很了不起。不过,她最终还是没有那样做。

“她心疼我花钱,把鞋子塞回鞋盒,让退了。”

“你这个女儿,太让人心疼。”老先生连连感叹。

“越懂事,越让我心酸。不过,她最后还是穿了,毕竟是小孩子,心里不知道多开心。”梅楠竟然笑出了声音。

“这些事情,你记得这么清楚啊。”

“你没有孩子吗?不过你们男人都比较粗心。”

“呵呵……哎呀,说了半天,你都没说,到底为什么你要出去?你好会卖关子的。”老先生做出很着急的样子,在腿上搓手。

有什么能大过风雪天的威胁?当然是诱惑。

金燕忍不住转过身,在这残忍的一刻,她非常想看到梅楠说出秘密的时候,脸上会是怎样一种表情。那无耻的夜,那冰冷的夜。

经过那样的一个夜晚,后来只要遇到任何不堪,她总是会一股脑地歸咎于此,甚至包括她不打算要一个携带自己基因的孩子。她保不准他长大后生活得什么样。她不愿承认但清楚自知的是,面对种种诱惑她也并不表现得比梅楠更好,但事实上她也并不觉得自己做过什么特别不像话的事,只是,只是她不想让这个孩子面对她时,会产生她面对梅楠时,那种陈旧的疼痛与新生的自责相互拉扯的复杂情绪——对你,我仁至义尽。

冰水滑过她的眼底,令她眼眶四周忍不住抽搐。但这个表情过于细微,只有她自己才体会得到。

“我呀……我是去问她父亲要生活费。我跟他当时已经离婚了,不过他每个月回来一次。说好的,等金燕长大几岁,再告诉她。但是他不能不给生活费,一连几个月都不给。”梅楠咽喉突然一紧,好像急着表达时隔多年仍旧未泯的激愤,“为了女儿,我没有什么好怕的。”

金燕忽然什么都看不见了。好一会儿,她才辨认出正对着公务男的两只眼睛。不知道那是巧合,还是公务男已经那样看了她一阵子。他的眼神看不出情绪,非常平静。

可是,真的是因为妈妈回来得太晚影响到了比赛发挥吗?

同学们排队进入礼堂。旁边的同学窃窃私语,说老师会在教室挨个搜书包,最近班上经常有人丢东西。一时间她有些不知所措。比昨晚还要更多沉重的恐惧向她袭来,浸透了她的全身。她书包夹层有一个熊猫卷笔刀。那是一个常见的没有特别之处的卷笔刀,全班同学起码四分之一有同款。最终,老师们没有找到他们想要的答案。

很多年后,她才给那天早上执意把别人的熊猫卷笔刀塞到自己书包里的行径找到一个合理解释——人在不痛快的时候,做一些出格任性的事情,会好受一些。

36岁那年,她被误诊为肺癌,说是已经扩散到淋巴和锁骨,还有半年左右的生存期。她连跑几家医院求诊,却把核磁共振的片子和报告单遗落在出租车上。站在路边还没等她想清楚,泪水已经涌满了她的眼眶。她倒不是为了自己哭,而是觉得梅楠太可怜。她下不了花钱治病的决心。与其花光,不如留给梅楠。

她虚构了一幕场景——她象征性地伸手揽过母亲肩膀(梅楠从不娇宠她,和她几乎没有亲密的身体接触),鼓励道:“你不是一直教育我,要坚强、要独立吗?你要像要求我一样,要求自己。”没准她还会更进一步说:“看吧,与一个不能伴你终老的人相比,还是钱比较重要。”

这个被遗弃的孩子,用自我放逐的方式回报遗弃她的人。她在幻象里得到肆意的快乐,愈发放纵——如果是梅楠得了这样的大病——

“我的女儿啊——我要是走了,女儿怎么办?她还单身,再也没有亲人。”

想到梅楠眼泪鼻涕哗啦啦流淌下来,一点儿形象都没有了,金燕不仅没有悲伤,反而有一丝丝的厌恶。台词都想好了:“难道没你,我就不活了?我要是不好好活着,不是愧对你的要求吗?祝你——喜提成果。”畅快极了,却又恶极了。

江水如墨玉,黄金六号亮着霓虹彩灯,经江水摇荡,好像落在江心的散碎珠玉。人们聚在最顶层的甲板。再过一会儿,按行程表上标注的时间,“24时”,游轮将通过三峡大坝五级船闸。这是此次行程的最后一晚。

如同迎接一场盛大的仪式,大家显然有些激动。梅楠穿着一条长及小腿肚的干枯玫瑰色的长裙,外披藏青色香云纱中式外套,柔软的头发用米色香蕉夹挽在脑后,真是一位颇有风姿的女士。

上甲板之前,她坚持要洗澡。这是她过去的一个习惯,但凡参加重要活动(例如开家长会)前的一种仪式。这个习惯随着她的衰老,已然消失了很长一段时日,以至于需要催促甚至强迫她才肯洗澡。

梅楠打量卫生间的洗漱台:“我的奥妮啤酒香波呢?还有永芳珍珠霜?”灵敏和挑剔似乎重新回到她身上。她所说的这两样东西,是三四十年前她常用的,早已消失在时代大潮中。

她身上所起的变化使金燕有点儿欣慰。金燕看着她脱去衣物。梅楠并不瘦弱,乳房还有一定的形状和分量。金燕挽着她的胳膊,帮助她迈入带门槛的淋浴房。金燕的手指感觉到,梅楠的手臂有种干燥的质感,像被热风吹过头或炭火烤过头,布满细小干燥的纹路。

在触及母亲皮肤的那一刻,金燕下意识地想要甩开。这种生理上的不适,其实是一种心理应激表现。她有个被父母遗弃的朋友更加严重,和旁人肢体接触犹如被刺。金燕并不能完全克制这种不适。淋浴间没有淋浴凳,她便守在玻璃门外。

梅楠抹去脸上的水花,开口向金燕求助:“帮我洗洗后背。”自然而然的表情,就好像一直以来后背都是金燕帮她洗的。退休的第一年,她从冲下河堤的自行车上跌下来,摔断右锁骨。即使那次,金燕也只是监督护工为她洗澡。

金燕慢吞吞把门打开。她把沐浴液挤在母亲后背,四下看看,扯过毛巾在洗手池用热水浸透,随后把一只手包起来,用另一只手抓住毛巾,在皮肤上打圈。白色的泡泡渐渐丰盈丰厚,扑扑飞起来。梅楠在对面的镜子里看见挂在金燕额角的泡沫,开心地叫起来。

金燕的朋友告诉她,养老院给老人洗澡从来都是很“痛快”的,把他们三下五除二脱光,再绑在座位带孔的轮椅上。没人会讲究水温的高低、水柱的力度,以及沟沟缝缝里是否沖洗干净。等把他们拖出来,个个哆哆嗦嗦,像脱了毛准备挨刀的鸡。所以她每周去看老父亲时,都要帮他洗澡。这居然也成了老父亲在其他老人跟前炫耀的事情。

金燕拿下花洒,给母亲冲洗。水温有些低,她把热水开大。梅楠缩着脖子搂着肩,打摆子一样,痛快地哼哼唧唧。有一串泡沫顺着脖子滑到前胸,金燕将花洒举高一些浇下去。梅楠简直不能再享受了,她转过身,彻底向着金燕,快乐地嚷嚷着说:“再冲冲,再冲冲。”

金燕忍不住说:“你不是最讨厌洗澡吗?”

梅楠鼻子眼睛皱在一起,往嘴巴里咝咝吸气:“这里水热,热热的,好暖和。再热一点,再热……”

花洒差点脱手,被金燕控制住了。梅楠不愿意洗澡的原因或许就在于——她已经不太会调水温了。

她肯定告诉过金燕,“水热”,或者,“水凉”。但是,都被金燕提高音量反驳回去:“那就左右调温度啊!这么简单的事情,还要我教你吗?”

梅楠带着褐色斑点的前胸后背,被热水烫出熟虾般的颜色。金燕则像被烫着了眼睛一样,突然低下头。

洗完澡后,梅楠披着湿漉漉的头发在镜子前坐下,金燕从抽屉翻出吹风机。热风柔柔地吹着梅楠,镜子里的梅楠,温婉得像画上的仕女,有那么一种想跟她赌气也会觉得非常无礼的神情。

梅楠的脑袋主动配合着金燕的动作,她感受着来自那双手的认真,吹左边头发就往右边转转,吹后面头发就稍稍仰头,眼里现出温柔神色。“我想起你小时候呀,我给你扎小辫。手下没轻重,拽得太紧,头发根都揪了起来。多痛呀,可是你乖乖的,一声不吭。你还记不记得?”声音里充满疼惜。

镜子里的金燕无声地点点头。梅楠的笑意如水波纹漾开。

“还有,我读电大的那年暑假,每天早上拎着课本去公园背书。到了中午,你做好饭菜装在饭盒里,吭哧吭哧骑着自行车给我送过来。吃完饭,你在小水渠里玩水。到了傍晚,吭哧吭哧骑着自行车把我带回去。那个时候你才多大呀,十二三岁吧。谁见了都说,这个妈妈太有福气了。”

金燕只要一抬眼皮,就能看见镜子里的自己。喉咙里有一股气流在打旋。她突然凑到镜子前,对着镜面哈出一大口气。梅楠愣了一下,用手捋过飞到鼻尖上的发丝,发出孩子般的笑声。这个举动多像她们做过的一个游戏。报数,逢7或7的倍数就报出“过”来替代,谁卡壳了,对方就送出一个弹额头。大拇指和中指捏在一起连成圈,张大嘴巴,对着它哈出一大口气,附加神力,对准喽——有几次她下手重了,金燕脑门正中立马蹦出一朵小红花。

“我庆幸还记得这些。妈妈有很多做得不好的地方,可从来没有听你抱怨过什么。相反,很多时候都是你在照顾我,顺着我的情绪。妈妈给你添了很多麻烦,谢谢你。”镜子前有一束从岸上采来的小雏菊,一朵朵粉白粉白的小花,乖巧地猫在镜前灯的暖光里。

金燕感觉有什么要冲破抿紧的嘴角。她忍住半晌,虽然不知道该说什么,但此时此刻却又很想听到自己的声音。

“头发吹干了,我给你盘起来。”她说。声音沙哑,像排毒排到一半。

公务男带着老先生和梅楠,站在侧舷靠近船头的位置。周遭世界如点缀金鳞的黑巨鱼。梅楠喜欢上了和他们在一起的感觉。她脸上的线条变得和缓,布满包子褶一般细密皱纹的唇部不再紧紧嘬着,展颜露出笑容,牙齿依然保持不错的光泽度。

隔着小女友,名牌佬和那对投行精英聊着什么。名牌佬左胳膊搭在小女友肩头,右手捏着牙签在虚空中划拉。精英女在手机计算器上戳来戳去,不时抬头给精英男报数字。精英男嘴里蹦出“融资租赁”。名牌佬伸出短肥的手掌摆手,再摆手,又摆手,“我没实业”。精英男抛出下一个“股权质押”,精英女紧接着连按一串数字。一来一往好几个回合了。

名牌佬突然露出非常专注的表神,脸上充满希望又像恐惧,急急地说:“真的吗?确定可以?真的没骗我?”

男精英嘴角抽动了一下:“中国人,不骗中国人——”

女孩无所事事,嘴里打着哈欠,身体却忠诚地一动不动,只为了名牌佬的胳膊不从她肩头滑下来。

金燕忍不住在她脸上多停留数秒。女孩反应敏捷,警觉的小兽一般立刻回瞪她,眼光里有一丝愠怒,却也有一丝怯意,肩膀微微打晃。名牌佬立刻摁住她,好像摁住一匹意图换脚休息的马。

金燕似乎一瞬间就将这孩子看了个透。她也有过如此窘迫的时刻,被一种轻佻的眼光打量,被一种自我牺牲的情绪控制。

“小妹妹,我们去看星星。”她发出邀请。这个邀请显然在女孩意料之外,以至于金燕看出她的腰部明显绷直,使她坐在那里的上半身陡然高出两三厘米。

名牌佬手臂被电了似的弹起来。他诧异眼前肉眼觉察不到的异样,直到金燕再次对他的小女友发出邀请。名牌佬连连答应,像是感谢有人帮他承担负担。

她们走到公务男那边。金燕用两只手给大家演示,游轮如何爬上五级大坝。左手向上亮出掌心,摊平当闸室。右手做游轮,手掌朝下,与左手呈90度对角。

“从62米左右的水位连续五次进入闸室,像爬楼梯一样”,右手进入,左手抬高;右手再进入,左手再抬高。“一级一级爬上五级巨大的台阶,进入蓄水位175米左右的高峡平湖。”

五次重复动作过后,金燕的两只手在眉心处会合。

女孩的眼神没有那么紧张了。“你来过?”她开口说出第一句话。

“对,好些年前来过一次。”

“那有什么意思?一个地方来两次。”

这个武断的判断,令金燕脑子里开了小差,产生了一个有趣却又无奈的念头——如果这个说法成立,那么人们也应该不会将同样的错误犯两回。事实上,在同一个地方栽倒,并非小概率事件。当然,以女孩简单的生活经验和幼稚的感知能力远远不足以认识到这个问题。

“就是因为第一次不够完美,所以要来第二次,寻找补救。”这是此行到了此刻,金燕才产生的想法。刚上船的时候,她可不是这么想的。当初她只是图省事,相对于其他旅游线路,游轮相对封闭——梅楠不会走丢。

公务男对头顶上的那幅地图非常熟悉。他为她们指出北斗七星的位置,在天顶稍北处。夜空十分清明。月亮要到后半夜才能升起。星星或明或暗聚成团地闪耀着。

“斗柄东指,天下皆春;斗柄南指,天下皆夏;斗柄西指,天下皆秋;斗柄北指,天下皆冬。”现在是秋季,看到的斗柄正指向西方。“从斗口的两颗星连线,朝斗口方向延长五倍的距离,就是北极星。”无论地球怎么自转,北极星也不会落下。“一年四季,它基本都是在正北方不动的。在野外迷了路,看到北极星就能判断方向了。”

公务男引导着大家往天上那个方向看。金燕从夜空收回目光的时候,发现他的眼光定在她身上,好像确认它们是否能给她某些讯息或某些支持似的。

“你这么懂星座,帮我看看,射手座配什么星座最合适。”女孩冒出问题。

“哦……这个我不懂。我只认识它们在天上的位置。”

“属相你会不会看?生辰八字?塔罗牌?碟仙?”

“不会。”

女孩两只手交叉在脖子后面,下巴扬到天上去:“那你看这些有什么意思?纯粹为了看?”她看上去有点不耐烦,也好像觉得无聊。她抓紧护栏,右脚踩住最下面一层横杆,上半身探出去,把脸伸进光线暗处,眉眼之间忽地落下一层深深的落寞。

她的声音被江风吹回来,有些缥缈。“要是从这里跳下去,会是什么结果?”她扭头过来看着他们,眼神里是挑衅,“可不可以每人给我一个答案。”

老先生摇摇头,第一个说:“你当谁都可以做美人鱼?冷兮兮的,不好受。”

梅楠附和道:“嗯,对。你可以去公园里面玩,高高的那个……那个……”一时想不起名称,急得拍栏杆。

“蹦极。”老先生补充。

女孩这种表现得很幼稚的自我放纵,在一众热闹中突发晦暗心情,又存着被关注、被安慰的小心思,令金燕想到以往很多个时段的自己。这个女孩还将用多久才能将经历熬成回忆,熬成生命里的历史?

金燕抬起下巴向某个方向一扬:“要不要叫他过来一起跳?也有可能,他向你飞扑过来,你已经跳了,只差一个指尖的距离就能够到你。你眼里还没来得及迸出大颗的泪花,就已经掉进水里。”

老先生颇感意外地看着金燕,但他立刻从和金燕的对视中感受到某種有趣的暗示。他掏出手机配合:“等一等,我要拍视频。”

“会游泳吗?看准方向,跳下去一定拼尽全力往外游。”公务男探出半个身位往水面上看,仿佛这件事势在必行,“不要陷进船身下面,船尾有螺旋桨,打到你必死无疑。当然,肯定会有船员跳下去救你。但不排除你已经被江底的石头撞晕,两到三天才会浮起来。”

女孩眼光定定地盯着他,嘴巴开始扭曲:“你们都疯了,我不过是在开玩笑。”

她跳下栏杆来,老先生伸手扶她一把:“小妹妹,人间值得。一想到明天早餐的黄油面包,哎呀呀,真香。”

“我得叫你爷爷了,你还叫我小妹妹。”

“哎呀,这不是你们最爱听的嘛。你是小妹妹,你是小姐姐,你是小姨妈。”老先生拱手作揖,顺着女孩、金燕、梅楠挨个儿叫一遍。

眼看着一阵很不严肃的笑声爆发出来,从小至大,把这几个人裹在一起。

五级船闸终于到来。

如同悬空而降的天梯,将游轮带往一个浩渺无垠、崔巍嵯峨的世界。

甲板上,传来大呼小叫的惊讶、赞叹、歌唱。

这些声音纠缠模糊,像一座魑魅魍魉云游的毛茸茸的小山,或撞击船闸钢板,或跌落水面,或浮于夜空。

“嘿,快看,快看!”女孩用胳膊肘捅金燕。金燕已经转过身了,但接着又扭了回来。

公务男牵着老先生绕过阳光酒吧,一高一矮的身影经过灯光稀疏的甲板中部,往较暗的船尾走去。

想起自己和林远高第一次忘情的十指相扣是在电影院里。林远高的掌心厚实,温热,富有弹性。电影后半程讲什么她全然没看进去,她沉浸在私密的欲望里。

女孩似乎为这个发现惊奇不已,但又不想表现得过头。金燕注意到她在偷偷地观察自己。

金燕对着她的脸看过去,报以一个温和的笑容。

女孩把胳膊肘往护栏上一支,双手合拢、十指交叉抵住下巴颏。她的指甲油是紫黑色,衬得指头越发如笋尖般细嫩。她画着酒红色眼影的眼睛一眨不眨瞅着金燕,那张夸大了不羁的脸上,有一股令人心疼的较劲。那几秒钟里,金燕觉得她有点像一个被捡回来的孤儿。

“有什么问题吗?”金燕歪着头,用一种戏谑的表情镇定地说。

“……没什么问题。”女孩卡壳了一下,随后故作老成、不以为然地回答。

金燕想了想,决定告诉她:“老先生脖子上用丝巾围住的地方,有一个伤口。那是一个留置管,用于深静脉输液,得了癌症的病人才这么搞,针头置留在血管里不取出来。”林远高的父亲得食道癌后,就这么输过液。

“还能活多久?”好一会儿,女孩低声说出话来。

“不清楚。不过,看上去他很开心,很幸福。”

这样想着的时候,金燕感觉到自己浑身上下透出一股慈祥的气息,并且想把这种柔情施予她身边的每一个人。她试着伸手,搂了一下女孩的肩膀。那个单薄的肩膀打了个激灵,但并未拒绝。金燕忽然想把她搂进怀里,像一个母亲那样。在像女孩这么大的时候,如果她自己能得到(接受)这样一个拥抱,或许后来很多事情就会不一样。她是有所遗憾的。现在已很难说得清楚,她是不是一直放任着自己的任性。好在她已经意识到了这一点。

居然在这个时候,她收到林远高的微信。

“过船闸了吧。”

“你怎么知道?怎么还没睡呢?”

“上次没看见,这次不能错过了。今晚有欧冠。”

“这样呀,还以为你是等我呢。”

“要是没算错,现在应该是过第三级。”

“哈,对呀。很壮观,在这种神奇伟力的面前,一些事情就显得无关紧要了。可是想到它是人类创造出来的,又真心觉得人很伟大,很多事情是可以尽力做到的。”

“有收获就好。注意安全,把你妈看好。”

“她很开心……以后要常陪她出来走走,精神状态完全不一样。”

“好啊,我们也很久没有一起出门了。”

“谢谢。谢谢你一直都在。”

这一条林远高没有回复,可能不知道应该怎么回复。

“明天晚上我们就回家了。”

“知道的,我会熬好鸡汤,然后去机场接你们。”

某种温暖正从远处传来。金燕微微想笑,竟然有种失而复得的踏实感。她抬头看了看星空,又往群山深处看去。她相信自己看见萤火虫在山谷中飞舞,画出微光延时的痕迹。她打开抖音(是的,抖音也并非一无是处),搜索“醋熘大白菜”“土豆炖牛肉”“红烧带鱼”……久不下厨,她有点儿不自信。眼下回家才最是要紧。菜市里那几个熟面孔的摊主一定会大声跟她打招呼:“很久不见你来了,去哪里啦?”

她想象着自己像葛优那样,追着被罚的车,说道:“在呢,在呢,人在呢!”

在她低头复习怎么泡发海参时,梅楠从拥在船头的人群中退出来,在他们背后东张西望。她从东头走到西头,又倒退着折回来。一无所获后,她开始没有方向地胡乱走,然后从金燕对面十来米的地方走了过去。

第五级船闸缓缓打开铁门,黄金六号英雄般地驶入黑夜中的浩渺江面。人群中爆出集体欢呼。这时,金燕发现梅楠不在他们当中。

金燕在甲板上四处寻找,同时拨打梅楠的手机。方才还灿烂的星空,不知道何时被云层挡住,仅有几颗星星隐隐约约闪出遥远的光。

手機一直无人接听。出客房前有没有把手机从充电线上拔下来?金燕恼火自己的记忆力也在逐渐减退。这个时候她没有太慌,梅楠身上戴着定位器。她向楼梯口跑去,心想梅楠是不是回房间去了,立刻又否决了这个想法。梅楠没有房卡。或许她会在房间门口等她呢?怀着不确定的希望,金燕抢在众人前面匆匆下楼。

房间所在的那层走廊,空空荡荡。金燕又一次安慰自己,没准客舱服务员帮梅楠开了房门呢?抱着一丝侥幸刷了房卡。梅楠不在房间里,她的手机连着充电线,静静躺在床头柜上。

金燕走上露台,下意识往低处看去。在她返身的一刻,脚勾到了茶几。那本硬壳薄书从桌面斜斜地滑下去,准确无误地穿过栏杆空隙。金燕整个人是蒙的、迟钝的,完全来不及做什么,只是眼睁睁看着它下坠,展出灰白色的内页,如同遭受猝然袭击失去意识的无辜江鸥。

四周突然愈来愈冷。金燕听到自己的心跳。一个人的心竟然可以跳得这么大声。她抖着手指,点开自己手机里的定位APP。“实时定位”里,手机和定位器共同定位在当前地点。再看“历史轨迹”,绿色的轨迹线与这几天行程完全重叠。金燕想了一会儿才明白,人随船走,只要在船上,定位的就是船的轨迹,而不是梅楠在船上的轨迹。

金燕张着嘴巴,吸不进气似的,拼命往外呼气。她告诉自己,不要慌,妈妈在船上,一定就在船上的某个地方。她扶着墙壁走出房间,游轮彻夜不熄的灯光在眼中动荡起来。

只是这时,心底深处传来一声声哀号:“妈妈,妈妈。”仿佛看得见自己光着小腿贴在门板背后,喊着妈妈的细音焦灼而沙哑。

责任编辑 梁宝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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