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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确良

2022-05-30凡一平

花城 2022年4期
关键词:山楂

凡一平

1

蹊跷或奇妙的事情发生在蒙冬花和樊山楂十八岁那年,1978年。

蒙冬花和樊山楂穿着同色的的确良衬衫出现在班上,班上轰地嘹唳起来,像一口封闭的锅炸了。只见腾动呼喊的同学们,像从锅里迸溅的骨肉和菜叶,齐刷刷地朝蒙冬花和樊山楂喷涌,像糊两堵墙。

来不及坐下的蒙冬花和樊山楂愣了。他们最初并不明白同学们为什么起哄,而且是朝他们起哄。她和他就是普通的同学关系,近四年中学同学总共说不到十句话,连手都没碰过,有什么好起哄的。直到他们互相看着对方,又看自己,才恍然觉悟,原因在同色和同是的确良的衬衫上。

他们穿着同色同料的衣服纯属巧合,而非有意行为。但在其他同学们看来,这是一种宣示,他们地下或暧昧的恋爱关系,如今通过清一色的穿着,公开亮明,昭然若揭。

蒙冬花和樊山楂自然是百口莫辩。他们像两个连手语或手势都不会摆弄的聋哑人,不知所措地站在那里,直到上课的老师进来。

那天上午的头两节课是语文。语文老师也是班主任,叫吴卫海。他不到三十岁,但班里的同学们从读初中时就看到他了。他毫无疑问是不用考试就上大学的工农兵学员,因为高考去年才恢复。他结婚了,老婆在粮所。粮所就在菁盛中学的隔壁。他们夫妻俩都是从外地来的,也就是说不是菁盛本地人,因为五六年之前,谁也没见过他们。

吴老师发现了蒙冬花和樊山楂的异常,具体地说,是注意到了蒙冬花和樊山楂身上的同色衬衫,准确地说,是白色的的确良衬衫。没有人比他懂得或更早接触的确良,因为他是菁盛中学乃至菁盛公社第一个穿的确良的人,如果说他在粮所的老婆是第二个的话。他这天就穿着的确良,上下或全身都是。他今天上灰下灰,在黑亮的黑板边,像一条直立的光滑的大鱼。

吴老师看着仍站在各自座位处没有坐下的蒙冬花和樊山楂,脸露笑容,抬手动了动,像鱼摆尾,说:

“我知道了。”

蒙冬花和樊山楂这才猛醒,猛地坐下。蒙冬花把头埋得低低的,恨不得钻进地缝里。樊山楂虽然挺胸抬头,但却面红耳赤,像是乳猪在火炉中烤。

吴老师其实不上课。课程已经上完了,进入高考复习冲刺阶段。捷径和方法无非是不断、反复地测验。吴老师给大家发试卷,蒙冬花和樊山楂都领了。

蒙冬花的面前摆着试卷,她看着钢板刻写复印的试题,脑子一片空白。要在往日,她肯定拿笔唰唰填写了,但今天不行。今天特殊,或者说特别奇怪,樊山楂怎么和她穿了一样颜色和质地的的确良衬衫?而且同一天同一场合穿出来,像是约好的。但肯定是不约而同。她和他虽然是同学,家在毗邻的生产队,但私底下极少交往,是纯粹的同学关系。可同学们已经不这么看了,看同学们那羡慕嫉妒恨的眼神,听同学们揶揄、乖戾的哄笑,已经锁定她和樊山楂是恋爱关系了。同学们这么看也罢,关键是吴卫海老师也这么看,她就觉得冤大了,是天下最冤的人。那时候她还不懂得谁是窦娥。吴卫海是她爱慕的老师,他的笑容迷人,也能杀人。

她觉得她不能含冤,她要申冤。

沉默了很久,或用一节课鼓足了勇气,她用笔在试卷作文题《心愿》下面的空白处写道:

敬爱的吴老师:

您好!

我觉得我有必要向您说明:我和樊山楂的关系,不是同学们认为或想象的那样。同学们怎么认为,我不要紧,也无所谓。重要的是,我要向您讲明,请你相信我或信任我。关于今天我和樊山楂同时穿着的确良衬衫上课的事,您可能误会了。我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但肯定是巧合。请不要误会,我没有和樊山楂谈恋爱,我是清白的。樊山楂和我虽然年龄相仿、家是近邻,但我们授受不亲,是纯粹的同学关系。我要恋爱,或将来恋爱,对象也不会是他。……

后边,樊山楂的状态基本与蒙冬花一样,他也没有答题。看着巡视的吴卫海老师,看着前边右侧蒙冬花背后的辫子,他出神了一节多课。末了,临近交卷,他才用笔在作文的位置,飞快地写下:

尊敬的吴卫海老师:

你好!

刚才,当你看着我和蒙冬花,露出笑容,说我知道了的时候,我心情十分激动。此刻,我非常感谢你的理解和支持。我和蒙冬花虽然还没有谈恋爱,或者说还不确定是男女朋友关系,但我相信我们会的,因为我和蒙冬花有缘。正如你今天看到的,我们不约而同穿着同色的衬衫,出现在同学们和老师面前,这就是缘分。况且,我们家离得很近,从小就认得,是青梅竹马……

樊山楂愣头愣脑地写,像蛮牛拉犁一样,在纸上拉出一行又一行。下课钟声响起,他被迫停笔。交卷的时候,他发现教室里就剩下他和吴卫海老师。他交上试卷,吴老师看都不看,把所有的试卷一卷,走了。

第三节课临近,同学们陆续走进教室。在樊山楂眼里,他们无一例外穿着棉布衣服,吊儿郎当,土了吧唧,在炎热的夏天里,像一群毛茸茸的猴。

蒙冬花最后一个进来。所有人惊讶地发现,她把的确良衬衫换了,换上了平常穿的棉布衣服。除了的确良衬衫,这是她发育后唯一可穿的衣服。她春夏秋冬都穿的這件衣服,紧贴着她的身体,使她的胸脯看上去特别挺,像塞着两只柚子。这是衣服没有干的缘故。仍湿漉的衣裳,让多数同学,尤其是男同学,又发现了她的另一个秘密。这秘密让自愧弗如的女孩悲愤,让欲望压抑的男孩亢奋,都像火上浇油。教室再次轰动,像爆破的火药桶。

樊山楂见状,心头拔凉。蒙冬花换了衣服,意味着什么?他显然是看明白她的部分心思,就是回避同学们的聚焦,说白了就是怕。她怕影响不好。蒙冬花的逃避和退缩,对樊山楂是一个打击,像是大便的时候,被跟随的狗舔了一下屁股。

重大的打击在后面。晚自习的时候,吴卫海老师来发卷了。他把蒙冬花的语文卷发给樊山楂,而把樊山楂的语文卷发给蒙冬花。

这明显是故意的。

蒙冬花看樊山楂的试卷,看到他写的文字,直接晕了。她趴在桌子上,再也不动弹,像一棵连根拔起的不青也不白的白菜。

樊山楂看了蒙冬花写给吴卫海老师的信,没有晕。他把信的那张纸揉成一团,塞进嘴里,吃了。

那天以后,人们发现,蒙冬花和樊山楂都不再穿的确良了。他们各自只穿了一次亮相的的确良衬衫,彻底消失在人们的视野中,像两面鲜艳的旗在招摇后被锁进箱底。而蒙冬花和樊山楂,因为厉兵秣马备战高考,被人们迅速忽略和冷落。蒙冬花和樊山楂也不接触和交往,即使近在咫尺或擦肩而过,也形同路人,甚至仇人,像曾唱得高调和令人欢快的两名艺人因为不合拍和隔阂,退出舞台,分道扬镳。

2

这年深秋,高考落榜的樊山楂,选择了当兵。

他穿上军装,识别后发现,军装是的确良的。

他钟爱他身上的军装。他自认为,这和军装的质地是的确良没有关系,而是因为它的颜色。军装是绿色的。绿色代表或象征着希望。而他毫无疑问是怀揣着希望,才当的兵。与高考上大学相比,他其实更想应征入伍,当一名军人。当然如果考上大学,他肯定就上大学了。

七月的高考十分糟糕,像绿油油的庄稼遭遇冰雹,被砸了个稀巴烂。这无疑是他自己搞砸的,与蒙冬花的冲动或破坏也有关系。他们都不该在试卷上给吴卫海老师写信。写信也罢了,要紧或要命的是双方表露的态度不同。蒙冬花的态度让樊山楂心寒,乃至绝望,以至于本有希望考上大学的他,认为即使考上了也没有意义。所以在接下来复习备战高考的日子里,他自暴自弃,破罐破摔,一副任由火烧身或听天由命的样子。高考的结果可想而知,他连中专也没考上。

现在看来或想来,高考的落榜仿佛天意:失去读大学的机会是为了给他参军的机遇,高考的失败是为了他入伍的成功。这是命运的安排。来不了文的,武的便送上门来,所谓的投笔从戎,就是这个意思,反正樊山楂是这么认为的。

他极想穿着戎装照一次相,起码照三张。一张寄给家里,一张留给自己,一張给蒙冬花。

关于蒙冬花,忘掉她是不可能的,哪怕是爱或恨,都不能忘。他恨过蒙冬花吗?好像恨过,当他看到她那封信里“我要恋爱,或将来恋爱,对象也不会是他”那句话的时候,一股怒气腾地升起,火冒三丈。但是怒火在他把信吞下肚后就没了,以后也再没烧起过。他对蒙冬花恨不下去。她太好看了。中学以前,樊山楂是不觉得蒙冬花好看的。他们都在上岭小学读书,同级不同班。印象中的她又瘦又小,干巴巴的,像一条腊鱼。记得班级男女混合球赛,蒙冬花与他有过一次触碰,她想拦他进球,他一转身,用屁股朝她一撞,就把她撞飞了。这竟然是有生以来她和他唯一的触碰。中学以后,蒙冬花变样了,而且是大变样。她像雨后的春笋一样起立,又像催过肥的玉米棒一样饱满。她的辫子越留越长,垂到她翘翘的屁股上,像藤吊着硕大的瓜。坐在蒙冬花后侧的少年樊山楂,每天看着日新月异的少女,不想入非非是不可能的,尤其是进入青年之后,那种念想就更强烈了。但他对她也就是念想而已,从未表达。第一次表达也是唯一的表达,就是在给吴卫海老师的信中,结果悲惨收场,像刚从蛋中露头的小鸡被鹰隼一口吞掉一样。即使这样,蒙冬花的样貌令他始终不能忘怀,她的容颜仿佛已经印在他的脑海里,他每日都会想她两三次,每次想十几二十分钟;尤其是夜里,要不断想她才能睡着,睡着了她才能在梦中出现,就像等来日落才能盼来日出。

蒙冬花考上广西卫校,这樊山楂是知道的,当兵入伍前就知道。但广西卫校的地址和蒙冬花所在的班级,他不知道。学校的地址可以查,在南宁是肯定的。至于班级,查不到也无大碍,蒙冬花那么出色,不管在哪里,一定有人知道她。只要照片寄到学校,她一定能收到。

但樊山楂来不及照相,就上了战场。

1979年2月,在西南边疆发生了战事,入伍不到四个月的樊山楂参加了战斗。他所在的师团是最早进攻敌阵的部队,在教训完敌人后,部队却是最晚撤离的。先前是冲锋,后面是掩护。在掩护撤离的时候,樊山楂的连队遭到了敌人的伏击,突围出来的不到一个排,还在被敌人围追堵截。樊山楂被不知从哪儿打来的子弹击中了左腿,跑不动也走不了,他唯一能做的是爬,用腿上的血将敌人引到反方向的泥泞道路中,从而让其他战友避开了部分敌人的追踪和围击。

大量的敌人循着血迹,走过泥泞的道路,在草丛里抓到了因流血过多昏迷的一名中国士兵。

樊山楂当了俘虏。

他醒来的时候,是在外军的医院里。这很容易发现,一看周边的人的着装就明白,他完蛋了。虽然活着,但已没有价值和意义,就像一头猛虎被捕获关在了笼中,生不如死。趁着看管的人不备,他几度挣脱输液管企图自杀,但每次都被发现救活,最终被捆了起来。

腿伤初愈,他从医院被转移到了牢中。在黑暗、阴森、逼仄的牢中,那是不满十九岁的樊山楂生命里最恐怖和痛苦的经历。他像一条蜷缩的蟋蟀一样被挑逗、引诱,像一条仇家的狗一样被辱骂、毒打,像蒙着双眼团团转的驴一样受考验和折磨。

他比所有人归来得都晚。直到1981年3月的一天,樊山楂突然得到通知,他被释放了。

在祖国的土地上,在看见国人的一刹那,在接收他的首长面前,他说:

“我没有死,很愧疚。”

3

在樊山楂被释放归来的那个月,蒙冬花遇到了她有生以来的第一个贵人。他叫梁树志,是因肾结石住院的。蒙冬花是护理他的实习护士。

那天,她照常在干部病房泌尿科上班,送来了一个喊疼喊死的中年男人,他毫无疑问是一名高干,因为只有高干才能住到干部病房来。蒙冬花与两名护士、一名医生上前迎接,把他安置在已预备好的6号病房。蒙冬花已知他叫梁树志,病人的床头卡是她填写的。蒙冬花还没把床头卡插好,就被梁树志一头撞上,然后拦腰抱住,继续喊疼喊死。突然被熊抱的蒙冬花惊惶,但没有推拒。她任由他发狂地搂抱和顶撞,像一只温顺的羊。他至少又撞又抱了她三分钟,才停止顶撞,然后放开她。她看见他的脸色不那么青白了,有一点点红润,还有汗。他掏出手帕想擦汗,被蒙冬花要了过去。她擦掉了他脸上的汗水,连头发里和脖子上的汗,都擦拭到了。她紧接着给他换上了病号服,在换上之前又用热毛巾协助他擦了一遍身体。他终于干净又安静地躺在床上,等待进一步的检查。在蒙冬花暂时离开的间隙,他看了看床头卡上标有责任护士的姓名,等蒙冬花再进来,他亲切地称她为黄护士。

蒙冬花知道他搞混或弄错了,微笑着说:“我不姓黄,我是协助黄丽荣护士护理您的实习护士,我叫蒙冬花。”

很快,床头卡上的责任护士被改成了蒙冬花。这无疑是梁树志跟护士长甚至科室主任要求的结果。

很快,蒙冬花知道了梁树志是R厅的副厅长,她是从来探望他的人口中知道的。每有来探望梁树志的人,她基本都在场,而且大多是梁树志要求她在场,给探望者倒水削果什么的,尤其是级别比他高的探望者莅临的时候。连梁树志的家属来了,她也在。她在家属面前的存在,无非是想让家属放心,不要担忧,病人被护理或照顾得很好。从探望者和梁树志的谈话中,病人梁树志的身份渐渐明晰,像一条大鱼浮出水面。

她护理梁树志更用心了。用心之处是她把她的班調到了晚上,表面的理由是这段时间卫校安排不及格和缺考的学生补考,她有一门课因为特殊的原因缺考,需要补考。实际上,她的确有一门课缺考,是父亲去世她回家奔丧,耽误了考试。但那门课她已经补考过了,在梁树志住院之前。那么,她用这个理由调班,则是为了更好地护理梁树志。梁树志的病症发作,在晚上特别严重,疼痛起来寻死觅活的样子,看上去生不如死。在这时候照顾和管护好他,或许意义重大。她还有不到四个月就毕业分配了。按原则她是要被分回原籍都安县的,到了县里,说不定还要被分到公社卫生院。她不想被分回县里,争取和努力留在大城市南宁,这是她的梦想和追求。这近三年,写信向她求爱的人不少,也见了一些求爱的人,他们无一不表示,她蒙冬花被分配到哪儿,他们就愿意跟到哪儿,不论天涯海角,只求与她在一起。居然没有一个人保证或者吹牛可以将她留在大城市。这些人的实诚让她退避三舍,敬而远之。她或许命比纸薄,却心比天高,何况她不信命。即使命由天定,她也要改变它。现在,认识梁树志,或许就是改变命运的机会。

调班的请求很容易就实现了,因为基本没有愿意上夜班的医护。她可以专心致志、无微不至地照顾和护理已对她心生依赖的梁副厅长了。

梁树志的肾结石多达七颗,而且有三颗结石聚在一起,最大一颗直径超过了1厘米,已经有肾积水情况出现了。专家会诊后决定采取输尿管镜碎石术,这种治疗通过尿道置入输尿管软镜,上行至肾盂、肾盏内,使用激光击碎结石,使之成为小颗粒状,通过尿液排出体外。

手术前,梁树志一夜不睡觉,他紧张、恐惧,像是一个死囚天亮就要被拉去行刑一样。他一想到输尿管软镜穿进他的尿道,再通过尿道行至肾盂、肾盏内,就浑身发抖,像触电一样,像还没上刑就变节的懦夫一样。蒙冬花寸步不离守着他,想方设法劝导他,安慰他。她说手术时会麻醉,不疼的。他说但是麻醉过了疼呀。她说疼也没有之前疼了,没有你发作的时候疼了。这个问题解决了,另一个问题又出来。他说把尿管镜穿进我尿道的是医生还是你?或者是别的护士?她说是医生,明天给你做手术的医生是刘松涛大夫,他是治疗肾结石的专家,广西最好的。他说我多希望是你。她说我没那技术,也没资格,再说明天你手术的时候我就交班下班了。单位派来陪护梁树志的员工此时在另一张床上打鼾,他其实是梁树志的司机。梁树志抓过她的手,说我希望我手术时,你在。她迟疑了一下,说好的。不过我只能在手术室外面,等你。她的手在他手里待着,像一枚宝玉在盒子里放着一样。他说你毕业后想不想留在南宁?她说想呀,但我注定是要被分回县里的,到了县里可能还要被分到公社去。他说我来想办法,让你留在南宁,好不好?她说如果给你添麻烦的话,就不必了。他说是有难度,肯定有难度,但是可以克服,只要我努力,你配合,一定能够如你所愿。她说谢谢梁厅长。这时候,梁树志突然眉头皱了起来,甚至脸扭曲了,这无疑是疼痛的表现。蒙冬花主动或自觉往梁树志身边挪去,梁树志自然而然一头撞在了她的胸脯上。司机仍然打着鼾,有增无减。大约过了三分钟,梁树志的头从她胸脯上离开,脸变得正常,应该是疼痛平复或消减了。他看着蒙冬花,闪烁奇妙的眼神,说好神奇,靠着你,我很快就不疼了。蒙冬花说哪里呀,是你的心理作用。梁树志说你身上有一种香味,我怀疑这香味能止疼。蒙冬花说哪有呀,我不用香水的,从来不用。梁树志说是你的体香,天然的,自来香。真的,我一闻就好受,几分钟就不疼了,前面几次也是这样。蒙冬花用纸巾给他擦脸上遗留的汗,她一边擦汗一边说,但你还是一定要做手术的。

手术是顺利的,第二天中午,梁树志从手术室里出来,他在外面等候的人群中,一眼就看到了亭亭玉立的蒙冬花。她的脸上漾着笑容,像深湖鲜活的鱼泛起的波澜。他甩过去的目光稳准狠地勾连在她身上,像把鱼钓着了。他继续放线,现在还不是收线的时候。

当天晚上,蒙冬花当班的时候,她递给梁树志一根跳绳,说从明天开始,你要跳绳,把碎小的石头颠下来,直到排出去。梁树志拿着跳绳,像玩蛇的人拿着蛇,说我现在就开始。

他先是在病房跳。显胖的躯体在楼板上嘭嘭震响,像是舂碓在舂着谷物。蒙冬花在一旁数数,勉励他,为他加油。他跳得汗流浃背,蒙冬花才让他停歇,端来水,给他补水。

过了一天,跳绳的地方从病房转移到了楼顶。楼顶上摆着盆栽,像个花园。楼顶被不远处高楼的灯光映照,但其实不用。晚上有月光,月亮像阔绰的房东,免费为人服务,看病人为了康复跳绳。白衣白帽的蒙冬花打着节拍,为跳绳的人鼓舞。她雪亮、曼妙的身影令人着迷。梁树志情不自禁跳到她的跟前,她心领神会并瞅准时机踏入绳圈里,与梁树志一起跳动,像两只湖泊或草泽中同时起降的天鹅。

又过了三天。那晚梁树志在楼顶跳着跳着,突然停下,他捂着膀胱的部位,弓着腰,说不行了,我要拉尿,要尿裤子了。蒙冬花见回病房显然是来不及了,说要不,就在这儿吧。她说完背过身去,还走了数步,在楼顶的进出口站着,像哨卡把守的士兵。

顷刻,她听到了他的号叫,像猫被堵在管道里或被铁夹夹住了通行不畅一样。号叫越发凄厉,听起来痛苦不堪。她能想象是怎么一回事,应该是碎石把尿道堵住了,多数乃至全部的碎石已经下行并集中在了尿道口,像河流的漂浮物汇聚在了水坝的闸门,塞住闸门不能打开。这种难过、难受和难堪,估计只有产妇难产才能比。他此刻独自一人在那里向着花盆火急火燎而发泄不得,像炮弹卡在炮膛里。她并非无动于衷或麻木不仁,在考虑要不要过去帮忙。

她悄无声息来到他身边,从身后抱住他。她把自己变成一副膏药,粘贴在他背部,希望能为他止疼。他继续号叫,但没那么凄惨了,像是药味在他身上迅速见效。他间隔两三秒哼唷一声,像是推船的号子。他的手扶持艰难险阻的器官,像生手的艄公掌舵。幸好现在有人助力,像绝境中得到救援。救援他的人正在把能量注入他的身体,帮助他鼓足干劲,排除万难,将坚硬的石头排出,像把一艘船推过险滩。

突然,梁树志大声呼喊:“出来了!”

只听见如泥石流一般的倾泻在梁树志的前身喷薄,涌射,洒向盆栽之中。被喷洒和浇灌的枝叶在朦胧夜色中摇晃,盆中的泥土发出咝咝声,像破了的胶皮线触水漏电。梁树志也像触了电一样抖动,再抖动,直到彻底断流。他拉上拉链,方才酣畅淋漓地号啕大哭。

蒙冬花在他哭的过程中不再抱他,她認为她的使命已经完成,重要的是,她感到了羞赧。一种涉世未深女性的羞赧猛然来袭,像巨浪席卷她。她放开他后掉头就跑。

半夜,她拿着手电筒,又来到了楼顶。在电筒的照明下,她在那个认定的盆栽中和盆栽周边,一一捡拾掉落的石头。一粒粒晶莹剔透的石头,被她捡起,放进一个玻璃瓶里,像僧人的舍利放进盒中。

美美睡了一大觉的梁树志在醒来后,在床头看见了装着石头的玻璃瓶子,他亲切而又痛恨地看着它,像是造孽的父亲看着自己的孽种。他让当班的护士将它拿走,任其处理。

晚上,蒙冬花来上班了。看见梁树志,她依然害羞,仿佛她确切看见了不该看的东西似的,或者知晓了眼前这个男人身上不可告人的秘密。她对他躲躲闪闪,像是防人之口,又像是吊人胃口。

趁病房没其他人,他的头又撞上她的胸脯,狠狠地闻她的体香,聆听她的心跳。他在迷乱中说:

“等我的消息。”

消息姗姗来迟或十分缓慢,像从树根爬到树顶的一条虫,从春天爬到夏天。

七月上旬的一天傍晚,一辆车开到蒙冬花宿舍楼下,接上了蒙冬花。来接她的是梁树志的司机,车上没有梁树志。但蒙冬花心知肚明,梁树志人现在在哪里,司机现在就把她送到哪里去。

司机把蒙冬花送到西园饭店,告诉她一个房号就把车开走了。

她战战兢兢地敲门,像在米缸前彳亍、试探的老鼠。里面回应请进,她这才发现门是虚掩的。推门进去,房间里没有人,只有人的外衣、外裤丢在床上,像蛇蜕下的皮。她正准备转身,看人在其他什么地方,突然被人从后面抱住,两只肥手掌握了她两只乳房。她从肥手认出抱他的人是梁树志。他应该是从卫生间出来抱住她的,像黄鼠狼从旮旯里出来擒拿或偷袭一只鸡。她现在变成他的猎物了。她没有抵抗,因为从情理上来说她是自动或自愿送上门的,抵抗也是虚伪或无谓的抵抗,不如束手就擒任由他玩弄。她果然温顺地任由他摆布和操弄。这个肥壮的中年男人披着浴衣,头发仍湿漉漉的,像一条从雪窝或沼泽蹿出的大蟒,把她箍得紧紧的,不能动弹。他像莽汉在舂糍粑。疼痛莫名其妙,无以言表。这是她的第一次,可能谁都不会相信像她这么美丽大方、多人追求的女子,竟然是第一次。但疼痛不会骗人,血迹更不会。

梁树志发现了床单上的血迹,它星星点点、鲜艳,组合成一朵梅花。他很感动,点了一支烟,吐出白雾,然后说:“恭喜你,你留在南宁了。”

4

在蒙冬花正式成为南宁市民的这个月份,樊山楂回了上岭。

他经过了三个月的审查,通过审查。部队给他两个选择:一、继续服役;二、复员。他选择了复员。他选择复员的理由是,腿受伤不能痊愈,不想当一名瘸腿的军人。其实他受伤的不仅仅是腿,只是他没有说出伤心的理由。

上岭村再次出现离开近三年的樊山楂。他瘸着腿,徒步进入村庄,像鬼魂或瘟神一般出现在村人们面前。他曾经被人们认定牺牲了,一度被当成战斗英雄和烈士,他的英名和故事,在乡村传扬。但不久前,人们终于知道,他的消失或无音讯,原来是当了俘虏。俘虏如今重返人间,回到家乡,却不再被人们当人,至少是不被当好人,人们的冷眼、回避、嘲讽和讥笑可以证明,他是不受欢迎的人。

即使是亲人,亲生的父亲母亲、同胞的姐弟,也是沉默以对,相视无言。母亲看着归来的儿子,曾经哭干眼泪的眼睛,又有眼泪,像干涸的泉眼复流。父亲看着复活的儿子,一支接一支抽烟,像是延续香火不想让其泯灭。二十四岁的姐姐本来这个月出嫁,却被男方取消了婚约并要求退还彩礼。全家人都在沉默不语,无声行动,像全家人都是聋哑人。

樊山楂拿起这个季节的农具,下地干活。这是他家承包的土地,但没有他的份,因为分田分地那会儿,都以为他牺牲了。殊不知他死而复生回来,村里的田地已经分光了。即使还有地,也不太可能分给他,因为他没资格。他是一名俘虏,尽管部队审查他没有叛变的行为,是正常的复员,但在村人的心目中,他是一个贪生怕死的人,是上岭村人的耻辱。当被敌人包围的时候,你为什么不把最后一颗子弹留给自己?为什么不拉响手榴弹与敌人同归于尽?这都是村人们想质问他的问题,也是他羞于回答的问题。“我没有死,很愧疚”,这是他对部队首长说过的一句话,在上岭村的人们面前,他却说不出口了。

炎热的夏季,樊山楂在地里挥汗如雨。他比名副其实拥有土地的家人更起劲或卖力干活,也与家人隔阂抵触,仿佛一头偷食的野猪。他处处看家人的眼色行事,服从家人的指手画脚。在家里和村里,他已属于另类或异类,像看门狗和野狗的区别,像行僧和叫花子的差距。他不与人沟通和交往,也没人愿意搭理他,像水火不容。

秋天的时候,母亲交给樊山楂一只怀孕的母羊。母羊黑不溜秋,两只眼睛闪烁慈祥、怜爱的光芒,像他的母亲。曾特别疼爱他的母亲,在此刻无可奈何却又是心有不甘,她看到儿子压抑和沉沦,却不忍看到儿子坠入深渊,抑或她要从深渊拉儿子一把。

母羊是母亲给予儿子樊山楂的希望。这是母亲与父亲商量或斗争后的成果。母亲总是家庭里最强势和最有主见的人,这个地主的女儿即使迫不得已嫁给了雇农的儿子,但在养儿育女方面从来没有屈服过。再穷再苦,她也要想办法让她的儿女与其他家庭的儿女享受同等的基础教育和生活待遇,甚至略高一等。樊山楂那件的确良衬衫就是生活待遇优于大多数人的明证,它是母亲的颜面——尽管它让樊山楂丢了颜面,但让母亲骄傲和自豪是事实。在樊山楂那个班,穿得起的确良的学生就两个人:樊山楂和蒙冬花。蒙冬花为什么穿得起的确良,不得而知,现在也没有追根究底的必要。但母亲,樊山楂的母亲,当时一定是买不起的确良的。家里欠着别人的债,可是母亲,在欠债的情况下,让学业优良的樊山楂穿上领先时代的的确良衣服,足可见她的强势和主见。现如今儿子樊山楂功亏一篑或功败垂成,她交给儿子一只怀孕的母羊,一定有别人看不见而她看得见的道理。

樊山楂从母亲那里接受母羊。他把母羊牵到河边,用还温和的河水给羊洗了个澡。他摩挲着母羊隆起的肚腹,边想母亲,边潸然泪下。

他在山谷搭起一个棚,与羊住在一个棚里。

白天,他把羊放出去,让羊觅食。说是觅食,其实是让羊散步或运动,羊要生了,应该有适当的活动,像孕妇生产前一样。他这么理解,也这么做,没有问题。问题在于,羊的孕期是几个月?现在已经是多少天或几个月了?这个他不清楚。羊是怎么生产的?怎么为羊接生?这个他也不知道。他不想去问母亲或父亲,更不想麻烦他们。

傍晚或更晚的时候,他与羊同归,在棚子里同住。羊睡在草垫上,他睡在石头砌起的板床上。它和他形影不离,时常面面相觑,仿佛相依为命,同病相怜。

寂静的山谷是他和羊的世界。青草、野果、山泉、禽兽,是他们的知己和朋友。他终于说话了,和羊说话,把想说的话全部对羊说。他终于露出喜悦的神情,对他遇见的知己和朋友。

那个秋天的深夜,母羊血流如注,先见水后是血,都从羊后体的一个器官流出。樊山楂判断羊在生产,可能难产。他慌忙地朝家里飞奔,告诉母亲羊的情况。母亲听后,让儿子先回棚子,说她随后就到。

随后到达棚子的母亲,带来一个妇女,夜晚看不清那个妇女的脸。她却看清在马灯边抱着羊瑟瑟发抖的樊山楂,在微弱的光照中像他怀里难受的羊。她顿时感动或者气愤,大声说道:“你出去!”

走出棚子的樊山楂,站在外边,望着眼前的一片漆黑,却听着身后传来的妇女使唤母亲的话语,以及羊咩咩的急促的叫声,他手足无措。在他腿部受伤被敌人追击时,他还能觉悟地爬往与大部分战友相反的方向,但此刻一只羊难产,他却无能为力。

晨曦初露,山谷现形,棚子在紧迫的叫喊后趋于缓和、平静。樊山楂听到母亲唤他名字。他走进棚子,一眼看到三只羊羔,在它们的母亲身边蠢动。它们的身子已经被擦得半干。母亲正在丢掉手里的毛巾。母亲带来的妇女正在洗手,她背对母亲和樊山楂,边洗手边大大咧咧地说:

“这几个小畜生,可比接你儿子生出来,容易多了!”

母亲看了看身边的樊山楂,再看着洗手的妇女,像是提示妇女口称的儿子指的是他,妇女就是接他到这个世上的接生婆。她没有跟儿子具体讲过生他时难产的情形,现在也不打算讲。她的目光停留在妇女的身上,仿佛只要儿子记住眼前这个刚为羊接生的妇女,正是他的接生婆,就够了。

樊山楂心里一阵感动和激动,又手足无措了。他仿佛已经知道这个妇女是谁了,虽然她背对着他。她是方圆五十里赫赫有名的接生婆,原来只知道她为人接生,想不到她还为牲畜接生。这不是重点,重点是,她是蒙冬花的母亲。

棚子里越来越亮。妇女转过身来,果然是蒙冬花的母亲。

蒙母发现樊山楂已在棚子里,愣了愣,可能觉得她刚出口的话欠妥,她和颜悦色上下打量他,然后说:

“好几年没见你,你越来越结实了。”

樊山楂点下头,其实是鞠躬,说:“阿姨好,谢谢帮忙。”

蒙母干净的手一挥,又大大方方地说:“我可不白帮,等哪天羊大出栏了,记得割两斤肉给我。”

樊山楂和母亲送蒙母出了棚子。蒙母边走边留意樊山楂的腿,见他一瘸一拐,却弄不清残疾的是哪条腿,说:“伤得不重嘛,看不出来。”

樊山楂抖了抖左腿,说:“是左腿受伤。”

“是摔的还是?”

“子弹打的。”

“哦。”蒙母若有所思地说,她不让樊山楂母子送了,扬长而去;走有几丈远,忽然回头,呼叫:

“山楂,活着就好,好好活着!”

樊山楂望着蒙母远去、消失,他站在山谷中,与母亲沐着秋风,像两棵根连根的树。

5

樊山楂与蒙冬花的遇见,是三年后的初春,在樊山楂养羊的那个山谷附近。

樊山楂养的羊越来越多了,从一只羊到四只羊,羊又生羊,变成群,一群又一群。羊群涌动在山野上,黑的白的,像云朵降落地上。

那天,一群撒野的羊窜到了山谷附近的公路,在公路上横行霸道。

一辆红色的轿车驶来,被羊群堵住去路。车上坐着美艳的蒙冬花。她在方向盘前,不停地按喇叭。迟钝的羊群对喇叭声充耳不闻,非但没有散开,反而集中或团结得更紧,阻拦住车辆不能通行。

喇叭声招来了羊群的主人。他一瘸一拐走来,手里拿着一根竹棍。他挥棍朝羊群中的一只羊打了一棍,还训斥了一句,被教训的羊跑开了,其他的羊也跟着跑开,仿佛那被打的羊是一只领头羊。总之路让出来了。

汽車却没有立即通行。它原地不动,仿佛坏了,但马达声匀速地响。

羊主人樊山楂以为车主可能需要帮助,他向车靠近。

在降下玻璃的车窗前,他认出迟迟不开车的女子,是蒙冬花。

蒙冬花也认出了樊山楂,这是她迟迟不开车的原因。

他们相互叫唤对方老同学。

蒙冬花接着说:“我们好多年不见了,老同学。”

樊山楂立即说:“六年多。”

“对,从中学毕业,我们就没再见面。”

“是。”

“你现在是……干什么?”

“放羊,养羊。”

“哦。我回家过年。”

“过年好。”

“有空上我家玩呀。我回来到年初三才回去。”

“好的。”

“那我走啦。”

“好的。”

她挥挥手,抛出一个笑容,然后将车开走。车子行驶的方向是上岭村,她家在下岭村,上岭村是她回家的必经之路。

红色的汽车行动在樊山楂的眼里,像一团滚动的火焰,灼烧着寒凝的土地和空气,仿佛在催生这个季节最温暖的日子的到来。这样的日子仿佛是来了,因为樊山楂感到了温暖。蒙冬花的邀请和对他露出的亲切笑容,仿佛雪中送炭、暗夜逢灯,让他浑身发热、开心,让他信以为真。

他这才想起这天是腊月二十九,明天就是除夕了。

樊山楂牵着两只羊回家,把羊交给父亲。他不能亲手宰自己养的羊。父亲是宰牛宰猪的高手,宰羊自然不在话下。父亲只是想不通,为什么要宰两只?他对儿子说:“我们家就六口人,宰一只还不够?”

樊山楂说:“好事成双。”

羊宰好了。樊山楂把其中最肥嫩的那只装筐,绑在手推车上,然后连夜推送出去。

父亲看着儿子朝着邻村下岭村的方向去了,纳闷地嘀咕:“下岭村八辈子都没有我们家的亲戚,去送给哪个呀?”

一旁的老婆听见,替儿子回应丈夫说:“那儿有我们家最大的恩人,只是你忘了。”

樊山楂推着车,去往下岭村。下岭村有接他到这世上的接生婆,是他的恩人,没有她就没有他活着的这条命,也不会有现在这么多只羊。他现在推着一车的羊肉,去报恩。当然,除了报恩,他十分想见恩人的女儿,迫切想见。他下午的时候才遇见她,当夜又要去见她。她仿佛是一团火,而他是一只飞蛾。

蒙冬花的家在下岭村的位置,樊山楂记得,他小时候路过。近两年他也想去她家,送肉去给她母亲,但因为舍不得宰羊,就没有去。今天痛下决心宰了两只,送蒙家一只。

蒙家灯火通明,觥筹交错,一派热闹喧哗。毫无疑问是因为蒙冬花的归来,提前有了过年的气氛和景象。那辆蒙冬花开回的红色轿车停在家门前,像一个硕大的元宝,宣示蒙家的尊荣和富贵。樊山楂把手推车停在轿车的旁边,他也只能把车停在这里,因为无法再前进。他把装肉的筐从车上卸下,然后抱着满满一筐肉,进蒙家的门。

房子外屋里面的人,除了已经醉趴的,都看见了樊山楂进来。他把箩筐重重地往地上放下,扫视一遍,没发现蒙冬花,只看见蒙母。他对正和男人拼酒的蒙母说:“阿姨,我来给你,拜年。”

蒙母放下酒具站起,她走过来,看看筐里的肉,看看樊山楂,惊讶了一瞬间,又不惊讶了,仿佛懂得了眼前这个貌似知恩图报男儿的居心,说:“你晓得冬花回来了?”

“是。我今天遇到她了。”

蒙母看了看闭门的里屋,说:“她睡觉了。”

樊山楂也看了看闭门的里屋,说:“我走了。”

“先喝酒,来,喝酒。”蒙母说,听上去真心实意。

“我不喝酒。”樊山楂说,讲的也是实话。

“那不留你了。回去向你妈带好!”

樊山楂从蒙家出来。他推着空车,脑子也空空的,像被蠧虫啃光了一样。走到半路他才觉悟,他要是留下喝酒,假装喝酒,万一蒙冬花醒来,听到别人叫他的名字或听到他的声音,知道他来了,她说不定就起身从里屋出来了呢?那他和她不就再见了吗?

回头路不敢走,后悔是来不及了。他推着一车的后悔,直接去了山谷。山谷的棚子已经扩大和补充,初步有了养羊场的规模。近一百只羊分群在几个羊圈里,吃饱喝足,安逸祥和,并没有因为今天少了两只不见而沮丧。沮丧的是它们的主人,他看着它们笨手笨脚,仿佛脑子进了水。

除夕夜,樊山楂回家,与家人扒了几口饭,又回了山谷。他与他的羊迎接新年。他以为他的新年,又只有他和羊了。

初二晌午,母亲来到山谷。她告诉儿子,蒙母到家里来,说蒙冬花吃了羊肉,觉得很好吃,她要跟樊山楂买一只,要活的,初三带回南宁。

母亲的捎话或通知,仿佛春雷,让萎靡的樊山楂振作起来。他用大半天时间精挑细选,像为皇帝选妃的太监一样。他最终选定了一只阉羊,九十多斤,不足一岁,肉厚膘肥,皮毛纯黑,色泽光滑,看上去不像是羊,而更像是穿着绫罗绸缎的王侯将相。

初三一早,他把羊送到了蒙冬花家。蒙冬花已经起床,并且知道他来了。她让母亲转告她尽快出来,让他等着。

他在名贵的轿车边,思索着羊如何被装放在这辆车上去南宁,它毕竟是一只畜生。正苦于没有办法,一辆皮卡车开到了蒙家,它正是被派来或租来运羊的。这让他又喜又忧,喜的是卫生运送的问题得到了解决,忧的是运羊的成本太大了。他当时并不知道,蒙冬花已是名冠南宁的交际花和女老板,调动一辆车根本在所不惜或不在话下。

羊放上了皮卡车。蒙冬花出来了。她比那天樊山楂看到她时还要美丽和动人,因为她是盛装出来的,明亮照人,像出水的芙蓉。家属在帮她装放行李,她来到樊山楂身边,递给樊山楂两张一百元面额的人民币。在那年,两百元人民币足够买两只成年羊。她边递给樊山楂人民币边说:

“两只羊,一只一百,给。”

他蒙了,因为他压根没想过要钱,也没想过蒙冬花给钱。

“年前你殺好送了我们家一只,还有今天一只活羊,共两只,一只一百,共两百,够吗?不够我再补。”她说,算得很具体。

他推拒,说:“不要钱。”

“你不要钱,我就不要羊。”她说,看了看已在皮卡车上的活羊,“我让车放空回去。”

“那我只要一百。”

蒙冬花见樊山楂语气坚决、手势强硬,便抽回了一张钞票。

樊山楂接过一张钞票,脸半红半白,像一边面子给了蒙冬花,另一边面子丢了一样。

蒙冬花说:“我现在管有一家酒楼,我把你养的羊,我家乡的羊,拿到南宁给朋友尝尝,给客人尝尝,如果反响好,朋友客人喜欢,我就跟你订货,你供货,争取长期合作。”

樊山楂目瞪口呆,他没想到蒙冬花说出的竟是这样纯商业的话题,像手里的钞票这般实在又砢碜。这不是他想要的。他想要的,蒙冬花一个握手都不给,一句话也没有对他说。

她开车走了。皮卡车跟在她的车后面,被拴着站在车厢里的活羊,晃动着脑袋和躯体,像是不舍,也像是赴汤蹈火。

6

高升酒楼在年初六继续营业,它像一个素颜歇息了十天半月后重新花枝招展的女子,吸引着富贵人士来此消费。十六间包厢全订满了,座无虚席。

高升堂包厢今晚蓬荜生辉,甄木荣来了,是酒楼开张以后光临的最高级别VIP。

甄木荣是梁树志邀请的,他是掌握梁树志仕途命脉的人,刚刚分管R厅。原来的分管领导退休了,恰逢R厅人事变动之时,也就是说R厅的班子要调整或更换了。当了四年副厅长的梁树志想更上一层楼,这位甄木荣点头有用,一言九鼎。

梁树志用了一个十分简单或低级的理由,请来了甄木荣。他在初四上甄木荣家拜年的时候,说是他大瑶山的亲戚那里,送来了一只黑山羊,请甄木荣在方便的时间,前去代为加工的饭店尝一尝。甄木荣在大瑶山工作过,对那里的黑山羊十分留恋和想念,爽快地答应了。时间定在了初六。

当梁树志把甄木荣要来高升酒楼用餐的信息告诉蒙冬花时,她并不曾想过,这将是她人生遇见的左右她命运的又一个“贵人”。她原以为,有梁树志一个左右她命运就够了。他先是将她改派分配在南宁的医院,然后支持她参股他的商人朋友开办的高升酒楼,在酒楼红火之后同意她辞职,担任酒楼的总经理,全权负责酒楼的业务。三年多来她的每一步改变,都离不开梁树志的计划和安排。她的航向和航程,都是由梁树志来掌舵。她十分满意如今顺风顺水的物质生活,也习惯了付出青春、肉体的代价。她是梁树志的地下情人,因为梁树志的宠爱,得意忘形。但是她不争,不抢,不闹,不求名分,乖巧、驯顺、隐忍,像求生的羔羊。她也坚强、聪慧和大方,酒楼在她灵活、机动的管理经营下蒸蒸日上,她也被誉为南宁不败的交际花。她不败,因为她美丽,也不贪。至少在遇见甄木荣之前,她是如此。

初五,专门从大瑶山都安请来的厨师便已到位,他是特意来烹饪从上岭来的山羊的。当他看到这只肉厚膘肥、华而又实的山羊时,这位见多识广的“羊司令”赞不绝口,并准确无误地指出了羊的产地是都安县菁盛乡一带,让蒙冬花佩服,也倍加信任,并对初六的晚宴有了十足的信心。她看着即将为盘中餐的黑山羊,脑子里闪现了一下樊山楂的身影,这是多年来从未有过的想念,像阴霾的天空飞过一只鹰一样。死到临头的羊也望着她,淡定从容,视死如归,仿佛知道眼前人非同一般,而把它养大的主人把它献给她或卖给她,是死得其所。

晚宴在恰当、亲热而私密的氛围中开始和进行。就餐者就三个人,甄木荣、梁树志和蒙冬花。满桌子的全羊宴反包围着他们,向人进攻。美味的羊瘪汤、羊包肝、羊扣、羊活血和羊杂等,不间断地进入美食者的胃,再辅以美酒和甜言蜜语,登峰造极,令人飘飘欲仙。

蒙冬花在这晚第一次成为梁树志的表妹,拉开了与这位情人的间距,而与甄木荣套上近乎。她无须主动、献媚和勾引,仅凭天生丽质、国色天香,就令甄木荣迷恋不已,甚至神魂颠倒。酒过三巡,他的手就难以抑制地放在了蒙冬花的腿上,无规律或无节奏地动弹,像粗犷的提琴手在操练和熟悉一把崭新的提琴。

就在这个夜晚,送走甄木荣之后,梁树志与蒙冬花有了一次推心置腹的长谈。谈话的要点或重点围绕着梁树志的升迁问题、酒楼的发展瓶颈及未来的发展问题。这些问题都需要甄木荣方能解决,他是靠山,是大树,是航空母舰,谈得句句在理、头头是道、栩栩如生。而且主要是梁树志在谈,蒙冬花只是听。

到最后,梁树志说:“你听明白了吗?”

蒙冬花眼睛入定,像是怕动而使眼里的泪珠滚落,她冷冷和平静地说:

“我该不该在这个时候,提前恭喜你?”

仅仅过了两天,甄木荣正式介入或涉及了她的生活和事业。他得到了他想要或贪恋的美色,也给予了她需要或欲求的势利。他们晚上私会,又堂而皇之在大庭广众之下素昧平生,像晚上做鬼,白天做人。他们既希望别人是傻瓜,又希望傻瓜们别做傻事。傻瓜们果然一股脑儿往高升酒楼纷至沓来,明面上是奔酒楼新开发的羊系列菜肴,暗地里是通过酒楼老板娘与甄木荣或者梁树志牵线搭桥,多方各得其所。一帮又一帮、一波又一波傻瓜前赴后继,活生生地把高升酒楼捧为至高无上的会所,仿佛天上人间。

在那只始作俑者的山羊成全甄木荣和蒙冬花的私情,以及梁树志如愿以偿升任厅长之后不久,樊山楂开始了对高升酒楼的供货。按计划,他每星期将一皮卡车山羊送来南宁。皮卡车是蒙冬花提供的,驾照也是蒙冬花帮樊山楂办的。这对蒙冬花不是难事,自从有了更大的靠山,她就没有想办而办不成的事情。可不知情的樊山楂认为蒙冬花太难了,有情有义,为了他的脱贫致富想方设法,操心而又赔本。说明她心里有他,肯定有。这么些年过去,她不是还单身吗?每次上南宁见她,也不见她有哪个像男朋友的男人接她或送她。她还是独自开着那辆红色的轿车来去匆匆,通常忙得太晚,她就住在酒楼里。酒楼办公室置有床,樊山楂还在那张床上睡过。

那是春季的某一天,樊山楂第二次送山羊来高升酒楼。蒙冬花终于有空闲陪他吃饭。菜肴正是羊系列的小部分,是大瑶山号称“羊司令”的厨师烹饪的,他已被蒙冬花花大价钱挖了过来。那天的菜虽然好吃,樊山楂却几乎没机会动筷子,因为蒙冬花老是敬他酒,还逼着他给她敬酒。樊山楂本是不喝酒或不嗜酒的,但在蒙冬花的利诱和威逼下喝了。茅台酒一杯接一杯当仁不让喝进胃里,足足喝了一人一瓶。蒙冬花还好,她久经酒场酒量大,樊山楂是不行了,开车回上岭村更不可能。他由蒙冬花扶持着,走去酒楼的办公室。樊山楂看见了拉开的布帘旁边摆有一张床,他想径直过去躺在床上睡觉,但蒙冬花不允许,经过沙发就被按下了。她还要和樊山楂说话,先前吃喝的时候她说的话仿佛还没说完或还没说够,要接着说。那就继续吧,樊山楂也有千言万语,想对她讲呢。

蒙冬花捧起他的左腿,就是受伤残疾的那条腿,她摸捏着这条腿,说:“疼吗?”

樊山楂说:“不疼。就是走路瘸歪,看起来不正常。”

“被子弹打的时候疼不疼?”

“疼。后来也就不疼了,昏过去了。”

“你的事我都听说了。”

“我没有死,很幸运。”

“你被……关了几年,受苦了。”

“挺过来了。”

“那種苦,是什么感受?”

“我不想说。”

蒙冬花放下他的腿,去泡了两杯茶,同时端过来,递给他一杯。茶水太满,蒙冬花也有些站不稳了,两杯水都泼了少许出来,溅在两人衣服上。蒙冬花惊诧,也许烫着了,松开杯子,被眼疾手快的樊山楂接住。高温的水还在洒出,烫着樊山楂的两只手,他竟然纹丝不动,像座感觉不到冷暖或痛苦的雕塑。

蒙冬花把两只杯子要了回来,放在旁边的茶几上。她拿来毛巾,先擦拭樊山楂淋湿的手和衣裳,再擦拭自己。然后,她看着麻木似的樊山楂,说:

“对不起。”

樊山楂惊愣,像有了知觉,说:“我觉得不烫,真的。”

蒙冬花说:“关于我们在高中的时候,发生的那件事情,我想说,对不起。”

“你还记得?”

“我伤害了你。你是不是受伤害了?”

“没有。我不怪你,要怪就怪吴卫海老师,他把试卷发错了,我认为他是故意的。不过我早就不怪他了。”

“都是的确良惹的祸。”

“我认为不是祸。”

“那天我们怎么同时穿起的确良,而且还是同颜色的衬衫?”

“我也不晓得,真是好巧。”

“你真的不恨我?”

“不恨。”

“那好,去睡觉!”

蒙冬花说罢,把眼皮抬不起来的樊山楂从沙发拉起来,推他到那张床边,按下,说:“睡到酒醒,明天再回去。”

樊山楂倒头就睡了,十分爽和踏实。

第二天醒来,他发现床头柜上有一杯重新泡的水,一喝,确认是蜂蜜水。柜子上有一大沓钱,还有一张字条。他不数钱,只看字条:

我有事出去忙了。钱是山羊的结款,多出来的部分是预付款,你可以用作扩大山羊的收购和养殖。

字迹没有变化,像高中她写的那封信一样,只是内容不同。细心、周到的交代和嘱咐,句句让他舒心、暖心,像他无数次幻想的她对他的抚摸。

他正常地给高升酒楼供羊。一面供羊一面扩大养殖规模。除了羊场自身繁殖的羊,也收购了当地养羊户的中羊来养,直到养大并符合标准,方才出栏。他对送高升酒楼的羊的放养和挑选,十分重视且严格,当成贡品一样对待。他生怕高升酒楼的食客因羊的原因减少,影响到蒙冬花的收入乃至声誉。他哪里知道,即使没有他提供的食品,高升酒楼依然宾客如云、红红火火,拜倒在蒙冬花石榴裙下的人依然趋之若鹜、一掷千金。

他整整给高升酒楼送了五年羊。

这五年,他往来南宁不计其数,供羊超过两千只,已然成了万元户。他也久不久能与蒙冬花见一次面,她太忙了,但每次会面,蒙冬花都会陪他吃饭,与他痛饮。她喝多少,他必喝多少,就好像他不能欠她一样。是的,他不能亏欠她,就像她也不亏欠他一样。除了难得一次的见面,他还想干什么呢?她如今高高在上,像一只天鹅,只能仰望或奢望。至于幻想或做梦她神经错乱、心血来潮与他欢爱,做他的女人,那是他的事,是异想天开,在现实中是不可能的。虽然,她三十岁了,未嫁;他也三十岁了,不娶。

最近一次的会面,两人又喝得难解难分。喝到深处,蒙冬花问樊山楂:“老同学,你都三十了,也攒有不少钱了,怎么还不讨老婆呀?”

樊山楂说:“你不也没嫁人吗?”

蒙冬花说:“我不嫁。嫁不出去了。”

“乱讲。”

“你讨你的老婆,管我嫁不嫁。”

“我讨不讨老婆,也不用你管。”

她喝红的眼睛盯着他,说:“你是不是还对我想入非非呀?”

他也盯着她喝红的眼睛,说:“是,我时常幻想。”

“不要傻想,我们不可能的。”

“我原来也不想活,但我现在很高兴活着。”

“这哪儿跟哪儿呀,联系不到一块的。”

“只要活着,什么都有可能,都有希望。”

“我建议你还是死了这条心,不然我们连老同学都没得做,老同学。”

说完,蒙冬花推掉酒杯,不喝了。他们散了,有些不欢畅。

这竟是他们最后一次喝酒。

樊山楂下一次来南宁,便见不着蒙冬花的面了。

高升酒楼已被查封。

一打听,蒙冬花被抓走了。

还听说,与蒙冬花有关系的两个男人,一个甄木荣,一个梁树志,也被抓了。她的靠山没了,她的大树倒了,或她的航空母舰,沉了。

单纯或蒙在鼓里的樊山楂听闻,如五雷轰顶。

7

这年以后的樊山楂消沉了很长的时间。他把自己封闭在山中,不与外界沟通、来往,像当年他退伍回到上岭村一样。他减少了山羊的养殖,也不上心或用心羊的放养,任由羊爱吃不吃、自生自灭。他的心在南宁如被雷劈后就碎了,回到上岭后依然支离破碎,难以愈合。他当年被俘虏、被羞辱、被歧视和冤枉的时候,没有哭;现如今蒙冬花被抓进去要坐牢,他哭了。他没日没夜、断断续续哭了十天半月,把眼泪哭没了,像山泉流干了一样。

母亲三个月见不到儿子,来山谷羊场找他。她见到萎靡、郁闷、灰头土脸的儿子,像一只陷在粪坑里的老羊。她仿佛知道儿子无望的原因,因为蒙冬花被捕并且被判刑的消息已传到她耳朵里。她当然知道儿子与蒙冬花的关系,不仅是老同学,还是生意上的伙伴。如今蒙冬花劳改,儿子的财路断了,经济上会受损害,情绪上也会受伤,但没想到伤害那么深。山羊饿殍遍地,这都不要紧;儿子伤心欲绝,这可是要命呀。她看着对她的到来面无表情、一言不发的儿子,也是一言不发,生怕说错半句话或一个字,非但安慰不了儿子,反而把儿子害了。

母子俩相对无言,沉寂了半天。

母亲斗胆开口说话:“我去看了冬花她妈,才过你这里来。”

樊山楂眼睛动了动,有了表情。

“我和冬花她妈,很要好,像姐妹一样。”母亲见儿子不反感,继续说,“冬花其实是抱养的。韋美琴,就是现在冬花的母亲,是养母。三十年了,就是她把你接到这世上没几天,内曹村一户姓蓝的人家请她去接生。接生前,产妇的男人就说,如果生下来是女婴,就把女婴掐死;生下来后果然是女婴,男人又说,并且真要把孩子掐死。韦美琴从他手里把孩子夺过来,抱走了,拿回家养。因为是冬天生的,取名冬花,韦美琴的老公姓蒙,就叫蒙冬花。情况就是这么个情况。”

樊山楂拿过一把扇子,递给了母亲。正是夏天,山里不热,但是有蚊蝇。

母亲扇着飞舞的蚊蝇,先扇走儿子身边的,再扇走自己身边的。蚊蝇飞远和减少了,她接着说:“冬花可惜了,但妈妈也可怜,把冬花养大,老公又早走,刚享福,福就没了。我听到冬花坐牢,马上去看她妈妈。她妈妈的情况,比你更不好。”

樊山楂迟疑一会儿,走到水缸边,舀出水,开始洗头,洗脸。

洗净后的樊山楂活泛、精神了。他终于对母亲讲话:

“生我的时候,没有蒙冬花她妈,我是不是就死了?”

母亲点头说:“你的命是她妈救的。不过她妈救你命的时候,冬花还没生呢,比你小几天。”

樊山楂走出住处。住处已从棚子改为砖瓦房了。他立在结实的房子外边,伸手蹬腿,像做体操。

不久,他来到下岭村蒙冬花的家。在没有蒙冬花的家里,他见到了她的养母韦美琴。这个往日大大方方又大大咧咧的女人,今日蔫不唧的,像蛋或鸡雏被打烂或叼走了的母鸡。她的变故可想而知并且众所周知,是她的养女蒙冬花被判了十五年的刑,坐牢劳改了。养女的堕落和犯罪对她的打击肯定很大,除了人财两空,还丢尽了家庭的名誉或脸面。她已不可能像往时一样花钱大手大脚,更不可能继续在人前吹嘘自己拥有一个美貌与财富俱全的女儿。她捡来并收养的弃婴,曾经是个宝,如今成了垃圾,这真是让人情何以堪。女儿被判刑以后,她也受人冷落,只有如同姐妹的潘翠云来看过她,再就是潘翠云的儿子樊山楂。

她看到提着礼物、谦恭、率真的樊山楂,气顺了些,像吃对了药。但她还是消沉、愤懑和忧伤,像个生出死胎的产妇。这个接出成百上千婴儿的接生婆,很少让孩子一出生就看不到爸妈,也极少让亲生父母看见不成活的骨肉。除了人,她还为牲畜接生。经她手出世的人和畜生随处可见,竟没有自己亲生的孩子。她的丈夫是个酒鬼,原是公社卫生院的医生,他的酒瘾大到连卫生院的药用酒精都偷来喝,四十多岁就死了。她唯一的精神和物质寄托是她的养女,如今这一寄托也失去了,至少猴年马月不会再出现。就算现在有人来看望她,问候她,又能起多大的作用呢?即使是多年以前有过把他当女婿念头的樊山楂登门,也不管用。

不管有没有用,樊山楂来了,该做的做,该说或不该说的话,全说:

“姨,你吃个果。我晓得你很难过,我也很难过。这是一件悲伤……丢人的事情,我们都没想到,就像没想到我当兵打仗,不立功就算了,哪怕被打死也就算了,而我却当了俘虏。但是既然发生了,我们不接受也得接受,忍受。蒙冬花十来年内不会回到你身边,不能照顾你,但还有我。我的命是你接到世上,是你救的。我会照顾你,我能让你过得不比以前差。你吃果呀。你替我接生的那三只羊,我舍不得卖掉它们,现在都还在,快十岁了。它们生儿,儿又生儿,子子孙孙,都成太公或太祖母了。我现在还养有几百只羊,将来还要养更多……以前我不敢说,其实我很想做你女婿,分分钟想,天天想,月月想,年年想。后来因为……哪怕做不成你的女婿,那我就做你的干儿子,孝敬你,为你养老送终。……把果核给我。”

吃完果肉的蒙母把果核給樊山楂。他拿果核去丢掉,回来就沉默了。

蒙母说:“你还有话要讲吗?”

樊山楂说:“我留下次来看你的时候,再讲。”

“替我去牢里,看看冬花。”

8

监狱里的囚犯全是女的。

樊山楂进入位于南宁茅桥的女子监狱时,心里居然有些亮堂,因为监狱的环境比他想象的要好,内部宽敞、干净、雅观,外部青山、碧水、绿树,像是个不错的校园。他不由得想起他当年被关押的外军监狱,臭水横流,鼠蝇肆虐,像个阴森的洞窟,不是人待的地方。他能在那种地方熬过来,蒙冬花肯定不能。幸好她在这样好环境的监狱服刑改造,不至于雪上加霜、佛头着粪,或火上浇油。

当他见到她时,还是很吃惊。她穿着斜条纹的蓝色衬衫,剪掉了长发,脸上不再施粉黛,走过来的时候笔直正步,看不出了袅娜,坐下时服服帖帖,失去了骄傲。

素衣清颜的她看见是他,更吃惊,像是看见最不可能看望她的人,来了。她和另外两个男人的故事、事故及罪恶,一定深深刺伤了眼前这个依然单纯、青涩的男人。她其实也最不想、最怕见他,以为如果没有玻璃墙隔着,他一定吃了她。她相信他迫不及待来探监,一定是来责难、攻讦和报复的。

玻璃墙的空洞传过他轻柔的声音:

“我来之前,去看过你妈妈,你放心,我会照顾好她。你要照顾好自己。”

她突然忍不住泪流,像他的话触碰甚至刺穿了她情感最敏感和脆弱的部分。她抬手掩面哭泣,露出了手腕上的一道割痕,被他发现。

还是他的声音:“我在最黑暗、痛苦的时候,也寻过死。后来我活过来,活下去,你知道靠什么吗?”

她看着他。

“靠想念,”他说,“想念家乡,想念亲人,还想念你。”

她开口了:“对不起。我不配。”

“真的很管用,你试试。”

“家乡人不知有多恨我,耻笑我,我也觉得我可耻,我为什么要想念?”

“你试试。”

“你还养羊吗?”

“还养。”

“那我想念你的羊。”

“好。”

“你的羊卖给谁?”

“羊跟人一样,长大了,成熟了,自然有它的出路。”

“我如今沦落到这地步,还不如羊。”

“时间其实过得很快的。头几个月、头一年,可能会觉得漫长,适应了就好了。”

“我现在变得有多老,有多难看,你看见了吗?”

“我觉得你不老,还很好看。”

“好看有什么用?我现在最恨的就是我这张脸。”

“我还会来看你。”

这是他第一次来探监与她的会面和对话。他的态度和安慰的话语,的确让轻生、焦躁的她放松、平静了些。但她觉得他不会再来了,就像去医院看望一个无可救药的重症病人一样,去探望无非是出于客气礼节和求得心安,一次就够了。

没想到第二年,他还来。

他看见她头上的几缕白发,和去年一样,不增不减,集中在两鬓,像两朵不变色也不凋谢的白花。这是好事情,说明他的探望和安慰是有作用的,至少没有副作用。

“我的白发是不是增多了?”她说,捋了捋头发。

“没有,好像比去年还少了点儿。”他说,他觉得也许刚才眼花,看多了。

“是吗?我都不敢照镜子。”她说,笑了笑,像是满意他指出的变化,“事实上,我也没有镜子。我照看自己,是通过盆里的水。盆里的水晃来晃去,我的脸老扭曲变形,丑死了。”

“你不丑。”

她看着不觉得她丑的他,说:“你不想知道被我害的男人和害我的男人的……故事,或我们之间的丑事吗?”

他眼睛一亮,却摇头,像诚实的是眼睛,伪善的是头颅。

她恰恰把他的眼睛给忽略了,而相信他的摇头,说:“也好。他们埋葬了我,我也埋葬了他们。”

“我的羊又出栏了一批。”

“明年你还来看我吗?”

“明年是第三年。往后,就觉得时间过得越来越快了。”

以后的岁月,他年年来,有的年他来两次。

她坐牢的第七年,他来看她,手里攥着手机,穿着西装革履,谈吐也圆滑了,看上去过上了舒心快活的日子。但他从不谈自己的婚恋,于是她主动说:

“结婚了吗?”

“没有。”

“有对象了吗?”

“没有。”

“如果没记错,你都三十七岁了。”

“你也三十七。”

“为什么?”

“什么为什么?”

“为什么不谈对象,不结婚?”

“我是个残疾人。但是我又想找我钟情的、让我念念不忘的人,很难。”

“你有钱了呀,看上去你发达了。”

“我还是我。”

“你还是你,我已经不是我。”

“你会回来的。”

她坐牢的第十年,他来看她的那天,头一句话说:

“生日快乐!”

她愕然了,然后意识到今天是她四十岁的生日。“你居然知道我生日,记得我生日?”

“你比我小五天。”

“那五天前是你生日,你过了吗?”

“过了。请你妈过来,一起过。你妈和我妈,关系不一般,像姐妹一样。”

她黯然神傷,说:“我妈七十岁了。”

“她身体还行。”

“我好想我妈,好想家。”

“这就对了。”

她坐牢第十四年,他来看她,说:

“这是我最后一次来看你了。”

她慌张、错乱,说:“你病了吗?什么病?病了快去治呀,广西治不了,去北京治,去上海治。”

“我的意思是说,明年我来,就不是看你,而是接你。”

她恍然觉醒,很想打他。

“明年,你就熬出头了,我们都熬出头了。”

她静静地看着他出神,把眼前这个四十四岁的男人拉回到小时候,再推往中学时代。她又认真地想起她和他的的确良衬衫,然后说:

“真奇怪,我们不约而同穿上的确良衬衫,到底是怎么回事?”

“我回去好好地问一问,查一查。”他说。

9

1978年初夏,潘翠云决定给即将高中毕业的儿子樊山楂缝制一件的确良衬衫,她手里的钱不够买布料,便去找蒙冬花的母亲韦美琴借。韦美琴问借多少,潘翠云说差一尺布料的钱,一块五。韦美琴说我也正想给女儿冬花做一件衬衫呢,也是用的确良。潘翠云以为韦美琴不肯借钱给她,转身就走。韦美琴把她拉回,说我们合伙买布料吧,共一块布料做两件衣裳,可以省布,最关键是可以省钱。如果两件衣裳可以省一尺布,那你不就不差钱了吗?潘翠云茅塞顿开,高高兴兴与韦美琴去找裁缝,裁缝得到两个孩子的身高、身材数据及各自衣裳的样板后,说两人合用同一块布料,九尺就够了,可以省一尺布。然后,潘翠云与韦美琴一同去买来了的确良,交给裁缝。两件衬衫的裁缝费用是五块钱,每件两块五毛。已身无分文的潘翠云对韦美琴说裁缝费你先垫支,我以后还你。韦美琴摆摆手说裁缝费我出,不用你给。让你儿子在班上对我女儿好点,多辅导她作业什么的。说不定以后我们能成为亲家呢。潘翠云说只要你女儿不嫌弃我儿子,我儿子将来铁定就是你女婿。

某个周末,樊山楂和蒙冬花从学校各自回家,他们的母亲分别将缝制好的白色的确良衬衫交给儿女。试衣时,蒙冬花相当高兴,穿上的确良衣服的她在下岭村蹦蹦跳跳,像一只多情的白鸽。而在上岭村,樊山楂也像一只白鸽,从家中到下岭村的边界飞来飞去。她和他在同一片蓝天下放飞自己,让真正或真实的白色鸟含羞地收起翅膀。

责任编辑 许阳莎

题 图 黄穗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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