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黄灿然诗歌中的城市人像书写
2022-05-30李俏梅
李俏梅
摘要:人是都市风景线中最重要最鲜活的部分,黄灿然像现代城市诗的导师波德莱尔一样善于描写人像的街头即景。他以一个悄然的旁观者的角色,抓住那些转瞬即逝的人生瞬间,为城市留下一帧帧生动的素描或速写。与波德莱尔异趣之处在于,黄灿然的笔下很少有乞丐、妓女、浪荡子等城市边缘人物,他的《奇迹集》写的是香港这座城市中最普通的男女老少,留下的是这座城市最日常的面容和表情。他的诗歌倾向于发现城市无名者身上的“微光”,是一个爱者和智者眼中的人间风景。黄灿然继承了波德莱尔的遗产但又挣脱了他的“咒语”,写出了新型的城市景观。
关键词:黄灿然,《奇迹集》,城市人像书写
人是都市风景线中最重要最鲜活的部分。我们去到一个城市,总会不由自主地打量路上的行人。现代主义始祖波德莱尔在他的《恶之花》中也写到各种各样的行人或路人,他以一个巴黎浪荡子之眼,写下了诸如《流浪的波西米亚人》《她的衣衫起伏波动,有珠光色》《某夜我在可怕的犹太女身旁》《给一位过路的女子》《醉酒的拾破烂者》等著名的篇什,它们是“巴黎即景”中最幽深最令人难忘的景观。《恶之花》首次出版于1857年,时隔一个半世纪之后,当代诗人黄灿然出版了他的《奇迹集》[1],诗集中书写了另一个世界著名的城市——香港。但观看之眼已经换做一个当年勤勤恳恳的《大公报》夜班职员,限于他上下班路上或日常散步出行的所见,笔下人物不如波德莱尔来得那么奇特,波德莱尔诗歌中注重书写的某些人群比如乞丐、妓女、浪荡子、赌棍等相对缺失,却留下了更丰富也更日常的城市普通人的群像,留下了香港这个东方巴黎的日常生活的表情、声调和面容,其历史价值和文学意义不可小觑。
一、陌生人世界和“未来记忆中的此刻”
现代都市生活的特征之一是陌生人社会。我们走在大街上,甚至就在居住的小区,见到的大都是陌生人的脸,就算是你的邻居,也常常不过停留于点头招呼这样的层面。黄灿然《奇迹集》中书写的人物,也大都是这样的陌生人,比如在上下班途中、地铁站出入口、茶餐厅、公交車上见到的老人、小孩、中年男女、小伙子、公司女职员、清洁工人等,他们是这个城市最广大的“无名者”,对于诗人来说,也是货真价实的“路人甲乙”。那么城市诗歌如何去写这些擦肩而过的陌生人?这里面的难度是,在时空之流里,我们只在某个瞬间与这个人那个人有肤浅的相交,我们既不知他们从何而来,也不知其具体确切的背景,这个时候我们如何让诗歌发生?或者说诗所能写的是什么?诗人能看到的也是大家能看到的,大家不能的也是诗人所不能的,那么诗在此时如何发生?
在《奇迹集》里,黄灿然给我们的印象首先是一个平和的观察者的形象。所谓平和的观察者,就是说他并未有一种先入为主的愤激的批判者态度,他只是观看,然后像印象主义画家那样,捕捉一些光、影打在上面时的“有意味的瞬间”,这些瞬间可能记录了当事人所不知道的美,一些被看者所不知道的内心的小波动,或感慨与叹息,抒情低调而节制。比如《母子图》写公共汽车上坐在“我”前排的一对母子,儿子健康英俊,爱说话,而他母亲“总是点点头,或低声回答,像情人一样”。“她看上去非常普通,不惹眼,但因为她儿子的缘故,∕你会愈看愈觉得她漂亮、美丽、迷人、性感,∕她染了淡淡的赤色头发,一绺绺发丝∕轻柔地散在颈上,一个大耳环偶尔摇晃一下”,细节的捕捉体现了诗人出色的感受力和描摹力,母子之间的亲密以及女人晃动的大耳环就这样印在香港的都市背景中,格外清晰。《这一刻》写“我”从办公室出来到海边抽烟时看到一个“你”——一个年轻女人——也在抽烟,“你”在跟一个男同事聊天,背景是阳光、海水和涛声:“涛声在你脚下浮沉,小小的浪尖起伏∕你弹烟灰的姿势∕你高兴起来的样子,∕感染我也不自觉地弹烟灰,不自觉地∕高兴起来”,那么描绘这个有什么意义呢?诗人想象了很多年以后,或许这个女人没有和这男同事结婚,在灰暗的生活里(大部分人都会如此)可能会记起某一个天气很好的上午,跟某人愉快聊天的场景,所以或许“你”此时对这一刻的美浑然不觉,但从未来记忆的角度看是很有价值的,所以“我”要“你”记下,也为“我”自己:“因为∕世界闪闪发光,而我内心喜悦∕又不知道该怎么办,对自己∕对这大好的天气。”
黄灿然所写的这些片刻可能都很平凡,在永恒的时间之流上,这些片刻就像河水的波纹一样不断产生,又不断地消失,然而它们就像《这一刻》所揭示的,从未来记忆的角度看,这些片刻是有价值的,甚至是极其宝贵的。纳博科夫在短篇小说《柏林导游》中借人物之口说,作为一个作家,他的任务就是“像日常事务将在未来年代的善意之镜中呈现出来的那样,去描绘日常事务”,就是说在将来的遥远时日里,“那时,我们平淡的日常生活中的每一件小事,都将让人觉得从一开始就是挑选出来的,而且像是节日里的事情一样。”“到了21世纪的20年代,人们会在一家技术博物馆里看到有轨电车和售票员制服——可是人们对售票员的表情和动作的感知,却如何在社会记忆中找到自己的位置呢?和那些留存下来的客观物体一样,所有这些细节也同样属于回忆志所描述的内容。”他最后在小说中描绘了酒馆老板的小儿子从他的里间小屋看酒馆厅堂可能看到的一切,“我”的那位酒友觉得这些有什么意思呢?纳博科夫在结尾处写道:“我怎样才能让我的这位酒友明白,我现在看到的是某人未来的回忆呢?”[2] 可以说黄灿然也正是在这样的自觉意识中写下这些陌生人即景。《微光》写凌晨两点下班的路上看到两个年轻人,一个背着个旅行包,两人在长凳上聊天,黄灿然记下了这一幕,并写道:“他们那促膝谈心∕推心置腹的劲儿,让我想起年轻时∕我也曾在这样的时辰和环境,这样忘我地∕同朋友聊天,因为我们的家都既小且挤”。然后有一个很抒情的句子,说他们正领受着由于贫穷和不方便带来的幸福与自由(这里面有很强的香港地域特色,大多数人都住得逼仄,所以很难在家里接待朋友),接下来:“他们正创造着∕将来要领受的美好回忆——这回忆被我预先观看,预先领受。∕此刻,在上帝那幽暗的人类地图上∕他们一定是两点微光,摇曳着。”可以说,黄灿然正是站在比“当事人”更高的层面,看到了他们所不曾看见的东西。“我”以一个旁观者、审美者、年长者、有经验和智慧者的眼光(甚至上帝之眼),看到了、“预先”领受了当事人的“未来记忆”。而且,这将不仅仅是属于某个人的记忆,同时也将是这个城市未来的记忆,当然更扩大一点说,它也将加入人类未来的记忆,因为城市是人类生活的一部分,是世界的一部分,而这正是黄灿然书写城市即景的价值所在。
然而,尽管黄灿然在诗歌中为许多陌生人留下了影像,城市陌生人之间的“畏触病”也在他的诗歌中留下了痕迹。所谓“畏触病”,是德国哲学家西美尔(也译齐美尔)在分析现代都市人的心性时提出的一个概念,出于某种安全性的考虑(经济、情感等方面的安全),现代人互相之间总想保持一定的距离。“距离心态”最能表征现代人生活的感觉状态:“害怕被触及,害怕被卷入。”“现代人对于孤独,既难以承受,又不可离弃。”[3] 黄灿然的不少诗歌留下了这一都市人际关系的痕迹和思考。《走在下午的大街上》写“我”走在下午的大街上,首先见到了“一个忧伤而美丽的女孩”,接下来看到“一个青年,健康而纯洁”,接下来又看到一个“内向的老人”,“我”都有一种冲动,想要去跟他们说话,但我克制住了:“但我却不能!”这句在诗中出现了三次,像一个旋律,这是内心理性的声音,是都市陌生人之间的相处原则。接下来一段写“我看见一辆电车,它正载着∕失业者、求职者、离婚者、逃学者∕还有一些怀抱秘密希望的人回家∕我多想追上它,但它已远去”,这些人群中的所有人,他们就在你的身边,但你不能和他们亲近,你和他们有着永恒的距离。诗歌的最后两节写道:“已近黄昏,我偶然回头,看见∕附近一座小山沉浸在阳光中,∕要是上山看看日落,多美呀!∕但这次我能!我能!”这是一个非常精彩的转折。在大街上,无论和什么人说话,无论对方也像多么有话要说,“我”都“不能”越过某种界限,只有和大自然,我们可以无所顾忌地亲近。这就是大都市的人际关系,它看起来有某种消极性,即好像我们注定了只能闭锁在自己的孤独和寂寞里,但是也有它积极的意义。西美尔说在大都市生活的人在人际交往中会保持某种程度的疏远和回避,是一种“带有潜在的反感意味的审慎”,常使人保持在个体孤独之中,然而也正是因为这个,才“提供了一种个人自由的方式和尺度”。[4] 黄灿然是认同这种尺度的,他在《陌生人》一诗中写一位姑娘在“我”身邊徘徊不去,或许是想起了她的某个熟悉亲切的人吧,但是接下来诗人这样写:“但请不要再走近一步,否则我会惊逃∕请一定不要开口对我说话,否则∕我们立即就会变成陌生人——真正的陌生人。”可见,黄灿然既是观看者,也是距离的持守者,他静默地“看”,是城市诗歌的一种生成方式,同时也表征了现代都市生活中人与人之间的关系特征,都市人都是在“有距离的观看”中体验生存的。
二、发现和采集普通人身上的“微光”
和波德莱尔《恶之花》诗集中关注更多边缘人群比如乞丐、妓女、流浪者等不同,黄灿然诗歌中的城市人像描绘的是香港大都市中的普通人群——他们是无名者,但正是这些无名者撑起了香港的天空,他们是香港这座城市最普通的男女老少,劳动者、职员、小伙子、姑娘、寻常的母子或父子,所谓芸芸众生,用张爱玲的说法叫做“时代最广大的负荷者”。黄灿然的笔下几乎没有“坏人”,但大多数人身上都有生存的重负,有疲倦,也有卑微,而黄灿然的诗歌倾向于发现他们身上的“美”与“光”,他以温情的态度去看,看见了这个世界的肯定部分。比如他的《在茶餐厅里》写一个中年男人,“他如此孱弱,近于卑贱,∕仅仅是这个形象,就足以∕构成他老婆离婚的理由∕——他多半是个离婚的男人”,然而他无声而“准确地”照顾一男一女两个小孩吃饭的样子,就足以让对面的这个中年人(我们可以把他看成是诗人本人)“悄悄感动”。茶餐厅是诗人经常去的地方,也是港人日常生活之所,非常的平民化,所以它实际上也成了黄灿然打量香港生活的一个绝妙窗口,一个文学地理空间,或许从这里可以看见整个人间。他的《母子》:“我每天看见一对母子互相挽着∕从茶餐厅经过,或进出茶餐厅。∕母亲满头白发,动作缓慢,颤巍巍∕儿子是中年汉,同样颤巍巍,动作缓慢∕有时候我担心,∕他会先跌撞∕并把母亲也拽倒。∕他们那种蹒跚,就连地面也仿佛∕需要协调和适应他们。”很多人或许只看见“孝顺”,而黄灿然看见了这“孝顺”背后的艰难,儿子看上去更加衰弱,但还是要照顾年老的母亲。最后一句是一个惊人的想象,显示了诗的语言的张力,是对悲剧处境的深化,也包含着诗人巨大的同情心。
他的《母亲》一诗写的是一个下夜班的女工:
在凌晨的小巴上,
我坐在一位五十来岁的女人身边,
她略仰着脸,靠着椅背,睡得正甜。
她应该是个做夜班的女工,
家里也许有一个正在读大学或高中的儿子:
瞧她体格健壮,神态安详,
看上去生活艰苦但艰苦得有价值,
而且有余裕。我的灵魂一会儿凝视她的睫毛,
一会儿贴着她的臂膀,
一会儿触摸她的鼻息。啊,她就是我的勤劳的母亲,
这就是母亲二十年前做制衣厂女工下班坐巴士回家的样子,
而我直到此刻才被赐予这个机会看到。
我静静坐在她身边,我的灵魂轻轻地
把一块毛毯盖在她身上。
这首题名为《母亲》的诗并不是写诗人自己的母亲,而是诗人从她身上看到了母亲二十年前的样子。“而我直到此刻才被赐予这个机会看到”。这一句意味深长。二十年前,或许“我”确实未见过母亲下夜班回家在公交车上打盹的样子;或许“我”那时太年轻,不懂得母亲的辛苦。然而天下多的是这样辛苦的母亲,她们都是值得尊敬和爱戴的,然而诗人又不仅仅只看到母亲的辛苦,这是一个有精神支撑的母亲,“体格健壮,神态安详,∕看上去生活艰苦但艰苦得有价值,∕而且有余裕”。“我的灵魂”在她身边忙来忙去,最后“把一块毛毯盖在她身上”,这是一首让人感觉到温暖的诗。
黄灿然不止一首诗用到“微光”这个词。“微光”不是强光,它是普通人身上发出的光,但足以照亮他们自身和与他们相关的人,也照亮他们周围的一小点空气,很多的微光连缀起来,就会构成一个城市最美丽的精神风景。然而在《黑暗中的少女》一诗里,诗人对待这“微光”的态度也是复杂的:
一张瓜子脸。生辉的额、乌亮的发
使她周围的黑暗失色,她在黑暗中
整理垃圾,坚定、从容、健康,
眼里透出微光,隐藏着生活的信仰。
这是用文字完成的雕刻。虽然女孩从事最底层的工作,然而这个形象是美的,尤其是“眼里透出微光,隐藏着生活的信仰”,从形到神,简直是完美的雕塑。中间书写了她的母亲,想象了她有一个不争气的父亲后,诗还有最后一段:
每天凌晨时分我下班回家,穿过小巷,
远远看见她在黑暗中跟母亲一起
默默整理一袋袋垃圾,我没敢多看她一眼,
唯恐碰上那微光,会怀疑起自己的信仰。
同样是“微光”,这微光原本是“我”所欣赏的、敬佩的、珍惜的、打动“我”的,是一个绝对肯定的有价值的存在,为什么诗的最后说“唯恐碰上那微光”?因为以“我”一个中年人的阅历,“我”仿佛已经看见了她的未来,看见了在阶层固化的社会里这少女的“微光”终将消失的命运,而此刻是她最美的时刻,在黑暗中“生辉”的时刻,“我”终将“悼念”那逝去的微光。当它以最美的形式存在,“我”已看到它的消亡,这就是“我”为什么欣赏但又唯恐碰上那“微光”的含义所在。黄灿然终究不是一个肤浅的歌颂主义者,他的歌颂里有悲哀。可以说黄灿然对于普通人美德和微光的书写,都带着某种暗的背景,即使他只是赞叹“这么动人的生命”,他也要提醒读者他只是“不去想他们可能的痛苦,他们可能的不幸”,那不被看见的也被他用词语召唤在场,而很多人的贫穷、失败、生活的压力等等是写在脸上的,黄灿然的“光”在这样的背景上浮现出来。然而它依然值得歌颂,因为生命本身值得歌颂,因为光与影的共在才是人生的真实状态,但黄灿然是那个偏向于采光的人:“哪怕是面对一个老人∕你也要用你那精湛的技术,∕从他那衰微的身上采集∕他最后的光焰”(《采集》),他的写作是发现和采集生命之光的过程。
三、智者之眼,诗歌之眼
“看见”是一个充满禅意的过程。黄灿然有一首短诗《看》:“在我看之前世界已经存在很久,∕在我看之前我已存在很久,∕在我看之前我的眼睛已经存在很久,∕而现在我才看,才不停地看。”很多时候,我们的“看”是视而不见的,尽管看的眼睛、看的对象、看的主体都同时存在,“看见”需要内功,需要“内视力”。当人生的阅历、智慧与情怀到了一定的境界,很多从前视而不见的东西就在你眼前显现了,这就是黄灿然所说的“而现在我才看”的含义,“才不停地看”则需要生命的热情。写《奇迹集》时的黄灿然是一个有阅历、有情怀也有智慧的人,所以他在诗中看见许多一般人视而不见的东西。他在《自述》中说:“如果说,早期诗是‘看山是山,中期诗是‘看山不是山,那么《奇迹集》便是‘看山又是山。”即是说诗人已经经历了写作的三重境界。具体来说,黄灿然早期的诗比较抒情,中期追求复杂性,会有一些语言的炫技;到了《奇迹集》,诗人写作上没有那么紧张,语言上完全放松,但是仿佛从另外的高度看俗世人生,有新的领悟与发现。总的说来诗风朴素而深邃,深者读其深,浅者读其浅,很考验读者。
上面我们涉及的诗例更多是诗人对一些都市个体的“看”,下面我们看看《奇迹集》的开篇和末篇两首诗,这是诗人对城市群像的书写,体现了一种更综合、更高的视界。
诗集的第一首为《世界的光彩》,写的是这世界各种各样的人里面的一种:“有些人到处浪费生命,∕他们不喜欢自己,也不知道∕自己该做什么,于是做些∕自己也不喜欢的事情”,他们不喜欢自己,因无所事事也妨碍别人,可是他们“生机勃勃”,到处“碰出火花”,看起来像是要被否定的典型,你可以说他们胸无大志,浑浑噩噩,耗费了身上的能量,也浪费了生命本身,然而黄灿然也看到了他们一个最大的价值,就是维持这世界的生机与活力,他们生生不已,你如果否定了他们,简直就是否定了大道的运行:“像盛夏的太阳那样浪费,∕那样没意识,那样∕生机勃勃,那样光彩∕而不欣赏自己。”世界主要是由这种人组成的,他们正是诗人眼中世界神秘而奇妙的所在,尽管他们那样没有自我意识,那样“浪费”生命,能量的浪费大约是天道,也是人道。与其说诗人在批评世上的某种人,不如说他发现了存在的一个秘密,存在本身是悖论性的。这是诗人站在一个高度看世界的领悟,他发现了它的生机、活力与消耗性之间的矛盾,能看到这个,也是“道”的境界了。
《奇迹集》最后一首《颂歌》,亦是表现大境界的诗,“城市作为世界”的典范。诗的开篇写道:“每一个人都是一个宇宙,每个人的一生都是禅的一生。”接下来有三段,第一段以“我歌颂一个好人……”为开端,列出一系列歌颂的理由;第二段以“我歌颂一个坏人……”为开端,也列出一系列歌颂的理由;第三段以“我歌颂一个平庸人……”为开端,同样列出歌颂的理由,这实际上相当于“我歌颂每一个人,不论善恶,不论成败,不论……”,这是一种佛陀才有的高度。事实上,黄燦然在《奇迹集·自述》中说到自己的这种接近于佛的体验。“我常常思考佛的一些简单事迹和形象,并发现一些深意。例如佛觉悟之前与觉悟之后的唯一差别,就是觉悟前他一切都是为自己,觉悟后一切都是为别人。我提到佛,是因为我这个领悟是先从翻译中初步获得的。有一天我觉得活着实在是很累的,不是说我贪图安逸,相反,安逸对我毫无吸引力。但我突然想到,既是这样,那么我何妨就多做翻译,把下半生都用来服务别人。这样下了决定,便顿然轻松起来。这种一定程度的无我,反而使我看到世界的光彩,并顺手变成诗——对诗,我也是有一天发现写诗毫无意义,可正是在这毫无意义之中,如果还有能够打动我去写的,那必然是有意义的,于是真诗便来找我了。”[5] 不只是这首诗,读黄灿然的很多诗,我们都能感觉到这种低调而超拔的境界,他带着爱和感动去看每一个人,每一个存在的物,包括高楼、垃圾桶等等,去欣赏每一片自然的风景,正是这种博大的爱的胸怀使他与很多诗人相区别。而在形式上,这首诗也有特别之处,上述《颂歌》》前面三节的多个语句的重复性,就是说尽管这三种人在社会评价上可以说是天壤之别,但在黄灿然笔下,歌颂的理由是差不多的,比如“……而他仍能通过不断修补创伤和损害而保持完整”,不管他是好人、坏人还是平庸者、卓越者,每个人的人生中都有创伤,都需要自我修补使之完整,很多人甚至千疮百孔;黄灿然也歌颂他们“仍能”完成人生的无数使命诸如结婚生儿育女工作休息缴纳各种费用,“仍能”在茶餐厅喝一杯咖啡,看看窗外的树叶和阳光等等。人生的重负对每一个人来说都不容易,不是说黄灿然没有批评,他有批评但更有人性的理解,他在这样的意义上理解“芸芸众生”:“在人生的十字架上一钉就是几十年——几十年啊——轮回过多少次涅槃过多少次复活过多少次仍能∕为死者流泪为生者劳作为自己添衣为将来做打算为过去愧疚为现在忧烦仍能”,黄灿然歌颂的是那个“仍能”,那个在日复一日的艰难和磨损中顽强活下去的“仍能”,这是现代人最可贵的精神,尽管他们有种种缺陷。这就是黄灿然对现代人的理解,这就是现代生活中从未被发现的英雄主义,一种低调的以平庸面目出现的英雄主义。这也是黄灿然写大街上每一个路人的基调,尽量去发现他们身上的善、美、微光,当然也看到种种不堪。人生原本是个矛盾,在每一个细节上表现它自身的张力,但需要有一双慧眼去发现。
站在更高的层面看人间悲喜,诗人既洞察一切,又原谅、理解一切。他的歌颂里有揶揄、批评,但仍能歌颂,看见他们的一切弱点仍能歌颂,哪怕是地狱里的鬼也能看见他活得不易的一面,令人想起里尔克在一首诗里写过的:“啊,诗人,你说,你做什么?——我赞美……”[6] 赞美是诗人的天职,即使是波德莱尔的《恶之花》,恶毒的咒语中也依旧有善良,它和《奇迹集》的美学基调不同,但最终的善与爱是一致的。
结语
黄灿然城市诗歌中的人像书写是一道引人注目的风景线。他通过这一系列人物的速写记下了这座城市的表情、低语和气息,它是如此日常、普通、司空见惯,以至于所有置身于或生活于这个城市中的人多少都忽略了这方风景,看到黄灿然的诗可能都要感叹:“原来这也是写诗的材料啊!”而诗人则仿佛充满热情地回答:“是的,这就是诗!”[7]:“世界全是诗,物质全是诗∕……太阳下一切是诗,阴天下一切是诗∕全是诗”(《全是世界,全是物质》),“当代的、此刻的、眼前的”都是诗,每一刻都是寻常,每一刻也都是精选的瞬间,在永恒的生活之流中被诗人命名的有价值的瞬间。黄灿然以他的平和与冷静之眼,以他的善良与悲哀,以他智者的超越写下了这看似琐碎的一切,那么质朴、那么平易、那么亲切。这一切必将成为香港未来记忆可贵的部分,香港人照见自身的镜子,当然也是我们在其他所有的城市照见我们自身和现代生活的镜子。
波德莱尔笔下的巴黎是“恶之花”,而黄灿然笔下的香港则是“日常的奇迹”,“世界的光彩”,某种程度上,黄灿然既继承了波德莱尔的遗产又挣脱了他的“咒语”[8],他以他的真挚、善良与智慧之眼看人间悲喜,写下了新的不同类型的城市景观。
本文为教育部社科基金项目“中国新诗的异域写作研究”17YJA751020项目阶段性成果。
(作者单位:广州大学人文学院)
注释:
[1] [5] 黄灿然:《奇迹集》,最早由诗人蒋浩于2009年 4月在海口市以“新诗丛刊”之名内部印行。2012年广东人民出版社首次正式出版。2018年新星出版社又出了增补版。本文中的诗除了《黑暗中的少女》,都选自2012版《奇迹集》,下文不再标注。
[2] 转引自 [德] 哈拉尔德·韦尔策编:《社会记忆:历史、回忆、传承》)代序《社会记忆》,作者为哈拉尔德·韦尔策,季斌等译,北京大学出版社,2007年,第1、2、3頁。也可参看《纳博科夫短篇小说全集》(上)《柏林向导》,逢珍译,上海译文出版社,2018年,译文略有出入。
[3] 刘小枫:《现代性社会理论绪论》,三联书店,1998年,第336、334页。
[4] [德] 齐美尔:《桥与门——齐美尔随笔集》,三联书店,1991年,第268页。
[6] 里尔克:《啊,诗人,你说,你做什么……》,载冯至译:《秋日:冯至译诗选》,外语教学与研究出版社,2018年,第256页。
[7] 凌越:《汗淋淋走过这些词》,译林出版社,2020年,第218-219页。凌越在《日常的奇迹是怎样炼成的》一文的首段末尾处写道:“几乎是第一次,俯身屈就的缪斯充满惊奇地看着这一切——‘这一切不就是诗吗?最后这句话是缪斯通过黄灿然之口说出的。”
[8] 黄灿然:《在波德莱尔的咒语下》,《天涯》,2020年第4期。这是一篇关于波德莱尔的评论,黄灿然认为《恶之花》开头的三首诗就是三道咒语,定义了“现代诗的至尊主题与内容:沉闷(或无聊)”,也预言了现代诗人被诅咒与被耻笑的命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