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经》“风”“雅”“颂”中农事诗的差异性
2022-05-30谢矅宇王越
谢矅宇 王越
内容摘要:对《诗经》中的农事诗的划分应该采取更加广阔的视野,除了郭沫若先生界定的十一篇农事诗,其它涉及农事活动的篇章也应被归于农事诗。在这些农事诗中,“风”“雅”“颂”各部中的农事诗又存在差异性。“风”中的农事诗从劳动人民的视角出发描绘农业劳作的全过程。“雅”“颂”中的农事诗与籍田礼密切相关,但前者为后人追忆籍田礼制作,重祭祀场景描写,轻劳作场面;后者则是籍田礼的一部分,重农事活动描绘,轻祭祀情景。产生原因这种差异的有二,一是创作主体不同,二是创作目的不同。
关键词:《诗经》 “风” “雅” “颂” 农事诗 中国优秀传统文化
关于《诗经》中的农事诗的划分历来饱受争议,考订《诗经》中农事诗的具体篇目是研究《诗经》中的农事诗的基础,故而界定农事诗的基本篇目成为本文的首要问题。本文将在搜集各家之言的基础上,结合个人观点划分出《诗经》中的农事诗,进而探讨:既然这些篇目的内容既然都与农事有关,为什么不将这些诗歌放在一起,而是分布在风、雅、颂各部之中,风、雅、颂各部中的农事诗各有什么特点,又表现出怎样的差异性,产生这些差异的原因又是什么。
一.《诗经》中农事诗的基本篇目界定
“农事”一词在《诗经》中并未出现,据现存典籍,该词最早见于《左传·襄公七年》:“夫郊祀后翟,以祈农事也。是故启蛰而郊,郊而后耕。”[1]同时《礼记·月令》中有“王命布农事命田舍东郊,皆修封疆,审端径术。”又有“乃命家宰农事备收,举五谷之要,藏帝藉之收于神仓,抵敬必伤。”[2]可见“农事”最初是指耕耘、管理、收获和贮藏等事宜[3],用“农事”来概括《诗经》中有关农业活动的诗是后来才有的。
最早使用“农事”一词解释《诗经》的是汉代郑玄,如《甫田》“曾孙来止,以其妇子”章,郑玄笺注曰:“曾孙谓成王也……成王來止,谓出观农事也。”[4]
接着唐代孔颖达在《毛诗正义》中多次使用“农事”一词,如《七月》“亟其乘屋,其始播百谷”章,《孔疏》云:“粟既纳仓,则农事毕了。”[5]
宋朝朱熹的《诗集传》首次用整体的眼光关照农事诗,并为农事诗下了“凡为农事而作者”的定义。值得注意的是,朱熹第一次划分出了《诗经》中的农事诗,即“或疑《楚茨》《信南山》《甫田》《大田》四篇,即为幽雅”,“或疑《思文》《臣工》《嗯嘻》《丰年》《载荃》《良相》等篇,即所谓幽颂者”,再加上《七月》,[6]朱熹给出了十一篇农事诗的具体篇目。
民国时期,许多学者都界定了《诗经》中的农事诗,如郑振铎《插图本中国文学史》中提出“农歌”概念,并列出具体篇目为《七月》《甫田》《大田》《行苇》《既醉》《思文》。[7]陆侃如、冯沅君《中国诗史》将《思文》《噫嘻》《丰年》《臣工》《载芟》《良耜》划为“祭歌”,将《楚茨》《信南山》《甫田》《大田》划为“祭祀诗”,[8]赞同此观点的主要有高亨的《诗经今注》[9]、游国恩主编的《中国文学史》[10]以及金启华的《诗经全译》[11],其中游国恩指出“祭歌”是写与春夏祈谷、秋冬报赛相关的农业祭祀,背后折射出周王朝的农业现实。[12]
1944年,郭沫若在《由周代农事诗论到周代社会》中首次使用“农事诗”一词,并为“农事诗”下定义为“《诗经》里纯粹关于农事的诗”,同时明确地列出《七月》《楚茨》《信南山》《甫田》《大田》《臣工》《嗯嘻》《丰年》《载荃》《良耙》十篇为农事诗。[13]后来,郭沫若先生在其论文《<诗><书>时代的社会变革与其思想上之反映》中,将《周颂·思文》一并列入农事诗。[14]此后,郭沫若先生界定的十一篇农事诗成为后代学者研究《诗经》农事诗的基础,赞同郭沫若先生观点的如袁行霈主编《中国文学史》[15]、陈子展《诗经直解》[16]、刘大杰《中国文学发展史》[17]。
综上几种说法,郭沫若先生的观点一直为学界所沿用,也是本文研究的基础。但《诗经》所反映的是周代社会的整体风貌,因此其中所反映的社会生活各方各面也应是相互交错的,故本文试图用更开阔的视野,将一些直接反映农业活动的篇目也划归农事诗,如《十亩之间》《采繁》等;另一方面也将一些侧面反映周王朝农业现实的篇章划归其中,如《大雅·生民》在追溯周始祖事迹的过程中涉及到其农业种植的才能。本文界定出的农事诗篇目为:《葛覃》《芣苢》《十亩之间》《七月》《楚茨》《信南山》《甫田》《大田》《生民》《绵》《公刘》《臣工》《噫嘻》《丰年》《载芟》《思文》《良耜》。
二.《诗经》风雅颂中农事诗的差异性
《诗经》三百零五篇被分为“风”“雅”“颂”三部分排列,这三部分中的农事诗各有特点。“风”中的农事诗多以细腻的笔触描写农事劳作。“雅”“颂”中的农事诗都是关于籍田礼的乐歌,两者中描绘的农事活动均与宗教祭祀相结合,但前者是在追忆籍田礼的盛况,后者则是描绘籍田礼中农事活动的场景。
(一)“风”中的农事诗:以劳动人民的视角描绘农业活动
“风”中的农事诗是站在劳动人民的视角去看农业劳动的,多为对劳动场面的完整描绘。“风”中的农事诗语言浅白、内容易懂,大都娓娓道来,借助一系列动词,生动地描绘出一个相对完整的农业劳动过程,而作者则借助所绘农事活动表情达意。
在《周南·芣苢》中,全篇共有三章四十八字,只变化了“采”“有”“掇”“捋”“袺”“撷”六个动词,尽管本篇非常简洁直白,可仍被称颂为“自鸣天籁,一片好音,尤足令人低回无限”[18]。至今为止,《芣苢》中仍存在许多争议,如芣苢到底是什么植物?为什么采摘芣苢?“采采”意是采了又采还是形容芣苢之盛?“薄言”是什么意思?该诗的主旨又是什么?刘毓庆在其论文《<周南·芣苢>:不经雕琢的天籁之音》系统地阐述了关于这些问题的各类观点[19],但至今为止这些问题仍没有定论。可无论答案是什么,或采取哪位学者、哪个学派的观点,没有人会否认这首诗直接地描绘了妇女采集芣苢的全过程。
再以“风”中最具代表性的农事诗《七月》为例,该诗以时间为顺序记录了劳动人民一年四季多层面的工作。全诗以平铺直叙的手法,借助如“于耜”“采”“剥”等的动词,描绘了劳动人民生活的艰辛,展现了当时社会的各个侧面,表达了作者对劳动人民的同情。
综上所言,“风”中的农事诗有着很强的民间色彩,其描写主体是劳动人民,以简白的语言、恰当的动词完整地刻画劳动场面,农业活动和农民生活是“风”中农事诗的侧重点。
(二)与籍田礼紧密联系的“雅”“颂”中的农事诗
1.籍田礼与“雅”“颂”中的农事诗
“雅”“颂”中的农事诗与周王朝的籍田礼密切相关。何为籍田礼?在先秦典籍和后世出土的金文材料中均有对籍田礼的记载,但是记载最为详实可靠的是《国语》:
王乃使司徒咸戒公卿、百吏、庶民,司空除坛于藉,命农大夫咸戒农用。先时五日,瞽告有协风至。王即斋宫,百官御事,各即其斋三日。王乃淳濯飨醴。及期,郁人荐鬯,牺人荐醴,王裸鬯,飨醴乃行,百官、庶民毕从。及籍,后稷监之,膳夫,农正陈籍礼、太史赞王,王敬从之。王耕一坺,班三之,庶民终于千亩。其后稷省功,太史监之。司徒省民,太师监之。毕,宰夫陈飨,膳宰监之。膳夫赞王,王歆大牢,班尝之,庶民终食之。[20]
就此来看籍田礼主要包括四部分:一是仪式前的准备,即由稷官向王报告本年的农事状况;二是举行飨礼;三是正式的籍礼,主要是由王公诸侯开始耕地,农夫随后完成藉田的劳作,并由田官检查验收;四是礼毕后的宴会。[21]透过籍田礼繁复的过程,我们不难感受到行籍田礼时的盛况,体会到周人对农业的重视和对鬼神、祖先的尊敬,也可以窥探到周王朝完备的礼乐制度。
为什么说“雅”“颂”中的农事诗与籍田礼密切相关?从“雅”“颂”中农事诗的内容来看,其内容主要包括两方面:一是描述农业活动,二是记载祭祀场景。如在《信南山》中,诗歌以稼穑言起,写了从开垦荒地到庄稼丰收,从庄稼丰收到祭祀神明的全过程。又如《载芟》记叙了春种、夏长、秋收、冬祭的情形。这些内容与上文所概括出的籍田礼的内容是紧密相连的。《毛诗序》中也有关于籍田礼的描述,如《毛诗序》云:“《载芟》,春藉田而祈社稷也。”[22]
尽管“雅”“颂”中的农事诗都与籍田礼有关,但二者仍存在差异。李山在《西周农耕政道与<诗经>农事诗歌》中提出:“属于《周颂》部分的,是祭祀典礼上的诗、乐、舞三者一体中的歌词,《雅》中的农事诗则是先王对农耕政道原则的陈说与强调。”[23]本文赞同此观点。
2.“颂”中的农事诗:以劳动场面为重点
“颂”中的农事诗是籍田礼的一部分,多描写劳动场面,少祭祀。以《载芟》为例,全诗只有一章但叙事层次分明,从“千耦其耘”的热烈春耕景象写起,到“厌厌其苗”的丰收场景,再到“以洽百礼”的祭祀活动。全诗并没有重点写祭祀场景,而是更多地将笔墨用于劳作中的人和物身上。作者用精良的笔触描绘了耕作农具“耜”的锋利,耕好的土地的松软,耕作的劳动者的投入与对土地的热爱等具体的籍田礼劳动场景。而对于祭祀,只有极短的“为酒为醴,烝畀祖妣,以洽百礼,有飶其香”[24]四句。
3.“雅”中的农事诗:以祭祀活动为重点
“雅”中的农事诗是后人对籍田礼的追忆之作,多祭祀场面,少劳动。“雅”诗分为“大雅”与“小雅”,可以与“颂”中农事诗直接形成对比的是“小雅”中的农事诗。
到礼崩乐坏的周后期,籍田礼已经逐步废弛,因而对其的回忆与赞美逐步取代了对籍田时具体农业劳动的描绘。[25]在《楚茨》中,对于农事活动只有“我黍与与,我稷翼翼”[26]这样的概括化描写,而对于祭祀却有着如“以享以祀”、“以妥以侑”、“以介景福”[27]的大面积铺陈。全诗共六章,介绍祭祀活動的就占据了五章。这种情况的出现有其社会背景,籍田礼的废弛使人们不能切身感受天子与民同耕的场景,而礼崩乐坏、籍田礼逐渐成为过去式使得人们开始思考其存在的意义和价值。且小雅的创作者多为朝廷士大夫,籍田礼逐渐废弛的背后是周王朝的日渐衰微,面对这种社会现实,公卿大夫强调重视籍田礼的行为就非常容易理解了。
如果说“小雅”中的农事诗是与籍田礼密切相关的话,“大雅”中的农事诗则是与周王朝的创业史紧密关联。本文考订出的“大雅”中的农事诗为《生民》《绵》《公刘》三首,都是周人的民族史诗,但无论是写古公亶父的搬迁、周文王对祖先事业的继承,还是写公刘率众迁移豳地以后开疆创业的历史进程,农业都在其中占据了一席之地。在《公刘》中,公刘在到达豳地后“陟则在巘,复降在原”,“既景迺冈,相其阴阳,观其流泉”,[28]考察是否可以进行农业生产是周人祖先为后人赞颂的重要原因。而在《生民》中主要体现的就是周人始祖在邰从事农业生产活动,从这些篇章中我们虽不能直接窥探到周人的农业生产劳动,但可以清楚地感受到周人的重农精神。
三.风雅颂中农事诗差异性产生的原因
我们认为,“风”“雅”“颂”中农事诗差异性产生的原因有二,一是创作主体不同,二创作的目的不同。
学界对于“风”“雅”“颂”的分类依据,历来有不同的说法,其中主要包括产地说、体象说、实用说三种,但无论是哪种说法,不可否定的是,“风”诗是在王畿之外的地区形成的,它的创作主体为劳动人民,其中诗歌的主要作用是表现劳动人民的生活生产场景。相对应地,在“风”中的农事诗多从劳动人民的视角切入,真实地表现其农业生产。“雅”中农事诗的创作主体多为贵族阶级,“颂”则多为高层贵族创作,由此不难明白为什么“风”中的农事诗多侧重农业与人民生活,“雅”中的农事诗多侧重祭祀场面,“颂”中的农事诗多在回忆先王对农业的发展。
其次,“风”“雅”“颂”中农事诗的创作目的不同。“风”中的农事诗意在展现劳动人民的劳作生活,“雅”“颂”中的农事诗的创作首先与籍田礼有关。“风”中的农事诗往往聚焦于一个具体的农事活动,然后细致地刻画该农事活动的全过程,如《芣苢》;或者记叙农民的劳作情况,如《七月》。“小雅”中的农事诗体现了对籍田礼的赞颂与追忆,诗中表现出创作者希望通过恢复籍田礼来恢复礼乐制度,加强周王朝的统治。“大雅”中对农事的描写是与周王朝的创业史密切相关的,其中大多描述了周朝始祖对农业的重大贡献,其目的是强调农业的重要性。“颂”中的农事诗属于籍田礼的一部分,其目的是展现籍田的劳作过程、表达对丰收的渴望,如《臣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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基金项目:江苏大学文学院“农业文学与文化研究”专项课题“《诗经》风雅颂农事诗比较研究”,项目编号:2020NW08;江苏大学2021年度大学生实践创新项目,项目编号:2021102991088X.
(作者单位:江苏大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