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气很重要吗?
2022-05-30习习
习习
一
去看年迈的父亲,进了院子,见许多人目不转睛仰着头,顺着他们的目光看去,没看出异样,问他们怎么了,一个人伸长手指说,那人要跳楼。楼层太高,人小到看不清。楼下排列着升降车、鼓足气的救生垫、救护车……
上电梯到二十六层,一头钻到靠近院子的小屋,隔着场院,小屋的窗户竟正对着那个窗口。两个多小时过去了,那人保持同一姿势站着,是个年轻男子。我坐在窗前,一动不动面对着他,仿佛对峙。那么窄的窗沿,怎么站得住?天气又那么冷。
外面飘着雪粒子,干燥的没有黏性的雪粒子。虚空肃穆的冬天,悬置在我们之间,鸽群在他面前飞来飞去。再远处,可以看到黄河,有一刻,一架飞机从他头顶飞过。看上去,命悬一线的他,竟静若处子。焦虑的似乎是飘雪、河流、飞鸽和那架隐入云层的飞机。他当然不知道对面一扇窗户里,有个人看着他,调动五脏六腑因他思虑、为他紧张。四个多小时过了,他还是站着不动。天色已经昏暗,倏然间,他身后的窗户被人打开,他被拦腰抱进屋里。窗沿空了,楼下的人们纷纷散去,救生垫急速瘪了,升降车、救护车迅速开出院子。仿佛一场看似紧张又过于冗长的戏落下了帷幕。他活下来了,这是我猜想的结果之一,而结果无非两个,非生即死或非死即生,生与死,一线之间。我想起先前无意中看过一个视频,一个人从高楼跳下,带着重力加速度急速下降,快落地时,人已然僵死,人们遽然尖叫,然后一片静默。
面对真实的死亡,思考显得那么单薄。
那日从父亲那里出来,雪粒子迎面打在脸上,天多冷啊。一个人像冰冻了似的悬了那么久,也算死过一回了。这样的“死”,抑或沉降为精神意义上的某种分量,抑或什么都留不下。很多年前,我不大懂,人们写日记时,一开笔,除了记上日期,还要写上天气。后来我明白了一些,日子是可以在密集的时间之网上寻到的坐标,是人为的确定,而天气才是这个坐标上风起云涌、变幻无定的背景。
二
很多刻骨的事,和天气融为一体。
我和姐姐站在楼下,冬至过后的第一天,那年隆冬最冷的一天。我们在楼下的枯树边浑身发抖。喜鹊的叫声很大很尖锐。几个男人敲不开弟弟的门,翻进二楼窗户,说弟弟死了。他们没有形容他的样子,我也坚决不要他们形容。前一晚,弟弟还吃了我们包的冬至的饺子。早上,我在楼道拼命敲门时,已经感到那种从未有过的阴冷、人世上没有的阴冷,从门缝里、锁眼里飘出来。
我们在枯树下,看人们抬下一口棺材,我们浑身颤抖。天在下雪,是雪粒子,干干的雪,地上薄薄的一层白色,跟着风跑。姐姐不时哭号一声,然后戛然而止,我没哭。人们老说心疼心疼,心真的会疼。有人说一起上车吧,送他一程。我们挤在逼仄的车厢里,弟弟在棺材里,我的腿抵着棺材,仿佛抵着他的腿。冰凉啊!几年了,孤单重病的弟弟一直喊冷,窗外进来的再烫的太阳,也晒不热他。弟弟说过,姐,我死了一定把我放在热的地方。
好了,现在终于热了。我们抱着他温热的骨灰,在怀里。我一点儿都不怕了。那天是农历十五,月圆之夜,我们到桥上,到河流最湍急的地方,把他的骨灰撒进河里,骨灰干净温暖,河水长流,最后到海里,暖暖的海水里。我没有流泪,只是回头,又回头,看河的最远处。月亮又大又圆,温暖的橘色,它静悄悄地俯视着河,俯视着河边的我们大悲大痛。
我后来梦见过弟弟一次,他全身缠着白纱带,春暖花开,彩色的梦,弟弟好像不疼,他在痊愈,白净漂亮的脸上全是笑意。我跟姐姐说,弟弟现在不疼了,也不冷了,他现在过得很好。
天气怎么不重要呢?天气是时间伸过来的一根长线,一直伸到你心上,一不小心就扽得你心疼。
三
杭州,西湖边,台风遽然而至。金桂开得正好,风把桂花摇了一地。先是小雨,忽而转为瓢泼大雨。仿佛某个无形的巨怪呼啸着从空中飞奔而来。刚才,西湖断桥上还在搞大型表演,现在,厚重的雨幕里,人影全无。雨太急,挤进一家快餐店,说是历史上一位名人曾经的院落。正对着西湖,尤其是正对着西湖断桥的院落,真是个好院落。雨像在泼,人们纷纷挤进来。我第一次离西湖这么近,干吗蜗居在这里?迎着往里挤的人再挤出去。断桥上,铺满桂花,雨水没有隔断桂花的甜香。大雨里前行,仿佛逆流而上。天与地与山与湖水,一片灰白。
我终于找到冒雨前行的原因了。
天上的云雨翻卷成一条深灰色的长龙,紧压着湖面。我看到湖心岛了,张岱写过的湖心岛。
“崇祯五年十二月,大雪三日,湖中人鸟声俱绝。”
张岱的大雪中的西湖,是沆沆漭漭的静默。我眼中的西湖,正沆沆砀砀的激烈。张岱在深夜,划船到湖心亭看雪,“天与云与山与水,上下一白”,岛上有两人铺毡对坐,炉上酒水正沸,张岱饮三大白而别,船夫喃喃曰“莫说相公痴,更有痴似相公者”。先时,读这个小品文,每看到张岱写船夫的喃喃自语,就觉得快活,就又回过头看张岱是怎么写湖心亭看雪的。那么短的文章,写进了五个人,还有天、水、山、酒炉、船……雪盛大啊,静悄悄地,把看得见的人、物,看不见的心情都尽数囊括。
我在大雨的西湖边伫立,心里欢快至极。那是我对西湖至深的一次印象,那个西湖就是张岱湖心亭看雪的西湖呀。
西泠印社的门已经关了,雨在路面凿满欢快的水泡。既然湿透了,索性就踏雨而行。来时,我在里面买了一支毛笔、两块紫檀镇纸。我想带一些江南的东西回去,当然还有这个奇异的天气。
四
说话的人讲着我听不懂的粤语,是个六十多岁的女人,正接受我的采访。讲的是她年轻时的一件事,说着说着眼泪流了一脸。一个过了大半生的女人,什么事儿让她这样动情?我那天回去后,一边听录音,一边读别人用普通话翻译过来的文字。说那天她用小船运满树苗,到河对面镇上去卖。这船树苗是她在自家地里精心养了三四年的。那时候家里很穷,有三个孩子,屋里的家具只一张饭桌。河叫横琴河,对面的镇子叫小榄镇,小榄镇是珠三角有名的苗木集散地。那天,她独自撑船,快到河心时,船被养鱼人家的格网缠住了。正焦急时,天又变了,好像是她这辈子遇到的最大的暴雨,船晃得要翻,她疯了似的喊救命,可是叫天天不应,想到亲人,眼泪和雨水一起在脸上淌。忽然对面来了一条小船,船上有人大喊:你不要命了吗?是两个男人,把她拉上他们的船,风雨过后,又帮她解开缠在网上的小船……
我听不懂粤语,但听到了她动情时的声调。她后来用几十年找这两个恩人,没一点儿音讯。她说,一定是老天派来的神仙。我听出了她语调里的深情。
但动笔时,我无法进入那个场景。
西北雨水少,但凡大雨,往往都是酝酿许久、有备而来的。我想起,同样在广东,在一个小镇的电子厂,我待了两周,采访了很多年轻工人。是盛夏,我和一个漂亮女孩住在一间没有空调的宿舍。有时,关了灯,我们会聊一些亲近的话题。她问我,好多人说我像电视剧《红楼梦》里的陈晓旭,你说像吗?我第一眼看到她,就觉得她很像陈晓旭,但我思忖片刻说,不像。她又问我,《红楼梦》里你喜欢黛玉还是宝钗,我一点儿不犹豫地说,黛玉。
那天,我坐在工厂院里的铁椅上整理采访笔记,毫无迹象的,大雨突降,雨水把头顶的铁棚子砸得乱响。我没见过这么急脾气的大雨,很快,雨又停了,气温马上升起来了,地上看不到积水,细看厂院里盛开的嫩黄的鸡蛋花,花瓣上竟没一滴雨水。
后来,我去广东茂名。朋友带我去古荔枝园,行进间,天色大变,电闪雷鸣,暴雨倾盆,车无法前行,只好停在江边,江边的树木在狂风中激烈地俯仰。我在车里,感受着这场持续了几十分钟的大雨,那个女人在横琴河上遇险的一幕,真切地出现在了我眼前。那天,回到住处,我第一时间修改了那部分采访文字。
暴雨刻骨铭心地下在那个女人的心上,就这样,也下在了我的文字里。那天,住在海边,大雨洗过的海灘和海上的黄昏,奇妙得不可思议。我见到了此生没有见过的最瑰丽的晚霞。有人说,大海是不可描述的,大海之上的天空也是不可描述的。我的表达,面对这样的神奇,显得如此窘迫。
(选自《西部》2022年第2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