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汤养宗:生命之诗的多维写作

2022-05-30任毅

文学教育 2022年7期
关键词:下半身诗人身体

汤养宗,出生于1959年9月27日,福建霞浦人,当过导弹护卫舰的声纳兵。退伍后写了八年剧本,现主要从事诗歌写作。著有诗集《水上吉普赛》《黑得无比的白》《家住海边》《去人间》等,2018年,诗集《去人间》获得第七届鲁迅文学奖诗歌奖。

相对于当下许多诗人精雕细琢的写作,汤养宗意图以“打开、打裂、大合”的写作主张来表达自己心中的情感。在这个方向感缺失、道德被蒙上一層厚厚的面纱的时代,汤养宗却有着清醒而睿智的走向,对于自己诗歌的方向有着理智的把控。这来源于诗人对诗歌何去何从的深重焦虑。汤养宗的诗歌语言粗砺、无拘无束、充满野性,没有了“脂粉味”。平凡的文字,没有了高高在上的距离感,却振聋发聩。总而言之,早年海边生活的经历赋予诗人开阔的眼界和天马行空的想象力,同时诗人在多年的写作锤炼下,成长为一位面目清晰的诗人。他的诗歌是多维度的、带有逻辑魔幻色彩,它不讲究华丽的辞藻,精细的技巧,平凡文字背后深藏非凡的文字功底,文字深沉,却并不沉默。

汤养宗极其注重诗歌中语言的运用,他说:“再没有什么比我们的舌头更为新鲜。在汉语呈现中,口语一直是最活跃的与还没有被规范住的那部分。……它来自我们生命的骨血,成全着言辞最原始又最新鲜法则的运转,它是活的,与我们相依为命。”[1]汤养宗的诗歌可以说是诗歌口语化的正确示范,他的语言艺术突破了故作高雅的“滥抒情”美学。20世纪90年代以来,口语入诗的主张空前高涨,引发了一系列文学危机。长期以来,诗歌一直缺乏直面身体、死亡与生命的作品,时有无病呻吟之作。由于没有熟练掌握口语转化的技巧而导致诗语言过于俗化,涌现了大量平庸、乏味的流水账式的“口水诗”,这些“口水诗”诗意萎缩,数量却爆炸增长。信息网络极其发达的年代,看似语言被解放、被唤醒了,但是深入探索“口水诗人”,其内里早被掏空,只剩虚情假意,浮华空洞。

海边生活的经历赋予汤养宗宽阔的视野和深入探索事物的严谨精神。他的诗歌极大程度接近底层生活,诗歌语言质朴、充满野性,有着海洋之子的旷阔豁达。

在汤养宗的笔下,平淡的叙事背后往往有着对某个形而上命题的深刻探究。就像他的诗歌《光阴谣》。表面上就是写竹篮打水这一日常场景,但实则是对时间和生命的虚无感和荒谬感的表达。诗歌的语言是直白通俗的,但是诗歌背后的意蕴却无限深远,越发显得作者语言运用的高明,很好把握住了口语化的“度”。

诗人运用口语写作的高超本领,在《拧紧的水龙头都还在滴水》中得到充分体现。这首诗的叙述,可以说是日常生活是什么样,作者就怎么样写出来了。明明只是写“水龙头”“洗脸盆”“沐浴器”,作者总是能从这些日常琐碎背后挖掘出引人深思的道理。他的诗歌总是简约而不简单,诗歌语言的可能性被无限放大。

汤养宗的生命之诗与“口水诗”都是诗歌语言口语化的作品,但是“口水诗”可以说是口语化的错误示范。诗歌语言口语化意在抛弃矫揉造作、华而不实的辞藻,但是口语入诗绝对不是轻而易举的。“口语无论它如何富于生活气息,贴近生活,都应当不断地依靠书写来加深它的潜文本。”[2]因此,诗歌口语化应该将口语作为诗语言的基石,吸收外来语言和文言文的优点,取其精华,去其糟粕。这样才能让口语化诗歌永葆青春,充满活力。

汤养宗诗歌的一个重要主题是“身体”,身体诗学意味着客观存在、灵活真实。诗人怀着海洋之子一般赤诚的胸怀,由身体到灵魂,从最初本我出发抒写灵魂诗歌、探寻世界的奥妙。评论家谢有顺在《身体修辞》中,论述了“身体修辞”的理论,认为沈浩波、南人等人发起的“下半身”写作是对空洞僵硬的体制化的对抗,但是这种反抗仅仅追求的是一种肉体感、在场感,将“身体”与“肉体”混淆,这种游离于表面的离经叛道,最终也只是“竹篮打水一场空”。而汤养宗的身体写作经由多方面的实践以及情与美的熏陶,日渐成熟,已经升华成为了真正的情理之诗,彻底与“下半身”写作的低俗粗鄙隔离开来。可以说,“下半身”写作是身体写作的一种异化。2000年6月沈浩波在《下半身写作及反对上半身》中宣称,“尤其厌恶那个叫做唐诗宋词的传统”,“让这些上半身的东西统统见鬼去吧,我们只要下半身,它真实、具体、可把握、有意思、野蛮、性感、无遮拦”。[3]在市场经济大潮的影响下,诗人的写作空间被无限拉扯,诗歌语言自由得到空前解放,他们写蓝天白云,也写肉体的沉沦。20世纪90年代,“下半身”写作诗人并没有穿越生活泥沼的向上精神,反而走向极端,陷入更深重的泥沼,溺死于生活的苦海之中。

汤养宗是真正担起了诗人重任的诗人,他的身体写作不是这样。下半身诗人为反叛而反叛,反叛过后就是自暴自弃。汤养宗感同身受人间苦痛,现世的苍凉已成即定局面,他怀着悲悯的情怀,一直在探索“出路”,试图寻找救赎,力求做一名无畏的先锋人员。他对生活,他昂起骄傲的头颅,决不妥协。他允许:心事浩茫,与菩萨聊天,转世,一错再错,写下半篇文章便吐血而死;他不允许:偏安一隅,老是找不着床,不合身,别去,看见日出便自认是赢家。[4]

面对市场环境的蝇营狗苟,汤养宗愤怒、呐喊,但是呐喊过后便奋起直击,投入战斗。他向人们传达坚韧,而诗歌就是他绝佳的精神载体。他向上的精神像是一束锋利的光划破黑暗,指引人们通往向往的彼方。“世界的问题,可以从身体的问题开始。”(梅洛·庞蒂语)他的诗歌更直接更有人性的味道,远高于“下半身”写作,也许这就是真假艺术的区别所在。

诗人在《拉大提琴的女人》中,用伤感又灵动的文字,刻画了女子优美的身形和哽咽的琴声,胸脯、腰段这些身体部位背后,有着深厚的情感。饱满的胸脯与琴身合二为一,“她”究竟写的是大提琴还是拉大提琴的女人?到处都有声音宣泄出来,想要安慰却无从下手。琴声从琴身,也从她的身体流淌出来,琴声因她的忧伤而浑厚,她的忧伤因琴声而饱满。在这首诗中,作者通过对身体的细致描写,辅以通感技法,诗歌更有分量和感染力,仿佛有乐曲要从字里行间流淌而出,叫人泪流满面。

“这一生最浪漫的事就是陪着你的乳房,一直到老”,《个人花园》中提到了乳房,读起来却有温柔娴静的感觉。诗人对于肉体和人性自然欲望是尊重欣赏的,鉴于此,新人才能发出这样的感叹:“我常常流着泪/为一片一个人的春光一个人暗自哭泣/我对那个年迈的花园什么人说/你一定是有许多秘密的,当你看出了,我眼中忧郁的幸福”。在这些身体描写的背后是有隐喻的,包含对身体的认识和心灵的感悟,即对生命青春的追思。

诗人高超的身体修辞技术在《一把光阴》《向时间致敬》等诗歌作品中也得到了充分体现。但是他并不单是为了写身体而写身体,他笔下“身体”的背后更有“向上”的个体精神乌托邦的力量。他多年的诗歌中总是带有秉性难移的“执拗”。他写焦虑的身体,也写灵魂的惶惶不安无所依托,真切地将带有体温的生命诗学展露在读者面前。

诗人的脑海中仿佛有两种力量在进行着拉锯战:分别是向上和向下两种途径。一方面是精神至上,另一方面则是身体之下。然而过于形而上沉溺于空虚的精神世界和过于形而下迷惑在现实世界琐碎日常都是不可取的,因为向上与向下殊途同归,任何一条途径的缺失都会导致作者心灵的“爆炸”。在他的诗歌中,这两种力量一直是扭结在一起的,是以诗歌具备了更深的可读性。

诗歌不应该只是生活的简单折射,如果只写肉体的狂欢,而不对感情和审美进行升华,诗歌只能沦为肉欲的派对。诗歌作为一种艺术形式,如果任由俗语铺成宣泄,没有注入心灵的感悟,那么诗歌也就不能称为诗。诗歌应该是对生活体验直观感悟的淬炼,辅以情感的升华。只有潜心生活细节,怀着对诗歌、对生活、对生命的敬畏,出于人道主义表现人性最深微的部分,从最本质的身体出发,才能迸发生命的原始动力。

诗人汤养宗出生于闽东霞浦,海洋孕育了诗人如海一般宽阔的胸怀和眼界,他是海洋的孩子。面对尘世的污浊喧嚣,汤养宗投入海洋的怀抱,企图在海洋中寻找天与地的边缘、人类纯净的精神家园。“海洋叫我们回家”,在汤养宗的诗歌中,他甘愿放弃“积攒在诗歌里的阴阳术”[5],他跪在大海沙滩上,写作姿态异常谦卑,通往的却是极其神圣的精神领域。他怀着悲天悯人的情怀,试图将人类从“深渊”中拉出来。他歌颂生命的纯与真,他的诗歌是真正的有生命的、有尊严的、有脉搏的生命之诗。

从整体的诗歌美学来说,汤养宗的诗歌做到了两个瓦解。其一是瓦解了故弄玄虚。故作高蹈的“滥抒情”美学;其二是瓦解了视肉身为欲望的“口水”诗学[6]。在他的诗歌作品中,他反对身体的滥用,也拒绝惯性的单一的文字表达,提出了“打开、大裂、大合”的写作主张,他的文字质朴而又跳跃灵动。就像陈超说的:“成熟的诗人警惕精美的平庸之作”。多样性的叙述,开阔的思维使得汤养宗的诗歌成为了一种平凡而不平庸的多维度诗歌。

汤养宗的诗歌始终保持着睿智清醒的走向。在这个看似全面前进实则全面崩坏的时代,诗坛芜杂的情形引人忧虑。不论什么样的“诗”都可以称之为诗,诗人的形象是极其模糊的,大家都为新时代起哄喝彩,塑造了百花齐放的文化假象。汤养宗却保持着清醒而睿智的头脑,不随波逐流、人云亦云。他的诗歌文本更加严谨自律、同时力求新变,对于自己诗歌的方向有着理智的把控。这来源于世人自身的焦虑,这种焦虑如履薄冰,是诗歌向何处去的焦虑。

《断字碑》这首诗采用了极其简洁甚至有些笨拙的排列组合,将“落地生”“绿毛龟”“雷公竹”等意象铺陈在读者面前,但是形断意不断,利用“看”之一字将整首诗连接在一起。作者去伪存真,不加矫饰,只保留诗歌中最本质的最需要呈现的东西。诗歌末句中痛苦的认知,带着令人绝望的无法抗拒的宿命感。作者并不像有些人认为这是最好的时代,与之相反,作者的眼前常常一片漆黑,并且被黑的爪牙所困。大约警醒的人总是像作者那样,不管众声喧哗,他们总能保持一份清醒的头脑。

汤养宗的诗歌想象丰富、气质狂狷。汤养宗无疑是一个视野辽阔、想象力丰富的诗人。他的诗歌里既有关于大地的沉思,也有关于天空的冥想。汤养宗在自由幻想的国度里,谱写出一首首关于人性和生命的歌谣。

在《西施》这首诗中,作者别出心裁,运用西施回答提问的方式来解读历史。诗中作者将吴国和越国比做两条阴茎,在略显荒唐的想象背后,勾践和夫差二者不过是成王败寇,本质并无区别,利益所驱使也。不过这首诗较之作者的其他作品,因想象过于丰富最后导致了某种程度的不庄严——“在我的身体里,吴国和越国不过是两条阴茎。这是个好比喻。那么以你的感受,谁更坚挺与泼皮些。面对敌我两种关系,你是否也激荡过类似偷情的欢愉?”但是作者与“下半身”写作诗人还是大不相同的,作者意图展示的是严肃史观,而“下半身”写作诗人在描写形而下的背后,寓意空洞,一无所有。

在诗歌《穿墙术》中作者想象自己拥有了穿墙术,墙后的世界其实是作者心灵世界的一种映射。墙后的世界没有现实世界的物欲横流,在这一方天地作者可以自由释放心中的情感,拨开伪装,宣泄对现实命运不公的愤懑。但是回到现实世界,作者又变回了君子形象。这种“变脸”技能人人都有,面具是出于自我保护,真实的一面总是会在夜深人静的时候“穿墙”才会出现。诗人这首诗将自己的思想坦然呈现在读者面前,他并不将自己塑造成为一个形象完美、毫无破绽的诗人。这首诗虽是想像,但却真实。而是用于剖析自己,同时剖析大众,直面社会中虚假丑恶的事物。

湯养宗的诗歌如同诗人的面容,乍看之下,眼神深沉,却并不沉默。多年诗歌语言的锤炼锻造使得汤养宗成为了一位面目清晰的诗人,他不光追求语言的及物性,还追求多种多样的叙述,更加有深度的思想内涵。汤养宗早已经自成一派。[7]

参考文献:

[1]李霞.口语诗歌:汉语诗歌的现在进行时[EB/OL].http://blog.sina.cn/drool/blog/s/blog_48ecc3b70100ppm8.htmlvt=4,2011-02-04.

[2]郑敏.结构-解构视角:语言·文化·评论[M].北京:清华大学出版社,1998: 124.

[3]苏罗密.诗与非诗的辨析—从“下半身写作”说起[N].普洱学院日报,2015-04-28.

[4]汤养宗.一个人大摆宴席:汤养宗集1984——2015[M].北京:作家出版社,2017:4.

[5]辛泊平.谦恭内敛的人生姿态—读汤养宗《致所有的陌生者》[EB/OL].http://blog.sina.cn/drool/blog/s/blog_4ae884770102eegc.htmlvt=4,2013-12-21.

[6]尤佑.擅长身体修辞的蝼蚁与潜心灵魂诗学的猛虎—评汤养宗诗集《制秤者说》[EB/OL].http://blog.sina.cn/drool/blog/s/blog_51dc0bee0102xhhu.htmlvt=4,2017-05-19.

[7]郑莹参与资料收集整理工作。

任毅,闽南师范大学文学院教授,武汉大学博士毕业,福建省写作学会副会长,福建省作家协会会员。主要从事中国现代诗学和鲁迅传播研究,在《光明日报》《当代文坛》《中国现代文学研究丛刊》《小说评论》《中国文艺评论》《鲁迅研究月刊》《福建论坛》《诗刊》《诗探索》等报刊上发表论文150余篇,出版专著《百年诗说》《0596诗篇》等多部,入选福建省闽南师大新世纪优秀人才支持计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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