挑水巷马蹄声乱
2022-05-30吕翼
吕翼
开杏与往常一样,和女伴们一起,坐在谷草堆旁纳鞋底。脱粒后的谷草,小山一样,堆叠在村口。储够了深秋的阳光,谷草堆散发出迷人的香味和温暖。女伴们一边飞针走线,一边说说笑笑,只有开杏不言不语,低头纳鞋底。小伙伴们在农忙时,和家里人一样下田劳动。农闲时,就让妈给她们准备了各种颜色、各种质地的布料,做出各种各样的布鞋。这样的鞋子,穿在脚上,会让一个在外奔波的人劳累消减,会让一个想家的人满心甜蜜。
开杏表面心无旁骛,内心却极慌乱,因为那个叫胡笙的教书先生,不停地在她的眼前浮现。胡笙长得白凈、帅气,一看就不是庄稼汉。胡笙一笑,开杏就脸热心跳,手足无措。
“啊呀!”开杏发出了一声尖叫。一不小心,她的手被钢针刺了进去,红玛瑙一样的血珠即刻冒了出来。
女伴们都有过这样的经历,都知道不专心做鞋会导致怎样的结果,一个个都拿她开起玩笑来。
“开杏,三心二意了咯?是有心事了?”
“开杏,刚长大的嫩崽崽,是想男人吧!”
“开杏,听说那个胡先生的学生今天放假,怕是要回村。”
“嚼牙巴骨呢!”开杏佯怒,内心却是春风拂过般的快乐。她放下手里的鞋底,拾起一把谷草,就往女伴们头上打去。
这些少女都是村庄里最机灵的麋鹿,她们一个个跳起来,和开杏又打又闹。其中有个比开杏小一些的女孩,没有参加打闹。她抓过开杏的手,伸过嘴唇,轻轻吸了两口。开杏不好意思,试图挣开,但没成功。那女孩剪了一块布角,给开杏受伤的手指包上,用棉线缠了几圈,再打了个结。
“嘿,金枝,小小年纪就会疼人了!”
“咋啦?过不了多久,她就是我嫂嫂了。帮助一下,不行吗?”被叫作金枝的女孩,年纪小一些,说话做事却个性十足。在女伴中,她的长处是做鞋垫。
“这小蹄子,这么大点儿就醒事了。怪不得呀,那个开贵,像只猫嗅到了腥,盯着就不放……”
金枝涨红了脸,一把稻谷草又扔过去。女伴们笑着,叽叽喳喳地躲开。
家家户户的屋顶上,有炊烟慢慢升起。屋里的柴火已经点燃,女伴们纷纷收工,准备回家。
开杏看金枝还磨磨蹭蹭,便说:“你先走吧,我得在天黑前把这鞋做完。”
“小心啊!被河对面的人抢去做媳妇,我们可找不回你了!”有女伴哂笑道。
“河对面的人不要她,要你呢,你屁股大!好生娃!”金枝替开杏回了她一句,提着竹篮,一阵风走了。
金枝知道,开杏心里有个小九九,她是要等自己的哥哥胡笙呢。胡笙今天从乌蒙城里回来,他们结婚的良辰渐近,估计两人都等不得了,有事要商量。此前很多次,金枝都是他们的护卫,远远地候着,有动静就吭一声。今天情况不一样,开杏的哥哥开贵几次来找金枝,也是要说婚姻上的事。今天再不见面,开贵那种人,怕是要打横耙了。
杨树村与对面的山寨仅一江之隔,这江便是金沙江,河水落差大,漩涡多。河两岸山脉起伏,形势复杂,据说神怪不少。河对面居住的全是夷人,他们常趁这边不注意,渡过江来抢牛、抢羊,抢所有可用的东西,还抢人。人抢过去,男的叫男娃子,女的叫女娃子,成为他们财产的重要组成部分,可以任意奴役,代代相传,可以买卖,可以交换,要是不听话,打死了也不偿命。
女伴们纷纷离开。开杏转了转身子,看看天,又看看远处的路。她还没有回家的意思,朝女伴们的背影笑了笑,坐下来,小心地往千层布上锥了一锥,继续穿针引线。要知道,她手里的这双鞋,很快就可以完成。这双鞋,她是要在最重要的日子送给那个人的。那个人,就是刚才女伴们说的胡笙,很棒的一个小伙子,在县城教书。
傍晚的阳光从西边斜照下来,阳光沾了秋意,色彩橘红,柔软温暖,开杏的脸给它一照,要多美有多美。
开杏一边绱鞋,一边享受这难得的阳光。
忽然,一根稻草芯从后面慢慢探过来,撩在她白嫩的脖颈上。以为是只小虫,开杏伸手拂了一下。
那根稻草芯缩了回去。开杏继续绱鞋,那根稻草芯又伸了过来,又在她的脖颈上挠了一下。
开杏生气了,猛地一把拍过去。
不想,那一拍却拍在一个人的手上,那手乘机将她的手紧紧攥住。开杏猛回头,跌入眼里的居然就是胡笙。这个坏人,既在开杏的意料之外,又在开杏的意料之中。
胡笙趁机将她搂在怀里。
开杏生气了,手里的锥子猛地锥了过去。
胡笙“啊”了一声,连忙将她放开,叫道:“开杏……”
开杏说:“不能这样的,你都当教书先生了……”
胡笙说:“开杏,别误会,我是想你……”
开杏说:“可你为啥都回家了,不早来看我?”
胡笙再次将她搂紧,一边动手动脚,一边说:“刚才人多……”
开杏说:“小心我的锥子!”
胡笙说:“为了你,锥多少次我都不怕。”
开杏手里的锥子“哐啷”一下,掉在地上。
谷草堆散发出的香味弥盖了一切。
开杏挣扎着说:“哥,不要!不要!到了那一天,我什么都给你。”
“都给?”
“都给!这双鞋子,是我给你专门做的,快做完了,到时你就可以穿了!”
胡笙想象着自己的脚伸进那柔软舒适的鞋子时的感觉,显得幸福而又急不可耐,说:“我更等不得了!”
“等不得也要等,”开杏可不像他那样容易冲动,“小心,村里人看到了,脸往哪儿搁呀!再说了,迟早……迟早不都是你的吗?”
开杏推开他,将鞋往他的脚边比试了一下,大小正好合适。
接着他们说正事,比如结婚时客人请哪些,正席的八大碗要上哪几个菜,那天穿着衣服的式样和颜色……很快乐,太阳落山,胡笙不得不将内心如火的激情扼制住,尽快离开。
从杨树村到城里,还要经过一个叫作老鸹崖的地方,那个地方是个关隘,两边山石高耸,中间山谷幽深,一条羊肠小道蜿蜒而过,此地豺狼多,野狗多,鬼魂多。胡笙是男人,什么都不怕。但开杏怕,开杏为他担心,反复地催促,他就不得不在这样一个黄昏,离开这样一个多么美好的梦境。
最后一抹阳光落在西山彩上。开杏还坐在草堆旁,专心致志地做鞋。可她不知道,危险潜藏在暗处,她的命运在这里转拐。
今天对于夷人乌铁来说,原本并不是个好日子。他骑着枣红马,从凉山渡过金沙江,来到乌蒙,进了酒馆,坐过茶铺,听腻了说书,逛遍古城,便继续他一人吃饱全家不饿的行程。
乌蒙古城往西,穿过长长的老鸹崖山谷,经过杨树村。乌铁打算就此南下,去昆明找个差事。这段时间,一直在听说昆明的一个啥首领,官职很大,正四处招贤纳才,也是个夷人。几年前,红军经过凉山时,与夷人称兄道弟,关系好得很。作为孤儿的乌铁,本来说好和他们一起去的,可一场惊魂落魄的枪战后,红军很快离开,无影无踪。乌铁到处流浪,一边找红军,一边找钱,一晃就几年过去,四处关卡重重,红军没有找到。他现在想要通过这里,走五尺古道,上昆明,他的梦想,需要在更大的地方实现。一个夷人的未来,绝不是一辈子守在山寨,也不是一辈子流浪江河,而是……而是什么,他也说不清楚。他只是想走出去,走出去就会有更多的可能。
现在,胯下的马老表已满身大汗,疲惫不堪。马的鼻孔大张,头颅不再高昂,蹄子提起来重,放下去却是飘的。乌铁用脚跟踢了几下马肚,拉紧缰绳。那马虽听他指挥,但依然气喘吁吁、四肢疲软。这时,他才发觉,这匹陪他征战金沙江两岸的马,真的是气衰力竭了。这马和他,有过很多经历,有过很多故事,他们不离不弃,相帮互助,勝若兄弟,乌铁疼它,亲切地叫它马老表。
穿过密密麻麻的白杨树林,前边有个村庄,村庄旁正好有些谷草堆。谷草的香味不可拒绝地钻进这匹又累又饿的马的鼻孔,香味像一只大手,有力地攥住了马的肠胃。马老表受不了,它不能再听背上这家伙的指挥了。马老表踢踢踏踏地走过去,大口大口地吃了起来。马老表咀嚼谷草的样子,真的是狼吞虎咽。
乌铁朝四周看了看,这里静悄悄的,连片枯叶落下都能听到。村庄上空,炊烟袅袅升起。没有一个人,敢情人们都回家了,没有人来干涉乌铁和他的马。看来,他的担心是多余的。马喜欢吃就让它吃吧,想吃多少就吃多少,吃饱了好上路。
马老表在几个谷草堆间一边吃一边走。转过几个谷草堆,乌铁疲惫的眼睛来了精神,睁得大大的,他有了意外的发现!比谷草更好的东西:鞋子!那是一双就快做成的布鞋,鞋底厚厚的,很结实,上面的针脚密实,排列整齐。鞋帮呢,黑黑的布面上,勾勒有山脉与江河的图案,这显然是大丈夫行万里路的隐喻。仔细看去,正在纳鞋的是个女孩,十六七岁的样子。这个女孩背对他,挥动着手臂,在洁白的布底和黑色的鞋帮之间穿针引线。
乌铁低头看看自己的脚,伸出舌头,舔了一下干裂的嘴唇。这是两只没有鞋穿的脚,十个脚趾头又粗又大,脚背黑乎乎的,布满了粗糙的纹理。而脚底呢,因为多年的踩磨,居然结起了厚厚的硬茧。想想自己,从小这双脚就没被善待过,热天光着脚掌,穿草鞋,冬天,草鞋里也就多了一块粗硬的羊毛毡当作袜。但这脚争气呀,这是一双荆棘刺不穿、石块硌不破的脚。它随乌铁走南闯北,再险的山爬过,再远的路走过。乌铁一直以这双脚而自豪。眼下,他却为这双脚羞愧。
夕阳的光影落在她的头上,头发就有了黄金一样的光芒,朦胧而华贵。乌铁看到她洁白的耳廓、长长的睫毛、红润的脸庞和圆鼓鼓的胸脯。她在鞋底上飞针走线的纤纤玉指,红圆活实,灵巧自如。摄人心魄呐!
乌铁的内心活了起来,血液的流度变快,使得他面红耳热,心跳加速,手足无措。内心的欲望钻了出来,他伸出双手,握在一起,哈了哈气,再搓揉两把,然后一步下马,蹑手蹑脚地走了过去。
开杏浑然不觉,她正一针一线地做着手里的活。虽然已经走远,可开杏感觉到胡笙还在自己的身边。她还感觉到他的一呼一吸,还感觉到他那如火一般热烈的眼神和一点儿也不安分的手。
乌铁伸出手,一只去蒙开杏的眼睛,一只去拿她手里的鞋,说:“给我……”
开杏的眼睛被蒙住,她内心的喜悦再次如潮水般涌来。她没有听清他在说啥,她停下手里的活,说:“哥,你……回来了?”
听到叫“哥”,乌铁很开心。如果叫他老表,他会更加开心的。他忍不住,说:“我……”
声音再出,开杏感觉有些不对。她睁开眼睛,回过头去,那一瞬间,她看到的不是胡笙那双多情的眼睛,而是一张陌生的、黧黑的、粗糙的脸。魂飞魄散!她弯下腰,将鞋紧紧抱在怀里。
开杏大叫:“妈呀!来人……”
开杏还没叫完,乌铁就将她的嘴捂住了。乌铁知道,如果村里的人将他捉住,他就是浑身有嘴也说不清,不出一袋烟的工夫,他就会变成一堆肉泥。兵荒马乱的岁月,三十六计走为上。他刚要放手,这女孩突然张开嘴,狠狠地咬了他一口。忙中无计,他抓起开杏篮子里的手巾,将她的嘴塞住。不料,这女孩手里绱鞋的锥子,狠狠地刺进乌铁的手背,疼得他钻心刺骨。一不做二不休,乌铁解下身上的羊毛披毡,将她裹住,捆紧,勒在背上。开杏手脚并用,死命挣扎,但一点儿用也没有。
“嘘!嘘!嘘!”乌铁吹起呼唤马老表的紧急口哨。
此时的马老表已经吃饱,精神饱满的马听到主人的命令,四蹄腾空,冲了过来,在乌铁面前打了个旋,停住,矮下身子。乌铁一步跨上,马老表站起,铁蹄雨点一样落在泥路上。
出了村子,马老表又奔跑了一段时间,开杏没有了动静。乌铁慌了,他担心出事,忙勒住马,伸手摸了摸开杏的鼻孔,开杏大口喘气,胸脯剧烈地起伏,全身颤抖。借着西边的云霞看去,这女孩还挺漂亮的。她的手里紧紧攥着那双鞋子。乌铁摘掉她口里的手巾,去拿她手里的鞋。
“给我,鞋。”乌铁说。
“强盗,做梦吧!”开杏怒火中烧。
“给不给?”乌铁生气了。
“要鞋没有,要命有一条!”开杏依然不让步。
乌铁眼睛一睁,嘿嘿两声,说:“那我就不客气了,我不仅要命,还要人。”
乌铁从背袋里掏出一根麻绳,三下两下将开杏捆起,往马上一横,然后他跨上马背,搂住开杏,双腿一夹,瞬间消失在苍茫的暮色之中。
开杏被吓晕过去,等她醒来时,已是后半夜。睁眼的第一瞬间,她看到的是月光下隐隐约约的山峦,密密麻麻的树林,还有高高矮矮、松松散散的茅草房。眼前这些物象在不断地晃动,自己则不断地抖动。她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她说不出话来,嘴里好像被什么东西塞得紧紧的,而身体则被一张又厚又硬的羊毛毡子紧紧裹住。
她终于明白,可怕的事情发生了,自己被夷人抢走了。夷人来汉人地区抢人,早已不是第一次。想不到的是,以往传说中的事,居然发生在自己身上。
眼下,杨树村肯定会乱得一团糟。爹妈、哥哥开贵和村里的父老乡亲一定举着火把,把全村的所有房前屋后、谷草堆、水塘里、白杨树林、沟沟坎坎、山谷全都找个遍,并对这些地方逐一进行分析。得出的结论估计会是:有可能跟着胡笙走了,也有可能被夷人抢走了。如果是跟着胡笙走了,那开杏应该是没有这个必要的,因为他们相爱是村里人都知道的事,也是家里认可的事。他们要真做出这样的事,只能是有什么隐情,或者急不可耐了——那真是丢人现眼。但要真是被夷人抢走了,那才是最可怕的。此前,每每谁家的女儿被河对岸的夷人抢走,村里要发生的就是:妇女瘫坐在地上,呼天抢地,捶胸顿足,失声痛哭;男人则是擦枪的擦枪,磨刀的磨刀,把牙齿咬得咯咯响,发誓非报此仇不可。但大伙都清楚,这样的事发生了也就发生了,谁也改变不了,即使找到线索,有了人证物证,金沙江对岸也不是能轻易过去的,也不是谁想制服便能制服的。
杨树村和凉山隔着金沙江,金沙江两岸山势陡峭,峡谷纵横,河流汹涌,险象环生。悬崖峭壁上时时有石头滚落,杂草丛林里时时有狼虎出没,一般人看到那场景就会两腿颤抖,眼花头昏,冷气倒吸。谈到那地方就会摇头侧目、心有余悸。只有长年生活在岸边的人们,才知道哪里有路,什么时候可以过往。这些年来,整个杨树村里,没少人被抢走。官府不管,也管不了。村民如早有警觉,会自己设防,准备枪支、修筑防御工事,昼夜巡逻。可搶人的强盗在暗处,杨树村的人在明处,防得了一时,防不了一世。
开杏猛甩头,猛动手,猛蹬脚,努力用嘴去撕咬。可她的嘴被塞住,手脚被捆住,因此她的反抗一点儿用也没有。
“放开我!”她喊叫得撕心裂肺,但声音嘟哝,估计只有她自己能听到。
那个骑马的人用力搂了她一下,说:“别动!很快就到了!”
马老表停了下来。
她像捆柴草一样被扔在地上。接着,就有人来将羊毛毡子解开,将她抱进屋子,往角落里放。然后,就听到那个男人粗声大气地说着话,另一个女的在小声接话。那些夷语,她一句也听不懂。
屋子里黑乎乎的,角落里的火塘尚有一丝火光。男人很亢奋,从屋外抱了一捆柴草扔进火塘,然后鼓起腮帮子猛吹两口。火焰腾空,屋里渐渐清晰。
不等开杏看清楚屋里的情况,乌铁早将她看清楚了。他目不转睛地看着她,满脸惊喜。他昨天傍晚抢到她,一直到现在,一直在山路上、峡谷里奔逃。他根本就来不及认真看一看怀里这个女孩子。现在,他看清了,这女孩子,就十六七岁的样子,那眉那眼,就像是一朵含苞欲放的马樱花,全身饱满,上上下下都富有活力。眼睛尽管哭得又红又肿,却又大又亮;小小的鼻子又长又干净,像是一段葱白;那嘴唇,虽然已被咬破,血迹斑斑,但看得出,一定是樱桃小口;而那胸脯,鼓鼓的,胀胀的,还在生着气,不停地随着她喘出的粗气一起一伏。
让乌铁意外的是,这个女人手里还紧紧握着一样东西,他仔细一看,原来是她昨天傍晚坐在草堆旁做的那双布鞋。乌铁一阵激动,他满心欢喜,内心如秤砣落地。
看来,这鞋他是穿定的了。
“给了我吧,不就一双鞋,这样吝啬?你要啥?两锭银?还是一匹马?”
“呸!”
乌铁眼珠转动,说:“跟了我吧!天天给我做鞋,我给你一个山寨!”
“你死心吧!你这个死癞蛤蟆!你这个野蛮子!”开杏握紧鞋,就朝他的头上砸来。
乌铁伸出铁杵样的手接住,说:“嘿,打是亲骂是爱,你简直就像只可爱的小麋鹿!”
不由分说,开杏还打,劈头盖脸地打。乌铁一时兴起,双手将她紧紧箍住。开杏越是挣扎,乌铁箍得越紧。乌铁触摸到了她的肌肤,感觉到了她的体温,还有扑通扑通的心跳。当开杏的乳房紧贴乌铁,兔子一样跳跃时,乌铁的欲望之火迅速燃烧。血往上涌,手脚颤抖,他忍不住了,他将她的衣服撕开,将她剥得上下没有一根纱。开杏白嫩的、饱满的、活泼的、灵动的、生涩的……一切的一切,都清清楚楚地呈现出来。乌铁的野性,固执地朝她扑来。开杏扭曲着身子,东躲西藏,一点儿用也没有。乌铁轻而易举地进入了她的隐秘之谷。
“我等不得了……”乌铁嘟哝着。他搂紧她,冲撞她,揉搓她,挤压她,无限的快乐遍布他所有神经。
“天呐……”最后一道防线被攻破,开杏眼前一黑,被抽筋一般,全身瘫软,一点儿力气也没有了。那不断的折腾,让开杏痛不欲生,不管是肉体还是灵魂,都被这个无耻的男人折磨得不成样子。她的泪水,不可遏制地滚落下来,乌铁给她舔干。她的汗水出来,他给她擦干。她叫喊,他就捂她的嘴。她挣扎,他就摁她的手脚。
乌铁喘着气说:“你跟了我吧!你让我干啥我就干啥!”
“我有很多的银子,我都给你!我这个家,都是你的!”
“呸!”她将带血的口水吐在他的脸上。
他笑道:“你这样子,好迷人,你的樱桃小嘴……”
“不能的!是男儿就得洒热血!”
胡笙立马站出来,第一个报名,要上前线。离开训练场地后,他就开始为自己的出行做了种种准备:让那些小学生另寻先生;将自己暂住的小屋进行清理,能带回杨树村老家的,就请人带回去。不能带的,就送人;那些教材、图书,他认为还可以启迪很多人的,就留下来,让后来的先生使用……来不及回杨树村了,他只好流着泪,给妹妹金枝写信,告诉她更多的事情只能自己做。婚姻大事,已有变局,开贵难以依靠,自己要有个数。胡笙打小父母就离开人世,长兄为父,操心不少。
走着出去,就不要想着还走着回来,男儿志在四方,男儿就应该血洒疆场。就要离开乌蒙、直赴前线,胡笙有些感伤。读书人的脾气让他产生了对这个古城难舍难分的感情。以往一直忙,他还没有完全走过这个城市的街街巷巷。现在,他觉得有必要走走了。部队开始领队训练,他在训练之余,向教官报告,说自己要收拾东西,便一个人满城地转来转去。
他满怀深情地走过古城的一街一巷,内心作了永久的告别。他在心里说,让我再看你一眼,我这一走,将不再回来……内心痛苦的挣扎让他对这个城市更是难以割舍。每走一个地方,他都要停上一会儿,每走一个地方,他都要眯着眼睛,上下打量一番。走走停停,停停走走,此前没有感觉的地方,现在却都值得留恋。
那天的阳光特别好,一束束光像是瀑布,从古旧的瓦屋顶上,往巷子那头泼洒下来。要是以前遇上这样的场景,胡笙就会在心里酝酿一下,吟上一首诗词,修改修改,拿到报纸上去发表。现在,他没有那份闲心,没有那份雅兴,他的内心被感伤填充得满满的。就在他穿过小巷的深处时,他看到了一个人,这个人让他张大嘴巴,全身颤抖,不知所以。
这个女人站在一个鞋摊前,有一下无一下地摆弄着那些鞋子。她长长的头发,修长的身材,表情麻木,似乎深藏忧伤。阳光从巷口落下来,这女人像沐浴在黄金的瀑布里一样。
举手投足,分明就是开杏!
胡笙揉了揉眼睛,可他越揉越花,越揉越看不清。
可是,当他走过去时,女人却很快进屋,将门掩上了。后来,她干脆连门都不再出来。
这是怎么回事?如果真是开杏,她为啥怕见人?她并不知道走过来的是他胡笙呀!如果她知道眼前这个人是胡笙,她应该会兴奋,会朝他跑来,和他……可是,为啥她还要躲起来?
在没有摸清情况前,胡笙告诫自己别轻举妄动。但是,眼下留给他的时间很少了。第二天,他就要随抗战部队上前线了。他必须在今天之内弄清楚,这人是不是开杏?如果是,为啥会出现这种情况?
胡笙走进斜对面的一家茶铺。茶铺的大板凳上空无一人,屋里只有两个须发半白的老人,守着煨水的火塘。那老汉咕噜咕噜地吸着水烟,大娘轻轻地拨弄着柴草,尽量让烟雾小一些。胡笙要了一碗老树茶,找了一个正好观察对面的位置坐下。
不久,这个女人出现了。
胡笙看得更清楚了,他确定这女人就是开杏。她的一举一动,沉稳果断,没有少女的犹豫和羞涩。她的身子,好像比以前略显丰腴。看来,她的生活比以前好啊!胡笙内心更是失落。唉,她生活得这么好,而且似乎是忘了他胡笙了。还有什么放不下的呢?还有什么忘不了的呢?
忘了吧!胡笙的内心突然涌起无限的失落。
他站起来,转身要走。突然,他看到两个挑夫担着水,趔趔趄趄地走来。他们不是给茶铺送水,而是一转身,跨进了开杏的屋子。
胡笙回头问茶铺老汉:“大爷,对面那个女人,用水量比茶铺还大啊!”
还没等老汉说话,他老婆就抢着说:“你有所不知,那个女人啊,可是我们挑水巷里最讲究、最爱干净的了!”
“是吗?”胡笙刨根问底。
“每天晚上,这女人都要洗三次澡,有时更多。她家晚上流到沟里的水,第二天还有香味呢!”
“咦,奇怪了!”
“以前都是她男人给她担水,这几天听说男人去辕门校场操练,要上前线了,她就请挑夫给她送水啦!”茶铺老汉说。
“操练?操练什么?”
“现在前方吃紧,日本人都攻占了我们好些州县,官府组织青壮年都要上前线,你不會不知道吧?”
“哦,知道。”胡笙心不在焉道。
茶铺老汉姓陆,大伙都喊他陆大爷。
陆大爷瞪大眼睛说:“我儿子都参加了,你没去?年轻人,你不会是有什么靠山吧?”
胡笙摇摇头走出茶铺,往对面的屋子走去。
女人听到响动,迅速跑进屋,将门关上,插了门闩。
胡笙拍门,同时变着声音喊:“开门,我买鞋!”
里面干脆抬了根抵门杠,将门抵得更牢。
不见开门,胡笙将门拍得更重些,左右邻居伸出头来,警惕地看着他。胡笙感到自己的冒昧,只好离开。
胡笙担着满满的两桶水,摇摇晃晃地走进挑水巷,颤颤抖抖地来到那女人的家门口。那女人看有人给她送来水,便打开木门,让他进去。他低着头,跨进门槛。可他怎么也控制不住自己,双腿颤抖得不行。桶里的水花不停地溅出,像是盛了不安的鱼儿。
那女人说:“师傅,慢点儿,如果不行,就歇一下。”
听声音,再看那样儿,胡笙肯定了,她就是开杏。他举起手,将糊住眼睛的汗水擦掉。那一瞬间,女人也认出他来,瞬间变脸变嘴,呆若木鸡。
胡笙肩上的水桶打翻在地,清澈的泉水迅速往低处流去。
开杏转身要逃,胡笙一把拽住她。
“开杏……”
“冤家……”
开杏失踪了很久,现在终于见面,而等见了面,却又无法面对。开杏挣脱,往里屋奔去。胡笙追进去,将她一把抱住,紧紧地,勒得她喘不过气来。开杏努力反抗,可开杏越是挣扎,胡笙就搂得越紧。
“开杏!你不知道,你丢失的这些日子,我心都碎了!”
开杏手松开了。她像被抽了筋,全身没了力气。她垂下头,依在胡笙的胸前,放声大哭起来。她哭得悲痛欲绝,死去活来。她哭得泪雨滂沱,浑身战栗。
胡笙将开杏搂住,深情地吻她。他吻她的额头,吻她的眼睫毛。他将她的眼泪吻干。吻她的鼻翼。吻她的唇。吻她的脖颈。他从上到下,吻得她全身发软,吻得她忘记了一切。
“噢……”开杏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胡笙今天要做一件事情,就是想彻底拥有开杏。他想,要是自己在那天黄昏将开杏要了,他们肯定就不会有后来的惨痛。他需要她,他要拥有她。他摸索着,颤抖着,将她的衣服一件件地脱掉。
胡笙也将自己打开,都快要进入了,开杏突然清醒过来,拒绝道:“你,你不能……”
胡笙说:“我为什么不能?你是我最心爱的人!”
正因为自己是胡笙最心爱的人,开杏才不让他进入自己。胡笙的力气越来越大,再不阻止,开杏的最后一道防线就会被攻破。开杏手足无措,大脑一片空白。慌乱中,她反手抓过放在桌案上的大号钢针,狠狠地扎在胡笙的手上。
“啊!”胡笙一声惨叫,倒吸了一口凉气。
他将手缩回,激情瞬间即逝。
胡笙紧紧捂着手,痛苦地盯着她,说:“开杏,你为什么要这样?难道你不爱我吗?”
开杏痛哭着说:“正因为我爱你,我才不能玷污你!我是一个脏女人!我是一个臭女人!我是一个坏女人!这些日子以来,我天天洗,从未间断,从头到脚,从上到下,从里到外,洗了很长时间也没有洗干净。我天天供神拜佛,可神佛却不肯原谅我……”
胡笙说:“你……告诉我,到底是怎么回事?”
“我是被棒客抢来的!”开杏一边穿衣,一边咬牙切齿,“你走吧!你去找一个好女人,漂亮的女孩多的是,有才有德、识文断字、干干净净的女孩,才配得上你……”
果然是村里人猜的那样!胡笙像头愤怒的狮子,说:“杂种,他在哪儿,我和他拼了!”
“他死了!他早死在阿鼻地狱了!”开杏推他,“你走吧,这里不是你久留的地方!你走吧!求你了……”
胡笙失望地说:“我会离开的,我明天就走。”
开杏一愣,问:“你到哪里去?”
胡笙满眶含泪,说:“还以为见到你我就不再离开,还以为见到你我会改变主意。看来,这个没有爱的地方,这个爱将我心都烧坏的地方,已没有让我留下来的必要了……”
开杏说:“我对不起你……”
胡笙擦了擦眼泪,抬起头,仰望着这黑黑的屋顶,说:“我要离开乌蒙,到前线打鬼子去。日寇的铁蹄践踏了我们的疆土,乱世惊扰了我的灵魂,可怕的现实击碎了我的梦,我坐不住……”
“是男人就血溅疆场!你去吧……”开杏推他出门,“明天,我有一样东西要送你。”
这段时间以来,乌铁内心已经很冷。他晓得自己和开杏再这样熬下去不会有好结果。没有水汁,再甜的甘蔗也无味,没有和睦,再富的家也不欢乐。与其这样庸庸碌碌地生,还不如轰轰烈烈地死。夷人可从来就没有一个孬种,一时让一个女人看不起,不会有大问题,而一生都让一个女人看不起,那可是件不得了的事,这样的人不配称夷人。
报名上前线,是他明智的选择。
夜很深了,乌铁才回到家。和往常一样,他喝了不少酒。开杏还在灯下绱鞋子,油灯的光辉,将开杏笼罩在神秘的氛围里。乌铁想起了那个黄昏,想起了那些惊心动魄的往事,想起了他抢开杏的最初目的。自那以后,他费尽心思,努力要讨好这个女人,可他连穿上一双布鞋的小小的梦想都难以实现。现在,他看到眼前这个女人居然又开始做那双此前没有完成的鞋子,他的内心热了一下。
“喜莫!”
喜莫是夷人对老婆的称呼。这话开杏听得懂,她颤抖了一下。乌铁弯腰,要亲开杏,开杏连忙扭开。
乌铁又叫了一声:“喜莫!”
开杏没有回答,继续着她手上的事情。她用锥子打孔,钢针引着麻绳,从左边穿进去,从右边拉出来。再从右边穿进去,从左边拉出来。她的动作不疾不徐,节奏感强,好像在她面前,就从没有这个叫乌铁的男人存在。
乌铁跪在开杏面前,說:“喜莫,我们在一起都一年多了,可你还不原谅我!”
开杏说:“你我之间,不存在原谅与不原谅的……你也别喜莫喜莫地叫,硌耳朵。”
乌铁说:“我们夷人,从来就不给人下跪的,我现在给你下跪。难道就连这点儿小小的请求你都不肯给我吗?”
开杏终于侧过头来,说:“哦,这样的大礼,我可受不起。”
乌铁说:“我明天就要离开这里,到战场上去。”
“你也……”开杏掩了一下口,“你要去哪儿?”
乌铁说:“上前线,打日本鬼子。前些天我就报名了。”
开杏有些惊讶,嘴微微张开。乌铁报名上前线的事,可从来没有和她说过。乌铁这样决定,不和她说,也属正常。这些日子以来,开杏就从没有管过他的盐咸醋酸。开杏身边,两个不同来历、不同身份、不同处境、不同种族的男人,在大难来临之时,居然有着相同的理想和主张。
开杏说:“我低估你了,起来吧!”
乌铁握着开杏的手,央求说:“你要答应我。”
“我给你。”开杏放下针线活,站了起来。她走到灶房,将煨好的热水提到里屋,将浴盆打理干净,“哗啦”倒进水里,试试水温,再往里面撒了几瓣野菊,脱掉衣服,跨了进去。
开杏认认真真地清洗着自己,蓬乱的发、细长的颈、挺立的胸、圆润的臀、丰满的腿……她一一洗过。她洗得那样认真,那样仔细,那样小心,仿佛洗的不是自己,而是一件珍贵的艺术品。
洗完了,她擦干身子,回到床上,对着不知所措的乌铁说:“你也洗洗吧!”
他们极尽缠绵。乌铁勇猛无比,开杏极力配合。他们在天堂里飞翔,又在天堂里跌落。他们有时活着,有时死去。
后来,当乌铁气喘吁吁地对她说起孩提时的梦想时,说起想穿开杏亲手做的布鞋时,开杏毫不犹豫地拒绝了,立马将一个冷背对着他,说:“我啥都可以给你,但这鞋子不可能,你别想多了!”
看来,自己对她的巴心巴肝,却是热脸巴贴她的冷屁股,费尽心思,依然不讨她的好。乌铁睁大眼睛,看着瓦隙里的黑暗,想了很多,邻家的公鸡喔喔啼叫,是五更了,他果断起床,简单收拾了一下,牵着马老表,到部队集中去了。
白天给胡笙的承诺,是她不变的梦。乌铁离开后,开杏立即起床,忙她手上的活。一盏灯油耗尽,早晨太阳的第一缕曙光照进挑水巷时,她终于完成了这件活计。她用一块绸布包好,急匆匆地往古城中心的辕门口走去。
这个军营的外门,古旧而沧桑,石块凿砌的石栏已有腐蚀,顶部长满了枯草。眼下,官府居然在里面办公,而门口是个很大的广场,一直是官府的练兵场,乌蒙有什么大的活动都在这里举办。开杏很少到这里,她对于这样的地方没有任何感情,不好奇,不关注。相反,她讨厌它,她恐惧争斗,暴力让她身心不安。当她来到这里时,誓师大会早已结束,身着土黄色军装的男人们已排成长长的队伍,向城外走去。他们背着背包,扛着枪,齐步走过,一个个脸色凝重。两旁站着很多人,有年迈的老人,有抱在怀里的孩子,更多的是青年妇女,他们愁容满面,甚至不断地擦着眼睛。他们有的抱着衣服,有的拿着干粮,试图在这个时候,将这些微弱的温暖送给不知何时才能回家的亲人。但是他们送不出去,部队里有规定,不能带沉重的东西。
那些东西不能带,那鞋应该可以吧!一双布鞋,可以别在腰带上,可以揣在怀里。直接穿在脚上,不是更好吗?开杏找了个石台阶站上,睁大眼睛,努力找那个叫作胡笙的白面书生。可那些身着军装的人,高矮胖瘦没有太大的差别,面容就更看不清楚了。他们从她面前依次经过,她根本看不出哪个是胡笙。
队伍走完,没有一个是胡笙。
开杏追到一个勤务兵面前,伸出双手拦住他,说:“人都走完了吗?我找的人咋不见了?”
勤务兵向她行了个礼,说:“从乌蒙出发的人,有一万多。大部队昨天夜里就开始奔赴前线了。剩下的是骑兵,你看他在不在后面。”说完,勤务兵一阵小跑,追部队去了。
“哎哎!”开杏的声音细若蚊子,像一颗绣花针落入河流。
开杏知道,乌铁肯定是骑兵中的一员,而胡笙一定不是。不一会儿,骑兵果然来了,这一队士兵更威武,更严肃,当马匹嘶叫着,踏着弥天的灰尘从面前走过时,送行的人开始将手里的东西往他们那边抛,可他们一个也没有伸出手来接,他们骑在马背上,一手牵着缰绳,一手按着腰上的军刀。正在这时,开杏看到了乌铁,这个满脸黧黑的汉子,比其他人都高出一段,原因是不仅他个子高,他的马也高。他目光炯炯,神色严肃,在开杏看到他的一瞬间,他也看到了开杏。当他看到了开杏手里的那双鞋时,眼里的火光点燃了。
他大声叫道:“开杏!把鞋给我!”
开杏下意识地将手里的鞋往身后一收,眼光很快移开,装作没有看到他。乌铁从她面前走过时,速度明显慢了下来,可开杏依然没有去看他,没有要送别他的样子。开杏的目光穿过他,在寻找另外那个有资格得到这双鞋的人。乌铁失望了,他紧抿双唇,双腿一夹马肚,手提紧缰绳,马老表往前蹿去,超过了前边的队伍。
军队远去,尘埃渐落。开杏转身,她吓了一跳。身后站着两个人,是茶铺的陆大爷和陆大娘。他们互相搀扶着,头发灰白,满面愁容,像两棵半枯的老树。
两个男人一瞬间就从开杏身边消失,这对于她来说是再也悲伤不过的事情了。她不知道那个胡笙在离开乌蒙时,没有心上人送别的他,会不会伤痛欲绝,心若死灰,那样可就麻烦了。一个男人,要是在战场上分了心,要想打胜仗,要想在枪林弹雨里不出纰漏,怕难得做到。而对于乌铁,这个粗人,这个执拗得九头牛都拉不回的人,在生离死别前,居然连想穿上一双布鞋的小小要求都没有实现,那內心一定不会有多少快乐。
他们在的时候,开杏怨恨他们。他们走了后,开杏又开始惦记他们。开杏不仅是人孤单,更多的是内心孤单。不仅心孤单,更多的是魂孤单。早上摆摊,再也没有一个五大三粗、一声不吭的人,在她还没有洗脸、化妆的时候,给她把摊点安排好;再也没有一个人,会在天不亮就担两只水桶,把她一天要用的水挑回来;再也没有一个人,在夜深人静的时候,酒醉醺醺地将被紧锁的木门拍得空响;也再不会有一个男人,伪装着,躲得远远的,小心地看她,然后缠着她,要和她一起生、一起死……
唉,人生就是这样,该走的不走,该来的不来。人生就是这样,这种叫作往事的东西,会在人经历过了、伤痛过的时候,再一次折磨人。当开杏每天坐在小摊前,看着熙来攘往的人流中,突然会有一个挑夫,因负担沉重,走路趔趄,将水洒落下来,把石板淋得湿漉漉时;当开杏突然看到那双经历很多而最后居然没有人穿上的布鞋时;当开杏每天深夜在睡梦中醒来,感受着瓦片在风雨中慢慢侵蚀的时候;她年轻的心,迟钝而且苍老。
开杏曾专门到县衙门走了一回。漂亮的女性走到哪儿都受欢迎,荷枪实弹的卫兵主动向里面作了报告,并把她送进了办公楼。那办公楼是木楼,地板也是木的,走上去就咚咚作响。她说了两个男人的名字,在案桌前写字的人站起来,在木柜里翻了半天,拿出名册,找到了两个人的名字,奇怪的是,两个男人的家属一栏,填的都是她的名字。她问归期,那人笑着给她解释,打仗可不是一时半会儿的事,也不是说回来就能回来的。那人要她安心生活,有什么事情就给政府报告。这些人上前线,是保家卫国,回来就是功臣了,到时候吃香喝辣,还要领国家的俸禄。
“不要担心,这支队伍可是龙云主席千挑万选出来的,战斗力很强。”
“他们所在的军,是六十军。军长卢汉,就是乌蒙人!”
开杏打开包裹,拿出那双鞋,说:“可以把这鞋带去吗?”
那人合上表册,端起盖碗茶,喝了一口,笑道:“这么远的路,带这个……呃,没有必要的,部队里穿的,比这……呃……”
开杏倒有些不好意思。不就是一双布鞋啊,添啥乱啊,也真是的。
一天天过去,一月月过去。第二年的春风一吹,屋顶上的衰草枯落,冷霜一夜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缕缕草芽。一个人过日子,开杏懒多了,她一般都在吃了早饭之后才打开门闩,摆摊设点。而在这一天,刚打开门,就听见对面茶铺里很多人在大声议论。她听到了台儿庄战事吃紧的消息,听说死了多少人,伤了多少人。她急了,跑过去问,那些人都是从报纸上看到的,其他更多的消息,都不得而知。
她又一次跑到县衙门。还是那样的人守门,还是那人坐办公室,他们都那样地接待她。当她把自己的担心说出来时,那人有些心不在焉,说:“不急不急,战争一结束,他们就会回来的。”
听这话,似乎一点儿事也没有。要再多问,那人也说不出个所以然。天知道,是他不愿说还是根本就不晓得。
紧接着的消息多了,这些天,茶铺里依次在传递着这样的消息:
……
四月十九日,日本侵略军在台儿庄一线集结了二十九个师团的兵力,对我军阵地发起了大规模的进犯,中央军守军汤恩伯、于学忠部阻止不住败溃后撤,台儿庄防线危在旦夕。
四月二十六日,滇六十军奉李宗仁急令赴台儿庄接应援汤、于。次日拂晓全军按指定地点集结时竟与日军遭遇,敌以数倍于我之兵力将我六十军围住,妄图歼之,面临敌众我寡之势,我军将士未退半寸,由晨到暮,再由暮至晨,同敌人展开了拼死搏杀,血战中我五四二旅旅长陈钟书,一零七八团团长董文英,代理团长陈浩如,一零八零团团长龙云阶,一零八一团副团长黄云龙,一零八二团团长严家训,一零八三团团长莫肇衡均战死。一零八一团尹国华在白刃战中陷入重围,全营官兵壮烈牺牲。一零八七团赵彬营在激战中与主力失去联系,孤军奋战至五月初方撤回,终于六十军以惨重的代价击退敌人,把中央军失去的阵地夺回……
人们密密麻麻地汇聚在辕门口,邮差每每将报纸送来,大伙就争相传阅,挑水巷进进出出的人,行色匆匆。开杏不识字,便守在那些同样是急不可耐的人身边,他们会将每一则消息大声读出。报上的文章没有具体到每一个士兵。
最近一天的报纸上是这样说的:
……我滇六十军亦是师无完师,旅无完旅,团无完团,营无完营,全军四万余人,仅存万余仍坚守至五月十四日,最后离开台儿庄……
这灭顶的消息让好多人不能自持,老年人呼叫儿子的名字,年轻妇女呼叫丈夫的称谓,小孩子见大人们哭得呼天抢地,也跟着呜里哇啦大声地哭叫。开杏流下了泪,但她哭不出声,她的声音被复杂的往事所牵掣,她的心像被锥子扎进一样疼痛难忍。伤痛之深,无人能够体会。
开杏一直在梦见他们。她梦到乌铁为了那双鞋,在她面前就像孩子一样哭得伤心委屈。她梦到胡笙为了得到她,天天给她挑水,直到佝腰驼背、须发全白……
隔得那么远,两个男人,依然是开杏心头的硬疙瘩。
终于有一天,一帮人从挑水巷的那头,噼噼啪啪地来到了她的鞋摊前,远远地就可以看出,这些人都是穿制服、吃官饭的。这段时间以来,这些人对她关照颇多。他们知道,这个叫开杏的女人,男人上了台儿庄后,一点儿消息也没有,弄不好是个寡妇的命,因此对她格外关照,只要是买鞋,都要朝她这里跑。价格嘛,说多少就多少,从来不还价。当然,开杏也不会多要。
这不,他们又来了。不过,他们这次来,可不是买鞋。为首的手里握着公文,一脸的严肃,同时还有些歉意,对开杏说:“开杏,有件不好的事情,想和你说一下……呃,我们希望,你能够挺得住。”
开杏似乎感觉到了什么,“哦”了一声。
那人的声音低了下去,说:“部队来通知了,你丈夫光荣了!敬请节哀!”
开杏身子晃了晃,可怖的噩梦终于来了。她咬了咬牙,镇静了一下,问:“是哪个丈夫?”
“哪个丈夫?”来人一时也犯了糊涂,“你的意思是?”
開杏说:“光荣的是乌铁,还是胡笙?”
来人醒悟过来了,打开公文认真看了又看,说:“光荣的人,是乌铁。”
“乌铁!乌铁!你这冤家……”开杏泪流满面。
过了一会儿,她忍不住问:“那胡笙呢?”
“胡笙?”那人打开公文,翻了一会儿,“没有他的名字。”
“没有名字,说明他还活着!”开杏止住呜咽,“他在哪儿?你们说,他在哪儿?他回来了吗?”
那人摇摇头,说:“说不清楚,这是前线提供过来的……你知道,几十万人死在那里,谁说得清!”
这些男人,说走就走了,说不在就不在了。想死的死不掉,想活又活不了。这世道,真不让人有日子过。开杏想要纳鞋底,却连拿针的力气都没有。她想要扫地,扫把还没有举起就落在地上。活要见人,死要见尸啊!开杏决定再去问问,如果乌铁真的死了,她决定要回尸骨,给他找片坟地,做个棺材,按照他们夷人的风俗,请祭司来念念经,指指路,让他的灵魂平安地回到天界,把日子过得稳妥些。以后别害人,也别害自己。
开杏来到县衙门,见到了先前去他们家的那几个人。他们很忙,正在整理一大堆的文书。其实那不叫文书,准确地说是烈士证。
其中一个说:“有名有姓的就有三千多,我们乌蒙伤亡惨重啊!”
开杏的到来,并没有引起他们的注意,因为在他们的周围已经挤满了一大群和开杏差不多的人。
开杏是想问,活要见人,死要见尸,死去的人,尸骨在哪里啊!拥挤了半天,不等她问,别人就抢先问了。
乱糟糟的人声中,有人回答:“光荣了的人,在战场就地掩埋。”
开杏还想问什么,可什么也问不到,那些乱麻麻的人影、哭天抢地的悲伤,掩盖了一切。
回到挑水巷,开杏呆坐了一个下午。
乌铁离开的这段时间里,开杏开始觉得屋空家宽,清静了许多,后又觉得寂寞难耐,孤苦难熬,再后来,她有意无意地整理到了乌铁的一些东西,惊讶地发现,乌铁为她,做了很多活。
开杏在后院堆杂物的小屋子里,堆放了很多乌铁养马的工具。而在那一大堆工具的旁边,还有更多做鞋所需要的材料:麻丝、黄蜡、锥子、镊子、钢针、顶针和上好的面料,还有预防麻绳勒坏手掌的牛皮掌套……懂货的人一看就知道,这些东西都是乌蒙最好的东西,都是不可多得的上乘货。这些东西多,开杏五年也用不完。
想不到,这个有心计的夷人,这个令人讨厌的男人,会在离开人世之前,为开杏留下这么多的东西。
冥冥之中,他是不是早就知道自己是有去无回?
这段时间,开杏没少到对面的茶铺里打探消息,没少从陆大爷口里了解到一些此前从不知晓的事情。她断断续续地知道,这个打小生活在夷寨里的男人,从小就经历过生离死别,在人世间江湖里九死一生,和很多人抗争过、努力过。也难怪,这个缺少爱的男人,自从挟持了开杏来到乌蒙城里后,就再也没有出过远门。他一次又一次地讨好开杏,一次又一次请求开杏原谅他,尽管开杏从未给过他好脸色。这个强硬的汉子,在开杏面前,居然连一双鞋也没有得到,就是离开乌蒙、奔赴前线的时候,他也没有得到过开杏的笑脸,没有得到开杏亲手做成的布鞋。
“你们……你们知道得这么清楚,为什么不给我说啊!”
据官府通知,陆大爷的儿子也在前线牺牲了。这段时间,陆大爷和陆大娘伤心得若干次地死去活来。陆大娘不断地在巷子里走来走去,她每见一个人,就要拉住问:“你们,看到我家的陆树没?他眼睛大大的,个子有些黑瘦……”
陆大爷整夜整夜地坐在火塘边。壶里的水烧干了,他再续上,火塘里的木柴燃烬,他再添上。
现在,这双鞋还在开杏的衣柜里紧锁着。夜深人静,开杏将鞋拿出来,静静地抚摸它,一遍又一遍。好多次,她就抱着这双鞋,听着更夫敲着竹梆子的声音,听着夜行鸟飞离廊檐的声音,听着夜露滴湿瓦顶的声音,睡着了,再醒。醒了,再睡。
开杏想,是不是他们都死在了遥远的异乡,他们都没有了归依,他们都在给她托梦,他们和她都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她将那双鞋拿出,走到巷子的尽头,预备烧掉。在杨树村,一个活着的人向死去的人寄托哀思,就是给他烧冥钱,就是把他喜欢的东西、他用过的东西烧给他。可刚擦燃火柴,她又突然改变主意,将鞋从柴堆里捞了回来。
按照乌蒙的风俗,她买来一大堆冥钱。在阴间,新亡人没有钱,是寸步难行的,连看门守桥的小鬼那里都行不通。她将冥钱堆起,点燃,那一张张黄色的草纸,像一只只火鸟,在巷子里扑腾,起落间,成了黑色的碎末。
开杏说:“乌铁,领钱去吧!山再高,水再深,你都过来一趟,领去买间房,买块地。最好买个你喜欢的女人,好好生活,别在阴间抢人了……”
“卑贱的游魂鬼怪让开,你们不配享用,让高贵的人领去吧!”开杏说。
开杏骑上马老表,出乌蒙,过金沙江。之前,马老表上前线未成,官府将马送回。有人提出要买,開杏摇头。开杏在乡下长大,天天和牲口打交道,她晓得马老表是少有的好马。她把马老表留下来,给它吃,给它喝,给它打理卫生,每天抽空拉它出去溜达。偶尔帮助陆大爷到山寨驮茶叶。渐渐地,她和马老表的感情深厚起来。马老表也通人性,开杏骑在它背上时,它走得慢,走得稳。开杏就想,人如果品性不好,就连牲口都不如。
风餐露宿,翻江过山,开杏来到乌铁家住的夷寨。路怎么走,寨子在哪儿,她根本没有印象。虽然她此前曾经走过这条路,但那是一个黑暗而恐怖的夜晚,她被裹在黑黑的毡子里,根本就没有任何印象。但是马老表知道,这个一直不吭气的家伙,好像从来就没有迷路。就是十字路口,它也不需要停下脚步。
这是一个非常可怕的举措,这是一个超出常人想象的做法,可开杏却义无反顾。来到夷寨,见到纳莫土司,土司满脸惊讶,他搞不清这个汉族女人到底被何种迷药所惑,或是吃了熊心豹子胆,居然敢来无数汉人一提起就为之色变腿软的夷寨。这么美的汉家姑娘,难怪乌铁为了她,连命都不要。更让土司匪夷所思的是,这个女人居然提出要按照夷人的风俗,请祭司为曾经抢过她、强暴过她、将她命运改变的男人念经消灾。
开杏从褡裢里抖出了几锭银子,说明来意。
土司说:“乌铁的尸骨都在千里之外,这孤魂野鬼,连点儿遗物都没有,要祭司读经念咒,效果不大好啊!”
居然这样啊!开杏想了想,从包裹里将那双布鞋拿出来,说:“这是他一直最想要的,可以吗?”
“当然可以!”土司看看开杏,又看着那双鞋,啧啧赞叹,“你真是心灵手巧,又有胆识,汉人堆里,难有这样的奇女子。怪不得乌铁要为你失魂落魄。少见!少见!”
“要不是你遇上这种倒霉事,真想让你给我做一双。”土司看着脚上档次并不低的马靴说。那是他上月托人从成都弄回来的。为此,他花费了不少鸦片。
“鸭子爱洗颈子,猫儿爱舔爪子。”土司太太呸了一声,“德行!”
整个夷寨的人都集中了来。年轻的男人们都已上了前线,为数不多的老年男人,头顶英雄结,身披查尔瓦,一顿一挫地赶来。女人也身着百褶裙,顶着各式各样的头饰出场,整个院坝色彩斑斓。据土司说,这样庄重、肃穆的场面已经多年未见。土司令人拉来了三头牛、六只羊、九只鸡。祭司头戴法帽,身穿法衣,左手执牛皮鼓,右手握法铃,他们将那双布鞋摆得高高的,人们团团将它围在中间。祭司从地上抓起三把泥土,重重地撒在那鞋上,说要逐散凶气,以免污染人。接着便开始了开杏无法听懂的经咒。虽然听不懂,但感觉到了夷人的真诚,抗战死去的英雄,在这里也受到同样的敬仰。祭司手摇法铃、法扇,念了三天三夜。消灾经、指路经、土葬鬼经、断凶鬼经、解除死伤病痛经、取魂经、颂水经……九九八十一部经,都给认认真真地念了个遍。
祭司开始给乌铁招魂。
祭司:“下雨打雷吓走的魂,回来没有?”
开杏在旁边低低地回答:“回来了!”
祭司:“野狗野豹吓走的魂,回来没有?”
开杏在旁边伤心地回答:“回来了!”
祭司:“冷枪冷刀砍落的魂,回来没有?”
开杏大哭:“回……来……了……!”
……
开杏哭得死去活来,她不仅仅是为死去的人哭泣,还为自己不幸的遭遇伤痛。她哭得天色晦暗,星辰无光。
一直在旁边忙这忙那的阿卓,放下手里的活,劝她说:“万物都有死,死是人们都要走的路。说太阳不死,云雾遮来便是死;说月亮不死,缺蚀时候便算死;说老熊不死,蛰居之时便算死;说长蛇不死,换壳时候便算死。什么都有死的一天,可是活着的人,更要好好地活着才是……”
开杏紧紧攥住她的手,感念她在自己面临崩溃的时候,给予的点点温暖。
祭司放下手里的法器,大大地喝了一口酒,说:“乌铁有你这样一个女人,他魂归祖界,安心了……”
开杏又是哭。
祭司凑过来,压低声音说:“不过,娃娃啊,恕我冒昧,你这男人,恐怕还没到黄泉呐!”
开杏擦掉眼泪,双手给祭司递过一杯酒,双膝跪下,问:“此话怎讲?”
祭司说:“我费了很多工夫,这魂却招不回来,应该没有死吧!刚才的回声,还夹杂着人的气味……你回去好好等着吧!”
开杏满脸疑惑,说:“不会吧!死亡通知书早送到了……”
祭司“吱儿”喝了一口酒,醉醺醺地说:“你回去等着吧!或生或死,凡人不可知,天神恩梯古兹自有安排。”
念经消灾的几天里,开杏多次见到了阿卓,这个被夷人抢来、在寨子里生活了二十多年的女人,一直在忙前忙后。阿卓打心眼里把开杏当成自己的主人,对这个比自己年轻、比自己漂亮、比自己有胆识、比自己有深谋远虑的女孩子所折服。
经咒结束,开杏扛了一把锄头,让阿卓带路,来到夷寨后面高高的山顶上。在这里依稀可以看见滔滔奔流的金沙江和对岸苍苍茫茫的乌蒙大山。
就是这里了,开杏点点头,用锄头在地上挖了个坑,从包里将那双布鞋拿了出来,放在里面。
阿卓一把将鞋子拽出,说:“这么好的鞋啊,你……”
开杏说:“给乌铁。他为了这双鞋……”
阿卓说:“你用这种方式达不到目的。你不知道,念经诅咒的这几天,好多人看这双鞋的眼神,里面几乎都伸出手来了。你要是将它埋在这里,说不定还没等你走出夷寨,它就会被穿在某个赤脚男人的脚上啦!”
开杏回头,远处人影绰绰,一隐一现。
“穿就穿吧,谁穿不是一样。”开杏心灰意冷。
阿卓急了,说:“不是的啊,你有所不知,按照夷寨的风俗,这鞋附有本人的灵魂,埋在地下,他在阴间会遭遇灾祸的!”
开杏发了一会儿呆,连忙收回,塞进包裹。
仪式全部结束,一直尾随在后面的阿卓,猶犹豫豫地说:“开杏妹妹,如果方便的话,你把我带走吧。只要能够过江,我给你当一辈子娃子……”
纳莫土司躺在床上,土司太太很贴心,一边给他捶背,一边给他加烟泡。
土司太太说:“你那侄儿乌铁死了,他的小媳妇……”
纳莫土司深深吸了一口烟,闷了好一阵,才慢慢吐出。那么珍贵的东西,他不会随便就吐掉。
“乌铁死了,倒不是件坏事。”
“我知道你在想啥!去年,乌铁送过我一只金老鼠。答应今年送你一头金牛的呢!”
纳莫土司慢慢将烟雾吐出来,说:“是呀,他死了,说过的话就作废了。”
“不过,现在这个小媳妇儿,自己跑上门来。这是财运呢,你可别杀她……”土司太太试着说。
“一个女人,难道她还有乌铁那么大的能耐?”纳莫土司满不在乎。
“没有能耐,她敢来?”土司太太说,“这凉山呐,可不是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小媳妇能随便出入的。”
纳莫土司笑道:“就是。对我宽松点儿,你不会吃亏。”
土司太太瞅了他一眼,说:“我晓得你在打啥肚皮官司。坏主意不可有,家支里的规定,你是每年都要执行掉几个人的。”
“做娃子不好吗?给其他土司换两支枪,不好吗?”纳莫土司说,“这是财富啊,现在都不太平了,战火烧到家门口,军火要紧。”
正说着,开杏来到土司府门口。门卫一通报,纳莫土司高兴得眉毛都立起来了。
“请进请进。”纳莫土司对太太说,“这不送上门来了吗?你先回避一下。”
土司太太一摇一晃地进了里屋。
看开杏进来,纳莫土司放下烟枪,他听开杏说了来意后,一边表示对侄儿乌铁离世的同情,一边伸手去摸开杏的手。开杏很有礼貌地站起来。不想纳莫土司居然走过来,伸出双手,要搂抱她。
“乌铁离世,你就留下来吧!有我纳莫土司,哪会不管,让你冷着饿着,孤着寡着?”纳莫土司说。
“您是长辈,不敢乱的。”开杏再次退让。
纳莫土司说:“叔叔和你说话,这样不懂事啊!早年局势稳定,我没少到过汉区。那些文化,我还是学习了不少……”
“请叔叔饶过一回,小妇人家不懂事,您大人海量,请多谅解。”
纳莫土司生气了,说:“你是敬酒不吃啊……”
开杏肯定不配合。不配合就被纳莫土司关押了起来。土司太太的意见是卖给邻近山寨的头人。凭开杏那张脸,至少可以换回二十锭银子或者五匹马。纳莫土司的意见是先关押几天,如果她听话,就把她留下来。土司府里眼下缺人,做饭、打扫卫生的女娃子严重不足。
开杏被关进这黑暗的屋子里。她想,这次肯定死定了。没有办法,只能听天由命。
夜半,有人撬开门锁,钻了进来。开杏吓了一跳,黑暗中摸了一块石头捏在手里。还没等开杏出声,那人就小声说:“开杏妹妹,我是阿卓。”
开杏举起的石块悄悄放在了身后,问:“你怎么来了?”
阿卓告诉开杏,她知道土司夫人贪财,对土司的私生活也不信任。她刚才和土司夫人见了面,土司夫人提出,要四十锭银子,就可以送她俩过江。开杏看了看黑暗中的阿卓,再看看门外黑暗的天空,将随身的袋子取下,递给阿卓,说:“告诉土司夫人,她的大恩大德,终身铭记。”
阿卓没说假话。后半夜,阿卓牵着马老表,悄无声息地来到院子里。阿卓扶开杏上马,前边一个扛枪的人带路,他们很快走出了寨子。天亮时,两人已经到了金沙江边。
阿卓随着开杏,走山路,过金沙江,风餐露宿来到了乌蒙城里的挑水巷。
一进门,阿卓就咕咚一声给开杏跪了下来,说:“妹妹,你这次救了我,我做牛做马来报答你。我十几岁就被卖到夷寨了,我不知道我的家在哪里……”
开杏连忙把她拉起,说:“哪能这样!我们都是同命人,苦命人,这里就是你的家了,我有啥吃,你就有啥吃,我有啥穿,你就有啥穿……”
开杏又说:“你在那边叫阿卓,是夷名。离开了,就不要再叫那名字。你以前叫啥?”
“我以前叫啥……”阿卓想了一会儿,“小时候,好像……我的小名叫盼盼。”
“那我就叫你盼姐好了。”开杏说,“让我们,都有点儿盼头。”
两个女人把家收拾得整整洁洁,每天的鞋摊早摆晚收。她们做鞋很上心,精细,守信用,价格合理。甚至只需本钱,她们就会将鞋子卖给光脚走来的人。偶尔有穷得身无分文的人,她们也会把鞋送给他。钱不过是身外之物,因为不幸,开杏悟出了不少。这些沟沟坎坎,让她们将俗事看得很清。
时光流淌,一晃又是半年。
午后,挑水巷里的人来往很少。开杏坐在摊点前绱鞋,鞋底和鞋面之间,还需要绱鞋这道工序才能完工。夜里没睡好,开杏有些疲倦。阳光温暖,她便在靠椅上睡着。睡梦里,两个男人交替出现,他们一会儿是笑脸,一会儿在哭泣。一个骑着马窜来窜去,另一个则握着一本书自言自语。最后呢,到了最后,令人恐怖的场景出现,两个男人血肉模糊的面容朝她逼来。
开杏惊恐万状,“啊!”地大叫一声醒来,本能地揉了揉眼睛。
盼姐见她醒来,端来一盆热水,拧了热毛巾,给她擦了脸。开杏精神了许多。多亏了盼姐的照料,开杏总算将这日子过了下来。
巷子的那头,吱吱嘎嘎地晃来一群人影。那影子越来越大,越来越清晰,原来是几个人簇拥着一架残疾人坐的车子,朝她移动过来。车上的那个人,个子不小,戴一副墨镜。开杏认识的,推车的几个,是县衙门的人。
“先生,是要买鞋吗?”盼姐问。
“我看看。”这声音有些熟悉。
“你先试试,如果喜欢,价格嘛,好说。”开杏向来对身体不便的人有着同情。
“不用试,我买啦!”那人颤抖着手,将墨镜摘下,一双眼睛深情地看着她。
天呐!这人是乌铁!开杏吓了一跳,她站起来,往后退,说:“你是乌铁吗?你是人还是鬼!”
盼姐也让这意外击中,她往开杏身边一站,说:“你……你可别吓人啊!”
乌铁笑了。他一笑,黑黑的唇里露出的牙就白,说:“我是乌铁,哪是鬼!”
“你?你还活着?”开杏不相信。
盼姐说她相信乌铁还活着,但眼前却更像是梦。
“开杏,你掐一下自己,掐嘛,这样,你就知道自己是不是在梦中。”乌铁还是在笑。
开杏掐了一下盼姐的手背,盼姐挠了一下开杏的掌心。开杏的手心是痒的,盼姐的手背是疼的。看来,真不是在梦里。
“你……你真的是乌铁?”但她依旧很怀疑。
“我真的是。”乌铁说。
“那……那胡笙呢?那个……”开杏急不可耐。
乌铁说:“我知道的,那个教书先生,你以前的心上人……”
开杏问:“你见过他?”
阴阳之间,就隔一条坎子。他点点头,说:“胡笙啊,好兄弟。炮弹不长眼。他,不在了。”
盼姐说:“可是,政府说的是你不在,胡先生下落不明……”
乌铁说:“上战场的人太多了,死的、伤的、下落不明的,都很多,也难怪他们。统计上出错,也不是一个两个。”
开杏叹了口气,挑水巷突然一片黑暗。好一阵后,她才清醒过来。
开杏对乌铁说:“回屋吧!”
乌铁伸了伸腿。开杏以为他是要鞋,也许,那鞋命定的,就该他乌铁穿。开杏走进里屋,将木柜打开,拆除层层包裹,把那双布鞋提出来。
她蹲下身子,打算给乌铁穿上,说:“你等好久了,总算如愿以偿了。伸出脚来吧!”
渴盼很久的幸福终于来临。然而,乌铁却颤抖了一下,将身子往后一缩,闭上眼,说:“算了吧,没有必要了。”
开杏不听,固执地搂起乌铁宽大的裤管。
那里空空荡荡的,什么也没有。她傻眼了,伸手挠去,却两手空空。她揉揉眼,還是这样。
“怎么会是这样!”盼姐急了。
开杏明白是咋回事了。她手一松,那双布鞋扑地落在地上。她举起双手,一拳一拳地打在乌铁的胸口上。末了,她倒在乌铁的怀里,失声痛哭道:“冤家,你叫我咋个了断……”
乌铁伸出双手,给她理了理凌乱的头发,擦掉她满脸的泪水,说:“嘿,喜莫,终于可以抱抱你了。”
陆大爷看到乌铁回来,攥着陆大娘的手,几步蹿过街心。老两口拉着乌铁的手,上看下看,左摸右摸。看着摸着,老两口哭了起来,他们是想儿子了。
陆大娘问:“你们是一起去的,他咋没回来?”
“我们乌蒙去的,人太多,分散在各连队,互相不晓得下落,过几天专门找人问问。”乌铁说的是实情。
“他会回来的,天亮前我看到他了。”陆大娘说的是梦。
“他口渴,嘴唇都起了壳,要我给他煮茶。”陆大爷说。
“有天神恩梯古兹保佑,他会回来的。”乌铁安慰他们,“还有胡笙,也会一起回来的。”
陆大娘抬头,双手合十,看着天空,低声祈祷。
回过头来,乌铁看着盼姐,眼里充满疑惑,问:“你,你是不是阿卓哟?”
盼姐笑问:“你说像不像?”
听声音,肯定是。乌铁揉揉眼睛,看来看去,也是。
乌铁说:“阿卓,没有你,我早就见祖灵去了……”
开杏说:“她不叫阿卓了,她现在叫盼姐。”
“哦哦,盼姐。”回到汉区,换了名,乌铁是理解的,“你是咋过来的?”
盼姐说:“我也得谢谢你,谢谢开杏。要是开杏晚到几天,我就被纳莫土司换枪支了……”
岁月如梭,转眼到了1950年。
这几天,每有空就往挑水巷走的人,是解放军进驻乌蒙城的营长胡笙。数年离乡,再度回来,他心情异常复杂。那些复杂的往事和复杂的情感,像漩涡一样绞扭在一起,令他无所适从。但不管如何,他得面对所有。而且,他得主动面对。
胡笙再次走进挑水巷时,乌铁的家里只有开杏一人。开杏坐在门槛边,面前是一个鞋摊,摆满了大小不一的鞋子。脚边放个篾筐,筐里放着布底、鞋帮、麻绳、镊子、钳子、黄蜡等,开杏低着头,正一针一线地绱着鞋。西斜的阳光正好照过,从陆大爷家瓦檐的隙里落下来,开杏就一脸的橘红。胡笙看呆了。时间仿佛倒淌了十多年前,这是他生命中最完美的记忆,那美丽的头发,那美丽的脸庞,那美丽的手,那让人迷醉的鞋子……
胡笙蹑手蹑脚地、小心翼翼地跨进去。不料,胡笙的翻帮马靴踢在了木槛上,响动惊动了开杏,她抬起头,惊呆了。
“开杏……”胡笙张开干裂的嘴唇,说出这样的两个字时,突然不适应。这两个字,收藏在心里多年了,现在瞬间从心口里弹出,令他一怔。这两个字,应该是前世叫过,便不再叫出的。当年开杏失踪后,他内心是何等的煎熬。他在心底里一次又一次地想她,一遍又一遍地叫她。他打自己的耳光,抓自己的头发,不断地折磨自己。仿佛那样的结果,完全是他胡笙的错所导致的。开杏的一举一动、一笑一颦,全在他的脑海里晃荡,全在他的梦里往来。他叫着她,伸出双臂搂着她,不顾一切地亲她,吻她。她顺应着,配合着,撕他,扯他,缠他。这样的情境,不仅出现在他教书时,还出现在台儿庄的战壕里,出现在后来多年的戎马生涯中。他以为这些都是前世,都是梦幻,今生不再出现。
岁月蹉跎,他对生已不太看重。和对手较真时,往往不要命,往往不怕死。那些大大小小的战斗,他很少失利过。无数次枪炮在身边呼啸而过,有刺刀抵在他的后腰上,绳索勒在他的脖颈上,他都能够在瞬间反应,化险为夷。战友们都称赞他足智多谋,称赞他文武双全。他原本是一个教书先生,此前从未摸过枪,对于打仗的经验,更多停留在书本里。他也暗自惊讶于自己,为什么会变得这样快呢?为什么就能所向披靡呢?后来他明白了,他心中有爱。只要有爱,就可无畏。只要无畏,就可无敌。战事有了逆转,一切进展比想象的还要好。台儿庄战役后,立了功,受了奖。可那些用命换来的东西,并没有在他的心里有太多的位置。相反,他感觉到了那些人的穷途末路,便悄悄离开,加入了另外的组织。后来呢?后来他到了陕北。在那里很苦很累,流汗甚至流血,但心情愉快,他得到了前所未有的煅炼。那些生活,将他从一个文弱书生,从一个并不完美的青年,成长为一个境界更为宽阔的人。丢掉了书生气,丢掉了狭隘和自私,身经百战。原本,他是不想回老家乌蒙的。甚至他想,就是化成骨灰的那一天,也不要回来。但上级认为他是这里的人,对这里的情况非常熟悉,有利于开展工作,还是安排了他。服从命令是军人的天职,面对这块复杂的土地,面对曾经有过的是是非非,面对这么多剪不断理还乱的恩怨纠葛,他得好好想想。他尽量不走给过他伤痛的地方,尽量不想那些痛心的事。但每到夜深人静的时候,那些往事,还是不断地钻进他的脑海,不断地折磨他。
根据工作计划,胡笙派人到金沙江对面沟通,讲形势,讲大局,讲事实,讲未来。那边的夷胞也早有此意。这不,最近两天,那边安排索格管家率队过来,和他们作进一步的沟通。胡笙带领营里的干部,一项一项地研究,做了精心的准备。
胡笙需要解决的是粮食问题。他首先率领进入乌蒙的是一千多人。过不了多久,上万人的大部队就将进入,供给是个大问题。乌蒙年年饥荒,家家空仓,户户无粮。兵马未动,粮草先行,这是兵家之道。而对岸的凉山,天堑之内,粮食富足。如能协调,将可解决这一致命问题。
大事来临之前,老是心乱,弄得他寝食难安。这和往常不一样,他坐不住,于是一个人悄悄地来到了挑水巷。
巷子的天空没有变,高高矮矮的房屋没有变,逼逼仄仄的石板路没有变。乌铁的房子也没有变,无非是门面多了层熏烟,无非房屋的瓦顶多了几根衰草。当他忐忑不安地从巷子的那头走过来时,远远地,他看见那个叫作乌铁的人,在那里一心一意地绱鞋。他低着头,很专心的样子。他虽指节粗糙,却手法熟练。对于乌铁,于公于私,他是要善待的,他有自己的思考,他会和他好好谈谈,会给他有所安排。但眼下一看到他,一将他和开杏放在一起,胡笙卻又十分犹豫,情感上的纠结,让他不知如何是好。他的心提得老高,仿佛是在临战前,面对不知底数的对方。他将帽檐往下拉了拉,再往下拉,将脸上的表情收紧,大步走了过去。
临近了,乌铁没有抬头。错开了,乌铁没有抬头。走到小巷的那一头,胡笙不知道,乌铁会不会抬起头,看一眼他的背影。他是军人,征战多年,完全脱去了当年文弱书生的习气和形象。凭乌铁的眼力,看远远的背影,不见得就能认出他来。
胡笙走过去了,又走回来。第二次,第三次,乌铁还是没有抬起头来看他一眼。胡笙就知道了,这个乌铁,不一定知道他是谁,但已经注意到他了。他不抬起头来看他,是藐视?是畏惧?还是冷漠?他想,那自己还要不要再去呢?去,他真的抬起头来,自己怎么办?不去,他自己的内心里,还是无法忍受。他的内心,像是有一只动作缓慢但意志坚定的猫,在一遍又一遍地将自己的心肝抓来抓去,疼,酸,胀,痛。
抵挡不住,什么都抵挡不住。回到这块土地,他必须见那个人,那个给他爱、给他恨,给他无数的遗憾的人。他还是决定再去看看。至于能不能再见到,见到会发生什么,就由上天安排吧!
胡笙再次来到挑水巷。远远看去,乌铁的摊位没有摆出来,门边也没有乌铁的影子。胡笙深吸了一口气,压了压帽檐,正了正风纪扣,怦怦跳动的心稍微稳定。他走过去,推开虚掩的门,一步跨进。
临窗,一个女人正低头绱鞋。光与影中,女人的容颜和神情,是多么的动人。胡笙想起了多年前的那个黄昏,金黄的草堆前,他突然谨慎起来,他不知道眼前这个女人是不是自己想见的那个。
“开杏……”他叫道。
开杏听到了有人进来。对于开杏来说,生活中的动静太多了,她也就管不了了。如果是买鞋的人,他自己会先说话的。她依旧绱自己的鞋。左边的针要是不穿过去,右边的线就不可能拉出来。一双鞋,光有鞋底不行,光有鞋面也不行,底和面不绱在一起,也是不能穿的。一针一线都得靠自己,任何人也帮不了。鞋子是她的爱,是她生活的全部。
开杏的耳朵突然捕捉到一种声音,那声音不是针线穿过鞋底的摩擦,也不是鸟儿在檐下扇动翅膀。她听到有人在叫自己。对,是叫自己的名字。这声音多么遥远而又親近,多么陌生而又熟悉,多么动人又让人迷醉。开杏以为,自己是坐在杨树村的谷草堆前。左右一看,并没有谷草,也没有白杨树,她只看到黄皮的反帮马靴,梆硬地杵在眼前,有些冷,有些硬,有些重。顺着脚往上看,是绑紧裤脚的绿色军裤。再往上,是扎着皮带的腰,侧边挂一个皮壳,估计就是人们说的手枪了。
再往上,开杏不敢看了。
刚才那声音呢?但愿是个梦吧!开杏的梦里,这样的场景不少呢!好了,她得好好想想。人生的事,真麻烦。她将手里的针线装进篾筐。因为仓促,手给锥子刺了进去,一颗血珠冒了出来,血珠不大,却痛感连心。开杏举起手,就要用嘴去吮。
不料,那穿着军裤的腿弯屈了下来,说:“我来吧!”
开杏还没有反应过来,那人就不由分说地将她的手捉过去,往嘴里塞。开杏吓坏了,全身瑟瑟发抖。她活了这几十年,除了少年时候和胡笙拉过手,后来和乌铁在一起,此外便没有和任何一个人有过这样的亲近。她没有把手再给过任何人,也没有谁敢拉她的手,更别说做出如此过分的动作。
眼下这种情况,她不知道如何是好。
那人唇间呼出的热气,让开杏感觉到温暖——岂止是温暖,是震颤。那种感觉恰到好处,不冷,不热,不轻,不重,不大,不小,不急,不缓。那种震颤冲击心底,传递到四肢,传递到大脑。开杏大汗淋漓,满脸通红。开杏觉醒了,她努力要缩回手,可手上居然没有了力气。那人得寸进尺,将她的手紧紧握住。力气用得大些,让她感觉到疼了。
开杏抬起头来,看到的是一名解放军战士。开杏大惊失色,一个军人,在自己的面前突然出现,估计不会是什么好事吧!解放军进了乌蒙古城,她不止一次站在人群堆里看过热闹。但那都是远观,并没有任何更近的接触。现在居然这么近。他这么过分,到底要干啥?开杏努力挣脱,就要逃走。
“开杏!你认不出我了?我是胡笙!”那人的说话明显带着颤音。
“胡笙?”就要逃走的开杏站住了。眼前这个人,是那样陌生。穿着军装的他,显得规规矩矩,看不出眉眼,看不出个性,一点儿也看不出当年满脸文静、衣袂飘飘的样子。这样一个人,和天天在街上奔来跑去的那些军人,没有什么两样啊!这个人怎么就是胡笙呢?这个人,估计没有事做了,在糊弄人,寻开心吧!
开杏摇摇头,还是要走,说:“再不放手,我就要叫人啦!”
那人急了,抓住她的手再次用了用力,另一只手将帽子摘掉,说:“看看,我是不是胡笙?看看,胡笙是不是我?”
让看就看吧!开杏将头发往上撩了撩,擦了擦眼睛。借着巷口斜过来的阳光,她看到了,这个人的脸上有了些皱纹,皮肤更加黝黑,曾经清澈的眼睛变得深邃,曾经文弱的身体变得结实。那眉那眼,还真是胡笙。
开杏的泪水夺眶而出。那些泪水呀,像是倾盆的暴雨,像是汪洋的河流。开杏在抽搐,在颤抖,哭得天昏地暗。
“我以为你死了呢!”
胡笙紧紧搂住开杏,泪眼朦胧。要知道,胡笙也是个男人,他在负气出走、参加抗日之时,没有哭;在台儿庄前线,战友在敌人的炮击中被炸得尸骨全无,他没有哭;在前往陕北的路上险象迭出、生死未卜,他没有哭;甚至在后来的日子里,他受到无数的挫折,经历过无数的生死,他没有哭——不是没有哭,而是将血和泪,狠狠地咽进了肚子,再怎么悲伤也没有泪水。现在,面对这个女人,这个多年前自己爱过却又不曾拥有的女人,他控制不住了,哭得稀里哗啦。这是他的初恋情人,这是他唯一深深爱恋的女人。胡笙吻她的额头,吻她的脸庞,吻她的鼻子,嘴唇,还有脖颈。他就一直吻下去。他吻得很轻柔,吻得很仔细,吻得很小心。他越吻越痴迷,越吻越大胆。他放开了,坦然了,不顾一切了。
开杏有些警觉,推辞说:“胡笙,你别这样,你有你的女人。我,是乌铁的了。我们不要……”
胡笙摇摇头,说:“开杏,我没有女人,你看着我。”待开杏睁开眼睛,羞怯地看着他时,他看到了开杏的眼睛,是何等的明澈。自己的形象,居然就在她眼睛的湖泊里。
“我告诉你,”胡笙说,“我有过女人,可那女人就是你。我想象的就是你,叫的名字就是你。其实你早就是我的,你一直就是我的,你从没有离开过我……”
胡笙把开杏抱起,大步走到床边。他一边吻她,一边哆哆嗦嗦地给她解衣服。他犹豫着,颤抖着。从外而内,从上而下,由表及里,一件,又一件,一个扣,又一个扣……这是一个于他十分陌生的活计。他像是年少时在老家杨树村,春天剥笋,每剥一层,白嫩的东西就露出一截;他像当年教书时,给孩子们讲字的结构,拆字,一笔,一画,从容得很。
一件艺术品呈现在了他的眼前,胡笙停住了。这艺术品,这样高贵,这样洁白,这样让人着迷。胡笙吻她,吻了她的全身,吻了她隐藏的每一个角落。胡笙搂住她,紧紧的,生怕像鸟儿飞了,生怕像雨露化了,生怕像沙粒漏了……
开杏迷醉了。她感觉到自己那片隐藏的土地好像就要给人侵占。她推了推,这个男人却力大无比,一点都没有撤退的意思,依然是果断的、固执的、生硬的。要是这个男人在十多年前就这样武断,就这样粗鲁,她开杏就一定不会走到今天这一步。开杏想,人生就是这个样子了,老天给自己啥,就接受啥吧。她闭上眼睛,拒绝的手松开了。
天呐,该来的,就来吧!
可是,该来的还没有来,不该来的倒来了。
门外,有声音意外传来:踢踏,踢踏,踢踏……好像是钟表走动的声音,又像是心脏跳动的声音,从远而近,由小到大。不对,是马蹄!是马有力的脚掌,叩在石板上,沉重而又空旷。
胡笙停止下来,竖起耳朵,判断着这声音的来处。保持对任何事物的警觉,是一个军人最良好的品质。
开杏脸色大变,一把将胡笙推开,说:“快走!乌铁回来了!”
两人慌乱,比火烧房子更着急。
胡笙不知所措,脸都吓白了。
开杏将胡笙推到马厩后面,那里有一个暗门。胡笙一闪身,瞬间就不见了。
摇摇晃晃地到了家门口,乌铁挪下马来,挣扎着去拴马。马拴好了,他抬起头,看到坐在茶鋪门槛上的陆大爷正目不转睛地看着他,眼神有些奇怪。当他的眼睛和陆大爷对视时,陆大爷朝他努了努嘴,晃了晃头,转身进屋去了。
乌铁疑窦丛生。他担心家里发生了什么,便转身进屋。不料屋门紧闭,举手推门,门纹丝不动。他紧张了,一边拍门,一边叫道:“开杏!”
安静的午后,屋里一点儿动静也没有。乌铁眼里冒火,他握紧拳头,就往门上砸。砸了几下,门才“吱呀”一声打开。乌铁的两只手努力地撑着地,快速进屋,以至于在门槛边跌了一跤。他挣扎着坐起,第一眼看到的,是开杏哭红的眼睛、蓬乱的头发和还没整理好的衣服。
果然有事!乌铁着急了,问:“开杏,怎么了?”
开杏没有回答。
“怎么回事?”乌铁又问。
开杏犹豫了一下,说:“没啥。”
屋里分明有人的气息,分明有开杏满脸的惊慌,怎么就说没有事呢?乌铁不相信,他的目光在屋里转了一圈,再一圈。屋里是没啥变化。他摸索到卧室里时,吓蒙了,床上一片凌乱。
开杏说:“不……”
“啥?”乌铁听不懂。
“不是……”开杏想解释。
“不是啥?”乌铁问。
“没有……哦,不是……”开杏说。
“那人是谁?”乌铁又问。
“谁……没有……”开杏语无伦次。
乌铁挪到后面的马厩,暗门的插销是打开的。这个他精心设计、以防意外、让自己能及时脱身的暗道,现在成了不明身份的人逃跑的通道。
乌铁气得发抖,吼道:“你说谎,你一直在说谎。那人是谁?从哪里来?怎么来的?来干啥?都干了啥……”
乌铁的一连串问话,开杏根本回答不了。
乌铁越想越生气,开杏从来没有这样对待过他,此前一点儿迹象都没有!看来,这个人隐藏得太深了。看来,他们早已蓄谋。他将篾筐里的鞋底、鞋帮、鞋样,还有麻绳、钳子、锥子、剪子、刀子、针线,全都一股脑儿扔在地上。他愤怒得想用脚去踹那些令人讨厌的东西,可一伸腿,才发现,自己原本有脚的地方,根本就没有能使出力来的东西。
开杏不说话,缩在火塘边嘤嘤地哭泣,那个委屈样儿,仿佛做错事的不是她,而是乌铁。
门槛外的马老表正切切嚓嚓地吃着草,见乌铁失魂落魄的样子,将头杵了过来。在马老表的眼里,乌铁从没有这样愤怒过。即使饿了,即使累了,即使生病了,腿残了,他都没有服输过,没有这样失态过。马老表用脸贴他,亲他。马老表往他脸上呼热气,用长长的脸在他的身上搓来搓去。
这世间,最亲的,怕就是这马老表了。
“没事,我好些了。”发了一会儿呆后,乌铁说。他撑着起来。
马老表懂得他的意思,矮下身,乌铁抓住还没有缷下的马鞍,用了些力,蹭上了马背。
乌铁刚到古城中心,就给扛枪的战士拦住。
乌铁指了指空空的裤脚,说:“长官,我腿摔伤了,痛,又红肿,我去请郎中看看。”
战士的枪管并没有垂下,相反朝他扬了扬,说:“别啰唆,站住!”
旁边又有人将枪口对了过来,说:“就是这个人吗?”
战士说:“就是他。”
乌铁在几个战士的控制下,进了县衙门。这里原本是国军的县党部。解放军进驻后,这里成了解放军的临时办公点。
“我怎么了?”乌铁慢慢挪下马背,一脸的惊讶。
一个军官模样的人背着手走过来,目光炯炯地看着他,说:“有人检举你,以前参加过国军。你自己说,是不是?”
“我没有……我只是上过台儿庄,打过日本鬼子。”乌铁说。
旁边有人在笑,乌铁定睛一看,发现竟是开杏的哥哥开贵,他坐在廊檐下的石蹾上,跷着二郎腿,一副悠闲自得的样子。
乌铁说:“哥,是你举报我了吗?”
“告诉你多少次了,别叫我哥!”开贵说,“我这不是检举。解放军来了,我得如实向他们汇报情况,以便他们开展工作。你是不是参加过国军,你自己最清楚。”
乌铁十分意外,说:“开贵哥,国民党兵在时,你举报我私通红匪。现在,解放军来了,你又说我参加过国民党。呃,这风向也变得太快了。”
开贵说:“你不要和我说,你和解放军同志说。说清楚了,你就回家,继续绱你的鞋。说不清楚,就等……”
“你有权力这样?你居然能这样?我们是亲戚,是一家人……”乌铁从来没有这样生气过。
“谁跟你是亲戚?我要加入农民协会了。”开贵搓了搓手,“你真的干了坏事,我就得大义灭亲。”
……
乌铁离家后,到了黄昏,燕子叽叽喳喳回到屋檐下,还没有回来。到了深夜,星光躲藏,巷子里黑得像是个黑筒子,乌铁还是没有回来,这在之前可从没有过。开杏着急了,自己没有管好自己,把麻烦惹大了。这一天發生的,真是意外。恶鬼貀又出现了。她想。她往门外吐了两泡口水,试图用这种方式将鬼驱走。她惭愧,害羞,无地自容。原本清清白白的她,弄到现在,茶壶煮饺子,有嘴倒不出。乌铁在时,她讨厌他。乌铁失踪了,她又担心他。
开杏提着一根木棍,走过大街,穿过小巷,还跑了四个城门。到处戒备森严,解放军三步一岗,五步一哨,乌铁要在这样的地方出事,根本就不可能。甚至那些树丛背后,阴沟里,开杏都用木棍去探过,戳过,但都没有乌铁的影子。她又跑到开药铺的孙世医那里。平时,乌铁和孙世医是无话不说的,甚至和开杏不说的话,他也会对孙世医说。但是,孙世医药铺的门已经关闭,根本没见着乌铁的影儿。
开杏只好回家。乌铁还是不在,独坐空屋的她心乱如麻,这才真正感觉到了孤独。现在,她觉得自己离不开乌铁了,她同情乌铁,可怜乌铁。当她进一步触摸到乌铁的内心时,觉得他才是一个真正可怜的人、更为孤独的人。这样一想,乌铁就真是她的男人了,是她的家人了,甚至是她身体的一部分。眼下发生的这一切,令她不安,让她后悔、痛苦。都是自己惹出来的是非,都是自己干了坏事。
开杏越想越难受,越想越觉得没有脸见人,越想越觉得自己罪孽深重,真是连想死的心都有。
这一夜过得太难熬!大约天亮的时候,巷子里突然有人在奔跑,紧接着“哐啷”一声,自家的门直接就被推开了,进来的是开贵。
开杏红肿着眼睛问:“哥,你怎么这么早来我这儿?是发生什么事情了吗?”
“解放军一进乌蒙,我就在帮他们做事!”开贵得意地说,“我听说了乌铁的事,就到处打听,终于有下落了。”
开杏一听,当即感动得要落泪。开贵带来这个消息,将她从地狱里救了出来。可事情比开杏想象的还要严重和复杂得多。开贵是来告诉她,乌铁进了大牢。乌铁当年参加了国军,还上了前线,估计有很多命案在身。当局会让他不死也要脱层皮。开贵是要让妹妹有个心理准备,要做最坏的打算。
“你想想,当年,一个在金沙江两岸,说名字就会吓哭娃儿的人,天晓得他杀了多少人呀!他还抢走了你!害得我和金枝的事也黄了……”开贵咬牙切齿道。
开杏浑身发抖,她很清楚哥哥所说的最坏的打算,会坏到什么程度。她抹了抹眼泪,央求开贵道:“既然你说在帮解放军做事,那你一定和他们熟。哥哥,请你帮助解释一下,乌铁没有罪,乌铁虽然表面冰冷了些,虽然当年干过坏事,但他心地善良;虽然他参加的是国军,但打的是日本人,是保卫国家……”
开贵不想听妹妹的唠叨,尽管她痛哭流涕,但这不是一个男人应该关心的。开贵在屋子里转了一圈,他上看,下看,左看,右看。看房子的陈设,看房子的质地,看房子的大小,看房子里面的设施,还透过窗户看对面陆大爷的茶铺。
“这房子呀,如果是我来住,我还要再往楼上补出半层。夏天坐着喝喝茶,秋天挂金黄苞谷辫子,冬天搬个躺椅上去,闭着眼睛晒太阳……”开贵说。
开贵虽是个庄稼汉子,他的想法却总是出人意料。
见开贵一脸无所谓,开杏急了。她扑上去,紧紧抱住开贵的大腿,说:“哥哥,你救救乌铁吧,他要是有个三长两短,我咋办呀!”
开贵一脸惊讶,开杏的人生不是被乌铁害惨的吗?怎么现在乌铁吃了点儿苦头,她就这样,真没血性!
“不争气,开杏!你这样子,好像不是我们家的人呢!伤疤好了,你就忘记疼痛……”开贵恨铁不成钢,“可是,你伤疤还没有好呀,你的伤口那么深,还在发炎,还在流血,甚至传染给了我们一家……”
开杏哭道:“事情都到这步了,那你,你要我咋办呐?”
妹妹这样说,开贵就满意了。开贵要妹妹去解放军的驻地找一个人,向他讲哥哥开贵的情况,说哥哥是积极分子,熟悉当地的情况,可以为解放军做很多事,比如批斗恶霸地主,比如分浮财什么的。
开杏不愿意。这些年,她一见到陌生人就躲。要让她去见营地里的军官,还不如杀了她。更何况,哥哥要她帮他达到那种目的,她哪能?哪能成?她哪有说这样话的权利?
“要去你自己去。”开杏说。
“你不是要救乌铁吗?除了这个办法,没有第二了。”开贵说,你见到那个人,一举两得,乌铁也许就有救了……更重要的是,你能帮我。”
“那人是谁啊?”
“胡笙啊,他现在是营长,眼下这里最大的官。”
“胡笙?”开杏打了个寒战。她立即想起昨天所发生的事。不是冤家不聚头啊!
“你为啥要让我去?你去找他不就行了?”开杏还是推辞。
“当年你和他有过特殊关系呀!这样的关系不用,浪费了,可惜了。”开贵看着还算漂亮的妹妹说,“重温一下旧情嘛,不给你这种机会,你哪能见到他?”
看来哥哥并不知道昨天发生的事,开杏摁了摁心口,放下心来。
“让我想想……”开杏让步了。
没有其他路可走,咬咬牙,开杏决定去。
开杏整理了一下衣服,对着镜子,洗去满面的泪痕,又上了些淡妆,左弄右弄,总算看不出自己悲伤的样子,然后出门。走到巷口,开杏又折回家,翻箱倒柜,找了一双面料最好、做工最精细的鞋,用布巾小心包好,出门。
到了营地,大门边三步一岗,五步一哨。
卫兵枪一横,问:“你找谁?干什么?”
“我……我找胡……胡笙。”因为紧张,开杏突然记不得胡笙的官衔。
“啥事?我们营长事多,你告诉我,我会转告他。”这样一个女人,居然敢直呼胡营长的名字,卫兵有些不高兴了。
“家里的……私事。”
眼前这女人这样说,卫兵倒又不敢马虎,说:“哦,请问,你是他什么人?”
“我是他,他姐……多少年没有见了。听说他回来,就想看看。”
这话在开杏心里酝酿了好多遍,现在说出来,居然还打着颤。
“你叫什么名字?”看來,卫兵并不是只听她的一面之词。
“你就说是他姐就行了。”开杏摆出当姐的架子,显得有点儿不耐烦。卫兵看了看她,还是拿不准,便立即进去汇报。
不一会儿,卫兵出来说:“我们营长说了,他没有姐。你快走吧!”
胡笙当了大官,和他相比,自己太过于渺小。面都见不上,要他办事,已经是不可能的了。开杏觉得无望,转身就走。走了几步,想了想,她又折回,将手里的鞋子递给卫兵,说:“麻烦你给他。他当大官了,连姐姐都不想见了……”
有冷风吹来,开杏浑身发抖,眼泪大颗大颗地往下落。她一边走,一边哭;一边哭,一边走。刚走到挑水巷口。背后有人追来,叫她站住。她被吓住了,在这古城里,女人遭遇坏人的事情不是没有发生过。
开杏回过头来。
刚才那个卫兵,在她面前一站,双脚一并,行了个礼,说:“大姐,请留步,我们营长请您回去!”
见物如见人,他果然还是没有忘记。开杏受此大礼,便有些惶恐不安。她顾不了那么多,跟着卫兵就往回走。
开杏第一次走进这样警卫森严的院子,每一道门边,都有卫兵站岗,甚至围墙边,也三步一岗、五步一哨。开杏不敢看得更多,低着头,跟随着卫兵走。走了很多路,终于在一幢小楼的门前停了下来。卫兵让她站住,自个走了进去,大概又是去汇报吧。很快,卫兵走出来,让她进去,然后“咔嚓”一声,将门拉上。
开杏走进里屋,怯生生的,像个孩子。古色古香的屋子,很宽,很安静。法式建筑的窗户很大,挂了窗帘,显得十分神秘。靠墙的地方有沙发,有茶几。正中,一张很大的办公桌,椅子黑色、皮质,一看就是外国货。
胡笙就坐在那大大的办公椅子上。他背后的墙上挂有画上箭头的作战地图,还有长长短短的几支枪。他面前的办公桌上堆着几摞书,笔筒里插着毛笔。开杏想,桌上的这些东西,才是最适合胡笙的。此前,胡笙就一直喜欢书,连在村子里放牛都在看。据说里面有黄金屋,还有颜如玉。有一次,胡笙还给开杏写过诗,一句一句地念给她听。写些啥,他读些啥,开杏一点儿也记不得了。开杏只记得,当时胡笙的声音是颤抖的。他伸出来拉她的手,刚触到她,像是被火烫了,又忙缩了回去。胡笙现在并没有看书,也没有写字,他的手里握着一双布鞋,翻来覆去地看。那是开杏刚才送给他的那双鞋。
胡笙放下手里的鞋,从办公桌后站了起来。
开杏绞着手,不安地说:“昨天吓到你了……”
胡笙摇摇头,轻轻地叹了一口气,说:“上天又安排我们见面了。”
开杏走过去,扑在他的怀里,开始哭泣。胡笙不知道如何是好。眼前这个女人,是他不止一次失去过的女人。此前失去过,昨天又失去过。意料中的事情,突然又发生意外,实在是令他难堪。他不知道自己离开后,乌铁有没有发觉。他想回去看,又觉得不妥。想让个士兵去观察一下,也觉得不恰当。他自责,打了自己两个耳光,管不住自己,差点儿犯了大错。这对开杏、乌铁和自己,都糟糕透顶。他就是在这样的犹豫、不安中度过难熬的一夜的。刚才,当他听到卫兵报告,说自己的姐姐来见自己,便有些意外。当他随口说自己没有姐姐的同时,却瞬间感觉到这个人就是开杏。开杏简直是疯掉了,控制不住自己,这个时候跳了出来,人天面地,要是做出什么出格的事,自己不就毁在了她的手里?所以,他果断地告诉卫兵,不让进来,他没有姐姐。而当卫兵将鞋子送到他手里时,他在那一瞬间心潮起伏,欲望之火再次点燃。不能这样对待开杏,一个在内心曾经只认他的女人,在内心等他多少年的女人,在内心一直还埋藏着对他深深的爱的女人。那鞋子上的千针万线,是她重重叠叠的心事,一针就是一次深深的思念,洞穿若干岁月,将疼痛牢牢固定;一线就是一次牵肠挂肚,将两人紧紧地拴在了一起。想到这里,胡笙觉得,自己不能拒绝她,不能忘记她,更不能背叛她。现在开杏来了,精心打扮过的开杏更加美丽,身材苗条,举止优雅,脸上有着淡淡的忧愁,如梨花带雨,让人心生同情。
当年在杨树村,两人之间,谁都被动,谁都又不太被动。谁都主动,谁都不敢太主动。他们总想把最美好的时刻安排在最恰当的时候。后来就不一样了,后来的生活不是按照既定的方向往前走。昨天,胡笙终于主动了,但主动的胡笙并没有达到预期的目的。现在是开杏主动了。开杏像一只猫,温柔依附在他的怀里。屋角,木壳立式座钟内,钟摆一左一右,嘀嗒有声,声声敲打在心的深处。时光好短,时光又是好长。安静了一会儿,开杏不想安静了,她伸出手臂,面条一样地挂在胡笙的脖子上。这样,开杏就可以清晰地看到他的脸了。这张脸被太阳晒成古铜色,甚至上面还有纵纵横横的沟壑。那是经风历雨、饱经沧桑的体现,那颜色,更像是杨树村泥土的颜色。胡笙的鼻子又高又长,是民间说的葱管鼻。有这样鼻子的人,一定是当官的料。胡笙的嘴阔,而嘴唇肥厚。这样的男人,是吃四方的嘴,是女人喜欢的那种嘴。少女时候,开杏和一帮女伴,会躲在谷草堆里谈男人,说自己心中的偶像,有时会说得面红耳赤,心旌摇荡。说来说去,女伴们最公认的就是男人的身材、手臂、腿脚,还有就是眼睛——这样看来,异性身上,每一样都十分重要。开杏现在看的是胡笙的眼睛。这眼睛变了,和以前不一样,幽静、深邃、执著,仿佛还带着锋芒。对,锋芒,直扎人心,仿佛他什么都知道,仿佛他什么都不怕。胡笙的眼睛如迷宫一般让人捉摸不透,这和当年的教书先生完全不一样了。
但不管如何,开杏就是喜欢胡笙,不仅喜欢,更是深深地刻入骨髓了。这里的房间,比挑水巷那房子好多了,特别是采光。开杏那房子,虽然地段最好,可它夹杂在民居中间,修得逼仄。只是临街有门,顶上装有玻璃亮瓦,后窗虽然也有,却是小小的,透进的光亮,倒像是谁偷窥的眼神。这里的光亮很好,胡笙很清楚地就能看到开杏的脸、开杏的眉、眼、鼻翼和嘴唇。开杏的脸又白又嫩,这得益于她常年不出门,常年没有遭到太阳的曝晒。开杏的眼有些红肿,这可以理解,昨天在她身上发生的意外,真的让这个弱女人难以承受,哭一哭,伤心一下,也不是不可以的。开杏的鼻子修直而小巧,像一根嫩白的葱。而她的唇,更好看,微微的一张一合之间,温热的气息颤抖而出,轻轻滑落在胡笙的脖颈里。
胡笙醉了。
开杏感觉到了胡笙的变化。而她自己,也已经情不自禁。她腾出手来,开始脱自己的衣服,此前是胡笙给她脱,现在是开杏自己脱。她脱掉上衣,再脱裤子,脱掉外衣,再脱内衣。她一件一件地脱,这一生里,她没有为谁脱过,更没有这样心甘情愿地脱过。现在她是自愿的,开心的,她也是无所顾忌的。她微笑着,颤抖着,呼吸有些短促。
她深情地看着胡笙,说:“哥……”
胡笙惊呆了。眼前这个人,如此美丽,如此干净,如此透明,又如此主动。戎马生涯十多年,胡笙见过无数的生,经过无数的死,还有无数的真诚与虚伪,奉献与引诱。他清楚得很,他明白得很,他也坚决得很。让他认可的、接受的,似乎还没有过。但眼下的开杏,和以前那些人是不一样的。她更真实,更生动,更贴心。
这是没有任何功利的,胡笙想。
胡笙小心地抱起开杏,走进卧室,将开杏放在床上,开始脱自己的衣服。四周很静,他有些慌张。
开杏说话了:“拜托,你要救救乌铁……”
意外的事件将胡笙的思维打乱,他正解纽扣的手停止下来,问:“乌铁?乌铁怎么了?”
事情很麻烦。要几句话说清楚,开杏还真是不容易。开杏也不管了,就顺着说,努力想讲得更清楚一些,可越讲越复杂,越讲越啰唆。她的话很多,语无伦次,颠三倒四。胡笙有些扫兴,一边听开杏说,一边将解开的衣扣一个个扣回去。当他把风纪扣也扣紧了、鞋子穿上时,开杏的话也差不多说完了。
他指了指地上开杏的那堆衣裳,说:“穿上吧!”
开杏突然觉得自己错了,说:“哥……”
“穿上吧!有人来了不好。”胡笙的语气不容置辩,“快点儿!”
事情已不可挽回,开杏快速地穿衣服。越是慌张,她越穿不好,要么就是外衣穿在了里面,要么就是套错了袖子、扣错了纽扣。费了好大的劲,她才将自己打理整齐。她觉得自己应该做一件什么事情才更好些,才会将眼下的尴尬局面挽回,想了想,便拾过那双布鞋,走到胡笙面前,蹲了下去,说:“我给你穿鞋吧,让我给你穿一次鞋。”
胡笙脚上的鞋是军队里发的,牛皮的帮,牛皮的底,牛皮的结绳,这样的鞋子很结实,很稳扎,踩在地上,会令黄尘飞扬,踢在身上,肯定会让人骨头折断,皮肉非肿即红。但穿鞋的人不一定舒服,脚在这样的鞋子里,会出汗,会疼痛,會起泡,会受到控制,会受到折磨,会生肉茧,甚至会腐烂。
开杏心疼胡笙,说:“穿这鞋吧,穿上它,会更舒服些。”
胡笙并没有将脚伸过来。相反,他往回收了收脚,做了个立正的姿势,说:“对不起,我是个军人,我不能穿你的鞋。”
“以前,你不是最喜欢我做的鞋子吗?你不是说过,你做梦都想穿我做的鞋吗?”开杏看着他,努力想把事情往从前说起。
“我现在只穿这个。”胡笙转了一圈,跺跺脚,抿了抿嘴,果断地说,“我们解放军,不拿群众一针一线。你,你带回去吧!”
开杏还要说什么,门外忽然有卫兵大声报告:“营长,金沙江那边派人过来联络了,正在外面等着您!”
胡笙率领了近百人,骑着马,浩浩荡荡地赶到城门外。西边的太阳正要落山,天地间的色彩丰富极了,胡笙很高兴,他觉得这是天作之合,让他在这样一个节点上,为搭建金沙江两岸的桥梁,安置了一个坚实的石墩。在他人生最黑暗的时候,正是那些人帮助了他。
当年,胡笙参加组织后,曾经回到过乌蒙,但工作却异常被动,几个月的地下工作,不仅难有成效,相反还差点儿丢了命。他被追兵四下堵截,这时,一个神秘的人托人给他送来了马匹、粮食和一封信,帮他渡过金沙江,进入凉山。可金沙江对岸,更是麻烦。据说好多人进去便不再出来。有的丧了命,有的做了娃子。他不能丧命,他也不能做娃子,他还有梦想。他不断地逃亡,可他还是被捉住了。
胡笙被五花大绑着,推推搡搡地带到了头人府里。两边站着数十个扛枪的家丁。正堂里高大的木椅上,坐着一个身材魁梧、满脸威严的人。他头顶高高的椎髻,身着羊毛披毡,气宇轩昂,不怒自威。看来,那就是头人老爷了。头人接过那封信,打开,看了半天,那些弯弯拐拐的汉字,他根本就看不懂。
“从哪里来?”
“河对岸。”
“到哪里去?”
“陕北。”
头人略懂得几句汉话,在继续的问答中,听到几个关键词:抗战、乌蒙、陕北……便向旁边的人招手,有人过去,头人与之耳语。不一会儿,来了一个年龄稍长、面容慈祥的人。
那人说起了汉话,相互交流没有障碍了。原来,他是头人的对外管家,早年经常渡过金沙江,跋涉乌蒙,用马匹、银子或者其他土特产,将针线、盐巴、丝绸、枪支等换回凉山。他接过信笺,迅速看了一遍,脸色突变,却又突然控制住了自己的情绪。
那微妙的变化,只有站在正对面的胡笙能够看到。
管家把信里所说的,以及胡笙的意思,给头人作了翻译和解释。管家说的夷话,胡笙同样不懂。不过还好,头人的脸色慢慢由阴转晴,他挥挥手,让管家给胡笙松绑,安排食宿。
第二天,头人让管家将胡笙送出寨子。管家自己介绍说,他名叫索格。索格背一个包,肩上扛着步枪,不离开胡笙半步。
胡笙说:“别劳驾。您给我指好方向,就回去吧!”
索格管家并不理会,也不说话。道路越走越险,森林越来越厚。在这样的环境里,胡笙感到难言的恐怖。不说话,是一种最要命的虐待。胡笙提心吊胆,走在管家的前边,他时时有背心被一枪穿透的恐惧。走在管家的后面,他又害怕管家会一溜烟消失,将自己扔在无边的森林里,为狼虎所噬。可是,这些担心都没有发生。
磕磕绊绊地走了三天,出了凉山,前边就是甘肃地界。
索格管家终于说话了:“胡笙!”
索格管家粗糙的声音像一根闷棒,令他不知所措。
索格管家将背上的东西递给胡笙,还把手里的步枪给了胡笙,胡笙愕然。
“你知道写信的人是谁吗?”索格管家问。
胡笙摇了摇头。
“既然你不知道,那我也就没必要告诉你了!你走吧,愿天遂人愿,天神恩梯古兹保佑你。”索格管家说。
胡笙说:“谢谢!你,你们,都是我的恩人……”刚走几步,他又回过头来问,“请问你们的头人尊姓?”
“果基。”
胡笙吓了一大跳,果基头人当年曾与刘伯承将军彝海结盟,互为兄弟,护送红军安全通过夷区。他明白了,自己能死里逃生,原来就是遇上了这样的人。他放下手里的东西,转身,朝着凉山的方向,以头触地,磕了三个响头。
索格管家挥挥手,说:“恩梯古兹保佑你!”身子一闪,就消失在密不透风的丛林里。
帮助过他的这个人,就是这次的领头,管家索格。现在,他们将再次相聚。胡笙想请他们再帮助一次,以前他们帮胡笙一个人。这次帮的,是一个群体。
远处黑影绰绰,马蹄声踢踢踏踏。很快,浩大的马群由远而近。打头的是一个身披黑色披毡、腰别短枪、头顶椎髻的人。他满脸风霜,却掩不住自带的豪气。那人就是索格管家了。
胡笙率队走到路中间,弯腰施礼。索格管家吹了一声口哨,马队戛然而立,人们很快下马,往后面站立。
胡笙大步走過来,而索格管家则张开鹰翅一样的双臂,将胡笙紧紧搂住。
“时光飞逝,索格老表还如当年一般威武!”胡笙由衷地说。
索格管家试了试胡笙的手劲,说:“胡笙老表,和当年一样瘦,不过更硬扎了。”
大伙都笑,笑声像一股风,带着温暖。
当天晚上,胡笙在兵营里招待索格管家一行。之前就置好的烈酒,酒瓮打开,香味就窜了出来;现杀的牛,滚水煮成大块的坨坨肉;之前就炖了的鸡,肉香弥漫了整个院子。索格管家需要的就是这样的场面,这样的场面至少可以说明此行对方的诚意。
但他还是谦虚地说:“不要这样浪费啊!我们还是以公务为重!”
夷人有句谚语说,乱说说不得,乱吃吃不得。不明不白的饭菜,索格管家向来不吃。
胡笙说:“见到恩人了,菜板不沾血哪行!这都是我自己掏钱买的,放心。”
索格管家知道解放军的规矩,这下放心了,高兴了。男人嘛,要的就是爽快、大器、诚恳。
酒是用大碗盛的,胡笙敬了索格三碗。索格回敬了三碗。接着,双方的手下纷纷前来敬酒。酒入热肠,拘束没有了,心敞亮了,人世的杂质就被风吹浪打去。
“只要江上的桥一通,我们往来就方便了。骑马走路,都可过河。互相走站,邻居一样。”胡笙咕噜了一口酒。
“为了这事,我打了牛,特意请祭司诵经三天。这个愿望实现了,老表随时可以过去吃酒,吃坨坨肉。”索格干了碗里的酒,将碗底朝天。
把喝酒说成是吃酒,这是金沙江两岸人的风度。有酒吃,生活就算富足。互相在一起吃酒,说明关系非常不一般。
“这是我们的共同愿望。”胡笙说。
“无箍的木桶要散,无法的人群要乱。米饭团只有捏在一起才会紧。”这个道理索格懂。
索格管家端起酒碗,说:“好老表!好样的!我认你了!我代表果基头人,敬你这碗酒!不管做啥,你吩咐,就行。”
有了这句话,问题就迎刃而解,下一步解放军过江,金沙江不再是天堑了。
心没有阻隔,相互帮助就是小事。胡笙先敬三碗,是代表他自己对索格管家的感谢。再敬三碗,代表的是营队,是解放军。索格管家是明智的,他说果基家支的态度也是鲜明的。那年,胡笙刚走后不久,老果基头人就被国军所害,但家支的人们并未屈服,一直心向往之,一直渴盼正义的到来。这边厚爱他们,他们支持这边,这是天经地义的事。
“我的那个外甥,你晓得下落不?”酒至半酣,索格突然说。
“哪个外甥?”酒喝多了,胡笙一时摸不着头脑。
“就是当年给你马骑,给你粮钱,给你写信,让带给果基头人的那个人啊!”索格管家的脑子还很清晰,目光如炬。
“乌铁?”
“对,乌铁!”
胡笙浑身一震,被酒呛了一下。人间好宽,却又如此逼仄。原来,当年暗中帮自己的人是乌铁……
“我在来的路上,听说他犯事了?你可要帮帮他!”索格管家说。
胡笙努力咽了咽,端起酒碗,弯下腰,朝索格再次敬酒,说:“索格老表,我也才回乌蒙,不知道乌铁的情况,我这一回去就处理他的事。我会很快处理好的,您大可放心!”
胡笙的礼节是到位的,这让索格管家满意。“等你!”他高抬酒碗,一饮而尽。
这场盛大的晚宴,也不知吃了多少肉,喝了多少酒。胡笙醉了。他在酒碗里看到了天空飘飞的云,看到了金沙江上空架起的桥,看到了开杏和那双鞋,看到了乌铁和那匹马。
胡笙被人搀扶着,趔趔趄趄地回到了住处。半睡半醒之间,他一会儿嗅到了开杏留下来的芳香,一会儿又有索格管家的话在耳边响起。他爬起来,挣扎着进了厕所,将手指塞进喉咙,抠一下,吐两口。一直吐到肠里空无一物,胃里尽冒苦水。
连苦水都吐干净了,卫兵送来醒酒的汤汁,胡笙喝了后,清醒了些。多年来,胡笙遇到过无数次酒场,喝过无数次的酒。上次的酒还没有过去,下次的酒又来了。通过喝酒,他办成了无数的事,也办砸过无数的事。是非成败,转眼成空。酒还得喝下去,人还得做下去,是是非非还得面对。那自己就得有自己的数,什么时候喝,什么时候不喝,什么时候喝到三分,什么时候喝到连死都得撑。胡笙再次想起索格管家。索格管家的高兴就是他的高兴,索格管家的梦想就是他的梦想,索格管家的爱恨就是他的爱恨。他站起来,摇摇头,伸伸腿,还行。他和卫兵交代了两句,便一个人走出大门,进了挑水巷。
他得尽快找到乌铁,和他好好聊聊。
挑水巷是城里人出外挑水的必经之路,要是哪天中断了,这个城市肯定就会骚乱一片,意外迭出。这个时候,已是深夜,挑水的人早已回家,疲惫了一整天的他们,应该倒在铺上,进入不用流汗的梦境。地上曾经洒下的井水和汗水已经蒸发。如果是白天,肯定会看到很多的痕迹。当年在城里教书时,胡笙没少走过这条巷子。这是一条很浪漫、很让人向往的小巷。后来,这里成了埋葬他初恋的地方,也是再次萌芽他情感的地方。
夜太深,他如芒刺在背,仿佛四下的黑里,都有人将置人于死地的枪口,向他瞄准。每走一步,他都有跌落陷阱的感觉。他将步子迈得更大,有意将脚步踩得重重的,试图镇住黑暗里的所有。
到了。那门黑乎乎的,紧紧闭着,像不愿意说话的嘴,不愿意张开的眼。胡笙站住,举起手,敲了敲,没有动静。再敲,还是没有动静。他扒着门缝看了看,里面更黑,看到的,全是看不到的。
“开杏。”他小声地叫道。
没有回应。
“开杏,我是胡笙。”他解释道。
还是没有回应。
他突然担心起来。今天他对开杏的态度,是不是让开杏无法接受?这个一直对他一往情深的女人,会不会因为他态度冷漠而出现意外?想到这里,他急了。
“开杏,说一句话。”
里面还是出奇的静。
“再不出来,我要踢门了。”说着,他真的把那穿着皮鞋的脚抬了起来。只要他想踢,这门应该是挡不住的。
门还是没有开。
胡笙想了想,将脚放下,说:“开杏,我来了解乌铁的情况,你不是让我救他吗?他到底怎么了?他现在哪里?情况我都不清楚,我怎么救他呀!”
门里终于说话了:“他就在你的大牢里,你是猫哭耗子吧!”
胡笙蒙了。
“如果你真的整死他了,给我留下他的心,他的肝,他的胆,让我看看是黑的,还是红的,是不是烂得提不起来。”开杏说话寡毒,像个泼妇,“然后,我死给你看。”
胡笙的脸当即吓白,人彻底清醒了。
回到驻地,胡笙叫来手下,让查一查这两天收容的所有人的名单。这些人中,有的是顽固不化、负隅顽抗的残匪,有的是打家劫舍、四下骚扰的棒客,还有的是没吃没喝、到处乞讨的难民。还好,名单清清楚楚,乌铁果然就在其中,而且他还带着一匹马。乌铁怎么就在其中了呢?个中原委,眼下是来不及追究的了。收容和关押的地点在城外,原来是官家的猎场。胡笙吩咐手下人赶过去,将乌铁请出来,给他洗澡,换上干净的衣服,快速接他回挑水巷。
“问问他,如果想喝碗酒,也不是不可以。”胡笙不忘交代。
“好的,营长!”手下立正,又突然说了一句,“营长,那边正好要处决几个罪大恶极的抢匪,我顺便去看看。”
处决抢匪,是前几天组织的决定。那些多年盘踞在乌蒙山区里的抢匪,抢人钱财,欺男霸女,命案无数,百姓身受其害。解放军进到乌蒙山,第一件事就是保证人民生命财产的安全。他们抓了一大批,迅速公审公判公处,其中一部分,将处以极刑。胡笙看了看座钟,钟摆不紧不慢,指钟已经靠近公处的时刻。胡笙背心冒汗,忙让卫兵牵出马来,一步跨上,狂奔着前往临时收容站。
收容站大门边的警卫是知道胡笙的,看他的马来,连忙立下,行了个军礼。
站里黑乎乎的,无火无灯,安静得出奇。
胡笙问:“人呢?”
警卫说:“处决棒客去了。”
“犯人全部被带走了?”胡笙急了。
警衛说:“是的。一个没留。”
胯下的马几乎被他鞭死,胡笙以最快的速度赶到刑场,那里一片安静。那些负有人命的匪徒,已经得到了应有的下场。
胡笙跳下马,一把抓住队长的衣领,大声喝道:“把那个叫作乌铁的人,还我!”
队长愣了一下,解释说:“那个乌铁,不配合审问。刚才让他来现场观摩,刚送回去。”
胡笙指着队长的鼻子说:“带回来!不,是请回来!必须!少一根头发,我都不客气!”
紧绷的弦松了。胡笙长舒了一口气,抄了近路,奔到城门口,这时天色微明,低头可以看清脚背,抬头可以看清草木。对面的晨晖里,不疾不徐走过来一匹马,马上矗立着一个人。那马的蹄子,不慌不乱。那人的腰背,板板正正。
胡笙奔过去,牵住马的缰绳,将马拦住,朝着马背上的人,伸出双手,说:“乌铁兄弟,让你受惊了!”
马背上的乌铁,头发乱若蒿草,脸硬如冷霜。
他看着胡笙,动了动干裂的嘴唇,说:“没事的,看看那些棒客,坏人终有下场。”
当年的生死战友,居然以这样的方式见面。胡笙满脸歉意,好多话,居然无从说起:“乌铁,你是两次救过我命的人……”
虽然平安回家,但乌蒙城里对乌铁嚼牙巴骨的人仍然不少。有人用拐杖敲着地,说他参加过国民党,恐怕现在还是特务;有人一边吐口水,一边说他是棒客的,里通外合,没少干坏事;有人则在他的摊位前,一边找开杏买鞋,一边指桑骂槐,说他婚姻很乱,此前行为不端,祸害无穷。这些话,有的是在背后说,有的是在巷子里,远远地朝他指指点点地说。甚至还有人晚上往他的门上泼粪撒尿。乌铁就算浑身是嘴也说不清,他知道,这都是那个一直恨着自己的开贵给他带来的麻烦。
开杏很伤心,提一把刀,一块木板,在巷口砍一刀,骂一句。杨树村的泼妇,就是这个样子。乌铁忙拿掉她手里的刀具,将她拽回,她又是一场哭。
“忍忍吧,忍得一时之气,消得百日之灾。”乌铁劝她。
“你还忍,你不是都忍了半辈子吗?”开杏不解气。气憋在肚子里,伤心伤肺。
陆大爷提着茶壶,趔趄着过来,给他俩倒茶。也不说啥,几个人就那么坐着,看看逼仄的天空喝一口,看看街心石板路上的水渍喝一口。时光一过,心里的气、胸中的火就慢慢蔫了下去。少了那些害人的东西,该绱鞋就绱鞋,该喂马就喂马。
很突然,像江水起潮,稀里哗啦,挑水巷里又走进来很多人。火柴头掉在脚背上那种,很急,七高八矮的鞋子,将石板路踢得一片响,各种各样的影子,将安静的阳光搅得东一片西一片。乌铁低下头,迅速挪了挪屁股底下的木板凳,不用看,也不用多想,他就往屋里缩。古城里老是有事,都是些无法面对的事,躲开是乌铁的三十六计。
乌铁刚要挪进门槛,不想,却有一只手捉住他的手。那手的力气不小,捏得他指节生疼,说:“嘿,别走!”
别走?想干啥?他试图要挣开手。乌铁想,我可没有逗灾惹祸。可是,挣不脱。他抬起头,居然是胡笙。
胡笙在早晨阳光的斜影里,身材像棵白杨。
胡笙的声音粗糙,脸上却是笑,那种笑,少有。多年前在台儿庄战壕里有过。
乌铁弄不清他葫芦里卖的是啥药。
“我们出去走走,”胡笙很诚恳,“请马老表一起,可以吗?”
让人意外,乌铁不知所措。乌铁还没发完呆,胡笙另一只手挥了挥,警卫员邹常走过去,朝开杏行了个礼。开杏受此大礼,紧张至极,手里捏着的鞋帮落在地上。邹常低头,和开杏一阵耳语。开杏脸色稍好了些,看了看乌铁,点点头,穿过里屋,走进马厩,把马老表牵了出来。马老表火栗红的毛色,像是一团火,让胡笙一激灵。见到胡笙,马老表“喝喝”叫了两声,算是打了个招呼。
这些天,一直没有让它出门,马老表寂寞受够了。
邹常走上前,将马鞍勒紧,嚼口套住。几个解放军战士走过来,搂的搂,抱的抱,不容置辩地将乌铁举起,放到马背上。
“唉唉,干啥!”
“阳光好,我们出去走走。”将乌铁扶正,胡笙牵着缰绳就走,邹常和其他几个战士列队走在后面。胡笙这样子,明显就是一个马夫——堂堂解放军的营长,给他这个残疾人牵马,乌铁不吓死才怪。
“别……”乌铁试图下马,但只要他的身子稍微一动,邹常就连忙将他扶正。街面上的人,对乌铁熟悉,对胡笙也熟悉。一个是曾经抢过女人的人、没有了双脚的人,一个是名震乌蒙的解放军的营长。两人位置错乱,让大伙奇怪。
“咋回事?”
“咋了?”
“这个夷胞,又犯事了咯?”
“胡营长这样子,有损形象了。”
“好像和那匹马也有牵连。”
“……”
不解,好奇,困惑,一个个想要探究谜团里包着个啥,便像尾巴一样跟在后面。他们互相斗耳朵,小声而急促地询问对方。没有人能知道是咋回事,越问,疑团就越大,越问就越糊涂。前边走,他们就走,前边停,他们就停。秘密像块磁铁,知道的人越少,吸引力就越大。人们先是三两个,再后来一大群。先是孩子们,后来有大人参加,连老人也尾随过来。他们先是远远地跟着,后来是慢慢靠近。先是缩手缩脚,亦步亦趋,后来是昂首挺胸,步步向前。他们走出挑水巷,走过毛货街,走过毡匠摊,走过粮食铺,走过照相馆,走过孙世医的药铺,走过菜市口。最后,他们走到了辕门口。当他们来到县衙门院坝时,人已经密密麻麻,几乎是比肩接踵了。
胡笙转身,将乌铁从马背上背下来。一步,又一步,他背上了台子。那里早就摆好了一把宽大的木椅,胡笙将乌铁轻轻地放在了座位上。那个台子,以前是县太爷发表演讲、收租收税的地方,是戏班子唱戏的地方。现在解放军经常在这里宣讲政策、公审棒客、表彰先进、演出节目。那个座位,以前是县太爷坐的,现在乌铁坐在上面。乌铁局促不安,背冒虚汗。胡笙把他弄上来,他依旧不知道胡笙葫蘆里卖的是啥药。
胡笙站在台子上,一边是坐着的乌铁,另一边站的是马老表。他告诉大家,他要讲故事,讲一个大伙没有听过的、有疼也有爱的故事。他的开场白吸引住了大伙。此前,人们只是在茶铺里听过说书,在戏院里看过戏剧,在火塘边听过老人讲前朝往事。现在,一个解放军的营长要给大伙讲故事,真是令人新奇。
胡笙先讲那匹马,讲那看似牲口、实通人性的马老表。马老表曾在胡笙生命中的重要节点出现,没有它,胡笙就过不了金沙江,就过不了夷区,就去不成陕北。它是功臣,它的贡献超出了一般的牲口。
接着胡笙开始讲这匹马的主人,讲乌铁。
事实上,关于乌铁,还有谁比他自己更清楚?
当年,乌铁最后一次表示要上前线,开杏依然不理会他。失望了的乌铁,急吼吼地随部队直奔前线。他们穿过乌蒙,从贵州出去,一个半月才到台儿庄。他们都是刚招募的新兵,此前,大多只会举锄头、提砍刀,连枪都不会扛,更别说使用了。在路上,他们一边走,一边接受教官的教导。队列、体能、救护、射击、拼刺刀、投弹,被包、炸药包的捆绑,受伤后的自救……这些对于乌铁来说,都不难。一个刚会走路就能骑马、刚会眯眼就学打枪的人,在这样的队伍里,肯定出色出众。苦不怕,累不怕,腰他挺得最直,腿他踢得最高,枪他打得最准。很快,他就成了部队里最引人瞩目的士兵。
部队里还有另一个引人瞩目的士兵,就是胡笙。胡笙除了拿起笔时有些豪迈,讲起课来有点儿洋洋自得外,更多时候却无缚鸡之力。眼下让他背着背包、扛着枪,在一条不知未来的路上狂奔,他真吃不消。夜半,突然哨子一响,在梦里寻找开杏的胡笙,不明就里,一骨碌跳了起来,衣服穿错了,背包捆不拢,四下找不到方向。拼刺刀时,老是方向不准,手软嘛!投弹呢,居然把手榴弹扔到了身后的人群里——幸亏那是用来训练的哑弹。毛胡子连长怒火中烧,冲过来,往他屁股上几脚,踢得他半身发软,疼到心头,差点儿昏厥。
“别在我姓安的面前装■!”毛胡子连长喝道,“上前线不是去耍亲戚!”
此前,胡笙和乌铁互不相识,现在,胡笙太引人瞩目,让乌铁晓得,这个文弱书生,就是占据开杏内心的那个人时,他哈哈大笑,优越感出来了。每次出操,舞枪弄棒,他都表现得更为刻意。
“乌蒙山里的硬汉,有你,我们还怕啥日本鬼子!”
“是骏马,要看它转弯;是勇士,要看他冲杀。这乌铁,要不了多久,就怕要升职呢。”
“让乌铁来当我们的教官吧!”
很快,连队里就有不少追随者。乌铁觉得自己是来对了,这些日子和开杏在一起的屈辱没有了。看到胡笙站在队列后面畏畏缩缩的样子,他肚子都笑痛了。这■包也值得开杏牵挂?他的恨意又多了几分。
过了贵州,过长沙,到武汉。金沙江的下游,浩荡而辽阔,让乌铁感慨人间之宽广。到了山东,吃上了又红又甜的枣子,便知道离战场近了。这天,安连长收到上级的密电。可身边的秘书是个白面书生突然重病,人事不省。密电得专职人员办理,可现在哪有专职!安连长乃乡下人出身,没有进过一天学堂,任他眼睛睁多大,就是读不懂。安连长急了,只能铤而走险,在队伍里找个可靠的人来干。可这百多号人,就没有一个能完整将密电里的文字翻译出来。他站不是,坐不是,看谁都不顺眼,张口就想骂人,抬腿就想踢人。这时候,胡笙走过来,接过。
“我试试。”胡笙说。
“念!”安连长起立。
胡笙清了清嗓子,字正腔圆地读起来:
“急。台儿庄卢军长永衡并转安、高、张三师长:前电计达。查我国在此力求生存之际,民族欲求解放之时,值兹存亡绝续之交,适如总理所云:我死国生,我生国死。虽有损失,亦无法逃避。况战争之道,愈打愈精,军心愈战愈固,惟有硬起心肠,贯彻初衷,以求最后之胜利。万勿因伤亡过多而动摇意志,是所切盼。龙云。先秘。印。”
加密电报层层下传,直到连部,这种情况不多,可见局势之严峻。
胡笙的出现,让安连长深感意外,欣喜若狂,他在胡笙的胸口重重地擂了两拳,说:“狗日的,你是上天送来帮我的吧!”胡笙被他打得脸色寡白,差点儿倒地。他得到了安连长的认可,给他安排了新的任务,就是陪在安连长身边,及时处理文字上的事。
胡笙和乌铁,一文一武,一黑一白,成了安连长的左臂右膀。直到此时,胡笙才知道乌铁就是抢走开杏的夷人棒客。
翻过无数的山岭,露宿过无数的野地,吃了很多次的冷水泡饭,他们来到了台儿庄。很快,乌蒙山来的上万士兵被分散到了各连队。原以为他俩会就此分手,可想不到的是,安连长把他们都留在了一个班。不是冤家不聚头啊!
“嘀嘀嘀……”又一封密电,电报员迅速呈来。胡笙一看,傻眼了,那些文字,他一个也不识。
“是夷文。”乌铁勉强能看出。
到了前线,战事复杂,滇军重要的密电,传递方式常有变化,让日本人云里雾里,难辨东西。这不,他们居然用上了夷语。日本兵肯定傻眼了。而滇军中的汉人也是一无所知。但是,从乌蒙前来的夷人不少,其中还有祭司后人,他们都懂夷文。安连长高兴极了,便让报务员、懂夷文的士兵,以及乌铁,一起商量,力图翻译得更为精准。原以为夷人文化落后,想不到在此,居然派上了大用场。几人蹲在土筑的掩体里,商量了一会儿,翻译了出来:
“急。台儿庄卢军长永衡弟:前方急需兵员补充,此间亦深知之。唯一次即要求补充一两万人,不特征调困难,即护送人员,亦不易选派。兹与军政部商榷,决定先行征调一万二千人,即时便可出发,仍经毕节、泸州前进。刻选护送人员,实感不易,前方官长,可否酌派一部到泸州接护率领,盼即电复。龙云。元秘。”
胡笙有些尴尬,乌铁却洋洋得意。安连长知其二人有些芥蒂,指着他俩的鼻子说:“当前以大局为重,谁敢内讧,诛!”
两人吓得毛发倒立,迅速立正,说:“是!遵命!”
战前动员,安连长将所有士兵全集中在一起。安连长站在土坎子上做动员讲话,讲得声情并茂,讲得所有士兵热血沸腾:
“有我在,阵地在!有滇军在,中国不亡!”
“尽所有之人力,贡献国家,牺牲一切,奋斗到底!”
他们还唱起了军歌:“我们来自云南起义伟大的地方,走过了崇山峻岭开到抗日的战场,弟兄们用血肉争取民族的解放,发扬我们护国靖国的荣光……”
动员结束,稍事休息。胡笙闭目养神,眼前又有开杏出现。开杏正坐在谷草堆旁做鞋,见他来了,忙起身躲了起来,却又回过羞怯的脸,偷偷地看他。胡笙追过去。
突然有人抓住自己的衣领,说:“老表,战事如此吃紧,你倒是悠闲!”
睁眼一看,是乌铁。
“跟我来!”
这可恶的家伙,又出啥臭招?
胡笙跟他走了几步,绕到土堆背后。几根树桩上,撑着一张生牛皮,还有牛头和四蹄。估计那牛刚杀,牛皮上的血水滴滴答答往下落。
“你干啥?”胡笙吓了一跳,“你偷村里的耕牛了?”
“胡说!今天兵营打牙祭,我暂借一下。”
“你啥意思?你弄这皮来,连队的伙食不好吃吗?你是要炖?是烧?还是凉拌?”
乌铁知他是在取笑,不和他寡扯,而是认真地告诉他:“先前的誓师很好。我是夷人,我得按照夷家的风俗办。大事面前,夷人是要钻牛皮的。”乌铁在牛皮下面钻过,朝着东方行了个礼,“天神恩梯古兹在上,我发誓,我乌铁有幸能上前线保家卫国,是人生之大幸!我要是临阵退缩,贪生怕死,就让天打雷劈、跌崖落水、刀砍箭射……”
这毒誓把胡笙吓得不轻,他定定神,说:“用事实说话。”
“肯定的!”乌铁突然说,“胡笙兄弟,要是我真的死了,我有一事相求。”
“啥?”
“炮弹是不长眼睛的,我死了,你活着,开杏就交给你了。是我的错,让她过得好纠结。”乌铁明显的后悔。
胡笙也因之动容,說:“好!好!如果我死了,你活着,要善待开杏。她真是可怜……”
“如果我们都死了,那开杏怎么过哟……”乌铁说。
听到这话,胡笙抱着脑袋,缩在土堆里,两眼呆滞,说不出话来。
“汉子不躲岩下,胆小不站河边。”乌铁笑道,“老表,跑到前线来筛糠打摆子,丢乌蒙山人的脸了!”
胡笙咬咬牙,将帽子摘下,扔在地上,眼里全是火在燃烧,说:“怕死?怕死我就不来了!堂堂七尺男儿……”
“这话听得哟,”乌铁将肩上的中正式步枪取下,端起,朝着天空仓皇飞过的麻雀瞄准,“老表,我们夷人治军,有个规矩:前面中枪弹者,奖;背后有刀箭伤者,死!战场上,宁可向前一步死,不可以退后半步生!谁给乌蒙山人丢脸,贪生怕死,军法不饶!家支的规定不饶!”
“充啥犼犼,”胡笙讽刺他,“我知道,你眼睛一大双,鼻子一大只,吃饭一大盆……”
古书上说,犼是一种类似狗而吃人的动物,乌铁知道。但他挺了挺身,眼睛一鼓,说:“是呀!怎么着?”
乌铁没少为自己的体能骄傲。
“你就是牲口脾气!睁眼瞎!”胡笙很惋惜,“写两篇文章我看看。”
“耍嘴皮子有啥用?有肝有胆,别成汃稀饭,别当瘪尿罐!”乌铁的拳头捏得嘎巴响,“把鬼子撵走,比写一百篇文章强!”
“……”
他们就是这样互不买账,直到决定命运这一天的到来。
战事说来就来,现场让人惊心。尖啸的子弹,穿过心脏或者脑壳,只是瞬间的事。炸弹呢,不管是飞机扔下的,还是迫击炮射来的,一次就会削掉一个山头,一次就会将一片森林夷为平地。要的命不是一个人的,而是一群人的。在很短的时间里,他们感受到了纵火弹、烟幕弹、化学弹、照明弹、杀伤榴弹、破甲弹带来的恐怖。这哪是战场,简直是地狱,是地狱中的地狱!他们不止一次看到,身边活生生的人,连哼一声都来不及,便倒在战壕里,不再爬起。或者是一声巨响,旁边的人,立即被撕成碎片,飞上天空。
这是日军大规模反扑台儿庄的时候。天上的飞机,麻雀一样密密麻麻,在低空中呼啸。以前,胡笙觉得麻雀好看。麻雀最多的时候,是每年的深秋。杨树村的稻谷熟了,麻雀们被那香味迷住,天南地北地飞来,住在白杨树林里就不走。而那个时候,收割是男人的事,女孩子不下田,就做针线。做花围腰,缝新衣,纳布鞋,这些都是开杏的强项。巴掌大的布片上,绣的鸟像在叫,绣的花留香。关键是穿着得体,脚掌塞进去,娘肚皮一样舒服。“这开杏呐,怕是上天专门安排来做手工的。”村里人说。胡笙打小就喜欢她。他们约好了,等谷雀飞满天的时候,家里谷黄了、猪胖了,就成亲。胡笙甚至在古城里的私塾旁边租了一间小屋作为新房。但那些梦想,都因眼前这个黑脸夷人的介入,发生了根本性的逆转。他恨他,他在梦里不止一次地打他的耳光,踢他的胸口,甚至提把刀来,一刀一刀地剐他。他不止一次提笔,写文章来批判他,诅咒他。就有一次,他跑到关公和包青天的塑像前,烧香点烛,磕头作揖,用牙齿把舌头咬出血来,希望神仙助他一臂之力,报仇雪恨。运气来了,眼下这个仇人,居然与他一起从军,居然在一个班,居然每天和他鼻子触眼睛。
冲锋号嘟嘟嘟嘟地响,催得凶。乌铁像麋鹿一样一跃而起,瞬间钻进黄色的尘焰里。胡笙紧跟其后。安连长告诉过他,跟在乌铁身边是最安全的。乌铁跳过一个水坑,胡笙就跳过一个坑。乌铁穿过一个火堆,胡笙就穿过一个火堆。
勇猛、主动的进攻,将日本鬼子吓蒙了,他们丢下几具尸体,仓皇撤退,枪炮声暂时熄灭。
胡笙靠在一块岩石上,喘了口气,开杏又出现在眼前。开杏没等他追过去,又突然消失。他睁开眼睛,看到的不是开杏。前边山冈上,几个日本兵往这边慢慢爬了过来。乌铁举起枪,瞄准,手指扣住扳机,只待他们进入射程。胡笙将枪口对准靠前的日本兵蒙蒙住呼吸。这是他第一次杀敌。他需要成功。
近了,越来越近了。日本人黄色的衣服清晰了,枪管前端的刺刀散发出银白的光芒,黑洞洞的枪口和黑蒙蒙的眼神,还有黑乎乎的胡须,都历历可见。
胡笙抠动了扳机。
一声枪响,准星里的日本兵晃了晃身子,扑倒在地。
胡笙再次抠动扳机,又有日本兵倒下。前边的乌铁回头,看了一眼胡笙,点点头,腾出手来,给他竖了竖大拇指。
这一次,胡笙至少打倒了五个敌人。
日本兵停止了进攻,战场上静得出奇。仔细看去,日本人居然在往后退。日本人诡计多端,不知道他们要耍啥把戏。胡笙的准星里,一个宽厚的背影出现。他跳出掩体,扑了过去。这人不像麋鹿,倒像是一只豹子。
是乌铁!就是这杂种,抢走了自己的女人,让自己走到这一步。胡笙眼睛鼓得大大的,这只豹子在准星里晃动。晃到左,胡笙的准星就偏向左。晃到右,胡笙的准星就偏向右。咚,咚,咚,豹子的脚步声。咚,咚,咚,胡笙的心跳声,这些声音掩盖了一切。胡笙的手指朝扳机轻轻抠拢。天空中有飞机的啸叫,乌铁回头,他朝胡笙冒烟的枪管看了看,糊满尘土的面部笑了,露出几粒白森森的牙。
胡笙全身颤抖,即将抠动的食指松开,沉重的步枪落在地上。也就在那么一瞬,天空黑烟泛开,十多架飞机像老鹰一样俯冲过来,飞机里,不断地有黑乎乎的炸弹朝地面扑下来。地裂,土崩,火光,尘土,浓稠的烟雾……天地之间,全被裹搅在一起。
“卧倒!”
安连长似乎将嗓门喊破。乌铁突然转身,迅速窜回,张开的双臂像大鸟的翅膀将胡笙覆盖。胡笙被闷住气,呼不出,吸不进,他心跳加速,头昏脑胀。他踢他,他抓他,甚至张开嘴,要撕咬他。一点儿用也没有。胡笙伸手拔腰里的短刀,想以瞬间的力量刺穿这个人的胸膛。他想爆炸,让自己巨大的能量,将这个可恶的家伙炸个七零八落、灰飞烟灭。但是晚了,巨大的震动伴随着巨大的轰鸣从天而降,大地好像翻了个身。他被巨大的力量摁住,变得渺小而无力。天地越来越大,自己越来越小。自己的小,到了極致,小狗、蚊虫、尘埃……甚至无限地小下去。他哀叫,呻吟,竭力挣扎,却无法动弹。
我在哪?我都干些啥了?我是怎么回事?我要往哪里去?“我活不下去了,我要死了。”他想。然后,什么都不知道了……
这是一场让历史详细记载的、最伟大也最恐怖的战役,几天下来,来自乌蒙的将士,至少有三千人捐躯。战斗结束,胡笙被打扫战场的士兵从死人堆里拽了出来。摸摸鼻孔,居然还有微弱的气息,他们便将他抬到战地救护站。还好,除了皮肉受了些伤外,他居然完好无损。耳朵,是有些麻木,但护理的喊话他能听到。腿还不听他使唤,但稍用力,脚趾头还能蠕动。他在床上躺了四五天后,便自个能走动了。他问安连长的下落,没有人知道。他问黑脸高鼻的乌铁的下落,也没有人能说清楚。他努力回忆此前的情形,除了安连长的喊叫,除了乌铁宽厚的胸膛,便什么也没有了。
战争结束,其间胡笙遭遇很多,他决定离开部队。临走前,他到医院看望那些活下来却又肢体不完整的战友,意外地见到了安连长。安连长还躺在床上,翻看他身上,鳞伤遍体。他手里抱着一个瓷缸。胡笙接过一看,里面有半缸子弹片。
“三十六块。”安连长的毛胡子动了动,“还有些更碎的,数不清,扔了。”
“你是铁人。”胡笙敬佩他,“弹片都碎了。”
晃晃瓷缸,瓷片在里面叽叽喳喳。
“听听这些音乐,舒服。”安连长说,“我们都还活着。活着不容易。好好活啊!”
胡笙蹲在病床前,放声大哭。
胡笙哭够了,说:“我想看看乌铁。”
“我也想看看他,可到现在,一直连影子也没有见到。”安连长说,“当时,我眼睁睁看到,乌铁扑过来,压住你。那样子,母鸡护儿啊!”
胡笙的脑袋卡住了,天旋地转。乌铁黑黑的脸,白森森的牙,还有笑,不断地在他眼前出没。
胡笙接着又讲了自己参加组织回到乌蒙后,被国民党追杀,又是乌铁匿名给自己送来了马匹、粮食以及写信给果基头人,再次帮助他脱离险境的事情。他一边讲,一边流泪,说乌铁是英雄,自己和他是肝胆相照的兄弟。胡笙在乌蒙位高权重,一言九鼎。他说乌铁是英雄,乌铁肯定就是英雄。英雄落难到此地步,肯定是大伙不愿意看到的。胡笙的叙述里,乌铁的形象更高大,更完美,更令人景仰。当然,胡笙没有讲自己的小,说起来也真让人害羞。他那些让人不齿的阴暗与狭窄,在后来的各种各样的遭遇里,被战火熔化了,被时间淘洗了,被阳光晒亮了。回到乌蒙的这段时间,他一直在看,在想。当年那个犯过错、救过人的夷人,并不是那样令人讨厌,并不是想象的那么坏,并不是某些人认为的那样无耻。相反,他很可怜,他一直被压制,被折磨,被诬告,过着常人难以想象的苦痛生活。自己今天的所为,就是想力图洗净这个人满身的误会与污浊。乌铁的胸怀、大爱和他的付出,足够让那些说坏话、干坏事的人自惭形秽,良心发现。
听完胡笙的讲述,台下一片哽咽。乌铁这样的英雄,理当受到他们的尊重。此前,人们对他的不屑,对他的嘲笑,甚至对他所犯的错切齿咬牙。现在呢,那种看法都随风而逝。乌铁身边这马老表,也是他们所佩服的。此前他们只看到这枣红马气宇轩昂,端庄高贵,但想不到它还有着惊心动魄的故事。那些天里,不断地有报社的记者来采访,有学校的孩子们来请乌铁讲故事。他们给他送衣服,送粮食,送锅碗瓢盆,送鲜花,送荣誉证书,送锦旗。可于他而言,又有啥可讲的呢?喉头发硬,大脑一片空白,他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也不是不想说,是本身就没啥可说的。战场上救人,属于他这个夷人的本能。当年由抢鞋到抢人,大约也是如此,冲动嘛。孩子们没有听到他生动的讲述,有些小小的遗憾。但他们能见到活生生的英雄,和那匹充满传奇的骏马,就已经足够了。
照例要照顾好马老表的。再将马老表拉出院子时,乌铁看到马老表动作有些迟缓。仔细看去,马老表已大不如前。它的皮毛,它的动作,它的嘶鸣,还有眼神,和当年那个在金沙江两岸纵横驰骋的马老表相比,好像已不是同一匹马了。“最好让它下个儿。”开杏说。如果它有个儿,它的一切,都不会因为衰老而成为往事,年轻的生命会将所有的活力传承,会将它的生命和品格延续。可当有人乐颠颠地将摇头踢腿的小骒马拉到它面前时,马老表也就吹吹鼻子,摇摇尾巴,不再理会。乌铁让开杏到孙世医的药铺弄来一些给马壮阳的草药,煮出汤汁,在开杏的配合下,撬开它的牙口,喂了几次,还是没啥效果。
看来,它真的老了。
由马老表,开杏想到了乌铁,想到了胡笙,他们也应该有个传承人啊!自此,她心中固有的观念发生了改变。
乌铁出了名,来看望他的人很多,给他买鞋的人也不少。这样,乌铁就忙了。忙起来的人,精神好得多。他容光焕发,做鞋的速度就更快。
晚上,挑水巷不得安定。就有好几次深夜,有人拨门。门闩被弄得哗啦响,乌铁以为是来订制鞋子的人,举着油灯摸索过来,打开门,却只有一股冷风,在巷子里窜来窜去。这种情况不止一次。乌铁感觉到不对劲,每听到这样的响动,便举着一把柴刀,打开木门。有一天的后半夜,他又被奇怪的聲音惊醒。他摸索着起来时,却看到马老表被牵出来,已经快到门外。他大喝一声,将手里的柴刀甩出。锋利的刀砍在那人的脚上。那人惨叫一声,巷口窜来几人,架着他迅速逃走。
“看来,是有人相中马老表了。”乌铁说。
“是棒客。”陆大爷说,“昨天夜里,我从门缝里看了,有一个是只独眼。”陆大爷指指廊檐,几天前他挂晾的萝卜皮也不见了。棒客饥饿到了这一步,恐怕啥事都干得出来。
独眼!古城里一直有人在传说这人的神出鬼没,手段非常。开杏脸色突变,心悬起了老高。
解放军进驻乌蒙城后,棒客们纷纷逃亡。他们藏匿于乌蒙大山里,像金沙江里的尘沙,你找它,根本就找不到。它硌你,会让你疼得受不住。棒客一会儿渡过金沙江,掻扰凉山,图财害命,一会儿钻进乌蒙,欺男霸女,偷吃抢穿。胡笙加强了警戒,策划了几次大规模的剿匪,大帮棒客落网,但残余未清。他们实在熬不住了,就会偷偷摸摸进城,抢盐巴,抢辣椒,抢布匹,抢大米、土豆。
现在,他们又在挑水巷出现,而且针对的是马老表。乌铁找来木条、铁钉,将门窗加固,将马厩加固,在门板背后挂了几串铜铃铛,在床边放了铁锤,在枕头底下塞了刚磨的夷刀。
啥都可以不要,马老表不可放弃。乌铁将拳头捏得咯嘎响。
但好像从那以后,棒客就再也没有来过。是开杏告诉了乌铁秘密,每天夜里,都有解放军扛着枪,在挑水巷的两头走来走去呢!
胡笙和警卫邹常大步走进挑水巷。奇怪的是,孙世医也和他们一道。看到乌铁,他们一脸阳光。胡笙那笑,将脸上挤出皱纹。
“乌铁,今天喜鹊叫了没有?”孙世医说。
“这些天一直都在叫呢,”乌铁说,“好事不断呢!”
“乌铁,把马老表借我一下。”胡笙说。
孙世医说有好事,而胡笙却向他借马老表。胡笙手下人多,财产也不少。据说马匹也不下五十呢!他要用马,不是很简单的事?这让乌铁丈二金刚摸不着头脑。胡笙不明说,自有他的道理。胡笙需要,肯定得满足他。乌铁让开杏将马老表牵了出来。开杏大着肚子,路走得慢。邹常忙上前将马缰绳接过去,给马老表上嚼口,上马鞍。
开杏小声对胡笙说:“媳妇的事儿,有着落了吗?”
胡笙心不在焉,说:“正忙呢,哪有心思……”
“你们部队里女孩子多,看上去个个不赖。我原以为……”
“部队里是有纪律的!”胡笙看了看挑水巷的另一头。
“丝绸店那个姑娘,不错的。人长得好,还会裁剪,会缝制。”开杏拉了拉自己的衣角,“看看,这就是她做的。你找上她,怕是前世修来的福……”
“看你这身体,别太操劳了。”胡笙说。
“你花点儿心思,琢磨琢磨吧。昨天我和她聊了半天,把这个意思间接地表达了,人家也没有反对。”开杏说,“官家的事要做,自己的事也别荒下。”
“最近棒客又闹事了。麦昂(独眼)躲起来了,不知道他又会干出啥事来。你们可得小心。”胡笙转移话题。
其实,更得小心的是胡笙。棒客在暗处,胡笙在明处。他们是针尖对麦芒,不是你死,就是我活。这个开杏也是清楚的。
“杨树村不是有句话吗?早养孩子早享福呢!”开杏并不想绕开先前的话题。
胡笙看了看那边,孙世医正低头给乌铁看伤疤。而乌铁的眼睛偶尔朝这边瞟,显然,他已经注意到他俩了。
胡笙转过身,摸了摸马老表的长脸,说:“放心吧!我安排人带了草料的。今天去,明天回。保证完璧归赵。”
“早去早回啊!”开杏说。这个当年一想她,就只会对着她诵读“蒹葭苍苍,白露为霜。所谓伊人,在水一方”的小青年,如今已经满脑子经验,满脸胡茬,眼角已有皱纹了。
挑水巷口,锣鼓叮叮咚咚,鞭炮噼噼啪啪,还有唢呐吹得咿咿呀呀,还有人声此起彼伏。是谁家娶媳妇了,这么热闹?开杏出门,迎面走来一大群人,当头的一匹枣红马,上面骑着一个气宇轩昂的人。仔细一看,那马是马老表,马背上的人,居然是胡笙。胡笙穿着崭新的长衫,胸口上挂着大红花。胡笙这样子,新郎官嘛,明显是娶亲来了。开杏的心狂跳起来,她连忙换上新衣,尽快洗漱、化妆,抱着给胡笙做的那双鞋,坐在屋里。开杏好激动呀,她心跳加速,模糊的泪光中,胡笙越来越近,越来越近,开杏闭上了眼……
她在等待。时间漫长,开杏一直在等待。四下里,各种声响渐次消失,她的心跳,掩盖了一切。唉,这胡笙,这么慢?
门“哐啷”一声响,开杏感觉到是胡笙来了。开杏突然又十分拒绝。她已是别人的妻,她不能再和胡笙有啥瓜葛,尽管他们之间有过那么深厚的情感,有过令人难忘的生离死别……
“别……”开杏叫道。
开杏不情愿地睁开眼,她等待的,啥也没有,只有无边的黑暗。原来,她做了一个梦。还没等她清醒过来,敲门声再次响起。
开杏笨拙地起身,将锥子握住。木门还在响,甚至是越来越重。
见屋里没有动静,外面有人大叫:“开门!开门!我是邹常!”
邹常?哦,想起来了。开杏看了看乌铁,这个邹常,不是跟着胡笙执行任务去了吗?
“乌铁!开门!”是孙世医的声音。
乌铁早已惊起。他扔了手里的夷刀,挪到门边,将门闩拉掉。黑暗中,两人带着满身的冷湿闯进屋来。开杏点亮油灯。孙世医接过邹常背上的布袋,放下。袋子包了很多层布料,孙世医费了很多力,才将袋子层层打开。
两只人脚!开杏吓得“啊”地尖叫了一声。乌铁也汗毛倒立。
乌铁看着他俩,说:“你们杀人了?你们,居然……”
“看你,大惊小怪的。”孙世医笑,将那脚拿了起来,“乌铁,这是你的脚,你是个有脚的人了。”
“我的脚?我是个有脚的人了?”乌铁疑惑了,一双脚被炸飞十多年,要找回来,除非天神恩梯古兹恩赐!模糊的油燈下,那两只脚并不清楚,影影绰绰让人害怕。
那年,他没有了双脚,在医务人员面前,他痛哭了三天,他要他们到战场上去帮他找回来,说:“你们给我脚,我给你们当牛做马,给你们做娃子!你们让我做啥都成!”事实上,别说两只脚,就是好多人的脑袋、肝脏,甚至生命,全都灰飞烟灭。谁也帮不了他,谁都无法帮他。临时救护站里,随时都有身体残缺不全的人体被抬进来。他们有的没有脸,没有鼻子眼睛。有的腰断了,有的肚破了,血流尽了,肠子白花花地堆了一地。他几次想死,都给护理人员制止了。
死不了,命还在,乌铁对失去的双脚还是不甘心。旁边不断有抬来又抬走的人体,他突发奇想,他要医务人员帮助弄一双脚来:“有那种已经不需要脚的,或者只剩下脚的,帮助买两只来给我接上。多少钱,我都给。”
“或者,你们不要我了,把我送给那些只有脚却没有身体的人,他们也许比我更需要……”
医务人员摇摇头。他们医术有限,乌铁说的这些,神话里才有,他们毫无办法。
眼下,孙世医突然这样说,他非常吃惊,一把抓住孙世医的手,说:“我有脚了?这是当年炸飞的脚吗?你在哪里找到的?你去过台儿庄了吗?”
孙世医说:“先别激动,看我的。”
孙世医把两只脚放在他的手里,说:“你摸摸,感觉一下。”
数年过去,看到这样的东西,乌铁依然心有余悸。
孙世医看着他笑,鼓励他。
乌铁抿嘴,咬牙,壮了壮胆,小心摸去。那五个脚趾,滑滑的,凉凉的,有些皮肤的感觉。颜色和皮肤还较为接近,也不知道是啥材料做成的。往上,更像是骨头,金属制成,银白色,生硬。关节处好像用的是螺钉。
“从现在开始,它就是你身体的一部分了。”
孙世医撸起他的裤脚,木杵一样的腿露了出来。“嘿,你要变样了!”孙世医说着,小心地将那两只脚给他对了位,安装上,固定好。
“需要一双鞋。”孙世医说。
开杏翻箱倒柜,找出十多年前的那双布鞋。那鞋略显陈旧,布面已经褪色,图案倒还算清晰。开杏抖了抖,拂去灰尘,一股霉味弥漫开来。开杏给乌铁穿鞋,双手颤抖,眼里的泪水落在鞋面上。
“冤家,你總算可以穿上鞋了……”
乌铁双手捂脸,他努力控制自己。一个大男人,不能老是哭。
“站起来!走一走。”孙世医说,“前些时,胡营长安排我到上海学习,再三交代,要我去考察假肢的生产、安装流程。我去了,觉得这技术成熟,给他汇报,他就用自己的钱专门给你订制了。”
“哦!胡笙……”
“他和我长谈过,对你,他这一生都非常愧疚。现在,这事总算有个落头。”孙世医说到这里,忙停下来。
欠我的,他还了。我欠他的,今生却难以偿还了。看看这穿上鞋的脚,又看看开杏,乌铁的心像有人在撕扯。
在孙世医的搀扶下,乌铁努力想站起来,但那脚掌还不听他的使唤。他想站,站不起来,更不用说走了。
孙世医扶着他,说:“慢慢走,试着走。”
乌铁像是个婴儿,一个趔趄,差点儿跌倒。费了很多力,试了很多次,乌铁终于可以走路了。有了脚、穿上鞋的乌铁,看上去显然是个完整的人了。他发觉自己高大了,胸口挺起来了,和孙世医、邹常、开杏面对面时,平等了。
“走,出门走走。”开杏鼓励他。
乌铁扶着巷子里的砖墙、石坎,和那一排排参差不齐的门板,趔趔趄趄地走进挑水巷。
“我能走路了!”
走着走着,乌铁找到了肢体感。那样,他走起路来就正常了些。走到辕门口时,他想到了当年出征时的情形,想到和胡笙打交道的若干情形。
他问站岗的士兵:“胡营长呢?”
士兵说:“剿匪去了。”
“那,马老表呢?就是那匹枣红马……”
“和他一起去了。”
乌铁走得跌跌撞撞,走得犹犹豫豫,走得摇摇晃晃。几天后,他便走得行动自如了。他顺着古城的街道走去,他看到了古老的巷子、人来人往的街道、被各种各样鞋子磨得锃亮的石板、人来人往的商铺,还有精神抖擞、面带喜色的市民们。
“这脚怎么就可以人造了呢?”乌铁低下头,再看自己的脚,“想不到。真是想不到。”
他想不到的,就是一直还没见到胡笙和马老表。他每每问起,就没有一个人正面回答他。
兵营里的事,是机密,不是谁想知道,就能知道的。
看他这个样子,陆大爷也高兴得不得了。他在乌铁的前后左右看了个遍,摸摸他的腿,又摸摸他的鞋。陆大爷双手捂住脸,呜呜咽咽地哭了,浑浊的泪水和含混不清的啜泣,从指缝中流淌出来。陆大爷是想儿子了。乌铁没有脚,可以装上假肢,陆大爷没有了儿子,却无法再生。
乌铁能走路了。他走到兵营,再次要求见胡笙。接待他的是邹常。邹常告诉他,上级重新派来了营长。胡笙营长接上级的命令,调到另外的战区剿匪去了。
“胡笙营长调另外的战区,可马老表呢?”
“马老表牺牲了!”邹常沉痛地说,“新来的营长安排,让你去马队重新挑选一匹,看上哪匹就牵哪匹。”
邹常说,那天夜里,胡笙营长接到上海那边的电报,他们订制的假肢,从时间上算,已过长江,进入乌蒙管辖地带,应该这一两天就到,要他们做好接收的准备。胡笙高兴得睡不着。这不是一件简单的事,这是一个非常重要的事。他要让马老表一起,见证这一重要的时刻。
第二天一大早,胡笙就牵着马老表,带着一个班,从乌蒙前往豆沙关。一行人到了豆沙关关隘处,果然等到运送假肢的队伍。他们和来人作了交接。天色已晚,邹常建议第二天回。胡笙没有同意,他急着回家。他想尽早让乌铁安上双脚。
那夜太黑,伸手不见五指,伸腿不见脚背。两边山崖像巨大的黑色幕布。山路崎岖,不小心脚就会踩下悬崖。胡笙让邹常从路边的小店里买来火把,邹常照办。但邹常再次建议第二天再走。
胡笙生气了,说:“你是军人吗?”
“是!”邹常连忙立正,行了一个军礼。
“服从命令是军人的天职!枪上膛,进入战备!”胡笙一边走,一边命令。
没走多远,意外发生。
“噗!”有枪响,胡笙身边有人倒下。
“噗!”又是几声枪响,马老表倒下。
“噗!”枪声再响,刚转身正要举枪的胡笙,突然倒在地上。也就在那一瞬间,随行的解放军的七八支枪,同时朝那个方向打了出去。
“啊!”有人大叫,从崖上落下。
邹常举起火把,凑过去一看,是棒客头子麦昂。麦昂全身稀烂,唯有独眼圆睁,仿佛有很多想说的,还没有机会表述。
但是,挑水巷也有人一直在传说,胡笙其实是被棒客捉去了。棒客把这些日子以来的煎熬全算在胡笙的头上。胡笙给他们讲政策,讲处境,讲胸怀,讲大义,讲投顺解放军后的美好生活。但那些棒客根本就不买他的账,他们用皮鞭打他,用烙铁烫他,用刀子割他,放恶狗咬他。他没有摇头,没有皱眉,没有求饶。棒客惊讶万分,便剖开他的胸膛,挖出了他的肝胆……
开杏在床上疼得死去活来。一个即将临盆女人的痛苦,是乌铁无法想象的。孙世医曾告诉过他,女人生孩子的疼痛,相当于20根骨头同时折断。乌铁就觉得对不起开杏,恨不得让自己去替她疼。没有办法,他只能干着急。好在头一天,他带信到杨树村,请盼姐来帮忙。盼姐守了她整整一夜,五更鸡鸣叫时,开杏终于生了。
“是个满街跑。”盼姐将孩子洗干净,包好,双手递给乌铁。
三天后,开杏让乌铁给儿子取名。
乌铁想了想,说:“让他姓胡吧!”
“好,这娃儿,就让他姓胡……”开杏愣了愣,马上说,“那,我们再生一个,跟你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