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尽等待
2022-05-30李唐
李唐
1
天气一直挺凉,可能是我没怎么出门的缘故。在我租住的房子的客厅里,有一个水族箱,里面养了一条很大的白鱼,是老陈从家乡带来的。老陈是我的舍友,一起住了将近两年,我对他的事全然不知,可以说是个很神秘的人。就连他的老家——这有什么见不得人的?——也从不告诉我。而我从他的标准普通话里,也根本辨别不出什么。
一开始我特别烦老陈,因为他身上所谓的神秘感似乎是故意营造出来的,也就是“为了神秘而神秘”,不知用意何在。比如说,他说话时很喜欢说一半留一半(“对了,我突然想到……”他停住,想了想,“还是算了……”),非常折磨人。我不知道他是否因为这种说话风格挨过揍。还有,他行踪不定,职业也很神秘。大部分时候无所事事待在家里一整天,有时却到了深夜才穿戴整齐,夹着公文包,穿上崭新的黑皮鞋,像是上班族那样出门。到底去干吗,他从来不说。有一阵子,我怀疑他是做一些见不得人的事情(具体是什么,我幻想过许多,但总觉得没法子安在老陈身上)。
我承认,我曾跟踪过老陈,是受好奇心的驱使。大半夜地,老陈又出门了。我悄悄跟在后面,只见他左拐右拐,出了小区门,然后站在路边,潇洒地挥了挥手,拦下一辆出租车,弯下身,钻了进去。看着出租车一溜烟消失,我手足无措,不知道该不该也拦一辆车,跟过去。
“跟上前面那辆车。”
“哎哟,您是警察在抓罪犯吧?”
“我像警察吗?”
“不太像……那就是私家侦探?”
我想象着上面无聊的对话,还是返回了家中。第二天一大早,老陈才又回来。他看起来很疲惫,把公文包扔到沙发上,就回到自己屋子里了。过了一会儿,悄无声息,老陈可能是睡着了。我慢慢拉开那只破旧的公文包的拉锁,发现里面塞满了报纸和卫生纸。
好了,以上就是老陈的诡秘之处。然而,抛去这些,日常生活里的老陈其实是个难得的好室友。他没有不良嗜好,从不带其他人过来;会主动打扫卫生,缺了什么东西还会主动添置;性格很好,从来没有拌过嘴。可以说,跟他在一起很舒服。
我和老陈是在一个租房BBS上认识的。两年前,我毕业后来到这个城市,准备远离父母,自由地生活一段时间。我是独生子女,从小家里管得严,干什么都在父母眼皮子底下。他们的生活似乎只围着我转,所有的注意力都在我身上。时间长了,我感到窒息。毕业后,我坚决换了个城市,谎称有大企业聘请了我。实际上,我根本就没找到工作呢。
父母高兴地给了我一笔钱,足够我半年的房租。惭愧的是,我收下了。我早已习惯了父母的好意,而且对自己是否真能独立生活不太自信。拿着钱,我上网查看租房信息,看到有人征集室友。正是老陈。房租不算贵,地段也还行,一公里的地方就有地铁。
2
我刚刚见到老陈时,没觉得他有什么异样。老陈看起来比我大,30多歲,脸很瘦,身上也很瘦,没有一丝赘肉。皮肤白皙,胡子拉碴,整日恍恍惚惚的,没什么精神头的样子。他爱穿一件深红色的衬衫,扣子扣了在最上面的一颗,严谨得像是个大酒店的服务生。
一开始,我以为他和我一样,都没工作。他喜欢坐在客厅的沙发上看电视,无论是电视剧、电影、广告、养生节目,都看得津津有味。慢慢地,我发现他的注意力其实没在电视内容上,只是在漫不经心地看,脑子却在别处。我喊他的名字,他会听不见,我知道他不是对电视入了迷,只是脑子在想别的事。
那条大白鱼就养在客厅靠墙的位置。又肥又大,身体柔软,在水族箱里游来游去,像是一大团白色的液体。夜里我上厕所,经常看到它浮动在绿莹莹的灯光中,一动不动。周围漆黑一片,只有这一处亮着,像是悬浮在客厅中,而里面的白色影子如同透明的幽灵。我慢慢接近它,生怕打扰到它的美梦。氧气泵的响声使寂静之上还笼罩了一层诡异,仿佛有什么更可怕的东西正潜伏在这水箱里,那白色身躯只是某种伪装,甚至是为了更好理解那种恐怖而由我的脑子想象出来的……每到深夜,我的想象力就会十分发达。在我眼前的水族箱令我联想起科幻电影里的生物实验室,怪物往往就寄生其中,随时准备打破正常的秩序。
什么也没发生。我走到水族箱前,白鱼仍然安安静静地浮在水中,如同凝固在琥珀中的事物。一时间,我不禁想到:它死了。鱼是柔弱的生命,就像我们难以用手掌抓住它一样,生命在这种生物身上显得更加脆弱不堪。我知道我的脸被绿色的灯光映照着,连同我的前胸和双手。我敲了敲水箱的玻璃。
它又动起来了,好像解除了封印。它摇摆着身躯和分叉的尾巴,一团雾一般无声地滑到玻璃一侧,然后一个优美的滑翔,继续朝另一侧游弋。它的身体显得比白天更加洁白,鳞片之间的缝隙很淡,不仔细看很难辨别。它就像是一块柔软的羊脂玉,似乎能够根据水的波动与心意变换形状。
此前,我从未见过这种鱼,连听都没听过。从我搬到这儿,它和水族箱就有了。老陈说,这是他从老家带来的。于是我顺理成章地问他的老家在哪里。老陈的神色有些变化,眼神迷茫,眉头不自觉地皱起来。“那是没有意义的,”他就是这么对我说的,“只是一个地名而已,对我来说,叫什么都一样。”
这个回答很奇怪,不过慢慢地我就习惯了。比起老陈的其他怪异之处,这还不算什么。这条鱼并未使我感到不安,但我也不能说多喜欢它。跟我见过的其他鱼不一样的是,我总隐隐觉得它并非“空壳”的生物,它的“内部”似乎有什么东西在。我不知道如何形容。也就是说,它不同于那些毫无思想可言、只凭着本能生存的动物——当你看到它在水中游弋的姿态,当你看到它沉默时眸子里的光泽。
3
后来,我的女朋友阿树也搬了过来。那天我因为出门找工作不在家,阿树买了一个小书架,需要自己动手组装。自从她来,似乎就执意想要改变屋子里的一切。首先,她买了新的床单和被罩,将以前的全部扔掉。当然,只是通知了我一声。接下来,她又添置了大大小小的东西,扔掉了不少我原先的东西。她好像对“替换”非常感兴趣。“我只是想要住在一个自己熟悉的地方。”她这么解释说。
这些都是无关紧要的。对于生活用品,我没什么要求,一切听从安排。那天书架到了以后,她拆开包装,取出里面的横梁、木板、螺丝等零件,有些一筹莫展——是老陈帮助了她,两个人鼓捣一阵子,一个崭新的书架就出现在房间里了。
对于老陈,阿树有天对我说:“这个人有点怪。”
“我以为你挺喜欢他呢。”听到这个评价,我有些惊讶。
“不能说不喜欢吧……肯定不讨厌,不过……”
她说,刚搬进来的时候她就注意到那条大白鱼了。于是,她拿出总是随身携带的索尼手持录像机,拍了起来。阿树是学电影的,梦想自己拍一部电影,然后参加电影节。大学时代,她就拍了不少“乱七八糟”的短片,估摸着有30多部吧。我看过其中几部,基本上拍的都是她周围的各种人。场景就选在食堂、自习室、教室、操场以及菜市场、楼道、宿舍等这些司空见惯的场所。镜头开始飘忽不定,像是在犹豫着什么,然后,突然间,发现目标,镜头就立刻如同发现猎物的瞄准镜,死死地定在目标的身上,不再飘移。往往目标毫无觉察,仍在做着自己的事,殊不知自己的一举一动早已被摄入其中。有时,阿树还会不停地拉近景,拉到极限,仿佛要紧紧地贴在对方的皮肤上、钻进毛孔才罢休似的。
说起“怪”,阿树才是我见过最怪的人。
刚刚确定关系时,她就坦承,自己对上床那种事没啥兴趣。也不是不可以,但属于有无皆可,从不强求。真正让她感到兴奋的,是摄影机。
“只有在拍摄时,我才感觉心脏怦怦跳,血液都涌上脑袋。”按照她的说法,当她拍摄时,出现在镜头里的东西与用肉眼看到的全然不同。那像是在用镜头爱抚,甚至用镜头“做爱”——这是她的原话。只不过,这爱并不限于人类,甚至不一定是活物。而当有人用镜头拍摄她时,则会有种被爱抚和进入身体隐秘之处的愉悦。这种感觉,比起跟真人,更令她心旷神怡。
据阿树说,她对镜头的痴迷是天生的。在她不到十岁时,父亲买了台家庭录像机。当镜头对准她的一刻,她感觉到从未有过的快感。后来她才意识到,那就是她的性启蒙。
别误会,阿树不是性冷淡的女人。只不过镜头给她提供了另一种方式去体验相同的乐趣,尽管这种方式不太常见。
因此,当她说起老陈时,我差点脱口而出“难道比你还奇怪”,好在我又咽了回去。她觉察到我想说什么,皱起眉头:“你想说什么?”
“没什么。”
“好好听,别打岔。”她重新整理了一下思路,继续讲起来。
4
说到老陈的怪异之处,阿树讲了个事儿。倒也不是什么大事。
她搬来与我同住后,就照例整日打开录像机拍起来,不放过任何一处角落,似乎只有将这里完全录制进机器里,她才能安心地睡个好觉。就连厕所里的马桶、下水管道以及潮虫都逃不过她镜头的扫射。我自然也不例外。时不时地,她就把镜头瞄准我,一句话不多说,安靜地拍。最初面对镜头时,我还挺不适应,下意识地想笑一笑,或摆个姿势。慢慢地我也就麻木了,习惯了镜头的存在。
“这里面有好多个你。”一次在回看录像时,她忍不住笑起来,“你看,这是专注读书的你,这是扫垃圾的你,这是生气的你,这是发呆的你……”看着她愉悦的样子,仿佛不是在跟我谈恋爱,而是在跟录像里的我恋爱。
有天半夜,她突然醒了过来。可能做了什么梦吧,她醒得很彻底,睡意全无。于是,阿树习惯性地拿起机器,拉开窗帘拍了会儿空寂的街道(那时是凌晨3点左右,马路上车辆稀少),然后披上睡衣,走出房门。
她原本想的是拍一拍大白鱼。刚搬进来时,她就注意到这条大白鱼了,拍了很多次。来到客厅,水族箱幽暗的灯光依然亮着,像是沉没在海底的轮船,虽已全无生命迹象,可光还未熄灭……而在灯光勉强照射的范围内,一个人正坐在旁边,瘦削的脸庞被照得绿莹莹的。
一时间,阿树吓得无法动弹。她没任何心理准备,会在凌晨3点的客厅里碰见老陈。但她还是抬起了录像机,条件反射似的拍起来。或许,她觉得这是一个难得的素材吧。
老陈似乎并未关注到她的存在。他穿着整洁的衬衫,坐在小凳子上,全神贯注地凝视水里的大白鱼。那条鱼也面对着玻璃,像是在与老陈对视。
“老陈?”阿树试探性地喊了一声。后来她告诉我,当时她无法确定老陈是否醒着,他的那种神态很像是在梦游。
“嘘——”老陈连忙将食指竖在嘴边,示意她不要说话,眼睛则仍然注视着水族箱。
阿树慢慢走过去,尽量不发出响动,在老陈旁边继续拍着,只是换了几个角度。镜头时而是老陈,时而转向水族箱。过了大约十分钟,老陈突然站起身,因为脑供血不足,有点摇晃。待他稳住身形,脸上加深的皱纹和疲惫,令他仿佛瞬间老了几岁。他一声不吭地回到自己的房间,关上了门。
放下机器,阿树才意识到自己当时只穿着内裤。但她相信老陈从始至终都没往自己这里看一眼——他好像在思索着什么更紧要的事,根本关注不到旁人的存在。
这事过了两天后,阿树才对我讲起。当时我正在打游戏,没认真听。等我关掉游戏,阿树一反常态地没有生气,而是追问我:“老陈到底是个什么人?”
“他确实是个怪人。”我想了想,说道。
我的回答让她很扫兴。她重新坐回床上,盯着天花板的一角,手上摆弄着那台机器。
“真是个神秘的人……”阿树轻轻地自言自语道。
5
另有一事,我还没对阿树说起过。依然不是什么严重的事,只是说出来,怕影响到她。
大约有过三四次吧,半夜里,我曾听到过一种奇怪的声音。那声音如同一个嗓音低沉的人在嘟囔着什么,然而具体内容完全听不清晰,并且断断续续的。我躺在床上,觉得奇怪。声音是从客厅传来的。
难道是老陈?我想起他可能在捂着嘴,压低声音讲电话。可他为什么不在自己的房间里打呢?过了一会儿,我更加专注去听时,又突然觉得不像说话声,倒像从管道里发出来的莫名嗡鸣。再继续听,就变成了纯粹的无意义的响动,仿佛一个汉字看得久了,就成了四不像。然后我就睡着了。
同样的情况再次发生时,也是一个夜晚。那时阿树还未搬过来,我们在短信上聊得起劲,常常忘记了时间。那天已经快两点了,告过晚安,我关了灯,一时还无法入睡。那奇怪的声音又响起来。断断续续,如同谁在我耳畔低语。
我找到拖鞋,也没开灯,用手机背光照着来到客厅。漆黑一片,除了那个发出幽暗光亮的长方体水族箱,仿佛是从黑暗中辟出的神秘空间,通往另一个世界的通道。没有人,更没有低语。我坐在水箱前的沙发上,断定是自己耳朵出了毛病。
直到那声音又响起来。我立刻睁开眼,才发现不知何时在沙发上睡着了。我屏住呼吸,凝神倾听了很久,一无所获。可我确定,我曾非常清晰地听到了。那确实是只有人才能发出的呢喃,只是我一個字也听不懂。
可是还能有谁?老陈并不在客厅里。我不知道他是不是又出门去了,反正听不到一丁点儿从他屋子里传出的声音。此时此刻,我独自一人,面对的活物,只有眼前这条浸泡在水里的发出不自然的绿色荧光大白鱼。它正盯着我。
没错,它正面朝我,隔着玻璃。一对毫无光彩、离得很远的鱼眼看着我,嘴巴一张一合地蠕动,像是在吞咽水里的微生物。嘴唇上方有一对柔软的须子,成人的小拇指长短。
我贴过去,鼻尖碰触到玻璃平面。我第一次认真地看鱼的眼睛,不知是否由于灯光的缘故,此时它的眼睑周围闪烁着彩色的流光。除此以外,并无任何稀奇之处。
它叫什么来着?我苦苦思索起来。刚和老陈成为室友时,他告诉过我鱼的名字,还说是从他的老家带过来的。刚开始只有这么小,他笑着用手比画着,现在已经长这么大啦。
白鱬。对了,我记起来了,这种鱼的名字叫白鱬。
老陈每天会铲满满几大勺的鱼食,每天都要换水。据他说,白鱬的食量很大,相当于人。老陈在家的时候总是忙忙碌碌,不想让自己停下来的样子。客厅的地基本都是他扫的,烟灰缸和垃圾箱也主动清理,茶几擦得光可鉴人。换水时,他更是耐心又小心翼翼:先用小水缸轻轻搅动水底,让鱼的粪便和杂质浮上来。接着,舀出大约三分之一水,再将晾晒过的自来水放进去。
有一次,老陈倒水时,露出了慈爱的微笑。
“你看,它睡得真香啊。一定是累坏了。”
6
“老陈在干吗?”
说这话时,阿树刚刚剪完指甲,用指甲刀粗糙的那面将指甲磨平。而我正坐在电脑前,看着前几天发出的招聘信息——每天平均投20份,面试电话目前只打来3个。因此,我心情烦躁,没有搭理她。
阿树又问了一遍,并且还用脚戳了戳我的肩膀。我站起身,拉开门,探头往外看了看,整个动作一气呵成。老陈正在弯腰扫地,看见我,笑着点点头。我关门重新回到椅子上,说:“老陈在扫地。”
自从那晚后,阿树对老陈的好奇心与日俱增。她总会不经意间关注老陈的一举一动,拿着录像机的手总是蠢蠢欲动。有一次,老陈从厕所出来……那时阿树在拍白鱬,而我靠在沙发上看电视,满脑子都是工作的事。“我能拍你吗?”毫无预兆地,阿树突然就提出了这个请求。在此之前,他们甚至都没怎么说过话。我惊讶地看看阿树,又看看老陈,觉得这个请求对于还不太熟悉的人来说有些冒犯,因而感到尴尬。老陈站在厕所门口,愣了几秒钟,然后露出亲切的笑容。
“没问题。”
阿树的镜头从水族箱挪开,对准老陈。
可怜的老陈,顿时有点手足无措。他的双手刚刚洗过,潮湿、红润,此时紧张地揉搓在一起。他的笑容变得僵硬。过了大约两分钟,阿树终于合上机器,放过了老陈。
后来,睡觉前,阿树对我说:“老陈没有那天晚上有意思。”
“他又没有义务让咱们觉得有意思。”我觉得这话未免太自我中心了。
“那时的他和现在的他,判若两人。”阿树叹了口气,翻过身,背对着我,“他到底是个怎样的人呢……”
“他就是个怪人。”我没好气地说,并且将他总是莫名其妙半夜出门的事告诉了阿树。我不知道为什么要主动说起这些,可能是觉得阿树迟早也会发觉,不如提前告知。总有一天,她对老陈的好奇心也会像我一样消失殆尽的。
果然,阿树立刻坐起身,一缕头发滑落遮住左眼:“是吗?你为什么不跟着他,看看他到底干吗去?”
“我没事闲的跟踪人家干吗?”我故意打了个哈欠,“睡觉吧。”
可阿树迟迟没有躺下。她保持着同样的姿势,陷入沉思。那天我做了个梦,梦见阿树站在老陈面前,伸出手,像是在讨要什么。老陈的喉咙似乎被异物卡住了,不停地冲着阿树的手掌干呕,表情痛苦不堪。而阿树神色冷漠,面无表情地用手接着老陈吐出来的某样东西……
没工作的日子里,我总是昏昏欲睡。那个夏天,我们两个都无事可做。我爱宅在家中,阿树平时喜欢去外面瞎转,随手录像。可现在,她不再出门了,隔一段时间就去客厅转一圈,假装倒水或是上厕所,回来后坐在床头,呆呆地注视房门。
我知道,她是在“监视”老陈。
我不再理会她,拉开窗帘,趴在窗台上看车流和行人。阳光充沛,所有活动的物体都缩成一团团模糊的影子。我只好眯起眼睛。
7
我是被一阵猛烈的摇动弄醒的。“快醒醒!”阿树一边大声说,一边摇晃着我的肩膀。整个世界都是混混沌沌的。我扒拉开她的手,转个身,准备继续睡。可那晃动依然持续着,没有丝毫放弃的意思。我只好勉强睁开眼,看见阿树正俯视着我,那张脸也是模糊不清的。几缕头发垂落下来,搞得我的脸和鼻子很痒。
“怎么了?”我问道。可以闻到自己口中弥漫的不洁气味。
“老陈刚刚出去了……”阿树激动地说,“快……”
说着,灯突然亮了,整座房间瞬间被照得煞白。我几乎睁不开眼,耳中是阿树不停地催促:“快点,赶紧穿衣服,要不就跟不上了。”
没有讨论的时间和机会。顶着沉沉睡意,我机械地穿好衣服和鞋子,然后被阿树拉着来到客厅,又被推进黝黑的楼道里。我们下楼,脚步声咣咣回响着。我不知道几点了,不禁有些担心扰民。所幸没有住户开门骂我们。
夏夜的空气温热而潮湿。来到马路旁,看到站在絮状灯光下的老陈的身影,我才算醒了大半。马路上湿漉漉的,反射着清冷的灯光,或许是洒水车刚刚过去。匆忙中我没带手机,问阿树几点了。4点半,她随口回答道,显然心思不在我身上。只见她已经急不可待地拿起录像机,对着老陈的方向。
我们站在黑暗中,离老陈尚有一段距离。阿树并不想让老陈发现我俩。这种偷窥使我很是不安,但我知道阿树的性格,让她在这个时候退却是不可能的。灯光下的老陈挥了挥手,一辆出租车停下。这座城市,无论几点钟都是可以打到车的,甚至黎明前的空车更多。它们像是一具具暗夜幽灵,顶着显示“空”的指示灯,穿行在空荡的马路上。
阿树也立刻就打到了車。“跟上前面那辆!”她急切地对司机说。微胖的出租车司机一句话也没说,只是沉默地发动了车子。
路上没什么车,给我们的跟踪创造了有利条件。阿树坐在副驾驶的位置,举着录像机。车窗开了大半,风呼呼地吹拂着她的头发。我的身体在车后座深陷,看着窗外流动的光影,有种强烈的置身梦境的感觉。
没多久,车停了,因为前面那辆车也停了下来。相隔并不算远,我看见老陈下了车,站在非机动车道的隔离带前,耐心地等一辆电动车驶过,然后穿过马路。阿树和我紧紧地跟在后面。阿树一刻也未曾放下那台机器,小跑的姿势像是一名英勇的战地记者。
这个地方有点眼熟,我记起自己曾有很多次坐车路过此地,但从未停留。一排小门面房还拉着卷帘门,像是一排仍在沉睡的眼睛。它们是些小餐馆、五金店和服饰店。老陈沿着这条路走了大约两百米,忽然往旁侧一闪,消失了。
阿树有些慌张,紧紧地拉住我的手,向前跑去。在老陈消失的地方,我们看到一处打开的小铁门。没有路灯,好在天空正在苏醒过来,幽蓝的光线足以照亮物体的轮廓。我们低头钻进去,来不及喘息。
8
这是一处拆了一半的建筑工地,有栋四层高的小楼,如今只剩下了半边空架子。破烂的墙体上画满了五颜六色的涂鸦,墙皮脱落的地方裸露着的红色砖头,像是曾遭受过轰炸。不知为何,这栋房子拆了半边就闲置在这里,每次路过都能看到它颓唐的模样。老陈慢慢地往里面走,我们也悄悄跟在后面。地上铺着厚厚一层破碎的瓦砾、玻璃、土堆、带铁钉的烂木头还有腐烂的垃圾和旺盛的灌木丛。我们艰难地行走在这片废墟之上,尽量不发出响动……但是很难,这些工地废料就像是一个个小山包堆在一起,我们得在晦暗的光线里跋涉。更糟糕的是,由于外出匆忙,一时找不到鞋子,我此时穿着拖鞋。
我们紧紧地搀扶着彼此——在这里跌倒是很危险的。我想象着自己的脚掌被黑暗里的铁钉刺穿的那一刻。
老陈来到那栋看起来摇摇欲坠的破楼下,站定不动了。阿树和我爬到一处小山包上的灌木丛后面,暗中观察着他。老陈穿着整齐的黑色衬衫,头发梳理得一丝不苟,腋下挟着公文包,凝视着前方某个地方。他不时拿出手机看一眼时间,又放回裤兜里。随着天光渐亮,我已经能够看清老陈的面容。他并不显得焦急,却很专注,很明显是在等待谁的到来。在等谁?我的好奇心也被勾了起来。现在我有点理解阿树入迷的心理了。
初夏的清晨,风还是凉飕飕的。我提醒阿树小心着凉。“别说话!”阿树正拍得起劲,压低了声音,很不耐烦地说。我只好闭嘴。阿树的神情看起来比老陈还要专注……不,甚至可以说“贪婪”——当我看着阿树通过录像机,完完全全地凝视着老陈、丝毫不理会自己正置身蚊虫环绕的灌木丛、其中一只膝盖还跪在发臭的泥土里时,我脑子里蹦出这个词。这条灰色长裤是她新买的,现在已经变得脏兮兮的,如果在平日里她早就该大呼小叫了。但在此刻,阿树似乎什么也顾不上了,那种贪婪的劲头像是要把老陈吸进镜头里去。
马路上车辆和行人的喧嚷声渐渐响起来。新的一天很快就要开始了。老陈依旧站在那里,不时看一眼时间。没有其他人来,也没有任何奇怪的事发生。最初的猎奇心被某种荒诞感所取代。我厌倦了,想要离开,可我知道阿树一定不会善罢甘休。我觉得自己此时成了一个多余的人。
又过了一会儿,我悄悄转身走下小山包,点了一根烟。从这里,我看不见老陈,只能看见阿树的背影。
这个女人……如果在平时,她早就该骂我了。她很讨厌烟味。现在,我尽情抽着烟,却一点儿也高兴不起来。人在郁闷的时候,抽烟仿佛就成了郁闷的具体表达形式。我把烟头扔到一边,看着它未熄灭的红色光点在闪烁。
“嗳……”阿树突然喊了一声。我连忙跑到她身边。原来,老陈离开了破楼,沿着来时的路走了过来。我俩低下头,用灌木作为掩护。待老陈走出小铁门,阿树仍保持着刚才半跪的姿势。
“扶我一下,腿麻了。”阿树忍不住呻吟起来。
9
当天,我们回到家时,从对方的形象就能推测出自身的狼狈不堪。阿树浑身上下风尘仆仆,尤其是裤子和鞋,像是刚从垃圾箱里捡来的。我呢,当然也好不到哪儿去。站在卫生间的镜子前,我发现脸上脏了一大块,可能是用脏手擦汗时弄上去的;脚跟处被划了一道口子。我把脏衣服脱下来,扔进洗衣机里,给脚跟贴了创可贴。然后,我回到卧室,躺在床上休息。
老陈比我们先到家。这是自然,因为我们一直跟在他后面。从废弃工地出来,老陈在附近的小馆子吃了顿早饭。我俩不敢进去,只好忍受着饥饿,在外边等着。没多久,老陈就出来了,这次他没打车,而是坐了公交车。我们继续打车跟着。跟踪公交车要麻烦点,因为公交车开得慢,而且走一段就要靠站停车。我们的出租车很容易就超了过去(尽管司机已经开得很慢)。没办法,我们只能让司机靠边等待,还得留意老陈是否下车。待公交车超过我们时再跟上去。
这次我们遇上了一个饶舌的出租车司机。“为什么要跟啊,车上有什么人吗?”“这样做不会犯法吧?”我们随口应付着,心情却越来越低沉。如果我们猜得没错,老陈是在坐公交车原路返回住处。我们猜对了。
看着老陈走进单元门,我们在附近随便吃了点东西,拖着疲惫的身躯回了家。躺在床上,我望着天花板,心想今天的经历值得铭记,因为我还从未做过如此荒谬的事。
阿树却依旧兴致勃勃。
“拍我。”她忽然坐起身,对我说道。我一时没有反应过来。她把录像机塞到我手上,脸上是抑制不住的激动之情:“快,拍我。”我懂了,抬起机器,用镜头对准她。阿树凝视镜头,呼吸逐渐变得急促,面颊泛红,双眼迷离。看着镜头里的她,我感到有种莫名的羞耻,便侧过头不再看。
“离我近点,对,再近点……”阿树轻声说道。我手中的机器慢慢靠近她,镜头慢慢拉近,在她身上各个部位游移,缩小,放大……阿树躺在床上,用手抚摸着自己的皮肤,脸庞透出享受愉悦时的润泽。半晌,她轻轻吐出一口气,闭上双目,不动了。
我放下录像机,看着睡着的阿树,心情更加低落。
之后的几天,老陈一如往常,或闷在屋里,或打扫卫生,或给水族箱换水,偶尔看会儿电视。但现在,我的关注点已不在老陈身上,而换成了阿树。我发现只要客厅里有老陈的动静,阿树就会下意识地凝神静听,即使是在与我亲热时。
“你说,他到底在等谁呢?”阿树自言自语道。
“咱们能不每天都提他吗?”有一次,我再也忍受不了,“是咱俩在一起生活,而不是三个人。”
“当然,”阿树讶异地盯着我,“我只是好奇而已。”
不,不是好奇那么简单。我心里明白,老陈身上有种东西强烈地吸引了阿树,但具体是什么我不得而知。或许他们确实是一路人,身上都有着不同寻常的怪异之处。由于我,这两个古怪之人终于相遇了。
10
“问题”愈加严重起来。我无意中发现,录像机里多出了许多老陈的镜头。老陈在喂鱼,老陈在拖地,老陈在出神,老陈在摘菜,老陈在对着镜头笑,老陈在……我不知道这些是什么时候拍的,起码当时我不在现场,阿树也没对我说过。当然,她确实也没必要事事向我汇报。看着镜头里的老陈,我想象着镜头后面的阿树。我意识到其实自己既不了解老陈,也不了解阿树。
老陈到底是什么人呢?即使做了这么久合租室友,事实上我对他依然一无所知。我不知道他是做什么工作的,在哪里赚钱付房租,有没有女朋友或妻子,连他是哪的人都不清楚……从前,我没有多少兴趣去了解,可如今不同了。我感觉我正在失去阿树。毕竟,阿树早已把我的一切都摸得一清二楚,而老陈,则是一个神秘未知的领域。
于是就到了那个晚上。我口渴,醒来,想喝水。我打开台灯,发现床上只有我一人。阿树躺着的那半边床单凌乱不堪,薄毯显得又皱又脏。我把手放在她曾躺过的地方,感受到一股暖意。也有可能是错觉。然后,我起床,去厕所撒了泡尿。阿树不在厕所里,也不在客厅。情况很清楚了。
我来到老陈的房门前,将耳朵贴上去。寂静无声。或者说,是一种空洞的回响。客厅里没开灯,全靠厕所的光亮和水族箱的绿色小灯泡照明。我坐在松软的皮沙发上,盯着那条白鱬。它安静地漂浮在水里,翕动着嘴唇。我仿佛听到一阵咕嘟咕嘟的声响,正从水中冒出。那声音低沉而有力,似乎有着不可辩驳的力量。你在说什么?我站在水族箱前,心绪不宁。你到底想对我说什么?我冲它吼道,把自己都吓了一跳。之后,我筋疲力尽地回了房间。
再次醒来,阿树正睡在我旁边。她一定是累坏了。我慢慢起身,打开录像机。里面是一段新拍的视频:老陈站在破楼下的废墟里,目光坚毅,凝视远方,像是守卫领土的战士,沉浸在暗蓝色的黎明的光照里。
这一次阿树没有叫上我。我知道,她看出来我对这件事不感兴趣,并且有隐约的抵触。她或许已经领悟到,我在其中会是一个多余的角色。
我没有去质问,装作什么也没发生。阿树也没解释(可能她真的以为我没发现),和平常一样,我们聊着与此无关的琐碎话题,仿佛老陈的事已经过去,甚至就连我们共同行动的那一晚也并不存在。我们谁也没再主动提过老陈的名字。但很多时候,我知道话语背后的意味始终是围绕着他的,老陈虽然不在场,却比任何时候都更加凸显。
11
夜色静寂。阿树又一次悄悄起身,在黑暗中窸窸窣窣地穿衣服,然后走出去,回身轻掩门扉,不打扰沉睡中的我。但这一切我听得分明。我闭着眼,呼吸平稳。(有时她还会在我耳边轻唤我的名字,来测试我是否睡着。为避免这种滑稽的场面,我常常假装打鼾)。待她出门,我便立刻开灯,用最快的速度穿衣,下楼,打车,告诉司机驶向某个方向。
每一次,坐在出租车上,我都不知道自己有着何种心情。或者说,我什么心情也没有,像是一具木偶,机械地完成这些步骤。我的睡眠越来越浅,很多时候,我能觉察到阿树亦在装睡。两个装睡的人,究竟在等待什么呢?是什么竟使两个生活在一起的人互相欺騙?答案是显而易见的。阿树在等老陈出门,而我在等待阿树的跟随。老陈往往隔几天才会深夜出门,没有规律。我经常听到莫名的低沉声响,并且越来越频繁。只要一安静下来,那声音就开始困扰我,就像有人强迫在你耳边讲悄悄话,具体内容却从来含糊不清。但我并未失去理智,我知道,这可能是由于心理因素引发的幻听。
有多少次,当我听到老陈出了门,听到楼道里逐渐隐没的脚步声,我都默默祈求阿树不再跟去。她可能终于对老陈失去了兴趣。我们将回到最初,她拿出录像机,笑着对我说:“别紧张,我来拍拍你吧。”
这注定只是妄想。唯一的好处,是我不用再虚张声势地让司机跟踪前面的车了。我当然知道目的地在哪里。
那片废墟之中,很多地方适于隐藏。我望着阿树的背影。没有意外,她的录像机一刻不停地聚焦在老陈身上。我不禁自问:这是嫉妒吗?也不尽然。当一个人的存在完全掩盖了另一个人,只有你最在乎的人,才能充当这场较量的裁判。是你主动将权柄交到那人手上,让那人指着你说:我将取消你的存在。
因而,我惊讶(或者说近乎震惊)地发觉,我真的爱着阿树。我承认,在此之前我对感情并不认真,更别提责任感。我清楚地知道每一段感情的发生都是因为自己的耐不住寂寞和欲望。阿树并不例外。她面容姣好,并且对我感兴趣,这就够了。我根本没想过跟她(或任何人)真的共度一生什么的。我打内心深处怀疑爱情的实在性。
可是现在我疑惑了。阿树对老陈的迷恋(尽管并非移情别恋),反而激发了我对她的渴求。那是种超出了现实和肉体层面的渴求——是关于存在的渴求。如果我对她没有爱情,怎么会这样呢?
我仿佛缩成了小孩子,迫切地需要大人的关注。我望着阿树的背影,终于理解了她为何会对镜头痴迷,为何会在镜头的凝视下不能自已。阿树确实是个与众不同的女人,她天生就洞悉了某种关于人的最本质的东西。
12
当一个人遭受挫败,他可能会短暂地成为哲学家。我在心里自嘲地想,总被身边人称作“没心没肺”的自己如今竟能有这么多感悟。我小心地徘徊在废墟上,不去打扰眼前这幅宁静的画面。我忽然有些羡慕起老陈来:他总是站在同一个地方,眼睛望向同一片虚无。也许他在等待一个永远也等不到的人,但等待的念头占据了他的心。他驱使着自己来到此处,将自己变成一座雕像。当他在等待时——如果你能亲眼见到他的模样——似乎拥有我从未有过的坚定信念。即使他对那个人一无所知,哪怕根本不存在这个人,一切只是出于他的臆想,但他的生命从此也不一样了。看着他穿戴整齐,耐心而严肃地站在破楼底下,那么无望又心满意足。而我仿佛做贼一般,不敢让他们发现我的存在,偷偷摸摸地躲在阴暗的角落里伺机而动——我觉得自己才是虚伪软弱之人。
每一次,我都要提前回到家,躺回床上,假装熟睡。过了一会儿,老陈回来了,又过了一会儿,阿树也回来了。她会去洗个澡,然后开始做早饭。我会假装刚刚醒来,伸个懒腰,去厨房里找她。
我们面对面吃早饭,不发一言。我会随便找个话题,聊几句,甚或开几句玩笑。我们谁也不会提关于老陈的事。我假装和以前一样,该做什么就做什么。只是偶尔,我发现她在盯着我的眼睛看,像是想从中找到什么。我尴尬地笑笑,笑容里有无尽的虚伪。我甚至怀疑阿树早就知道我跟踪她,但她也在假装。
我越知道自己爱她,就越不敢打破现状。每天晚上,我都忍受着幻听的折磨。那声音断断续续,有时我感觉差一点就能听清到底说的是什么了,但还是归于无意义。有好几次,我实在睡不着,半夜起来,站在水族箱前。白鱬缓缓游动。我使劲听,试图听到答案。我有一种执念:只要听懂了那句话,就能找到摆脱当前困境的办法。有好几次,我把手伸入水箱,冒出弄死它的念头,一切就都结束了。可我不敢,同时,我也不想结束。我似乎对这困境上了瘾——比起之前浑浑噩噩地生活,如今反而使我更有种“活着”的强烈感受。
就这样,我们三个人心照不宣地生活着。表面上,和从前没什么区别。
13
那天中午,老陈敲响了我的房门。
“一起吃饭吧,一会儿。”
“哦,好。”我愣了愣。这工夫,老陈已经转过身,后背消失在厨房里。我关上门,叫醒午睡中的阿树。她揉着眼睛,打了一个长长的哈欠。厨房里响起炒菜的声音。
午饭很快就做好了。往客厅里走时,我有点紧张,预感到老陈一定有话对我们说。桌子上摆了三四盘菜,中间的是条炖鱼,因为太大了,被腰斩成两截放入盘中。我觉得客厅里有什么不一样了,但一时反应不过来。直到坐下,我环顾四周,才惊异地发现水族箱里变得空空如也:白鱬没有了,水也消失得干干净净,精致的假山和小亭子不知去向——它恢复成了最纯粹的玻璃器皿的样子。
我的喉头有点发干。
“放生了。”老陈看出了我的心思,立刻解释道,“我要搬走了。”
“搬走?”我的注意力又回到老陈身上。
“房子到期了,我准备搬到另一个地方。”他顿了顿,又补充说,“另一个城市。”
“什么时候?”
“就今晚。行李已经打包好。”
“这么突然……”
老陈笑着点了点头。看得出来,他心情愉悦,有种外出旅行前的欢欣,显得年轻了好几岁。
“吃鱼啊。”老陈招呼我和阿树。合租的这段时间,他极少表现出如此热情的一面。
我夹了块鱼肉,放进碗里,却怎么也吃不下。我盯着鱼肉,心中缠绕的念头越来越清晰。我知道,这可能才是真正的答案:他已等到了那个人。
会是怎样的人呢?我望向阿树。她低垂眼帘,安静地吃鱼,将一根长长的鱼刺小心地从嘴里剔出来。
那顿饭吃得沉闷。回到卧室,我心乱如麻,却又无法向任何人表达。终于,挨过了夏季漫长的白昼,夜幕降临。我借口帮老陈搬行李,跟他到了楼下。搬家公司的车已经等在那里。
我们站在楼门口,一起抽了根烟。小区里一片昏暗。周围活动着下班的人,出来遛弯的老人,还有四处跑动的孩子。更远处,楼房成了漆黑的剪影。我们沉默着,有好几次我都差点按捺不住,想直接问他:你终于等到那个人了吗?可我终究还是什么也没说。
抽完烟,老陈拍了拍我的胳膊,上了车。光线太暗,我看不清他的表情。
看着搬家公司的车缓缓驶离小区大门,我很想冲出去,打辆车跟在后面。这将是我能抓住的最后机会。但我只是站著不动,目送着车子融入夜色。然后,我想,一切都结束了。
我转过身,看到阿树正悄无声息地站在我身后。她心满意足地放下手中的录像机,像是终于完成一件大事,舒服地伸了个懒腰。
14
后来,我再也没有见过老陈。他就这样从我的生活里完全消失了。
老陈离开后又过了两个月,酷夏结束后,我和阿树也结束了这段感情。我们的分手很平静,没有太多纠缠。房租到期,我换了个住处。那个时候我已经找到了工作,每天8点就要出门,晚上10点多才到家,没有过多的精力考虑其他事。
每隔一段时间,我会跟阿树偶尔聊聊天,或者通个电话,说说彼此的近况。分开后,我们变成了很好的朋友,关系似乎比在一起时更亲密了,简直到了无话不谈的地步。她告诉我,她写的剧本入围了荷兰的一个国际影展的创投——“离拿到投资仅一步之遥”。电话里,她就是这么说的。我祝贺了她,期待她早日实现导演的梦想。我随口问道:“你现在在哪儿呢?”
“某个地方。”她故作神秘地说道。说话的口气让我想起老陈。
我们愉快地挂断了电话。我坐在椅子上,为这种关系感到庆幸。我知道,某种魔力消失了。
我的睡眠质量又恢复到以前,几乎未再有过失眠和幻听。周末的晚上,吃过饭,有时我会坐车去那片废墟。真奇怪,它一直就这样矗立着,像是城市里一块醒目的补丁,好像没有人想去管它。我独自走在坑坑洼洼的地面上,围着那栋破楼四处看看,然后点上一根烟。
责任编辑 许泽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