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卓越企业因何卓越?

2022-05-30谷昭逸李侠

民主与科学 2022年5期
关键词:创新奖基础企业

谷昭逸 李侠

未来企业的技术创新能力与国家的基础研究能力与发展趋势密切相关,基础研究的发展方向一定程度上为企业的技术创新指明了方向。小到一个企业,大到一个国家,如果想要有丰富的技术创新成果,就必须要关注基础研究的最新进展。只有基础研究成果丰富的领域,后续的应用研究才能有的放矢,并把上下游的知识链条衔接起来,并最终促成下游创新成果产出的繁荣。

相较于科学领域的重大突破,技术领域的重大创新往往会显得更加困难。科学领域的重大突破往往可以归结于少数几名天才科学家的天赋和个人能力;而技术领域颠覆性创新的实现却受限于上下游产业链以及社会的基础支撑条件的完备程度,仅凭个人能力是无法实现的。比如英国数学家巴贝奇(Charles Babbage,1792—1871年),是著名的计算机科学先驱,他的很多关于计算机的想法后来都被证明是正确的,但是囿于那个时代技术条件的限制,他最终也无法造出自己理念中的计算机。从这个意义上说,颠覆性技术创新的取得是非常艰难的,也是非常稀缺的。个人层面即便创新失败了至少还可以留下技术构想,但技术创新只有实现产业化,才能实现技术效益最大化并真正带来社会的巨大进步,如果说科学领域的重大突破会引发科学革命,那么技术领域的颠覆性创新只有产业化才会引发技术革命,而要实现这一步,最重要的创新载体就是企业或公司。因此,我们想通过分析获得美国国家技术创新奖的企业的类型与特征,尝试揭示卓越企业为何卓越的具有共性的特征。

一、美国国家技术创新奖的缘起与发展

美国国家技术创新奖(National Medal of Technology and Innovation,NMTI)是美国政府为技术成就颁发的最高奖项,与美国国家科学奖(National Medal of Science,NMS)并列为美国在科学技术领域设立的最高级别桂冠,由美国总统亲自向奖项得主颁发奖章。美国国家技术创新奖的得主可以是个人、团队(至多四人)、企业部门或企业,每年的得奖人数并不固定。截至2022年2月,最新的获奖者是由白宫在2015年12月时宣布的8名个人得主。

美国国家技术创新奖的诞生与《史蒂文森·怀德勒技术创新法》以及《拜杜法》的颁布实施有着密不可分的联系。根据两项法案中的相关条款,1985年开始首次颁奖,首届便产生了13名获奖者,包括了乔布斯(Steven P. Jobs)、沃兹尼亚克(Stephen Wozniak)、布鲁克斯(Frederick P. Brooks)等人。2007年时任美国总统的小布什签署了2007年美国“竞争法案”,对“技术创新法案”的第16节进行了修正,正式将该奖章更名为“国家技术创新奖”[1],并沿用至今。1985年至2014年的30年间,美国国家技术与创新奖共产生了229名得主,平均每年会产生8位得主。值得一提的是,1991年共评选出18名获奖者,数量为历届最多。

美国国家技术创新奖的提名评估委员会并非与美国国家科学奖一样设在美国国家科学基金会(NSF)下,而是由美国商务部长任命的一个独立委员会,通过公开、竞争性的征集程序审查和评估所有被提名候选人的成绩。该委员会的成员通常都是首席执行官、国家技术创新獎的往届得主和大学校长等,委员会成员来源的多样性一定程度上保证了评选的公平与公正。委员会最终向商务部长提出最佳的奖项候选人的建议,商务部长进而向总统提出最终选择的建议。

二、美国获奖企业的类型与特征

美国国家技术创新奖自颁发伊始已产生了229名获奖对象,其中包括了23家获奖企业(不包含重复获奖及企业下属部门的获奖情况),占总获奖数的10.04%。抛开个人获奖不谈,我们想知道这些企业凭借什么成就而获奖,它们又有哪些特点,为此,笔者针对这23家获奖企业以及它们的获奖理由进行了梳理,具体见表1。

通过表1梳理,不难看出获奖企业几乎都是公众耳熟能详的知名企业,如IBM、强生、3M、摩托罗拉、洛克希德马丁、eBay等。在这23家获奖企业中,仅有作为世界信息技术领域的开创者和领导者的国际商业机器公司(IBM)在2000年和2008年两次获奖,而两次获奖理由分别是因为其出色的硬件技术和软件技术,可见在21世纪的最初十年间IBM在信息技术领域的领先地位。

从官方对这些获奖企业给出的颁奖词中,可以发现美国评选机构以及社会对于卓越企业的判别标准。这些颁奖词中频繁出现的关键词主要有以下两类:

首先,标志技术领先性的词汇。如“leadership”(领导地位)、“leader”(领导)、“pioneering”(开拓性的)、“largest”(最大的)、“most successful”(最成功的)等词语或短语在获奖理由中高频出现,表明这些获奖企业至少在其行业处于翘楚地位,更有可能是全球范围内的佼佼者,极具影响力。正如唯一两次得奖的国际商业机器公司(IBM)就是全球最大的信息技术和业务解决方案公司,拥有世界上数量最多的发明专利,并且曾在20世纪70—80年代市场占有率高达60%以上,毫无疑问是IT行业的龙头,美国政府甚至还花费了近16年的时间针对IBM垄断行为提起诉讼。杜邦公司作为第一个获得国家技术创新奖的企业同样是化工领域的佼佼者,杜邦公司研制的凯夫拉(Kevlar)和诺梅克斯(Nomex)材质为大量在高危场所工作的人群提供了安全防护,杜邦公司出产的特氟龙涂层(Teflon)是当今世界上耐腐蚀性能最好的材料之一,被广泛运用于从家用锅具到航天器涂层的众多领域。洛克希德·马丁公司的臭鼬工厂则几乎是全世界军用飞机生产商的行业标杆,它生产制造的C-130运输机、F-16战斗机、F-22战斗机、F-35战斗机为美国赢得了空中军事霸主地位。像安进公司、健赞公司等生物制药公司也都高居全球最成功生物制药企业榜单的前几名。至于3M、宝洁、强生等企业几乎融入了我们的日常生活中,随处可见它们的身影。

其次,标志改变国家实力的词汇。如“strengthened America‘s global competitiveness”(增强了美国的全球竞争力)、“benefited humankind”(造福人类)、“increased the productivity of U.S. ”(提高美国的生产率)、“changed the landscape of U.S. war”(改变了美国战争的格局)等短语也在获奖理由中频繁出现,表明获奖企业并不仅仅依靠技术创新垄断市场、进而取得巨大的商业成功而获奖,还因为这些技术创新成果对美国国家竞争力和全人类福祉做出了巨大的贡献,产生了强烈的正向社会效应。讯宝科技公司在全球范围内大力普及的激光条码扫码器大大提升了商务处理速度,也为线下零售业提供了极大的便利,加速了全球物联网的形成。环球油品公司针对石油精炼过程和催化剂的创新不仅提高了石油的品质和燃烧效率,同时也考虑到了石油燃烧后的碳排放问题,同时在吸附剂、催化剂上做出了多项技术革新,为环保事业做出贡献。帕卡公司基于空气动力学研发出的轻质卡车在降低运输成本的同时,还大幅提高了货物运输的效率,加快了美国各个地区的物资流通,促进了美国本土的物联网建设。基因探针公司的技术创新成果帮助医疗机构可以快速检测西尼罗河病毒以及在输血前快速识别捐赠者血液中是否携带HIV病毒和丙肝病毒,降低了因输血导致的传染病传播,大大提升了世界范围内血制品安全。

另外,卓越企业都坚持长期价值主义。例如,洛克希德·马丁公司长达65年为美国政府开发尖端飞机,环球油品公司85年来始终是石油精炼和石油化工行业持续的技术创新领导者,等等。正如管理学家汤姆·彼得斯所言:“多元化经营通常会稀释价值观……只有坚持本业,就能够凌驾于其他业者之上……企业扩充后,越坚守核心技能,绩效越喜人。”[2]

三、基础研究的前导作用对于技术创新的影响

通过对这23家企业进行分类,共分为三大类:复合型制造类、生物制药类以及现代科技类,再根据它们的主营业务进一步划分十一小类。具体见表2。

经过表2的整理,可以清晰发现这23家获奖企业的行业分布。其中,复合型制造类中有9家企业获奖,占总数的39%,分布在6个行业小类中。生物制药类和现代科技类都有7家行业得奖,分别分布2个和3个行业小类中。至此可以看出,虽然复合型制造类中得奖企业最多,但它们的分布较为分散,呈现的是一种零散的多点开花的态势;而生物制药类和现代科技类中的企业行业就较为集中,表明这两大类才是当今技术创新的主阵地。不难发现,这两大类技术创新型企业的成果都与基础研究的发展趋势有着密不可分的关系。

20世纪下半叶到21世纪初期被普遍认为是生物科技和信息技术高速发展的时代,出现了众多具有划代意义的科学突破。1953年沃森和克里克提出了DNA分子双螺旋结构,标志着分子生物学的开端,生物学由此进入了一个新的发展阶段,基因工程也逐渐成为科学实验室的热门研究方向。而像安进公司的促红细胞生长素、渤健公司研发出的第一个使用重组DNA技术的乙型肝炎疫苗以及健赞公司为戈谢病研制的药物思而赞(Cerezyme),[3]都是建立在对于DNA和遗传基因的全新认识上。在信息科技领域,肖克莱、巴丁和布拉顿发明的晶体三极管、基尔比提出的集成电路方法包括帕金基于巨磁电阻效应发明的硬盘驱动器,都为电子计算机的发展提供了理论基础[4],这些基础研究成就使得电子计算机在体积不断缩小的同时,运算能力却大幅度提高。高登·摩尔(Gordon E. Moore)曾提出一个定律:当价格不变时,集成电路上可容纳的元器件的数目,每隔18—24个月便会增加一倍,性能也将提升一倍。这就是著名的摩尔定律。

由此,可以大胆推测:未来企业的技术创新能力与国家的基础研究能力和发展趋势密切相关,基础研究的发展方向一定程度上为企业的技术创新指明了方向。小到一个企业,大到一个国家,如果想要有丰富的技术创新成果,就必须要关注基础研究的最新进展。只有基础研究成果丰富的领域,后续的应用研究才能有的放矢,并把上下游的知识链条衔接起来,最终促成下游创新成果产出的繁荣。

四、区位优势对企業创新的影响

创新历来是昂贵的,也是稀缺的,它们对环境条件要求很苛刻,为此我们看一下这些企业所处的整体社会环境,并由此检验环境与创新之间的关系。文中所列这23家获奖企业总部或创立时所在的州的分布,可以很好地满足我们的预设,这些企业的地理分布信息见表3。

根据表3可以看出获奖企业大部分都集中在了加州、纽约州和马萨诸塞州,分别有5家、4家和3家企业得奖。新泽西州和伊利诺伊州各有2家得奖企业,剩余的得奖企业分布在7个州内。从地理分布上可以看出,位于沿海地区的8个州拥有18家获奖企业,占总数78%;而剩下的4个不靠海的州也都位于美国五大湖地区。通常情况下,沿海和沿湖地区的社会基础支撑条件(社会环境)都比较好,其科技创新能力也是高于大部分内陆地区,这已经成为创新空间分布的经典规律。世界各地的经验无一不在证明这个规律。究其原因,无非在于这些地区的社会基础支撑条件相对比较完善,具体而言,“我们把支持创新的社会基础条件分为五大类:分别是制度性基础条件、经济性基础条件、人力资源基础条件、文化基础条件与舆论基础条件。前三项基础条件也被称作支撑创新的硬性基础条件,后两项被称作支撑创新的软性基础条件。硬性基础条件的最大特点就是对创新行为具有高度的敏感性,而软性基础条件相对来说则不敏感,但影响持久。”[5]

进一步聚焦于马萨诸塞州、纽约州和加州的获奖企业情况,可以发现这些企业大多属于现代科技行业和生物制药行业。在大科学的时代背景下,这两个行业的发展存在着一些共性,一是需要大量的资金投入,二是高度依赖于科研成果和大量的技术性人才的存在。上述三个州完全符合上述两个条件。作为美国经济最发达的地区,马萨诸塞州、纽约州和加州拥有美国顶级的教育和科研资源,拥有大量的世界顶尖名校和先进实验室。马萨诸塞州拥有麻省理工学院、哈佛大学、波士顿大学等,纽约州和加州也拥有哥伦比亚大学、纽约大学、康奈尔大学、斯坦福大学、加州大学伯克利分校等。一旦这些学校(知识与人才)与这些企业(资金)达成了共识或合作,企业不仅可以源源不断地吸收这些高校毕业的尖端科研人才,还有最前沿的知识,这就大大增强了企业的创新能力,还能通过完善的产学研成果转化路径,快速将实验室中的成果进行大规模产业化,抢占市场。这个现象我们称作企业的“创新增强”现象。硅谷神话的基础就在于高校与企业之间实现了双向增强。

五、对我国的启示和建议

早在2016年时,中国的企业R&D投入就已经超越美国,位居世界第一[6]。截至2020年末的统计数据显示,企业R&D经费支出为18673.8亿元,比上年增长10.4%,占总R&D支出比例的76.6%[7]。但是在最新的技术领域如星链技术、芯片技术、元宇宙、石墨烯等领域,我国企业的总体表现远不如西方发达国家,其中一个很重要的原因就在于,我国在基础研究领域的投入长期不足,导致前端知识库存与供给严重不足,从而无法为知识链下游提供有效的支持。诚然,基础研究是一种高投入、高风险的活动,具有较高的不确定性,即便企业确实在某一领域的基础研究上取得了成功,要最终将其产业化和大规模生产仍然需要大把的时间和金钱投入[8]。现在的悖论是:大企业有能力从事基础研究,但通常这类龙头企业由于自身的垄断地位轻松获取垄断利润,而无意去从事基础研究与创新;而对中小型企业而言,有强烈创新的热情,但缺少创新的实力,尤其是在资本市场不健全的情况下,创新与基础研究在大-小企业之间出现了断裂,这就是中国企业创新乏力从而无法卓越的内在原因。

抛开企业微观层面的运营理念不谈,成为卓越企业对于社会环境的要求也很高,除了上面提到的社会基础支撑条件的要求外,还对社会的制度安排高度敏感,按照美国创新专家亨利·埃茨科威兹的观点:在国家干预主义的架构下“政府是社会的主导机构,产业和大学基本上是政府的下属部分。”[9]在这种社会架构下,企业的活力不强、创新积极性也不高。相反,在以美国为代表的自由放任主义模式下,企业成为真正的创新主体,创新的动力与资源的配置效率都比前者高,因而这种环境更容易造就卓越企业,而且大多中小企业更是有优异的表现,美国国家科学基金会的研究显示:小型企业的新产品数量,以投入研发经费的每1美元来看,是中型企业的4倍,约为大型企业的24倍。因此,自由放任主义模式更适合激活創新,并造就有伟大潜力的小企业或独角兽企业。正如经济学家伯顿·克莱因的研究所揭示的:“产业界的重大创新几乎都不是大公司完成的。”[10]从这个意义上说,中国应该加快完善社会主义市场经济体制,给企业更大的自由发展空间,假以时日,中国也会造就出无数引领社会发展的卓越企业。

注释:

[1]https://www.uspto.gov/learning-and-resources/ip-programs-and-awards/national-medal-technology-and-innovation-nmti.

[2][10]汤姆·彼得斯、罗伯特·沃特曼:《追求卓越》,胡玮珊译,北京:中信出版社,2020年版,第218、147页。

[3]李天柱、银路、程跃:《美国生物制药企业的发展路径研究及其启示》,《中国软科学》,2010年第5期,第136-142页、第181页。

[4]刘亚俊:《微电子技术发展历程——从基础研究到产业化》,《物理与工程》,2008年第6期,第37-41页。

[5]李侠:《创新能力与社会基础条件的测评》,《科学与管理》,2012年第3期。

[6]华东师范大学全球创新与发展研究院编著:《中美科技竞争力评估报告 2019》,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2019年5月版。

[7]http://www.stats.gov.cn/tjsj/tjgb/rdpcgb/qgkjjftrtjgb/202109/t20210922_1822388.html.

[8]朱承亮,王珺:《中国企业研发经费投入现状及国际比较》,《技术经济》,2022年第1期,第24-32页。

[9]亨利·埃茨科威兹:《三螺旋》,周春彦译,北京:东方出版社,2005年4月版。

(谷昭逸为上海交通大学科学史与科学文化研究院硕士研究生,李侠为上海交通大学科学史与科学文化研究院教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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