戏剧史上的胡适和梅兰芳
2022-05-30张耀杰
张耀杰
胡适和梅兰芳,一个是在新文化运动中大力提倡戏剧改良的文化先驱,一个是致力于整理发掘传统戏曲文化的演艺大师。两个人强强联手的精诚合作,不仅改良提升了传统京剧的文本格调和演艺水准,而且推动了梅兰芳赴美、赴苏的戏剧外交,为中国戏剧艺术在世界舞台争取到一席之地,也为中国戏剧史谱写出一段经典佳话。
胡适的戏剧改良观
1909年11月13日,上海中国新公学回归合并于此前因为学潮而一度脱离的母校中国公学,在新公学里既是学生又是教员的胡适和其他一些同学不甘心认输屈从,只好流落社会另谋出路。用胡适的话说:“在那个忧愁烦闷的时候,又遇到一班浪漫的朋友,我就跟着他们堕落了。”
所谓“浪漫的朋友”,指的是中国新公学的德国教员何德梅,从日本留学归来的革命党成员林君墨(恕)、但怒刚(懋辛)、唐桂梁(蟒),以及贾徵(剑龙)、吴恂昌(仲实)等人。所谓“堕落”,就是“赌博到‘吃馆子为止,逛窑子到吃‘镶边的花酒或打一场合股份的牌为止。有时候,我们也同去看戏。林君墨和唐桂梁请了一位小喜禄来教我们唱戏,同学之中有欧阳予倩,后来成了中国戏剧界的名人。我最不行,一句也学不会,不上两天我就不学了。”
小喜禄本名陈祥云,是春贵部的主要演员。胡适在日记中记录了他当时与小喜禄等人的密切交往。譬如1910年1月26日,胡适和吴仲实、贾剑龙等人前往春贵部观剧,称赞演员贵俊卿、小喜禄在《汾河湾》中的演出“神情佳绝”。
胡适早年虽然没有学戏的天赋和耐心,却是喜欢观赏戏剧演出的。《新青年》时代的胡适和他的多数学生一样,是京调戏演员梅兰芳的热心观众。他在北大讲授的《中国古代哲学史大纲》,反复把梅兰芳当作例证来解释哲学名词。
1918年6月出版的《新青年》4卷6号即“易卜生号”是由胡适负责编辑的,他在长篇主旨论文《易卜生主义》中较为全面地介绍了易卜生的戏剧作品和艺术追求。“易卜生主义”是英国戏剧家萧伯纳于1891年率先提出的一个概念,到了胡适的《易卜生主义》中才被确立为用通俗易懂、生动活泼的大白话来表现社会问题,并且致力于以人为本的“充分世界化”的“健全的个人主义”的人物塑造的戏剧创作本体论;以及立异创新、求同存异、改革开放的戏剧文化发展观。
由胡适负责编辑的《新青年》5卷4号即“戏剧改良号”中,第一篇主旨论文是他本人的《文学进化观念与戏剧改良》,其中的主要观点是通过舍弃非戏剧性的“本可废去,总没废去”的“遗形物”的变革改良,把传统戏曲提升为像“西洋的戏剧”那样的“纯粹戏剧”;也就是他在《易卜生主义》中所提倡的用通俗易懂、生动活泼的大白话来表现社会问题,并且致力于以人为本的“充分世界化”的“健全的个人主义”的人物塑造的写实主义白话戏剧。
同一期“戏剧改良号”中另有傅斯年的万字长文《戏剧改良各面观》,是把梅兰芳当作戏剧改良的实践者来加以正面介绍的:“我有一天在三庆园听梅兰芳的《一缕麻》几乎挤坏了,出来见大栅栏一带,人山人海,交通断绝了,便高兴的了不得。觉得社会上欢迎‘过渡戏,确是戏剧改良的动机;在现在新戏没有发展的时候,这样‘过渡戏,也算慰情聊胜无了。既然社会上欢迎‘过渡戏比旧戏更很,就可凭这一线生机,去改良戏剧了。”
傅斯年和胡适的戏剧观念高度一致,用胡适的话说:“傅斯年君做了一篇一万多字的《戏剧改良各面观》,把我想要说的话都说了,而且说得非常明白痛快……”
现实生活中的梅兰芳依据国内及国外戏剧文化市场的需求和他自己的实际情况,在李释戡、齐如山、吴震修等“梅党”成员以及日本“戏通”记者辻听花、村田孜郎、波多野乾一等人的建议和协助下,自1918年2月2日在北京吉祥戏院演完《童女斩蛇》之后,决定放弃排演时装新戏而专心致志地在整理国故的古装新戏方面开拓创新。也就是从古典的昆曲剧目、文学作品、宗教壁画中发掘汲取优质资源,提高唱、念、做、打的艺术水准,以细腻传神的表演打磨《玉簪记》《琴挑》《御碑亭》等传统剧目;同时引进现代剧场的服装、布景、灯光、舞台装置等方面的现代性元素。梅兰芳这种扬长避短的戏剧改良,虽然和胡适、傅斯年提倡的易卜生式的寫实主义白话戏剧存在差距,却是胡适在《新思潮的意义》一文中为新文化运动所规划的充分世界化的既立异创新又求同存异、既切实可行又环环相扣的总体纲领——“研究问题。输入学理。整理国故。再造文明。”——当中必不可少的重要环节和组成部分。这也是胡适随后几年逐渐欣赏并且支持梅兰芳演剧事业的主要依据。
胡适和梅兰芳的前期交往
随着知名度的逐步攀升,胡适和小他3岁的梅兰芳各自成为举世注目的文化名人,梅兰芳的戏剧演出更是北京城区的一种文化景观。在这种情况下,两个人之间难免会有所交集。
胡适日记当中最早出现“梅兰芳”的名字,是1928年12月16日:“梅兰芳来谈,三年不见他,稍见老了。”
三年前的1925年3月22日,上海《申报》报道说,任教于日本早稻田大学的美国戏剧学教授班托克(Raymond Bantock),到北京大学演讲“欧美近代剧场问题”。梅兰芳身边的“梅党”成员李宣倜、吴震修、齐如山等人专门组织茶会,邀请班托克和北大教授胡适、张歆海、丁西林、陈通伯等人与梅兰芳见面,围绕着“选举戏曲、审查脚本、改良服装、斟酌音乐、挑选配角、编脚本提要”几个方面研究梅兰芳的“国际的献技问题”和“中国剧之艺术化问题”;以便在国际化的文化交流中“显吾国之长,而又惬外人之心理”。
关于此事,《上海夜报》另有报道:“克几梅郎东归后,驻京一班欧美文学家、戏剧家即有聘之西行献技之意。但酝酿多时,直至上星期二日,始发起茶会,向梅作一度讨论,谁意适中梅意,即刻表决。闻梅现已选出生平最精彩之杰作数十出,如《葬花》《打渔杀家》《醉酒》《木兰从军》《一缕麻》《霸王别姬》《洛神》及新排之《花蕊夫人》等等。自上星期六起,先在北京开明试演,并决定每夕准演两出,以便早日预备停妥,定期登程。夫梅此举,殊属国际的献技问题,以我国艺术,公之欧美诸邦,亦我国国家之光荣也。”
1961年4月23日,胡颂平记录了胡适关于梅兰芳的一段回忆:“当年梅兰芳要到美国表演之前,他每晚很卖气力的唱两出戏,招待我们几个人去听,给他选戏。那时一连看了好多夜。梅兰芳卸装之后,很谦虚,也很可爱。”
這里所说的“梅兰芳要到美国表演之前”,指的就是1925年的3至4月。“我们几个人”就是美国戏剧学教授班托克和北大教授胡适、张歆海、丁西林、陈通伯等人。除了这段时间,找不到胡适等人集中观看梅兰芳演出并且“给他选戏”的可靠记录。
胡适助力梅兰芳赴美
1928年1月,从哥伦比亚大学博士毕业入职华美协进社的孟治乘飞机回国,在北平与梅兰芳、张彭春、齐如山会面,初步商定由华美协进社邀请并承办梅兰芳赴美演出的相关事宜。孟治在1981年出版的英文回忆录《六十年之追求》中介绍说,华美协进社邀请梅兰芳赴美是基于张彭春的建议。当时的百老汇和梅兰芳互相之间毫不了解,只有张彭春既了解百老汇又了解梅兰芳。张彭春相信美国观众能够接受熔歌、舞、剧于一炉的中国京剧艺术,中国文化和西方文化能够互相补充。“他向梅(兰芳)和齐(如山)建议由华美协进社主办访美演出。”
1928年12月16日,正在上海演出的梅兰芳之所以登门拜访胡适,是因为赴美演出需要胡适提供强有力的支持和帮助。梅兰芳在随后的一封没有落款日期的书信中写道:“适之先生左右,前日晤聆大教钦感无量,澜新排之《太真外传》不久即将出演,剧中情节拟用英日文字分加紧译出,俾外人易于了解。兹奉上简单说明,拜求先生设法饬译,早日赐下,以便付刊。”
梅兰芳,名澜,字畹华 ,兰芳是他的艺名。胡适有没有为梅兰芳翻译《长生殿》的英文译名和简单剧情,现在已经不得而知。但是,他却花费更多的心思用英文为华美协进社专门印制的宣传册写作了序言导语性质的介绍文章《梅兰芳与中国戏剧》(Mei Lan-Fang and the Chinese Drama);其中延续并且矫正完善了自己关于戏剧改良的立异创新、求同存异的基本观点:“当今世界上哪里也看不到今日中国舞台上那样生动地展现戏剧艺术缓慢进化过程中所留存下来的那些废除不了的遗迹。你会在那里看到种种历史上的遗形物都以完美的艺术形式给保存并贯彻了下来。”
具体到梅兰芳的戏剧改良和戏剧演出,胡适介绍说:“梅兰芳先生是一位受过中国旧剧最彻底训练的艺术家。在他众多的剧目中,戏剧研究者发现前三四个世纪的中国戏剧史由一种非凡的艺术才能给呈现在面前,连那些最严厉的、持非正统观的评论家也对这种艺术才能赞叹不已而心悦诚服。”
谈到梅兰芳的访美演出在国际文化交流方面的重要意义,胡适表示说:“梅兰芳先生是个勤奋好学的学生,一向显示要学习的强烈愿望。……他和他的朋友们为这次访问演出所准备的许多中国戏剧图表和其他解释性资料,对研究世界戏剧艺术史发展的人士来说,无疑具有极大的价值。”
华美协进社成立于1926年5月25日,原始发起人是哥伦比亚大学的教育学教授保罗·孟禄(Paul Monroe)和他的中国学生郭秉文。杜威、胡适、张伯苓、张彭春、梅贻琦等人,都是华美协进社的主要成员。经过华美协进社成员孟治、张彭春等人的紧张运作,梅兰芳一行21人于1930年1月18日从上海乘船赴美,20日途经日本神户时,梅兰芳给胡适写了一封感谢信:
“适之先生,在上海,许多事情蒙您指教,心上非常感激!濒行,又劳您亲自到船上来送,更加使我惭感俱深!海上很平稳,今天午后三时,安抵神户了,当即换乘火车赴东京,大约二十三,由横滨上船直放美洲了。晓得您一定关怀,所以略此奉闻,并谢谢您的厚意!”
梅兰芳这次赴美演出历时五个多月,先后在西雅图、芝加哥、华盛顿、纽约、旧金山、洛杉矶、圣地亚哥、檀香山等地隆重演出,受到美国观众和社会各界的广泛欢迎,美国波摩拿学院和南加利福尼亚大学,分别授予梅兰芳文学荣誉博士学位。1930年7月18日,梅氏一行载誉回国,又受到上海各界的热烈欢迎。
7月19日,上海各界于大华饭店举行欢迎会,中外来宾200余人到场,胡适在欢迎会上致辞说:“梅氏游美之成功,固不必言,其尤为重要者,则梅氏介绍中国戏剧于外人之前,使知中国京剧之真相而免模糊之揣想。梅氏启行之前,同人等预料其成功可待,今则果然耳,亦足见梅氏之艺术造就,自有过人之处。”
7月25日,梅兰芳登门致谢,胡适在日记中写道:“梅兰芳先生来谈在美洲的情形,并谈到欧洲去的计划。我劝他请张彭春先生顺路往欧洲走一趟,作一个通盘计划,然后决定。”
梅兰芳的美国之行,履行了文化使者的外交使命,加深了中美两国人民的相互理解,提高了中国戏剧在国际上的地位和梅兰芳本人的国际知名度,也强化了他和胡适之间的公私友谊。
胡适支持梅兰芳访苏
1934年3月31日,中国驻俄使馆向南京外交部发出电报:“苏俄对外文艺协会,闻梅兰芳赴欧表演消息,迭向本馆表示欢迎,极盼顺道过俄,一现色相。”
梅兰芳得到消息后,从上海给胡适写了一封征求指导意见的书信,其中写道:“苏俄这次是先来好些电报,由国家戏剧协会接洽一切,依照工程师待遇,我已经答应他们了。……我希望前往的第一希望是想得到您一篇对我此次出国的见解。我终以为,上次美国有若干成功实是由于您的一篇文章的指导和引起美人的兴趣。”
胡适收信后,并没有像梅兰芳赴美演出前那样专门写作指导性文章,而是在落款时间为1934年11月26日的书信中,向梅兰芳、冯幼伟通报了推荐余上沅给赴苏演出总指导张彭春(仲述)充当副手的相关情况。1934年12月31日早晨,胡适为赴香港大学接受名誉博士学位而乘坐火车抵达上海。当天上午,“冯幼伟来,谈梅畹华出国的事。……到国际大饭店吃饭……今天吃饭的有张仲述、余上沅、畹华、幼伟及新六。”当天晚上,“到沈昆山兄家,畹华与幼伟借此处请客”。
张彭春(仲述)、余上沅是梅兰芳(畹华)赴苏演出的正副指导,银行家冯幼伟(耿光)、徐新六和英美烟草公司总经理沈昆山是梅兰芳演剧事业的主要赞助人。这天晚上的宴会,标志着梅兰芳赴苏演出的准备工作已经基本就绪。
1935年2月21日下午两点,梅兰芳一行从上海登上苏联特派海轮“北方号”,经过20多天的旅途由海參崴转陆路于3月12日抵达莫斯科,正式开启在莫斯科和列宁格勒两地的访问演出。苏联方面为了文化外交的宣传需要,专门成立了“招待梅兰芳委员会”,由苏联对外文化协会会长А.Я.阿罗谢夫(А.Я. Аросев)任主席,第一艺术剧院院长斯坦尼斯拉夫斯基、丹钦科剧院院长丹钦科、梅耶荷德剧院院长梅耶荷德、卡美尔剧院院长А.Я.塔伊罗夫(А.Я.Таиров)、电影导演家爱森斯坦、国家乐剧协会会长Я.С. 哈涅茨基(Я.С.Ханецкий)、剧作家С.М.特列季亚科夫(С.М.Третьяков)、外交人民委员会东方司帮办包乐卫担任委员。中方则由颜惠庆担任主席,吴南如、戈公振等负责接洽事宜。在苏联方面的大力宣传和中国方面的积极配合下,梅兰芳赴苏演出获得预期效果,梅兰芳戏剧表演体系从此与斯坦尼斯拉夫斯基体系、布莱希特体系并称为世界三大戏剧表演体系。
事实上,戏剧艺术的主要价值并不在于所谓的表演体系,而在于贴近并且引领现实生活的思想内涵和深度思考。梅兰芳戏剧表演体系在人类戏剧史上自有其不可替代的历史地位,梅兰芳戏剧严重脱离社会现实,程式化的形式美感远远大于其思想内涵的艺术局限性,也是毋庸讳言的一大短板。相对而言,胡适在《新青年》时代所提倡的用通俗易懂、生动活泼的大白话来表现社会问题,并且致力于以人为本的“充分世界化”的“健全的个人主义”的人物塑造的戏剧艺术本体论,以及立异创新、求同存异、改革开放的戏剧文化发展观,反而具有更加深远的现实和历史意义。
1936年7月14日,胡适乘船赴美国参加太平洋理事会,他在日记又一次提到梅兰芳即梅畹华:“今晨两点上船。送行者梅畹华特别赶来,最可感谢。”
“梅兰芳”的名字最后一次出现在胡适日记中,是在抗战全面爆发前的1937年5月5日:“早七点到上海,住国际饭店908。吴经熊来谈,梅畹华来谈,陈宗山来谈。”
1961年8月8日,梅兰芳在北京去世。8月9日,胡颂平在《胡适之先生晚年谈话录》中记录了胡适的一段话:“我们是根据日本的电讯,日本是从大陆收到的消息。只说梅兰芳在苏俄演戏的历史,不曾提他在美国献艺的经过。”
半年后的1962年2月24日,胡适在台北因病去世。回顾历史,值得后人借鉴传承的,首先是前辈大师胡适和梅兰芳虚心学习中外优秀文化的充分世界化的开放心态和宽容格局,其次才是他们在戏剧改良和戏剧外交方面精诚合作的文化成果。
(作者为中国艺术研究院研究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