寻找题画诗里的郑板桥
2022-05-30刘悦蕾
刘悦蕾
文人画是诗、书、画三者结合的艺术,从北宋发端,经元明两朝不断发展、兴盛,到清代已十分成熟。“扬州八怪”在前人的基础上,又作了大胆的探索和创新,其中影响力最大的是郑板桥。清代张维屏在《松轩随笔》中称赞郑板桥“有三绝,曰画、曰诗、曰书。三绝之中又有三真,曰真气、曰真意、曰真趣”。他喜欢在画上题诗作跋,许多艺术观点、习作心得以及对民生时事的感慨,在他的题画诗中都展现出来。
千秋不变真性情
郑板桥画的最多的是竹、石、兰,在一首题画诗中他将自己与这三者并列在一起:“四时不谢之兰,百节长青之竹,万古不败之石,千秋不变之人。”我们能体会出他想言明的坚守。然此三者,他尤独爱竹,他在《丛竹图》的题画跋中写道:
今年七十有一,不学他技,不宗一家,学之五十年不辍,亦非首而已也。
在文人画兴盛之后,竹子被后天赋予的涵义与他的心意相通,他则将喜怒哀乐、气节风骨借着画与诗抒发出来。画竹如画己,写竹如写己,50年,如果不是发自内心的认同,何以能坚持这么长时间。在此中间,我们又能体会得到他顶天立地的浩然之气,“咬定青山不放松,立根原在破岩中。千磨万击还坚劲,任而东西南北风。”“石竹幽兰合一家,乾坤正气此间赊。任渠风霜连冰冻,苍翠何曾减一些。”诗中,他借竹石兰生发的艺术气象来抒发风神豪迈、气节昂扬的人格理想。
郑板桥敢于在诗句中真实地展现自我,真实地反映社会。他遭弹劾辞官之后,继续以卖画为生,生活拮据,在一幅墨竹图上题诗描述了自己的生活状况:“官罢囊空两袖寒,聊凭卖画佐朝餐。最惭吴隐奁钱薄,赠尔春风几笔兰。”生活虽然捉襟见肘,却也坦然面对,诗句平淡朴实,丝毫读不出焦虑和不忿,还有一丝丝幽默,与陶渊明那首《乞食》颇有异曲同工之妙。
现实的生活虽然充满了坎坷,但郑板桥却能在生活的小事中找到乐趣。他借着竹子,从小视角,把许多生活中的场景描写得生动鲜活。“笋莱沿江二月新,家家厨爨剥笋筠。此身愿劈千丝篾,织就湘帘护美人。”江南二月,春笋收获的季节,家家都在忙着剥笋入菜,此时诗人却替竹笋吐露了一下心声——不愿被早早挖掉,想将来长成高大挺拔的竹竿,再做成竹帘守护佳人岂不是更好。“竹里秋风应更多,打窗敲户影婆娑。老夫不肯删除去,留与三更警睡魔。”秋风将竹枝吹打在窗户上,明明是惊扰了睡梦,诗人却不愿将竹枝移开,倒欣赏起窗景来,是不是意境独具?生活固然清苦,但苦中有乐,这何尝不是他积极的人生态度的一种映射呢。
郑板桥数十载以画为乐,题材多为竹石兰,不免形制雷同,画面构图形似者颇多,然题画诗跋内容各异,使得每幅画的意义千差万别。他将自己的观点、思想通过讽喻、喻示、叙述和说理等手法写于画上,当人们细细品读之,被带入各种意境之中时,那些画仿佛成了记录他人生意向的笺纸。“诗是有声画,画是无声诗。”如果画面的内容不足以表达作者的所思所想,那就用诗歌来补充吧。
心灵深处的简与淡
“四十年来画竹枝,日间挥写夜间思。冗繁削尽留清瘦,画到生时是熟时。”郑板桥画了几十年竹子,到了晚年,渐渐悟出从简的道理。在他的画里,多是几根竹竿、一块石头,再加几株兰草的简单构图,少有其他繁琐的点缀修饰,真可谓能简则简。
郑板桥在画作诗跋中记录了很多创作历程的发展变化和心得:
始余画竹,能少而不能多,既而能多矣,又不能少。此层功力最为难也。近六十外,始知减枝减叶之法,苏季子曰:简练以揣摩,文章绘事,岂有二道!此幅似得简字诀。
他在刚开始画竹的时候,只能画得比较少,不能画得太多,等到可以画多时,又没办法画少了。他认为由多到少是最难的,一直到60岁的時候才明白如何把枝叶减少的方法,还引用了苏秦的话,在写文章和画画两件事上,简练的方法是一样的。“减之又减无多叶,添又加添著几枝。”即使是添了又添,也只有那么几枝竹竿,舒朗的枝叶展现的是竹子的清雅,映衬的是作者超脱于世间纷扰的淡泊。
很多人作画,总是想把画面布置得满满当当;很多人写文章,总是觉得有很多意思想要表达,总是怕自己没说清楚。其实,无论是文章书画,还是为人处世,都是做加法容易做减法难。郑板桥在绘画中简练风格的逐渐形成,是受了道家思想的影响。《道德经》中有三宝:“一曰慈,二曰简,三曰不敢为天下先。”简练、简洁、简朴,是一种绘画风格,更是一种生命态度,只有悟到此处的画家,才能发乎于心,行诸于笔,在宣纸上表现出来。
郑板桥的简是从心而简,在他心中,任何事物都可以是简单的。“茅屋一间,天井一方,修竹数竿,小石一块,便尔成局,亦复可以烹茶,可以留客也。月中有清影,夜中有风声,只要闲心消受耳。”他把中国古典园林的造景艺术也简化到了极致,亭台楼榭不多,化作一间茅屋,小桥流水太繁,不如天井一方,花草树木芜杂,岂与修竹媲美。置一块方石为桌,可饮酒,可烹茶,可待客,亦可独享。在自己的一方小天地中观月、听风,难道不是道家坐忘之境岂非易得乎?
在从简意识的作用下,郑板桥的画风逐渐向平淡冷逸的方向转变,他的学习对象就包括倪瓒和石涛这两位出世的高手。他在一首题画诗中写到向倪瓒学习画石头的心得:“欲学云林画石头,愧他笔墨太轻柔。而今老去心知意,只向精神淡处求。”虽然从表面上看,说的是学习画石头的笔法和墨法,实际是在表述他在逐渐领悟倪瓒的思想境界。
倪瓒作画惜墨如金,喜欢用枯墨渴笔,总是把笔中的水分舔干再画。他画石头时,几乎不用湿笔渲染,石头的线条也不是一根一根的那么明晰,显得十分生涩,干燥又坚硬,因而看上去很干净。画面那种淡淡的感觉,确实是他之前的画家没有表现过的,却让后人效仿。
郑板桥在刚向倪瓒学习时,并不能领悟画面为何将画得这么淡,甚至觉得笔画过于轻柔了,缺少刚毅的气质,其实那时他还没有体会到寡淡的墨色所表现出来的冷逸、孤傲的气象。当他经历了诸多人生变故,心态发生改变,出世的感觉逐渐占了上风之后,从更高的层次再去感受倪瓒画,才明白淡墨的高古之韵,才体会出笔法中传递出的精神高度。
倪瓒也有一首《跋画竹》:
似中每爱余画竹。余知竹,聊以写胸中逸气耳,岂复较其似与非,叶之繁与疏,枝之斜与直哉?
倪瓒画竹,并不为画竹,而是为了抒发胸中的逸气,所以并不在乎竹子画得是不是像,随心所欲率性而为。
郑板桥在另一首题画诗中写了向石涛学画竹子的情况:
画竹曾经学石涛,近来老笔转萧萧。
无多竹叶无多干,自有清风纸上飘。
石涛作为一个天然就是出世之人的画僧,绘画手法自然成为了郑板桥临习的对象。在删繁就简当中,旷达洒脱之意也就学到手了。由于隐逸思想逐渐占据主导地位,晚年的作品,简淡的风格逐渐凸显出来,这首诗就将其思想的转变与画法的统一写就出来。60岁之后的画作中,竹竿越来越瘦硬,石头的笔法更多的使用书法中的飞白,淡墨渴笔的情况增加了很多。
简约、淡泊是一种独特的人生态度和诗性情怀,《庄子·刻意》说:“淡然无极而众美从之。”自然平淡历来是中国文化中最推崇的人格境界,做人做事要发乎于心、归于本真,顺应自然才是道之根本。在命运的安排中,郑板桥渐渐找到了让内心简单下来的方法,而向倪瓒、石涛学习画法的过程中更是领悟到了平淡的妙处,在这样一种状态中,一切都是刚刚好。
才高方能显狂性
郑板桥的“狂”名在他生前就已于坊间流传了,与他同时代的郑方坤为其作了一个《郑燮小传》,其中说到:“板桥徒以狂故不理于口。”如何“不理于口”呢?“终日作字作画,不得休息,便要骂人”,他居然把如此粗俗的话题在画上,真是前无古人后无来者,不可谓不狂也。“一节一节一节,一叶一叶一叶,浑然一片玲珑,苏轼、文同、郑燮。”在这首题画诗中,他将自己与苏东坡、文与可并列在其间,显示其狷狂的个性。
在题画中,郑板桥记述了很多向前人学习作画的心得感悟,其中一段尤其直白:
文与可画竹,胸有成竹,郑板桥画竹,胸无成竹,浓淡疏密,短长肥瘦,随手写去,自尔成局,其神理俱足也。藐兹后学,何敢妄拟前贤。然有成竹无成竹,其实只有一个道理。
他虽自谦为后学,却在有竹与无竹的创作境界上站到了无竹的高点上,言虽谦逊恭敬,实则鸟瞰古今,文人狂狷的脾性展露无遗。
然而,郑板桥真正的狂是表现在艺术创作中的纵情即兴。文人画本身就是文人们除了诗文、书法之外,借助笔墨抒发情感的一种更为具象的表达方式——往往信由自我情绪激发创作形式,意出而笔达。他在一段题画跋中對自己作画的状态进行了描绘:
因而研磨展纸,落笔倏作变相,手中之竹,又不是胸中之竹也。总之,意在笔先者,定则也;趣在法外者,化机也。
化机就是变化的意思,变化在意向生发时就产生了,随着情感的变化,画面的表现也是千差万别,并不是想好后再动笔的僵化模式;在情感奔泻之时,笔墨恣纵奔放,无暇考虑使用哪种技法,不去斟酌何种构图,笔势完全凭直觉,任由情绪推动,看似随意,其实心中已有无法之法。
早在唐代,符载描述张璪创作时就说:
员外居中,箕坐鼓气,神机始发。其骇人也,流电激空,惊飙戾天……投笔而起,为之四顾,若雷雨之澄霁,见万物之性情。观张公之艺非画也,真道也。
这种直觉带动下的激情创作,正是纵情即兴的完美诠释。郑板桥在一首画跋中将这种创作感受写得透彻明白:“掀天揭地之人,震电惊雷之字,呵神骂鬼之谈,无古无今之画,原不在寻常眼孔中也。未画之前,不立一格,既画以后,不留一格。”
唱和修禊的“扬州八怪”
《扬州画舫录》中记载,当时的扬州是画家云集之地,著名画家就有一百多人。文人画发展到那个时代,画家不仅是逢画必题,也会邀请他人在自己的画上题跋,现在流传下来的很多作品都是两人或多人合力创作的。画家文人经常在一起聚会雅集,成为当时文化圈里的盛事。郑板桥在当时的扬州画坛上地位甚高,是“扬州八怪”的核心人物,与其他几人过从甚密。他的题诗题跋在他人的画作上屡屡出现,佳作颇多。
郑板桥在高翔的画上写了一首《题高翔山水》:幽岩雨过静箖箊,傍水沿篱结草庐。何日买山如画里,卧风消受一床书。
他的题画诗有个特点,就是“诗发难画之意”,主题上基本与画面的内容相关联,对画面内容进行更深入的渲染。这首诗依托高翔山水画主题,便创作成了山水田园风格的七绝。
郑板桥进士及第,在扬州后补了五年,其间不仅与“扬州八怪”的其他人多有交往,还结识了当时颇有艺术情怀的盐运使。卢雅雨依靠自己的权势和雄厚财力,广纳贤士,身边聚集了众多文人雅士,发起组织了盛大的虹桥修禊,为扬州的文化发展提供了很多助力。大家通过这些渠道相互结识、交流,形成了扬州独特的文化氛围,和以扬州为中心的文化交际圈。
这些文人们在艺术追求上见解相近、敢于打破传统的绘画形式,形成了颇受后人关注的扬州画派,其中名气最盛的还属“扬州八怪”。这些“怪”人时常在一起聚会饮酒、吟诗作画,郑板桥有一首题画诗就记述了一次他从潍县探亲访友,与汪士慎、李鱓、李方膺合作《花卉图》的情景:
梅花抱冬心,月季有正色,俯视右菖蒲,清浅茁寒碧。佛手喻画禅,弹指现妙迹,共玩此窗中,聊为一笑适。乾隆丁卯秋日,士慎画梅,复堂补佛手、石菖蒲,晴江添月季,余作诗于上。
这次聚会,“扬州八怪”出现了四人,足见当时确是他们交往颇多。
在流传下来的题画诗中,我们依旧可以寻得当年繁华的扬州城中,一群志趣相投又惺惺相惜的画家聚在一起唱和挥毫、相互助兴,并以此为乐的情景——那样的他们成为了至今都在影响中国画坛的一股艺术力量。
(作者系天津作家协会会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