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雷雨》创作方法的回归与妥协
2022-05-30岳丹阳薛媛元
岳丹阳 薛媛元
内容摘要:曹禺的成名作《雷雨》自问世之后,经过多次修改与出版,形成了复杂的版本情况。其中,修改最为集中的时间段是20世紀50年代。1951年版本的修改是经过思想改造之后的创作尝试,而1954年的《雷雨》准定本,则是作家对自己创作方法的回归,但在回归之中,却又有新的改动与妥协。“修改—回归”这一有意义的变化,是作家在两种创作思想之间的跳跃与动摇,以及在政治与文艺两种话语之间的挣扎与选择。
关键词:曹禺 《雷雨》 “文化”本 “开明”本 “剧本选”本
《雷雨》是中国话剧史上的一部杰出作品,以其诗意的语言和现实主义的悲剧力量,感动了诸多读者。《雷雨》自发表至今,共形成了8种不同版本:1934年《文学季刊》上发表的初刊本为“文季”本;1936年文化生活出版社的初版本为“文化”本;1951年开明书店出版的《曹禺选集》为“开明”本;1954年人民文学出版社出版的《曹禺剧本选》为“剧本选”本;1957年中国戏剧出版社出版的《雷雨》为“戏剧”本;1959年中国戏剧出版社第二次出版的《雷雨》为“戏剧二版”本;1984年四川人民出版社出版的《雷雨》为“四川”本;1988年中国戏剧出版社出版的《曹禺文集》为“文集”本。[1]68-69除由于编者校勘造成的版本外,20世纪50年代是《雷雨》诸多版本形成的集中时期。
本文采用了具有定型意义的“文化”本[2]、修改幅度最大的“开明”本[3]和最早回归原貌,被作者认定为以后演出定本的“剧本选”本[4]三个版本进行研究。通过对校,笔者发现,相比于“文化”本,“开明”本前三幕共修改2282处(以单句为统计单位,每句中多于一处不同算作一处,“开明”本删掉了《序》、“序幕”与“尾声”,不计入其中,由于第四幕相当于改写,不计,剧中人物名字的改变如“蘩”改为“蘩漪”不计);“剧本选”本共修改2039处(标准同上)。综合三个版本的情况,“开明”本的修改主要集中在人物设计、结构设计、剧情安排等方面。而“剧本选”本的修改则在“文化”本的基础上,结合“开明”本的修改,在内容上是对初版本的回归。
一.从“雷雨”性格到突兀形象
《雷雨》的人物,都有着一种属于他们自身的“魔性”,同整个剧本的气氛相一致。但从“开明”本的大幅度修改,到“剧本选”本的细节修改,对人物的修改都存在一个“祛魅”的过程。“开明”本和“剧本选”本都在人物塑造上作了一定的精简,尤其是“开明”本,所有人物的出场小传都被删减到一两句话,只有简短的外貌描写,对人物的生活背景、性格特点、精神状态等不再有交代,同时依照着正反面人物形象的标准进行修改,人物形象与“文化”本有了十分明显的区别,这里以蘩漪为例说明。
“文化”本的蘩漪是一个有些阴郁的人。她是“一个最‘雷雨的”人,她“拥有行为上许多的矛盾,但没有一个矛盾是不极端的”[2]7。她是成长在“五四”思想解放氛围中的女人,被周家的“死气”压抑着,成为一个精神被扭曲的“鬼”,每天被困在楼上,吃着治疗精神疾病的药。但是她并不妥协,向往着自由,试图冲破桎梏。面对周冲——她的孩子,她又是一个慈爱开明的母亲。她包容他,理解他,以一种朋友的态度与他交流。但是,遇到周萍,她身上“魔”的一面就体现出来了。周萍是她的救赎,为着抓住周萍,她忘记了自己是个母亲,在周冲面前喊出“现在我不是你的母亲。她是见着周萍又活了的女人,(不顾一切地)她也是要一个男人真爱她,要真真活着的女人!”[2]194
在“开明”本中,蘩漪前三幕的台词、提示词、人物小传以及外貌描写等内容都被大量地精简,她身上的暴躁多于阴郁,动作语言都有一种同剧中其他人脱节的感觉,表现得更像是一个精神有问题的病人而非一个在极度压抑中性格逐渐扭曲的复杂人。如第一幕中被强迫吃药时,“文化”本的蘩漪表现是:
蘩(不等萍跪下):我喝,我现在喝!(拿碗,喝了两口,气得眼泪又涌出来,她望一望朴园的峻厉的眼和苦恼着的萍,咽下愤恨,一气喝下!)哦……(哭着,由右边饭厅跑下。)[2]73
而在“开明”本中,蘩漪则是:
蘩(暴躁地):我喝就是了。(喝了两口放下,站起急步由饭厅门下)[3]33
看着心上人被逼迫的屈辱和悲愤,唯一的拯救者却袖手旁观的痛苦,对强权压迫自己屈服的愤恨,在“文化”本中由蘩漪的提示词里淋漓尽致地表现了出来。“不等萍跪下”这样一个小的动作提示,更加完整地表现出蘩漪对周萍的爱之深切。但“开明”本简化的处理,淡化了蘩漪这个人物性格特点,使人物的情绪爆发显得略有些生硬。而到第四幕时她忽然与周萍反目,站到了侍萍等人这边,更是彻底失败的改写。前面还在跟周萍纠缠的蘩漪到第四幕忽然看清了周萍虚伪的真面目,同时帮助四凤认清现实,最后竟然是站在正义的一方同侍萍一起痛斥周朴园,成为一个带着极强的革命色彩的角色。这样前后割裂的描写造成了蘩漪这一人物形象的前后矛盾,前三幕与第四幕的蘩漪仿佛是性格出身全然不同的两类人。
“剧本选”本对蘩漪的修改,同“开明”本一样,都有一个“去魅”和“驱魔”的过程。虽然“剧本选”的蘩漪大致回归到了“文化”本,但仍删去了蘩漪大量的诸如“狂笑”“尖声笑两声”“轻蔑地笑”等关于蘩漪性格的提示词,这些提示词一是表现人物的性格与说话时的情态,另一方面是暗示着蘩漪本人的精神状态。如“文化”本第二幕,只有蘩漪一人在台上时,有一段这样的独白:
蘩(把窗户打开吸一口气,自语):热极了,闷极了,这里真是再也不能住的。这里真是再也不能住的。我希望我今天变成火山的口,热烈烈地冒一次,什么我都烧个干净,当时我就再掉在冰川里,冻成死灰,一生只热热地烧一次,也就算够了。我过去的是完了,希望大概也是死了的。哼,什么我都预备好了,来吧,恨我的人,来吧,叫我失望的人,叫我忌妒的人,都来吧,我在等候着你们。[2]91
这段本是蘩漪在又一次被周萍拒绝,又被鲁贵暗中威胁的处境下绝望而疯狂的独白,带着些对未来命运的预言与孤注一掷的狠劲。“剧本选”本延续了“开明”本,改为了一句轻飘飘的:“热极了,闷极了,这日子真过不下去了”[4]57,蘩漪身上疯狂、找不到出路的痛苦便无从体现。
二.从家庭矛盾到阶级斗争
“文化”本《雷雨》有三条主要情节线索:蘩漪与周朴园;四凤、侍萍等与周家父子;鲁大海同周朴园。“开明”本着重点放在了后面两条情节线索上,着重突出了“不幸被侮辱被损害的下层阶级同势力剥削阶级”[5]35和工人阶级与资产阶级之间的斗争,与主线关系性不大的情节内容被删去。到“剧本选”本时,剧本线索基本回归“文化”本情况,但却没有放弃“开明”本对阶级的体现,这种偏向在鲁大海与周朴园这条线索上,体现得更为明显。
为了使“落后”的剧本对“今天的读者和观众还能产生一些有益的效用”[3]10,“开明”本做出了伤筋动骨的修改。首先,剧本结局有了变化,个人的失败或成功有了其象征意义:在工潮扩大的社会背景下,鲁大海逃过便衣队的抓捕,工人们砸了英国顾问的家,工潮扩大到枪弹都无法压制的地步,这是工人阶级对官僚买办阶级的胜利;四凤、侍萍和蘩漪这三个被周家父子欺辱过的女人一一清点周家父子的罪行,并昂首挺胸阔步走下舞台,这是被侮辱者对剥削阶级的胜利。象征着官僚、资本主义以及勾结外国人的周朴园的战线全面崩盘,代表着压在中国人身上的三道枷锁最终会打碎;而以鲁大海为首的鲁家的全面胜利,便是工农阶级战胜一切反动势力的最好写照。
在“文化”本中,鲁大海与周朴园之间的冲突来自两方面,一是劳资双方的矛盾,二是来自血缘上的冲突。在“开明”本中,血缘冲突彻底让位于劳资冲突。为了从鲁、周二人之间的冲突中看到两个阶级、两种社会势力之间的搏斗,周朴园与鲁大海二人的身份便要足够典型。于是“开明”本鲁大海和周朴园的身份都明显地集合了他们所在阶级的所有特点:鲁大海是工人代表,他对自己、周家有着清晰的身份定位,他出现在周家是为了工友们的利益且斗争意志十分坚决;周朴园是官商一体的买办,身后还有洋人做后盾。第四幕正式出场的乔参议,正是为了突出周朴园的政治身份而存在。第二幕的见面,剧情从鲁大海被同行的工人背叛、对周家充满仇恨变为与鲁大海同来的两个工人代表被抓、整个工人阶级都被周朴园和他身后的“洋爸爸”欺骗;第三幕鲁大海回到家之后,剧情从鲁大海要准备找周家人复仇改为要出门打听另外两个工人代表被关到了哪里、要怎样向“不要脸的买办官僚”复仇。
在三十年前的线索上,“开明”本抹掉了“文化”本周朴园与鲁侍萍身上的人情味,人性本能被阶级身份压制,同鲁大海的线索合二为一,只是从另一个方面展示周家的罪恶。如在对周萍的态度问题上,“文化”本中,侍萍始终舍不下这个儿子。她提出要见见周萍,但并不想打扰他的生活;她阻止鲁大海向周家报仇,很大一部分原因是因为周家有她的儿子,她不希望周萍受到伤害。但到了“开明”本,血脉亲情让位给阶级矛盾。鲁侍萍对周萍的态度冷淡了许多,甚至是仇恨的态度。如第三幕中,当撞破四凤与周萍的关系后,“文化”本中是侍萍出于周萍母亲的身份,拖住鲁大海帮助周萍逃脱,而“开明”本则是侍萍对着周萍逃跑的身影说出“这个该死的东西”。她对周萍的仇视态度,更明显地表现在第四幕里。她痛斥周朴园时说的是:“孩子到了你的手,生在你们这种人家,就会跟你一样的坏,有你这样的父亲,就教出这样的孩子”[3]109;在向四凤揭穿周家人的面目时,有这样一段话:
鲁(对四)你想得到你那个穷哥哥会有这样的父亲,你看,(视朴)你看他,他这个样子哪一点像你的哥哥,(指萍)这个东西有哪一点像我们这些老老实实受苦的人。孩子,多看看,认清楚,这就是我们的对头,(激动地)强盗,杀人不偿命的强盗。[3]112
她很清楚地分出了“我们”“他们”,将自己的孩子说成是“对头”“强盗”,阶级的划分与仇恨压盖过了人类的自然天性,对周萍的思念与挂心,都敌不过对周萍所代表的剥削阶级的愤怒。周萍是浸染在周家的罪恶环境中长大的,同“老老实实受苦的人”有着本质的区别,与他们这些备受压迫的劳动人民并不一致,也就谈不上有什么保护与感情。
中和的“剧本选”本在处理细节的时候,仍有着“开明”本一些阶级斗争的影子。比如在对鲁大海和周家对立问题的处理上,提示词中删去了表现他过于凶暴一面的刻画。而台词上,他在说起周家,特別是面对周朴园时的语气更为强硬,为的是体现出鲁大海身上属于工人阶级的斗争态度。他对周朴园说话时,“您”字全部被改成了“你”,如第二幕,他见周朴园,“文化”本中,说的是“董事长,您不要同我摆架子,您难道不知道我是谁么”[2]114,到了“剧本选”本,改为了“你不要同我摆架子,你难道不知道我是谁么”[4]80。“您”的修改,表现出的是鲁大海面对周朴园时更为平等和强硬的态度。再如第四幕,鲁大海拿枪指着周萍时,“剧本选”本修改“文化”本的“你父亲虽坏,看着还顺眼。你真是世界上最用不着,最没有劲的东西”[2]182为“你这个半死的东西”[4]145,语言更加简短有力,也带有一种社会新人对软弱的旧人的超越和不屑。在涉及到鲁大海和周朴园之间的矛盾时,“剧本选”本也做了较多的修改,以淡化二者之间来自血缘上的冲突,而突出他们各自所代表的阶级之间的矛盾。鲁侍萍阻止鲁大海去周家,“文化”本中,鲁大海问的是“可是我在矿上流的血呢”[2]132,“剧本选”本则改为了“可是我们在矿上流的血呢”[4]96。这些地方的修改,意在突出了鲁大海的工人身份,强调他与周朴园从属于两个阶级之间不可调和的矛盾冲突,而淡化原来血缘上的牵扯。
在鲁侍萍与周朴园的线上,“剧本选”本刻意地淡化了鲁侍萍的悲伤程度,在原有的“文化”本基础上,使其以一个更加坚强的性格出现。最为直接的体现,是七处哭戏的删去。在动作上不同程度的修改和相关的“天”“命”台词的大量减少,更是在不断地削弱侍萍逆来顺受的性格,最大限度地削弱其面对周朴园时的惊愕悲伤。如第二幕,她得知四凤是在周家帮工时,“文化”本是“惊愕得说不出话来,手发颤”“觉得鲁妈头向前倒”[2]97-98,到了“剧本选”本只是“惊愕得说不出话来”“鲁侍拿相片的手有些发颤”[4]61,这样的修改之后,鲁侍萍受打击的程度减弱了许多;见到周朴园时,“文化”本的鲁侍萍是“忙躲在一旁,神色大变”[2]103,而“剧本选”本则仅仅是“闪在一旁”[4]67,缺少了“文化”本在没有准备中见到故人的震惊和匆忙,显得从容淡然许多。
三.从永恒主题到具体现实
20世纪50年代的《雷雨》版本,无一例外,均对“序幕”和“尾声”做了删除处理,而原剧本中隐隐笼罩着的宗教氛围以及雷雨天气的特殊作用同样没有得到保留。这些修改,无论是对剧本主题,还是对剧本结构,都是一种破坏,修改前后的剧本,呈现出全然不同的面貌。
“序幕”与“尾声”在全剧中起着十分重要的作用,曹禺对这两段十分看重。按照曹禺自己在“文化版”中序的说法,这两段一是让观众把它当成一个故事来看,拉开观众与故事之间的距离,给观众以美的享受。二是给观众们以思考的空间。曹禺说,自己创作的《雷雨》是一首诗,他希望“流荡在人们中间还有诗样的情怀”,让观众们“低着头,沉思地,念着这些在情热,在梦里,在计算里煎熬着的人们”[2]13。从整部剧结构来看,“序幕”与“尾声”同四幕构成一个有机整体。“序幕”以十年后的老人倒地落幕,第一幕以十年前的同样场景开场,第四幕以跟“序幕”相同的场景落幕,“尾声”接上“序幕”内容,整个剧本构成一个完整流畅的“十年后—十年前—十年后”的叙事结构。从情节上看,“序幕”与“尾声”起到对情节的补充的作用。它们补充了四幕没有交代的人物的结局:周公馆成为了教会医院,侍萍与蘩漪发疯住在了医院里,鲁大海下落不明,鲁贵意外死亡,周朴园皈依天主教。从表达的效果来看,“序幕”与“尾声”加重了整部剧的悲剧性。当一切都如疾风骤雨般在一个晚上爆发出来后,随着三个年轻生命的消逝又都复归平静,只留下造成罪业的人去承受痛苦与折磨。这样的描写,恰恰和曹禺“我用一种悲悯的心情来写剧中人物的争执。我诚恳地祈望着看戏的人们也以一种悲悯的眼来俯视这群地上的人们”[2]6的创作意图相一致。
“开明”本与“剧本选”本中,同“序幕”与“尾声”一起删去的,还有剧中若隐若现的宗教氛围。“文化”本中处处体现着宗教痕迹:“序幕”与“尾声”处设置了教堂环境,背景音乐用了巴赫的《B小调弥撒曲》,姑甲姑乙是教堂尼姑,周朴园最终皈依天主教;第四幕最后,鲁侍萍倒在舞台上,背景音乐同样是《B小调弥撒曲》等等。这种隐隐环绕在剧中的氛围,曹禺提出他的用意是“似乎我觉得那么写,就有一种诗意的回味,就有一种诗的意境”[6]211。除了这些显性的宗教背景外,在“文化”本中,还有一个至为关键的角色——雷雨。它是整部剧本节奏的一部分,似乎带着某种性格,它随着前三幕剧情的发展而变化,却也推动着故事一点点向前发展。剧情的每一个爆发点,都离不开雷雨天的变化,特别是第三幕侍萍逼着四凤发誓一节,随着情节的发展,雷声越来越密,直至四凤在鲁妈逼迫下预言性地喊出“天上的雷劈了我”,雷声过去,鲁贵上场,紧张气氛得到缓解。
雷雨天气同人物心境情绪相联系,形成一个相互呼应的整体。雷雨在剧中,不再单单地是剧本的背景,它是剧本更深一层的宗教气氛的体现。它是剧中人口中“天”、“命”的代名词,是基督教中神之怒的象征。它不动声色地看着人物苦苦挣扎,又推动着人物一步步走向深渊。它引导着犯下过错的人说出自己的结局,又行使着造物主才有的对无法饶恕者的惩罚权利。这样的神秘雷雨,连同着显性宗教环境、“序幕”与“尾声”以及人物无处不在的对某一未知事物的恐惧情绪,超越了所谓对封建大家庭罪恶的揭露这样一种浅显的主题,完整地表现出年轻的曹禺对宇宙、人生,以及对这未知原因的悲剧问题的探寻与思考,使得剧本超越了时间与空间的限制而时时焕发出生机。
对主题鲜明的“开明”本来说,删去“序幕”“尾声”以及宗教氛围是必要的修改。“开明”本的主题是以周家为代表的剥削阶级的腐化毁灭和工人阶级必将迎来的胜利,要在激烈的冲突中表现无产阶级的胜利和勇敢。在这样的革命主题下,《雷雨》原来的悲剧性结局就不再适用,“序幕”与“尾声”给观众沉静心情的做法是一种多余的处理,周朴园的皈依甚至是作品中人物的宿命论,更是剧本中“浅薄和过失”之处。曹禺对此的反思是,这是“以个人的好恶,主观的臆断,对现实下注解,做解释的工作”[7],是对读者不负责任的做法。为了使剧本符合新的时代要求,“开明”本的剧情紧紧围绕着阶级斗争的主题展开,所有无关的枝蔓全部被删去,线索明显,情节简单,主题鲜明直接。
“剧本选”本在这一问题的处理上,选择了遵从“开明”本的做法,抛弃原来的“审美距离”和带着浓重神秘气息的环境塑造。显性的宗教设置被删去,拟人态的雷雨蜕变为剧本自然环境的一部分,现实性成为更重要的修改方向。剧本主题虽不是“开明”本的阶级斗争,但也将对未知问题的追问修改为对社会现实的探讨,整部剧变得更具有现实主义色彩。相比于“文化”本将故事时间推得远远的做法,“剧本选”本选择直面现实,表现当时环境的黑暗与封建势力对美好事物的摧残毁灭。作品主题不做“开明”本阶级间冲突与斗争的想象,但也竭力淡化“文化”本主题的模糊性。在有所限制的情况下,尽力抛弃原剧本带有“魔性”的吸引人的一面而回归到现实的层面,成为“问题戏剧”的一种。
20世纪50年代的多个《雷雨》版本的变化,追究到本质上,一方面是作家在尽己所能地平衡不同的思想与观念,另一方面,则是与曹禺本人对话剧这一文体的认识相一致。曹禺认为,剧本是不会有定稿的。不同于小说诗歌,作为经常会被搬演上舞台的集体创作艺术成果的话剧作品,它的生命力在于随着时代背景的变化而不断进行的调整出新,只要剧本还在上演,其生命力就还在,就仍旧需要修改与完善。
从“开明”本的大改大动到“剧本选”本的回归中又有变化,反映出了作家尝试在融入新时代的同时保持艺术良心和艺术水准所做的积极努力。虽然仅从现实主义创作原则或者诗化现实主义的角度对曹禺建国后的作品和版本进行分析,这些作品确实都是失败的,但不可否认,这些失败了的作品仍具有极其重要的价值和意义。它们既展示了一个真诚的作家在时代和创作之间的动摇徘徊,反映着一个时代的审美追求和艺术标准,又见证着社会主义现实主义创作,为社会主义现实主义的剧本创作提供了某种探索的可能性,盡管这种意义上的可能性,是作者在无数次的痛苦挣扎与两难境地中的勉力而为。
参考文献
[1]金宏宇.新文学的版本批评[M].武汉:武汉大学出版社,200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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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田本相.曹禺探知录[M].北京:北京时代华文书局,2016.
[7]曹禺.曹禺全集[M].石家庄:花山文艺出版社,1996
基金项目:本文为2016年大连外国语大学科研基金项目“中国新诗基督性研究(1917-1949)”(2016XJJS45)的阶段性成果,2020-2021年度大连外国语大学研究生创新项目“《雷雨》版本流变研究(1936-1954)”(YJSCX2021-155)成果。
(作者单位:大连外国语大学汉学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