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外的故事
2022-05-30王占黑
王占黑
我住在一个老小区,楼间距很近。在朝南阳台晾衣服时,我能看到后面楼的人烧菜。跑到朝北的公共走道烧菜时,又能看见前一栋的人出来浇花。如果天没暗,视力也还行,我们是可以看清彼此面孔的,长久下来,我们也会相互记住(至少我会),成为对方生活里一件无用的装置。
后面楼的阿姨最近总是一边洗菜一边打电话,她的声音很脆,口音偏川渝。她说自己马上就要出来了,找到机会就会出来的,叫别人再等一等。我大概听懂她是个家政工人,很多天没活干了。挂掉电话,她开始起油锅,窗户里就冒出了很冲的辣子味。
前面楼的阳台上常常站着一个中年男人,身形微胖,行动迟缓。隔离前他就常常在那儿发呆,偶尔做几节老式广播体操。他和父母一起住,阳台上的活都是母亲承包,母亲晾完衣服,再带他一起回屋。看得出,他是个唐氏患者。最近天气很好,他出来放风的时间比从前长了一点,不过他母亲会让他戴上口罩。
老小区的居住人群是很复杂的,年轻白领,行动不便的老人,为了上学搬过来的一家三口,群租的务工者。隔离之后,吵相骂就成了每天早晚的固定表演,大人骂小孩,小孩哭,楼上楼下隔空骂,样样不缺。逼仄的空间,几个人足不出户,面面相觑,确实是一项锤炼。楼上的夫妻,吵架的次数越来越多了,乒乒乓乓摔东西的声音落在地板上,也落在我的天花板上。他们有个小女儿,有时哭,有时开窗说话,我喜欢听她说话。她会说,爸爸妈妈快去上班吧。她会说,我好想吃蛋糕呀。她说,大家好。她说,我来到哪里啦。似乎这些问题,这些呼喊,也是从我心里来的。我也尝试去阳台大叫,但老小区隔音效果太差,在这个当口,任何一点异常都会让年纪大的人加倍恐慌。所以我选择拍被子。
天气好就要晒被子。江南人的传统技能,一根长杆,一架龙门阵,厚重的被子撑出去晒上一整天。我拿藤條拼命拍、拼命拍,拍得越响越好,邻居们熟悉这种声音,不太容易惊慌,也没有谁会不耐烦地骂上一声,寻死啊!大家好像都很理解这种巨响。三四点钟,很多人拍了起来,像对着空气挥拳,站在山顶大喊,发泄一通无名火。请多来一点天气好的日子吧,让我和我的邻居们多晒被子,多拍,借此排出体内的积怨和怒气。
我的房间朝东贴着菜场,菜场低矮,很多商户住在三楼,通过一间阁楼的屋顶来晾衣服。屋顶是一个平坦的巨型天台,前不久刚加了消防涂层。晾衣服的女人会先抽一根烟,再一件一件拧干,挂上绳子。她的周围有猫走着、躺着、蜷着,总之能上去的活物都上去了。这片地成了我无法到达的天堂,如果有梯子,我真的很想爬过去,享受久违的浑身照在日光下的感觉。
余下的风景就是和自己这栋一模一样的房子了。没什么可看的时候,反而什么都可以看。看大家晒出来的衣服、被子,上面的花纹,开启一些没用的发现。有一件T恤两天挂一次,大概是被拿来当睡衣穿了。上面写着2004,一行字,一个图标。什么样的文化衫可以穿18年?太远了,我看不清,眼尖的朋友认出安利纽崔莱的字样。查了一下,应该是安利冠名赞助的上海站健康跑活动,当时的起点新国际博览中心,现在成了方舱,不知道那里面的人现在怎么样了,会做什么运动呢。希望所有人健康、快乐。
窗外的树越长越高了,我好像从来没觉得行道树可以这么高过。起初不过一些枝丫的,一眨眼都枝繁叶茂了。广玉兰开了,枇杷结果了。野猫很多,野狗会在夜里疯狂地叫。夜里三四点,鸟就围聚在窗外叫了。家里安静,让外面显得特别有活力,又或者是,过去的我无意间忽略了外面的活力,排除人类之后的地球的活力。
平时在大街上吹萨克斯的老头,如今只能在阳台上吹了。离我最近的那个声音不太行,像大象叫,还在努力学习。隔一条马路的某处倒是常传出熟悉的旋律,放学的那首,公交车到站的那首,超市打烊的那首。旋律一出,意味着一切结束。我从没有像现在这样喜欢这首曲子过。我希望它一吹完,一切就结束了。又或者,当我能在学校、公车和超市再次听到这首曲子时,也意味着,一切重新开始了。至于这个“重新”打了几折,我暂时没有勇气去想。
作者说
“喜欢喝白开水,喜欢没事在街上走来走去,看来看去,接陌生人的话茬。坐下来的时候,喜欢认认真真想一点好像不必要认真去想的事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