琉璃厂的老古玩商
2022-05-30刘一达
刘一达
一
古玩有雅玩和俗玩之说,雅玩,也就是现在人们说的艺术品收藏,种类主要有书画、瓷器、玉器、佛像、古代的青铜器、古籍善本、碑帖、陶器、景泰蓝、绣品、唐卡、文房四宝(笔墨纸砚)、名人信札、竹器(竹雕)、木器(明清家具)、名石等。
这些古玩主要来自两个渠道:一是家传的,二是出土的。当然,还有朋友馈赠的,自己购买的等等。在中国的历史上,古玩很长一段时间,是达官显贵和文人墨客的专利,所以玩的人很少。
清代以前,北京没有正儿八经的,像后来出现的那种古玩店。那会儿,古玩的买卖主要是在“挂货屋”。这种“挂货屋”类似旧货店,就是把收购上来的东西,加价出售,从中获利。
由于这类店铺没有存货的仓库,所以收上来的东西,马上摆出来或者挂在墙上,“挂货”便是由此得名。
正因为如此,那会儿的古玩还没有后来的那些分类,“挂货铺”的东西比较杂。
老北京的这种“挂货铺”,多集中在前门外大街、东四、“鼓楼前”、崇文门大街、珠市口等繁华的商业街。
二
“挂货铺”的这种交易方式,到了清代中期发生了变化,而这种变化是因为北京有了琉璃厂文化街的缘故。
北京的琉璃厂家喻户晓,谁都知道这是中外闻名的古玩古籍字画一条街。但是在元代,这里却是专门烧琉璃瓦和琉璃物件的窑厂,而且规模还不小,是工部的“五大窑厂”之一。
您看元代和明代的北京地图,就会发现,当时的琉璃厂规模不小,它东到延寿寺街,西到南柳巷,南到前孙公孙园、赵家桥,北到和平门的护城河边,您瞧,琉璃窑厂的面积有多大吧。
明代诗人吴伟业,有一首专门写琉璃厂的诗:“琉璃窑厂虎坊西,月斧修成五色泥;遍插御花安凤吻,绛绳扶上广寒梯。”
一直到清代,这里还是烧琉璃的窑厂,一天到晚烟熏火燎,空气污染非常严重。那会儿的人虽然还没环保意识,但每天浓烟滚滚,也感到呛得慌。所以到了康熙末年,有大臣上书要求琉璃厂迁走。
没想到这个建议受到了皇上的重视,您想琉璃厂北边不远就是紫禁城和西苑(中南海),赶上西南风,窑厂的烟也会让皇上嗅到,皇上闻了也不好受呀,于是一道谕旨下来,让琉璃厂搬家走人。
搬哪儿去呢?城里肯定没戏,选来选去,迁到了门头沟,这就是现在离门头沟城子的琉璃渠。这个琉璃厂到现在还在烧制琉璃。
和平门外的琉璃厂没了窑厂,但地名留下了。
般人是难以察觉的。
三
离琉璃厂不远的菜市口一带,号称“宣南地区”,是明清两代京城会馆比较集中的地方。
由于琉璃厂的窑厂迁走了,这里的环境得到了改善,很快被“宣南”的文化人看中,于是文人墨客纷纷在此建室筑园,昔日的窑厂成了雅士们的情幽之地,这里的名园有十余处,如朱彝尊的“古藤书屋”、李笠翁的“芥子园”、纪晓岚的“阅微草堂”等。
住在这儿的文人多了,开始有了书市,到乾隆年间,纪晓岚挂帅修订《四库全书》,带动了这里书店业的发展。史料显示,到乾隆三十八年(1773年),琉璃厂有名的书店,达到了30多家。
老北京人公认《四库全书》的修成,得益于琉璃厂的书店,反过来又促进了它的发展。当然,琉璃厂后来的发展,也得益于每年正月厂甸庙会聚拢的人气儿。
前后经历了一百多年的时间,到光绪初年,琉璃厂的书店达到了220多家。
书店跟古玩店像是亲哥儿俩,因为那时候的书店还叫“书肆”,以买古籍善本为主。
书店的繁荣自然会催生古玩业的发展,一方面人们从古籍的研究中,对古玩的价值有所认识;另一方面,卖书的人又从买书的人那里获取了对古玩的認知,包括古玩的鉴赏和鉴定。
老北京的书店,跟后来的书店是不一样的。那会儿书店的店主,跟买书的顾客不是一般的卖与买的关系,而是座上宾的朋友交情。再没文化,跟这些有学问的人整天泡着,耳濡目染,潜移默化,也会长知识。
店主跟顾客关系莫逆了。您想买什么书,只要跟店主言语一声,店里没有,他也会想办法给您淘换去。
当然,时间长了,店主也会知道您想看哪类的书,新版书出来,不用跟他打招呼,他会主动把书送到您家里。
四
由此及彼,后来琉璃厂的古玩店,也是这种经营的路数。您想卖古董的经常跟这些书画和金石大家打交道,能不增长学问,提高眼力吗?
《四库全书》修成以后,又经过20多年的发展,到乾隆年的后期,琉璃厂的古玩铺逐渐多了起来。
北京人做买卖历来讲究扎堆儿,一家店铺的生意火了,很快会有第二家、第三家,由此形成了带有文化味道的“商业圈”,而且随着名声鹊起,越来越火。
当时的北京人,手里有古玩要出手,拿到一般的“挂货铺”,掌柜的如果断不出年代或真假,人们会马上想到去琉璃厂,找那儿的古玩店去“掌眼”。
到乾隆年间,琉璃厂的古玩店在京城,已经形成气候,跟书肆平分秋色,成为京城有名的古玩古籍一条街。
可以说琉璃厂的古玩店,是用国学典籍给熏陶出来的,它的商脉里有着浓厚的文化血液。所以它跟经营其他商品截然不同,带有很深的文化烙印。当然,就古玩本身来说也是文化,您说哪一件古董,不是历史文化的载体呢?
因此,琉璃厂古玩店的经营方式,跟之前的“挂货铺”有了本质上的变化。
原来的“挂货铺”经营古玩,主要是:“一等”,即等卖古董的主儿直接找上门来,卖自己的物件。“二叫”,即靠“打小鼓”的走街串巷,去“叫”货。“三抓”,即到“小市”或“窜货场”去现抓货,这多少有点儿撞大运的成分。
琉璃厂的古玩店则不同,首先,他们有相对固定的客户,老北京管这也叫“主顾”。而且几乎每个古玩店都依附于几个,甚至更多有权有势的人。他们本身也是玩主儿,又懂眼又有钱。
有这样的主顾托底,做古玩买卖自然就容易放手,比如一件名贵的古瓷,卖主开价比较高,但只要古玩店前去“封货”的人相中了,他就敢把它买下来,因为有玩主儿给他托底,他准知道这东西不会“砸”自己手里。
古玩店掌柜的和伙计,对这些有权有势的“主顾”,不但平时相敬如宾,而且到了节假日,都要拎着厚礼到家里贺节,保持亲密关系。
其次,琉璃厂的古玩商通常不在店里看货,而是直接到主顾的家里掌眼,所以平时他们之间会互通信息。
京城的收藏圈相互之间都熟,哪个王爷的后代手里有什么存货,哪个店铺新近从外阜进了什么货,哪个大宅门的老人去世了,手里的东西急于出手,他们都门儿清。
得到信息,各古玩店便会派人出面,到这些有藏品的主儿家里,直接“封货”。
当然,这里头有个捷足先登的问题。古玩行的规矩特别多,通常的原则是先到先得,比如五个古玩商都得到一个信息,某王爷有两件宝贝想出手,那么就看谁的动作快了。
一旦有人出手了,那四个古玩商就不能再争了。当然,第一个出手的人,虽然看到了货,但是没看上,他也可以让另外四位选择。
与以往的“挂货铺”最大的不同是,古玩店的古玩商是主动出击,收货也好,出货也好,古玩商往往亲自登门,看货、验货、议价,都在家里。
这样保持了古玩交易的私密性,也使卖主儿或买主儿减去了来回搬动的劳顿与周折。在老北京,这种直接登门做生意的,只有琉璃厂的古玩行和旧书业。
五
由于古玩行经营上的特殊性,在老北京,这个行当最讲究“人头儿”。“人头儿”是老北京土话,说白了就是一个人的信誉。
因为这一行接触的都是上流社会的达官显贵,不讲信誉,简直说没法在这行里混。
其次,与其他行“同行是冤家”不同,古玩行讲究的是同行是朋友,同行之间谁主营什么,谁手里有什么货,都心里有数。
顾主到您家来了,要买一件明清的粉彩瓷瓶,您手里没有,但知道另一个店里有,您尽可放心大胆地去那家店“拿”货。卖得了钱,您可以从中提取点佣金,但绝对不能加价或降低价。
古玩行有“古玩无定价”之说,这是对外行说的,其实古玩行内部还是有一定价位的,比如吴昌硕或齐白石的画儿,多少平尺是什么价位,他们心里都有数。所以他们轻易不会抬高价位,也不会轻易降低价位。
老北京的古玩行比较忌讳讨价还价,因为您一家降了价,等于砸其他店铺的买卖。所以古玩行里的古玩商们,会经常在一起议论行情,当然,什么物品一旦价位定下来,轻易不会有太出格的变动。
老北京人说,“买卖地里”最精明的当数古玩商,虽然有行规管束,有信誉约束,但是在做生意时,古玩商玩的一些猫腻,一般人是难以察觉的。
琉璃厂西街
古玩行有许多隐语,外行人往往不明就里,比如“砸浆”“打眼”“捡漏儿”,这三个词儿是什么意思呢?
举个例子,姓李的古玩商,手里有一个清光绪的官窑瓷碗,本来值500大洋,但姓王的却花800大洋,把它买走了,姓李的这叫“砸浆”,姓王的这就叫“打眼”。
假如这个本来值500大洋的瓷碗,姓李的却卖400块大洋,姓王的古玩商又还了还价,最后花350大洋把这瓷碗买走了,这叫“捡漏儿”。
您从这些术语当中,便知道这行的水有多深了。
六
清末民初,琉璃厂的古玩业,形成了三大门,即“大观斋”“茹古斋”“笔彩斋”。
“大觀斋”的掌门人是赵佩斋,以经营金石古瓷为主。“雅文斋”的肖书农,“韫玉斋”的范岐周,鉴别金石古瓷、玉器的眼力极佳,都是“大观斋”门里的人。
“茹古斋”的经理孙玉臣,以经营古瓷字画为主,高足是开“博韫斋”的杨伯衡、肖虎臣,东家是著名画家金拱北。
中国银行冯耿光和京剧大师梅兰芳开的“鉴古斋”掌柜的周杰臣,“信古斋”的掌门人程秋圃,也是孙玉臣“门”里的人。
“笔彩斋”的经理最初是陈东甫,后来是武琴轩,“珍古斋”的韩德铭,“贞古斋”的苏惕夫,“宝古斋”的邱震生,都是“笔彩”门的。
在20世纪90年代初,我采访过“宝古斋”的邱震生,当时老爷子已经年过八旬。他告诉我,在琉璃厂吃了62年古玩饭,过眼经手的珍玩瑰宝难计其数。我采访邱震生的时候,他算得上是那会儿京城文物行里,年龄和资历最老的人。
邱震生的祖籍是河北燕郊,祖父是前清秀才,父亲是会看风水批八字的老学究。
他15岁进京,到琉璃厂的“虹光阁”学徒,得到曾文波在鉴定书画方面的指教,后来又求教于“大观斋”的掌门人赵佩斋的高徒张云岩和范岐周先生的指导。这二位均是琉璃厂玩古董的鉴定大家。
古玩行吃的是眼力。由于迄小人儿在私塾,念过《四书五经》,邱震生深谙中国古典文化,加上两位老师的指教,他在柜上,练就了一双不俗的眼睛,给他一件古董,他拿眼扫几遍,便能估摸出大概齐的年代、成色和价值。
邱震生告诉我,琉璃厂古玩店的主顾,多是官僚买办和政界、军界、文化界的名人,他刚出徒不久,就到于右任、易培基家里送过货。当然,给这些人送货,一般要带上几件,甚至十几件古玩,由他们从中挑选。
他曾经跟张云岩一起,到醇王府“封货”。所谓“封货”就是密封投标。比如家里遇到困难,想把手里的五件明清瓷器出售,因为要的是现钱,只好找典当行把这五件瓷器把货封上,所谓“封”就是过了期限也不赎回。
那么,到了权限的时候,典当行把古玩商找来,也许找五个,也许找十个,总之,由他们分别定价,谁也不告诉谁,密封好,然后再当众打開,典当行以谁标的价高,谁中标。这就需要有一双慧眼了。
那次在醇王府,他和张先生合议封了几件官窑瓷器,有雍正官窑龟绿色观音像一尊,墨彩笔筒一件,董邦达的焦墨山水画两幅,还有乾隆窑变石榴尊一件,后来这些玩意儿都以高价出售了。
他还和“三益厚”的李子壮一起,到当时的山东省主席韩复榘家里做过生意,李子壮卖珠宝翡翠,邱震生卖田黄和鸡血石。
他对我说,去过的官僚和富翁家多了去啦,当年京城的古玩行,主要做的就是这些人的买卖,一般老百姓玩不起古玩。
七
让邱震生颇为得意的是,他30多岁时,捡的一个“大漏儿”。
那年,他到天津办一笔交易。事儿办完之后,他抽空儿去逛劝业场。离劝业场不远,有几个摆地摊儿卖古董旧货的。
他走到摊儿前瞄了两眼,突然看见一个地摊上,在一大堆杂七杂八的旧瓷器里,有一个小碗。他不由得眼睛一亮,凭直觉,感到这个小碗不俗。但他抖了机灵,没有直接去拿那个小碗,而是随意看起了别的瓷器。他知道,只要让摊主看出他要买这个小碗儿,摊主便会漫天要价,这个碗儿到最后也就买不成了。
他用手把摊儿上的杂物拨拉几遍,发现除了那个小碗,没一样值钱的东西。他装作漫不经心的样子,把那个小碗拿起来一看,不由得暗自吃惊,原来这是难得一见的明成化压手杯呀!
邱震生灵机一动,看了看摊儿上的东西,对摊主问道:“你这些东西,我要是包圆儿,你要多少钱?”
“包圆儿?”摊主不明就里地看着邱震生问道,“摊上的东西你都要?”
“都要。”邱震生憨然一笑。
“那你给200块大洋吧。”
“200大洋?真把我当冤大头了是不是?”邱震生咧了咧嘴,做出要走的样子。
“哎,你说能给多少钱?”摊主站起来,把他拉住。
“100块!成,您把这些东西给我包上。不成,回见吧您呐。”邱震生斩钉截铁对摊主说。
“得!就是它了。”摊主见邱震生已经说出这话,没有让步的余地了,便答应下来。
于是,邱震生掏出100块大洋,把摊儿上的货包了圆儿。
当他拍出100块大洋时,旁边围观的人看他花这么多钱,抱走一堆破烂,都笑他是冤大头。
邱震生却不以为然,拎着一大包“破烂”,回到了客栈,把包袱皮儿一打开,拿起那个压手杯细看,果然是明朝成化官窑的青花小杯。他不禁为自己捡的这个“大漏儿”欣喜若狂。摊儿上的其他东西,他看也不看,都当破烂扔了,只带着这个压手杯回到了北京。
邱震生回到琉璃厂,忙不迭地把这件压手杯,拿给古玩行的大佬孙瀛洲上眼。
孙瀛洲看后,对邱震生捡的这个官窑“大漏儿”,不得不刮目相看了。他认为这是在琉璃厂难见的一件珍品,当场出价1万2,要收这件宝贝。
“您再让它在我手里多焐几天吧。”邱震生没舍得出手。
古玩商的手里是不存宝贝的,后来,由孙耀庭说合,“韫玉斋”的范岐周以一万四的价位,将这个明成化官窑的青花压手杯买走。
100块钱买的,卖了1万4000块钱。邱震生的这个明官窑压手杯,成了琉璃厂古玩行的一个佳话。
已是耄耋之年的邱震生对我说,这辈子最欣慰的是,解放初期,北京琉璃厂的古玩业公私合营,他被推举为行业的组委之一。
当时有人要把古玩行,划归到一般商业,邱震生对此坚决持反对意见,他认为古玩应该是传统文化的精华,古玩业应该改为文物业才对。当时做这项工作的叶恭绰先生问他,为什么如此固执?他说:“文物业带有研究性质,古玩业是商业性质,这里区别大了。”叶老佩服他的独到见解。
后来,邱震生的建议被北京市政府采纳了,琉璃厂古玩街,被改为琉璃厂文物一条街。说起来,这里还有邱震生老爷子的一份功劳呢。
邱震生曾对我说:“早年琉璃厂的人,不但对古玩字画懂眼,而且没有不擅写会画的,胸无点墨想在琉璃厂立住脚,等于没有嗓子想唱戏。那时,古玩店的掌柜的到伙计都有两下子,您想文化名人是琉璃厂的常客,没有文化行吗?”
如今,邱震生那一代古玩商,早已经在人生的舞台谢幕了,但他们在做古董生意时的那种“范儿”,那种精明但讲究信誉的精神,依然在新一代古玩商中发扬光大。
这也许正是琉璃厂文化街的特色,也是北京文化底蕴所形成的一种气场。
作者说
能咂摸出味儿来的文章才是好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