食趣:鲁迅与北京饭馆
2022-05-30萧振鸣
萧振鸣
关于吃饭,鲁迅有很多妙论。在致李秉中的一封信中曾说过:“人不能不吃饭, 因此即不能不做事。”
虽生于家境败落时的书香门第,但是挨饿的生活鲁迅并没有经历过。他一生走南闯北,生活节俭,但也享用过不少美食,聚会餐饮是他交友生活的重要部分。
餐桌上,他也许就构思了文章的题目和内容,也许就生发出许多思考。在与朋友的聚会中,他们曾谈论中国的社会,谈论刊物的编辑,讨论文学与革命的问题,也谈论朋友之间的友情,同乡之间的亲情,等等。
在鲁迅的日记中,生活时间最长的北京和上海两地,他去过的饭馆就有近150家。
岁月留痕:北京饭馆
1912年鲁迅来到北京,到1926年离京南下,他在北京工作生活了14年。据鲁迅日记载,鲁迅在北京用餐饮茶的地方有60多处。其中既有名气很大的饭店,也有常去便餐的小馆。饭菜的风味有山东、河南、福建、浙江等各省菜系,还有德式、日式等番菜(西餐)馆,其中不乏北京的一些老字号。北京大街小巷的饭馆,留下了鲁迅许许多多的足迹,因为饭是天天要吃的。
广和居饭庄,是清末以来北京的一个有名的饭馆,位于宣武门外菜市口西路南的北半截胡同南口路东,正对着南半截胡同,是一套狭长的四合院。磨砖刻花的小门楼,黑漆大门,红油门联,上有“广居庶道贤人志,和鼎调羹宰相才”的嵌头对。广和居创始于道光十一年(1831年),原名叫盛隆轩。据清代崇彝著《道咸以来朝野杂记》载:“广和居在北半截胡同路东,历史最悠久,盖自道光中即有此馆,专为宣南士大夫设也。其肴品以炒腰花、江豆腐、潘氏清蒸鱼、四川辣鱼粉皮、清蒸干贝等,脍炙人口。故其地虽隘窄,屋宇甚低,而食客趋之若鹜焉。”由于宣武门外一带会馆林立,京官中汉官居住此地的颇多,文人学士、科考学子云集于此,广和居的生意也大为兴隆。晚清大臣张之洞、曾国藩、光绪皇帝的老师翁同龢、变法名士谭嗣同、文史学家李慈铭等都曾在这里宴客。鲁迅的祖父周介孚也在广和居宴过客。
民国以后,鲁迅周围的文化人也经常在广和居聚会餐饮。周作人、马幼渔、朱希祖、沈尹默、许寿裳、钱玄同以及鲁迅在教育部的许多同事等都是这里的常客。周作人在《补树书屋旧事》中记道:“客来的时候到外边去叫了来,在胡同口外有一家有名的饭馆,还是李越缦等人请教过的。有些拿手好菜,如潘鱼、沙锅豆腐等,我们当然不叫,要的大抵是炸丸子、酸辣汤,拿进来时如不说明便不知道是广和居所送来的,因为那盘碗实在坏得可以,价钱也便宜,只是几吊钱吧。”
鲁迅于1912年5月5日到北京,住进宣武门外南半截胡同绍兴会馆,5月7日便“夜饮于广和居”。至1919年搬离绍兴会馆前,鲁迅日记中有64条到广和居宴饮的记录。鲁迅在绍兴会馆住了约7年,会馆内又不供膳食,鲁迅又是单身一人,所以常到广和居吃饭或是叫饭馆把饭菜送到会馆。鲁迅还在广和居留下许多醉酒的记录,日记载:1912年7月14日,“下午偕铭伯、季市饮于广和居,甚醉”。8月1日,与钱稻孙、许寿裳同游琉璃厂后“晚饮于广和居,颇醉”。1913年4月28日,“晚稻孙来,季市呼饮于广和居,小醉”。醉酒的原因,有时是抒发心中的愤懑,有时是与朋友之间的开怀。
在广和居的聚餐,有时是教育部同事的聚会,有时是绍兴同乡的聚饮,还有时是AA制的便餐,如1912年8月22日,“晚钱稻孙来,同季市饮于广和居,每人出资一元。归时月色甚美,骡游于街”。几个好友在夏夜美丽的夜色中,骑着骡在街上云游,好不惬意。
鲁迅最后一次到广和居是1932年回京探亲的时候,鲁迅日记载:1932年11月27日,“矛尘来邀往广和馆店夜飯,座中为郑石君、矛尘及其夫人等”。
便宜坊,创建于明永乐年间,是一家有近600年历史的老字号,位于宣武门外菜市口米市胡同。便宜坊以焖炉烤鸭最为出名,是北京烤鸭两大流派之一。焖炉是用砖砌成地炉,烤时不见明火,其烤鸭特点是皮酥肉嫩,肥而不腻。鲁迅在1912年至1913年有五次光顾便宜坊的记录。
同和居饭庄,开业于清代道光二年(1822年),原址在西四南大街北口,西四牌楼西南角一座四合院内。同和居是北京较早经营鲁菜的老字号,民国初年,掌柜牟文卿请御膳房的袁祥福帮厨,袁祥福凭三不沾等宫廷名菜使同和居有了名气。同和居主营的山东福山帮菜,以烹制海鲜见长,精于溜、爆、扒、炒、烩等,菜肴清、鲜、嫩、脆是同和居的特点。烤馒头、三不沾、糟溜系列称为同和居名震京城的“三绝”。其中的三不沾烹饪技艺独特,因其不沾盘、不沾匙、不沾牙所以称其为“三不沾”。民国时期,一些达官贵人、文人墨客常来聚餐。
鲁迅曾多次光顾同和居与好友和同事聚餐。1912年9月1日鲁迅同许寿裳、钱稻孙从什刹海归来,路过同和居,在这里吃午饭。日记载:“午饭于西四牌楼同和居,甚不可口。”可能是那天点的菜不适合鲁迅的口味。1915年9月29日,时任社会教育司司长的高阆仙请鲁迅及教育部同事共12人在同和居聚餐饮酒。1925年,鲁迅住在阜成门内西三条,与西四牌楼仅一公里之遥。2月12日,鲁迅与语丝社成员王品青、章衣萍、李小峰、孙伏园等在家里会谈后同往同和居吃饭。1932年鲁迅回京探亲,其间在同和居会见老同志和老朋友,原未名社成员台静农、李霁野专程从天津赶来与鲁迅先生见面,邀请鲁迅先生在同和居共饮。
漪澜堂,鲁迅日记载:1926年8月9日,“上午得黄鹏基、石珉、仲芸、有麟信,约今晚在漪澜堂饯行……晚赴漪澜堂”。漪澜堂在北海公园琼华岛上。据清史记载,每年的农历八月十五日皇太后及皇帝嫔妃们在漪澜堂,每年中秋节为皇太后摆夜宴,观看太液池放河灯。这里的仿清宫御膳房的小吃点心非常有名,如栗子面的小窝头、豌豆黄等非常好吃。这一天是鲁迅的好友在漪澜堂为鲁迅办的饯行宴,8月26日,鲁迅便离京南下。仿膳现在仍为清宫御膳特色餐馆。
鲁迅曾去过的饭馆还有:康熙年间开业的老字号饭馆致美斋,现在已被全聚德兼并。大栅栏劝业场内的澄乐园、玉楼春、小有天饭馆,宣内大街的杏花春饭馆、厚德福饭庄、四海春、宣南第一楼,鲜鱼口长巷头条的同丰堂、珠市口的华宾楼、金谷春、颐乡斋,东四牌楼的福全馆、燕寿堂,东长安街的中央饭店、东安饭店,西长安街的大陆饭店、华英饭店、西安饭店,中山公园内的瑞记饭店、四宜轩、长美轩,东安市场的中兴楼、森隆饭庄,西单的益昌西餐馆、东安门大街的东兴楼、中山公园内的来今雨轩,崇文门内的法国饭店、东长安街的德国饭店,等等。这些饭馆的字号现大都已经不存在了。
宣内大街的海天春饭馆是一个离教育部不远的小饭铺,饭菜经济实惠,吃饭可包月记账。鲁迅曾与好友齐寿山等多次在这家饭馆用饭。1913年9月4日,“午约王屏华、齐寿山、沈商耆饭于海天春,系每日四种,每人每月银五元”。9月18日又记,“海天春肴膳日恶,午间遂不更往,沈商耆见返二元五角”。包了半个月饭,实在是不好吃,只得退款换地方了。
广和楼老照片
大餐之外:待客零食
鲁迅好客,客人中青年居多。招待客人,除了大餐,还有零嘴。
在北京鲁迅故居内,有一只铁盒子,是专门用来存放零食的,里面放上一些葵花籽、花生和糖果,来客时一定拿出来与客人边吃边聊。
鲁迅讲过他在北京时招待客人的故事:一天午后,密斯高来访,正好家中没有点心,“只得将宝藏着的搽嘴角生疮有效的柿霜糖装在碟子里拿出去。我时常有点心, 有客来便请他吃点心; 最初是‘密斯和‘密斯得一视同仁, 但密斯得有时委实厉害, 往往吃得很彻底, 一个不留, 我自己倒反有‘向隅之感。如果想吃, 又须出去买来。于是很有戒心了, 只得改变方针, 有万不得已时, 则以落花生代之。这一招很有效, 总是吃得不多, 既然吃不多, 我便开始敦劝了, 有时竟劝得怕吃落花生如织芳之流, 至于因此逡巡逃走。从去年夏天发明了这一种花生政策以后, 至今还在继续厉行。但密斯们却不在此限, 她们的胃似乎比他们要小五分之四, 或者消化力要弱到十分之八, 很小的一个点心, 也大抵要留下一半,倘是一片糖, 就剩下一角。”由此可见,鲁迅待客对‘密斯(小姐)和‘密斯得(先生)是有区别的。
鲁迅到上海后,待客的茶点有所不同了,因为柿霜糖和花生不是南方的特产。徐梵澄说,在上海时访鲁迅,没有了“花生政策”,自始至终都没吃到过花生米。浙江产的榧子、广东产的羊桃等都是作为茶点来待客的。一次吃到秀水产的小菱,那话题就谈到秀水人朱彝尊、王仲瞿;一次吃凉面,话题便谈到唐人的槐叶冷淘。这槐叶冷淘,是中国古代的一种传统凉面,杜甫的诗中提到过。鲁迅真是太渊博了。
口味偏好:食糖
鲁迅有三大嗜好,除吸烟、饮酒外就是吃糖。
鲁迅从小喜爱吃甜食,这大概与浙江人的饮食习惯有关。他年青时写过一首诗《庚子送灶即事》,就描述过家乡旧时十二月二十三送灶日时吃“胶牙糖”的习俗。鲁迅在杂文《送灶日漫笔》中也描述过“胶牙糖”:“灶君升天的那日, 街上还卖着一种糖, 有柑子那么大小,在我们那里也有这东西, 然而扁的, 像一个厚厚的小烙饼。那就是所谓‘胶牙饧了。”(按:饧,读形,即糖稀)关于“胶牙糖”的作用,鲁迅说:“本意是在请灶君吃了, 粘住他的牙, 使他不能调嘴学舌, 对玉帝说坏话。”
爱吃糖应该是儿童的习惯,而鲁迅一生都保持着这爱好。他吃饭的时候也要找糖或者一些甜的东西吃,衣袋里经常装着糖果,随时嚼吃。
来客人时,他也拿出糖果来招待客人。在鲁迅日记中可见他对糖果的不可缺少的习惯,出去购买生活用品时,总要买些糖果。那品种也很多,诸如蒙糖、果糖、饴糖、咖啡薄荷糖、玫瑰酥糖、冰糖、巧克力糖,等等。很多朋友知道他的这习惯,也经常给他送糖果。
有一次,鲁迅的学生荆有麟从河南带给鲁迅一包方糖,鲁迅打开一看,不是“方”的,而是黄棕色圆圆的薄片。品尝后,“又凉又细腻,确是好东西”。许广平告诉他,这是河南名产,用柿霜制成,性凉,如果嘴上生些小疮之类,一搽便好。可惜她說的时候,鲁迅已经吃了一大半了,连忙将所余收起,预备嘴上生疮的时候,好用这来搽。鲁迅自己描述:“夜间, 又将藏着的柿霜糖吃了一大半, 因为我忽而又以为嘴角上生疮的时候究竟不很多, 还不如现在趁新鲜吃一点。不料一吃, 就又吃了一大半了。”可见这柿霜糖多么好吃。
白糖更是他饮食中不可少的。他在厦门大学任教时,白糖就放在桌上,但那里有一种小的红蚂蚁无处不在,爬得到处都是,于是鲁迅想了个办法,把放白糖的碗放在贮水的盘子中间,鲁迅把这方法叫做“四面围水之法”,但偶然忘记,却又被蚂蚁爬满,桌上放的点心也如是。鲁迅住在四楼,常常把未吃完的点心和白糖连同蚂蚁一同抛到草地上去。
口味偏好:食辣
鲁迅因肺病而逝,而一生困扰着他的疾病还有牙病和肠胃病。
他的学生杨霁云认为鲁迅的胃病一定与饮酒有关,于是就问鲁迅:“你的酒量如何?”鲁迅知道他的用意,笑着回答说:“我不大吃酒,我的胃病并非因酒引起。说来年代长远了,还是从前初次离开绍兴进到南京水师学堂的时候,冬天气候冷,没有衣服穿,于是不得不多吃辣椒以御寒,可就把胃吃坏了。”这话在文章《琐记》中也有明证:“一有闲空,就照例地吃侉饼、花生米、辣椒,看《天演论》。”
鲁迅的家乡人基本不吃辣。他的小说《在酒楼上》记述了他回家乡时到饭馆,点了一斤绍酒,十个油豆腐,强调“辣酱要多!”然后他很“很舒服的呷一口酒。”评道:“酒味很纯正;油豆腐也煮得十分好;可惜辣酱太淡薄,本来S城人是不懂得吃辣的。”他的小说《故事新编·奔月》中,羿出去打猎,腰上带着的,就是五个炊饼、五株葱和一包辣酱。在《非攻》中,公输般请墨子吃饭,也是备了辣椒酱、大葱和大饼。
喜欢辣椒,在鲁迅的生活中形成了一种习惯,辣椒酱、辣椒末,都是他吃饭时常吃的佐料,这习惯在他给许广平的信中向她作过汇报。他在文章中也常用辣椒作比喻。他曾对所谓的“革命文学”进行了揭露,他说:“将近崩坏之际,是常常会有近似带革命性的文学作品出现的,然而其实并非真的革命文学。例如: 或者憎恶旧社会,而只是憎恶,更没有对于将来的理想;或者也大呼改造社会,而问他要怎样的社会,却是不能实现的乌托邦;或者自己活得无聊了,便空泛地希望一大转变,来作刺戟,正如饱于饮食的人,想吃些辣椒爽口。”
“夜里睡不着, 又计划着明天吃辣子鸡, 又怕和前回吃过的那一碟做得不一样,愈加睡不着了。”这是鲁迅行文的幽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