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训诂释义是中国传统文化的信息载体

2022-05-30王建莉

博览群书 2022年7期
关键词:辞源训诂尔雅

王建莉

每个人在自己的读书生涯中都会用到大大小小、各式各样的字典词典。当不知道一个词是什么意思的时候,就会翻阅《新华字典》《现代汉语词典》,如果遇到了生僻的词语,还会寻找《辞海》《辞源》《汉语大字典》《汉语大词典》等,这些工具书的释义给读者打开一扇窗,帮助读者认识这个词所表示的自然与人文的方方面面。这样释义的工作并非现代文明的产物,远在2000多年前的春秋战国时期,就已经产生了,我们称其为训诂。

训诂属于一门古老的学问,指的是用通俗易懂的语言解释因时地相隔而难懂的语言。训诂包括的内容较多,诸如句读、解句、说明语法和修辞现象、注音、校勘等,但释义是其核心内容。训诂源远流长,起于先秦,发展于汉唐,变革于两宋,到清代达到鼎盛时期。人与动物最大的区别就是在语言符号的使用上。远在先秦时,流传下来的《诗经》《论语》《孟子》等,显示了先民运用宏富准确的词汇表达对世界认知的高超的能力。随着时地的变迁,后来的人不甚理解里面的词语了,不同地域的人也不甚明白另一个地方的词语了。所谓“盖时有古今,犹地有东西,有南北,相隔远则言语不通矣”。这就需要训诂发挥语言桥梁的作用。晚清经学家、史学家、地理学家陈澧潜心《孝经》《论语》《孟子》等原典的诠释,或作新注新疏,汇集心得而成名著《东塾读书记》,书中言:

古今异言,通之使人知也。地远则有翻译,时远则有训诂。有翻译则能使别国如乡邻,有训诂则能使古今如旦暮,所谓通之也,训诂之功大矣哉!

通过训诂,反映出古人具有用丰富多彩的语言解释世态万象的能力。

训诂释义拥有一套完备的语言解释系统。针对古代文献,有时候只要解释其中一两个词,全句的意思就清楚了;有时候却要加以申说,人们才看得懂,晓得言外之意。这些均准确全面地记录了中国古代的语言交际、社会活动、自然环境等,呈现出璀璨瑰丽的文化面貌。我们先看一则例子。《诗经·邶风·终风》:“寤言不寐,愿言则嚏。”汉郑玄笺:

我愿思也,嚏读当为不敢嚏咳之嚏。我其忧悼而不能寐,汝思我心如是,我则嚏也,今俗,人嚏云人道我,此古之遗语也。

郑玄乃汉代经学的集大成者,给《诗经》的解释称作“笺”,就是古代的训诂。“嚏”本来表示打喷嚏,可它在《诗经》中描写的不是一个简单的生理反应,郑玄解释了“嚏”背后的一个民俗现象。原来东汉时有这样的习俗,人一打喷嚏就说有人念叨我了,而这是《诗经》时代之遗风。其实从《诗经》所在的春秋到现在一直保留着这样的风俗。今天的陕西、山西、内蒙古民间仍广泛流传。如果我们寻绎其来源,那一定是郑玄的释义给后人提供了生动有趣的证据。通过这个例子看到,训诂是一种语义阐释现象,运用的语言及其系统本身就是中国语言文化的一颗名珠。

训诂通过对词语的解释和申说,构建了古代人类社会和自然社会的庞大的文化体系。儒家学说是我国封建社会占统治地位的学派,而训诂是开启儒家经典及其先秦古义的钥匙。历史上所谓的四书五经,后来发展为“十三经”,即《易》《诗》《书》《周礼》《礼记》《仪礼》《公羊传》《谷梁传》《左传》《孝经》《论语》《尔雅》《孟子》十三部儒家经典。它们多成书于周代,部分成书于汉朝。有汉以来,经儒对这些经典作注释。随着时代推移、语言演变以及社会的变化,那些注释还需要进一步注释,就叫“疏”或“正义”。合起来就形成“注疏”。《十三经注疏》是中华文明的核心典籍。其“注疏”正是训诂释义。释义的触角伸向语言文字,还涉及哲学、文学、政治、历史、经济、民俗、地理、科技、典章制度等,形成丰富而深邃的思想文化体系。

训诂具有鲜明的时代色彩。不同時代人们具有不同的认知体验、道德伦理、观念感情,这些深刻影响着释义者,释义反映了不同时代的文化内涵。东汉名臣,文学家、书法家,才女蔡文姬之父蔡邕,给班固《典引》“三足轩翥于茂树”句作注:“乌,反哺之鸟,至孝之应也。”“乌”即乌鸦,羽毛通体或大部分黑色。乌鸦反哺,汉代的人们认为它是孝鸟,所以蔡邕释以“至孝之应”,表达了赋予在这个词上的伦理观念,具有赞美之情。这种情况到宋代发生了变化。朱熹注释《诗经·邶风·北风》“莫黑匪乌”说:“乌,鵶,黑色。皆不祥之物,人所恶见者也。”明李时珍在其《本草纲目·禽三·乌鸦》中也说:“乌鸦大觜而性贪鸷。”乌鸦生性贪婪凶猛,人们对乌鸦怀有厌恶之情,视为不祥之物。这类释义现象非常普遍。古代先民习惯于在植物、动物、物件上赋予不同的审美取向,比如玉、忘忧草、梅、兰、竹、菊、喜鹊、蜘蛛等,人们在解释这些词时,都会表述出那个时代内含的思想感情。

训诂释义对现代辞书编纂产生了深远的影响。我们手头常用的词典多吸收了古代的编纂传统。中国古代专释字义的训诂著作,同时也是词典字典。传统的辞书编排法有音序、笔画和类义三种,而中国辞书最早使用的是类义编排法。最早的训诂学著作是《尔雅》,也即最早的词典,起于战国末、秦代初,到西汉初期,由诸儒全面修改而完成。该书针对文化词语与名物词语划分出亲、宫、器、乐、天、地、丘、山、水、草、木、虫、鱼、鸟、兽、畜等16类。中国古代第一部语源辞典是《释名》,分形体、姿容、长幼、亲属、言语、饮食等27类。初版于1915年的《辞源》,是中国首部现代辞书。十年前,我曾有幸参加第三版《辞源》的修订工作。在主编何九盈、王宁、董琨教授的带领下,《辞源》遵照初版理念,不收外来词,其“百科”的概念也不以现代自然科学、社会科学和科学技术为分类标准,而是继承并参考了《尔雅》《释名》的名物分类法。我共修订原书3355条植物词,还增补了约710个植物词新条目。植物词全部的义类参考了《尔雅》《释名》等书的分类法,在“植物”下分水生、陆生两大类,下再分草本、木本、藤本、菌类,每类再依层次继续细分,有“花部-观赏、药用”“谷部-庄稼、原料”“果部-果实、瓜瓠”等种种。完全秉承了古代辞书释义的分类观念,正是对中国传统文化的继承与弘扬。

近些年来,训诂释义作为中国古代文化知识、文化理念和文化系统的信息载体,被越来越多的人所重视,对其做了大量的清理与补充完善工作。我在20多年前有幸得到浙江大学教授、博士生导师黄金贵先生的指导,黄先生著有《古代文化词义集类辨考》,在同义词和文化史的系统中考释词义,是当代学者对名物词释义的一部高水平著作。还著有《古汉语同义词辨释论》,对古汉语同义词辨释有精审的研究。我对《尔雅》有浓厚的兴趣,查考《尔雅》的同义词条,考证其中的疑难词语,其中有一条“貘,白豹”,有的说指大熊猫,有的说是传说中的食铁之兽,还有的说是豹。在黄先生的启发指点下,我查阅了《尔雅》历代的注本,像晋郭璞、唐代陆德明、清代郝懿行、邵晋涵等人的训释,辨别正误,最后确认它是指大熊猫。我们不禁感叹在2000多年前的《尔雅》之中就有大熊猫的记载了,而后历代不断的释义正误间杂,我们拨开重重迷雾见其端倪。后来我完成《尔雅新注》,是从同义角度对这部经典的现代释义的新实践。

训诂释义还特别需要进行系统而深入的理论研究,总结规律,弘扬传统,形成具有中国气派的话语体系、理论体系。我一直在这方面浅做耕耘。2005年我在北京师范大学作博士后,合作导师李国英先生从事《说文解字》《说文解字注》等文字形义之研究,出版《小篆形声字研究》《说文解字研究四题》等著作,也正在参与酝酿《辞源》第三版修订工作,这些同样是要在当代厘清与再现传统文化,体现其当代价值。我想以“训诂释义”为题,从学理上加以阐述,作为博士后出站报告。李先生欣然同意并给予指导帮助,我顺利完成了《训诂释义研究》。出站后又不断修改,该著入选“中国社会科学博士后文库”,荣获全国“优秀博士后学术成果”。展望未来,我们挖掘训诂的文化宝藏任重道远。训诂释义不仅是一个语言系统,更是一个庞大的文化系统。这个系统承载着中华民族源远流长的传统文化,这就使训诂不仅有广阔的实践应用和研究空间,而且有着辉煌的发展前景。

(作者系中国传媒大学人文学院教授,博士生导师,汉语言文字学方向学科带头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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