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小离家,乡音无改
2022-05-30刘婧
刘婧
乡音
夏日午后,带着新高一的学生练习记叙文,写《听听那声音》这个题目。学生在教室里苦思冥想,抓耳挠腮,迟迟不下笔。或许大家平日里只注意到身边的视觉形象,对丰富的听觉形象倒是忽略了。想到这里,我打算给学生一点提示,于是在黑板上写下了清人张潮《幽梦影》中的一句话:“春听鸟声,夏听蝉声,秋听虫声,冬听雪声;白昼听棋声,月下听箫声,山中听松声,水际听欸乃声,方不虚此生耳。”
下了作文课,有个学生把写好的作文拿给我看,眼神里还是困惑:“老师,怎样才能让写出来的这个声音触动心灵呢?您能给我举个例子吗?比如有没有什么声音最能牵动您的内心呢?”听到这个问题,我思忖了片刻,没有马上回答他。
也许,对于一个语文老师来说,选择一个声音进行生动描绘并不难——但是,最重要的,是找到那个真正独特的、能在自己心间流淌的声音。
那天晚上,坐在书桌前,我想到自己的亲身经历,只觉思绪像小溪般不住地流淌。于是我提笔写了一篇作文《听听那声音》,也算是对学生提问的一种回答。作文从《异乡人》的歌声写起,由父亲电话里“浓重的乡音”到出租车司机“刻意的地道”,再到机场眾人的各色乡音——归乡之路上,乡音牵动着“我”的内心,一步一步将“我”摆渡向故乡。作文里有一段话,是我吐露的真实心声:
“窗外的天空开始有了起色,我一边听他滔滔不绝一边‘嗯嗯,某一时刻有点恍惚,分不清谁才是那个‘异乡人。我想起自己在北京生活都快十二年了,人生的很多重要时刻,读大学,毕业,工作,恋爱,结婚,生子,并不发生在故乡。”
离乡
其实,思乡的情绪,我并不是现在才有,它几乎贯穿了我整个中学时代。
而“故乡”两个字,也是当时的我作文里出现次数最多的词。
我出生在重庆的一个小县城,那是一个山清水秀的地方,我在那里度过了无忧无虑的童年时光。人生的转折点发生在13岁,因为学习成绩优异,我拥有了一个可以去市属重点校读初中的机会。开明的父母虽然舍不得我,但为了我的前途考虑,还是鼓励我走出县城,迈向更广阔的天地。
于是,13岁的年纪,我一个人背着行囊,坐上长途汽车,挥别父母,踏出了追梦的第一步。
我记得那条离乡的路好长好长,熟悉的山水慢慢消失在了身后,汽车在山路上颠簸了快7个小时。等终于到达了目的地,我头晕目眩地下车,一个陌生的学校出现在我眼前,校门上的四个大字“重庆八中”,在夕阳的余晖中闪着金光。
我们从各个县城来的学生共同组成了一个班,我的中学时代就这样拉开了序幕。校园是生机勃勃的,同学是热情开朗的,一切都是新鲜的,活泼泼的。学习上,我们互不相让,百舸争流;生活上,我们互相照顾,彼此扶持。在繁忙的学习之余,娇生惯养长大的我们慢慢摸索着怎么铺床、洗衣服、打扫房间,怎么安排自己的生活作息,怎么跟宿舍的同学磨合相处;还有更重要的,是怎么适应没有父母在身边的生活。
这个过程并不容易,常常伴随着委屈、灰心、失望的眼泪。
一天清晨的语文课,我感觉自己全身冷得发僵。南方的教室没有暖气,冬天的早上,阴冷潮湿,坐在教室里最是难熬,拿笔的手指打战,记的笔记都是歪歪扭扭的。有着温柔嗓音的女老师正带着全班同学朗读余光中的《乡愁》:
小时候/乡愁是一枚小小的邮票/我在这头/母亲在那头
长大后/乡愁是一张窄窄的船票/我在这头/新娘在那头
后来啊/乡愁是一方矮矮的坟墓/我在外头/母亲在里头
而现在/乡愁是一湾浅浅的海峡/我在这头/大陆在那头
一首诗还没读完,我突然鼻子一酸,差点落下泪来。我想到自己来这里已经四个月了。这四个月里,我白天拼命地学习,对每一个学科都刨根问底,不想白来一趟,不想辜负自己当初做的这个决定。但是一到晚自习结束,回到宿舍,我就控制不住地想念父母。我想念妈妈为我准备的热气腾腾的晚饭,想念爸爸在我挑灯夜读时端来的牛奶,想念可以跟爸爸妈妈一起骑车郊游,一起去奶奶家看弟弟妹妹的周末。那时候的枕巾上,总是有斑斑点点的泪痕。
有一个晚上,宿舍楼已经熄灯了,我在床上翻来覆去睡不着。那段时间,我连着在好几次考试中受了打击,对自己的学习能力头一次产生了怀疑,有一种“山重水复疑无路”的感觉。门缝里漏进来一丝光亮,那是楼长巡楼时拿的手电筒。周围只能听到均匀的呼吸声。我偷偷从床上爬起来,蹑手蹑脚躲到阳台上给妈妈打电话。电话刚接通,我一听到妈妈的声音,声音就哽咽了。我一哭,妈妈也就哭了。后来在电话里说了些什么,我早已忘记;唯一留下印象的是当时的宿舍阳台没有窗户,夜里冷风刺骨,我的脸和拿着电话的手都冻得通红。
所以,那时候的我比很多同龄人要更早体会到“分离”这个词的残酷。
乡情
中考成绩回报了我在学习上的辛勤耕耘,我以全市前10名的成绩考上了本校高中部。
学校发成绩单那天,我起得很早——也可以说,我一夜未眠。我打扫干净宿舍,收拾好行李,背着大书包第一个到了教室。班主任郑老师站在讲台边,笑盈盈地等着我们。我上前拥抱老师,千言万语到了嘴边,只化为了一句:“谢谢老师。”我们这个班如此特殊,那些背井离乡的日子,那些彷徨无助的心情,都是郑老师在用她的理解、体谅和包容,为前行的我们保驾护航。
就这样,我的初中生活落下了帷幕。我和几个同乡飞奔到长途车站,坐上了返乡的汽车。
我已经数不清自己是第几次来往于这条路上了。开这趟班次的司机跟我们早已熟络,嗓门一如既往的大,提醒我们系好安全带,不要在车上随意走动。我放下行李,打开车窗,阳光透过树叶洒在身上,一股湿润的风吹向脸颊。窗外是我熟悉的山和树,还有一圈又一圈似乎没有尽头的盘山公路。我记得一路上要钻几个隧道,也知道司机会停在哪个收费站,收费站什么小吃最好吃。有一段路,被我们戏称为“烂路”,因为一整段都是坑坑洼洼,在车上就几乎没有坐稳的时候,要是戴了帽子,都能给颠下来。遇上下雨天,低洼处积水严重,一旦车速稍微快一点,泥浆都能飞溅到车窗上。
那时的我,甚至能跟着车子的高低起伏哼歌——不知道从哪一次开始,我再也不暈车了。
不仅如此,等到夏天结束,启程返校之时,我也不再像以前那样哭哭啼啼。这次挥别父母,他们看到了我明亮的笑容和眼神里的光。也许对我来说,离开故乡最难的那一步已经迈过去了;也许一次又一次的离开磨砺了我,也成就了我;也许一次又一次的归途让我明白,故乡,是起点,也是终点。
上了高中,学习和生活另有一番天地。一个偶然的机会,我去学校图书馆借书,发现了走廊尽头的一个开放阅览室——自此,一片全新的、广阔的天地在我面前徐徐展开。多少个周日的下午,我雷打不动坐在阅览室,刚品读完列夫·托尔斯泰的《战争与和平》,又捧起柏拉图的《理想国》;在姜戎《狼图腾》中的惊心动魄一结束,紧接着就走进了《平凡的世界》……
有一次,阅览室到了一批新书,其中有几本名家散文集。我迫不及待拿起一本,准备把喜欢的文章摘抄到本子上。这时候,我翻到了一篇钱钟书的《谈中国诗》,目光停留在了最后一个段落上:
希腊神秘哲学家早说,人生不过是家居,出门,回家。我们一切情感、理智和意志上的追求或企图不过是灵魂的思家病,想找着一个人,一件事物,一处地位,容许我们的身心在这茫茫漠漠的世界里有个安顿归宿,仿佛病人上了床,浪荡子回到家。出门旅行,目的还是要回家,否则不必牢记着旅途的印象。
这段文字在当时深深地打动了我。我想到也许未来自己的一生都会在路上,去不同的地方,看不同的风景——但我的灵魂的栖息地,也许只有一个地方。
后来在一次考场作文中,我写下了自己和故乡的故事。里面有家门口的小河,河边的渡船,上学路上的栀子花,学校后山上的萤火虫;还有前行的坚定和回眸的留恋。时隔这么多年,我还记得这篇作文,因为它是我中学时代唯一一次拿过满分的作文。当时它被语文老师拿来做写作示范,确实也是学生时代很光彩的一笔了。
我现在还能回想起老师在班里读完我的作文,发出的一句感慨:“也许没有离开过的人,只有家乡;离开过的人,才有故乡。”
再后来,一份理想的高考成绩单为我的中学时代画上了一个圆满的句号,我以全市前10名的成绩被北大录取。收到录取通知书的那一刻,我知道,我又要离开了。
这些年,我感觉自己一路向北,也一直在向南回望。
我可能一生都是一个游子。但是游子之所以是游子,是因为有家,有故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