视觉隐喻的形式分析
2022-05-30李淑辉
摘 要:传统的隐喻,是一种文学修辞手法,用一种事物来暗喻另一种事物,即在此类事物的暗示之下感受或者想象到彼类事物的方法。艺术设计中的视觉隐喻是设计师们以有创意的艺术形式,隐晦而巧妙地表达他们的思想情感、观念意识,在实现设计思维高度自由化、视觉表达新维度的同时,为观众呈现一个丰富的、多重的意义世界。
关键词:视觉;隐喻;形式;意象;空间
隐喻,突破词句之间的惯性联系,把一些看似毫无关联或者缺乏联系的句子联系到一起。隐喻是语言学上的修辞手法, 也是人类的思考方式和视角,是人类认识世界的一种途径,普遍存在于全世界的文化和语言之中。
视觉隐喻,是用线条、意象、元素组合、空间结构等视觉艺术语言来打比方。卡罗尔认为:“如果某物通过视觉手段——特别是按照自然法则不能共存的要素放在同一空间中,支持来源领域(本体)到目标领域(喻体)的映射的话,那么它就是一个视觉隐喻”[1]。视觉隐喻在画面上将缺少直接关联的意象连结在一起,或者将不可能同时出现的元素结合在一起,以一种突破性的认知方式和思考方式表达出来,实现设计思维的自由化。设计家在表达自我情感和观点的同时,揭示更为深广的领域和意义世界。
一、独特意象中的隐喻
意象中的“意”,指的是创作主体,即设计家的主观思想、感情和观念,“象”指的是创作客体的客观物象,作者在创作中,把其主观思想情感和观念投射于客观具体物象上,并将两者有机地结合,产生作品的意象。意象是设计家的思想感情与客观物象的交叠与融合,意象的运用使得艺术家个人情感的表达不显得那么直接而简单,在表达审美信息的同时也透露出更多的情感信息。
德国设计家冈特·兰堡被称为“德国视觉诗人”,他称自己的设计是视觉隐喻。在他的土豆系列招贴中,土豆就是一种独特的视觉隐喻:他把土豆剥皮、切割、堆砌,以不同的方式展示它们,或者将轮廓线与高纯度色块结合起来,或者用土豆将高纯度的色块隔离。招贴中的土豆是分裂的,同时又团结于一体,土豆原色的朴素和切面补色的绚烂形成反差和对比,平面的空间里做出了深度效果,这些都使意象产生了惊艳奇特的视觉效果。他将土豆这一生活中熟悉的、寻常的物象发展为独特的意象,将它陌生化、不平凡化,形成独特的视觉意象,出乎常理又令人拍案叫绝。兰堡出生于德国,那里是二战的发源地,土豆伴随兰堡度过了苦难的少年时期,在他的脑海里留下了深深的印迹。他对土豆有一种特殊的感情,将其隐喻为德国的民族文化和那一段独特的历史,暗示了广阔的意义世界。
冈特·兰堡的这种意象隐喻的艺术手法,犹如德国行为艺术家博伊斯的《油脂椅》。二战时期,博伊斯驾驶的飞机在轰炸苏联防空基地时被敌方击落,他的颅骨、肋骨和四肢全部折断,幸运的是,他被当地的鞑靼人救了回来,并靠动物油脂、奶制品和毛毯恢复了健康。博伊斯认为油脂与自己的艰苦岁月相关,是温暖的象征,用动物油脂营造了一种脆弱的气氛,引起一种悲怆的历史回忆。他的作品充满了隐喻。
乌韦·勒斯是德国的设计家,在他为纪念日本广岛原子弹爆炸50周年而设计的海报中,有一个清秀的日本小男孩,身上标有little boy的文字,这个意象隐喻了当年美国在广岛投下的被命名为“小男孩”的原子弹。原子弹给人类带来了灾难,是残酷的,而海报中美丽的小男孩图像与残酷的战争有着巨大的反差,设计家却将它们重合在一起。乌韦·勒斯将熟悉的图像用艺术的手法加以异化,对意象进行改造,简洁而深刻,赋予它新的意义。
这种意象的隐喻,与超现实主义画家雷内·马格利特的《这不是一个烟斗》非常相似。马格利特以写实的手法再现了一只具象的烟斗,在烟斗下面写了与图像对立的文字“这不是一个烟斗”,图像与文本形成了矛盾對立又等同重要的关系,也形成了图像与文本的互动。马格利特的作品,新奇而且令人惊诧,貌似荒诞的隐喻中蕴含了深刻的意义。
意象的隐喻具有表现性, 它体现了艺术家创作的主观自由。这一手法在绘画作品中经常被使用。例如德国的新表现主义画家基弗的作品,用水泥瓦片进行堆积,辅以工地上废弃的泥灰、碎布、破旧的木板以及植物干枯的根藤、断砖、破瓦,有些材料被水浸过,有些材料被火烧过,使我们感受到战火之后的一片荒原。这一片荒原意象,隐喻着画家对二战时期的绞索、集中营、杀戮、迫害的反思,具有哲理与文化的深刻性。
平面设计中的意象隐喻,是设计家对意象进行了引用、重组与整合之后,产生的新的意象。设计家以含蓄而隐蔽的手法,传达出自己的想法和观念,也把设计家自己对社会、历史和人自身的思考呈现在读者面前,使读者感受到其意味深长的表现力和解读空间。
二、拼贴置换中的隐喻
我们在视觉设计中,经常能看到一种图像和另一种没有实质关联的图像结合起来,两种不同的图像被整合在一起,或者将一种事物的某一部分用另一种事物所代替,使之成为一个新的、创造性的整体,这种艺术手法被称为拼贴或者置换。这种拼贴和置换可能是形体的、构件的、材质的,也可能是空间上的。这种手法,能够给观者以趣味感和视觉冲击力。
在为费舍尔出版社做的书籍招贴中,冈特·兰堡在书中拼贴了灯和窗,而且还将图片立体化了。他将黑白摄影图片作为海报图像的基础,加以拼贴和重组,原来实实在在的摄影变成近乎抽象的图象,实现了式样的转换;灯泡发光照射到的区域,立刻变得明亮了,有窗的部分,也变得光明了,与远离光线的黑暗部分形成了鲜明的对比;而且被照亮的不仅是书的部分,还有灯和窗所能照射到的空间范围。在这里,灯和窗隐喻着光明和希望,平面的手的图像,握住了书,慢慢的这只手由平面转向立体,书本被悬浮于空中并投下阴影,暗示了人们只要把握住了知识,就拥有了力量。他将书、灯泡、窗等日常的元素加以拼贴、叠加和重组,借着巧妙的光线和阴影,实现了超现实的空间转换,给平面设计加上了诗意的色彩,具有丰富且深刻的含义,实现了设计的隐喻。
冈特·兰堡的海报与图形大师埃舍尔的《画手的手》有异曲同工之秒:两只手从二维画中伸出来,延伸到三维空间形成对称的持笔的手,在画布上互相描绘着。这已经不是简单的对称,而是构成了“你正塑我,我正塑你”的互动关系。而这种互动超越了所处空间的维度,看似诡异却意味深长,隐喻了无穷尽的空间。
德国设计家金特·凯泽的设计具有高度的想象力,他擅长使用拼贴或置换的手法将摄影拼贴、绘画、字体结合在一起,把个人的感觉、丰富的意象和明确的视觉传达功能结合在一起。在《法兰克福爵士音乐会海报》中,他用真的树皮把象征爵士乐的小号裹起来,将树桩弯曲成喇叭形状,盖满青苔的树桩上长出了嫩绿的新枝,隐喻新生代音乐的崛起,自然亲切又生机盎然。这种巧妙的材质的置换,既贴合了“音乐会”的主题,又将海报包含的信息生动地传达给了观众。在他的吉他音乐系列海报中,首先给定了吉他的轮廓,就像是一个取景框,里面置换成丰富的图案,历史的民族的图案、古典的绘画和自然的景象拼合在一起,突破了时空限制,组合成一个新的超常规的视觉图形。相同的吉他的轮廓,内部却置换成不同的图像,以超越的方式拼贴在一起,达到了丰富又统一的视觉效果和复杂多元的意义世界。
日本设计家福田繁雄的《贝多芬第九交响曲》海报也使用了这种方法,他以贝多芬头像作为基本形态,对人物的发部进行部分的元素置换。远远看上去,依然是贝多芬飘动的头发,但近距离仔细观察图像,就可以辨识出人物的头发是由不同的图形元素组成的,有音符、鸟、马等。这些并不相关的元素,自由而丰富,都被福田拼贴在一张海报中,隐喻了音乐的感染力和音乐的深刻内涵,让观众联想和想象到新的境界。
这种拼贴并不是简单相加,而是深层次上的融合。靳埭强的《第三届亚洲艺术节》的海报,运用了四种文化的代表元素做成了一张脸,将印度艺术元素、中国艺术元素、泰国艺术元素和日本艺术元素融会贯通,形成的脸谱流畅自然又巧妙独特,隐喻了亚洲这个强大的团结的大家庭。这种拼贴,是在对亚洲多种文化深刻理解的基础上进行的融合。
拼贴和置换的艺术思维,来自超现实主义。超现实主义放弃以逻辑和有序记忆为基础的现实形象,主张突破逻辑与现实的超现实观念,将现实与本能、潜意识及梦的体验相融合,展现出人类深层心理中的形象世界,它打破了理性与意识的樊篱,达于一种绝对的真实,一种超越的真实。超现实主义将异变、相悖或者矛盾的物体拼贴于一体,营造出一种真伪相间、虚实相生的氛围,冷峻与梦幻中闪烁着睿智的灵光和哲学的思辨。
拼贴和置换的手法,在视觉心理学中称为“异质同构”,“即一个图形的形态结构,由两个或者两个以上的不同性质的物质所构成,是将不同属性、质地、命名、价值、意义的物象纳入超越现实的同一结构中,经由变形、错位、假借、畸联、粘接等拼贴手法,成为虚拟的物象。与现实的某种客观物象相比,它呈现出奇异或荒诞的形式感,生动和幽默的趣味感,并生成强烈的形式张力”[2]388。它引起了视觉上的震惊,显示无与伦比的设计灵感和被赋予了神秘的意义。
三、错觉空间中的隐喻
“矛盾空间是一种错觉空间,在真实空间里不可能存在,只有在假设的空间里才存在。矛盾空间以其矛盾性来制造空间视错觉,以引起视觉的关注”[2]180。视错觉“又称视觉假象,通过几何排列、视觉成像规律等手段,制造有视觉欺骗的图像,引起视觉上的错觉,达到艺术或者魔幻般的效果”“视错觉是一种客观存在,犹如谬论一般的客观存在,错觉图形创意不仅仅能给人们带来好奇感与魔幻般的幻觉,更能引发人们对真相的探索、对哲理的沉思,视觉引发思想”[3]。
德国是设计家乌韦·勒斯的作品有一种极强的张力:简洁的造型,单纯的色彩,通过对版式和空间进行切割或者重组,造成强烈的视觉和心理冲击,在传达信息的同时,也含有值得反复玩味的空间隐喻。在《视点——埃森市博物馆图像》这张海报中,他就使用了这种手法,强调空间透视的变化、光影的变化,字体也随着透视和阴影的变化而改变,文字与图像之间形成友好互动的关系,相互交织又形成动态的平衡,隐喻了城市的面貌和城市历史的变迁。
荷兰图形大师埃舍尔认为,“创作思想源于悖论、幻觉和双重意义,他将那些不可能同时在场的景物绘于同一画面的空间中,将一个极具魅力的‘不可能世界——即矛盾空间呈现在眼前”[2]180。他在《观景楼》中创造了矛盾空间:在三层楼的建筑中,二三楼以柱支撑,但第二层的三个拱门的长度却成为第三层的一个拱门的宽度,梯子从二楼内侧通往三楼外侧,整个作品以不可能的矩形为原型,看似真真切切,卻又不可能存在于现实中。埃舍尔沉迷于悖论和“不可能”之中,他对于生命、对于空间与时间有超脱维度的想象,他的作品体现了时间上的无始无终和空间上的无休无尽。
这种错觉空间的手法,曾被一度很火的游戏《纪念碑谷》借鉴,将矛盾空间娴熟地放在二维世界中,并以游戏的形式展现出来,让玩家在解谜的同时,沉浸其中。它为追求独特、感受变换的空间、享受超自然的现代人带来了精神上的满足和视觉上的愉悦。
埃舍尔也创造降维空间,在《Verbum》中,天空、大地、 海洋、鸟、蛙、鱼、白天、黑夜, 都交织在一张六边形中。水中游的鱼、岸上爬的蛙、天上飞的鸟,都是从中心普普通通的三角形中演化而来,Verbum举一反三,将天、地、水融于一体,隐喻着各种生命是同一本源,具有深刻的哲理性。图案本身具有游戏性,为欣赏者提供了新的观察和解读方法。
福田繁雄的海报作品,将埃舍尔的矛盾空间等错视觉手法运用到了视觉传达设计中。他在1987年的《福田繁雄招贴展》的招贴中,在同一画面用前、后、上、下四个不同视角,表现一个人的状态,大面积的黄色与人物黑色剪影形成对比,整个画面产生强烈的视觉效果。在《日本松屋百货集团创业130周年》的招贴中,在同一画面中呈现两个视角,一个是仰视的角度,一个是俯视的角度,表现同一个女孩,产生了视觉的悖论的同时也带来视觉趣味。这种错觉空间隐喻,简洁而有趣,诙谐又幽默,理性又浪漫,出奇制胜。
一个人对于“真实”的理解,主要依赖于他对于“空间”的想法。设计的错觉空间隐喻,因将不可能的空间与事物进行巧妙的组合达到视觉上的新奇与惊诧,充满了矛盾和思辨意味,暗示了独一无二的世界。
相较于其他平面设计手法的直白和明了,后现代主义设计师作品中的隐喻手法是间接性的、“委婉”的,更加意味深长。2003年福田繁雄谈到“视觉沟通”时曾说:“跨越国界,面对不同语言,不同风俗习惯的人们,如何让他们理解我们的想法?”视觉隐喻应该是解决这个设计难题的一个很好的方法。因为这种手法,给与设计师丰富的展示空间和高度的创作自由,对“不可能”的悖论和无限性进行了探索,符合视知觉心理学的同时,对世界进行了哲理化的思考。视觉设计的最终目的在于传达意义,在视觉文化时代,视觉隐喻赋予了图像深刻与丰富。
参考文献:
[1]卡罗尔.超越美学[M].李媛媛,译.北京:商务印书馆,2006:575.
[2]曹芳,主编.视觉传达设计原理[M].南京:江苏美术出版社,2005.
[3]林家阳,图形创意(第二版)[M].北京:高等教育出版社,2016:145.
作者简介:李淑辉,博士,上海应用技术大学艺术与设计学院副教授。研究方向:绘画史和设计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