赛珍珠小说《群芳亭》的空间书写
2022-05-30陈梦婷
陈梦婷
内容摘要:在《群芳亭》这部作品中,赛珍珠以吴府这个封闭空间为背景描绘了吴太太不断探索自我精神和构建自我身份的过程。过去的研究大多认为吴太太完成了自己的身份转化,从一个缺乏自觉意识的封建女性转化成为一个精神自由的独立女性。但首先吴太太的自我仍被家族这个牢笼所围困,不过是在牢笼上粉刷了一层人道主义精神的金粉;其次吴太太从卧室中搬离使身体得以解脱,却又将其他女人捆绑于床榻之上;最后吴太太看似在书斋中解放了自己的思想,只不过是将禁锢自己思想的锁从封建思想换了“安德雷思想”。
关键词:《群芳亭》 封闭空间 女性身份构建
《群芳亭》是美国历史上第一位获得诺贝尔文学奖的女作家赛珍珠的长篇小说,该作品讲述了十九世纪三十年代半殖民、半封建的中国背景下,吴太太不断寻求自我的心路历程。在这部小说中,赛珍珠将吴太太这个具有半殖民半封建性质的中国女性放置于庭院之中。而庭院的空间形态、空间的变化暗示了吴太太的心理变化,有必要对其进行研究。自二十世纪以来,文学中的空间性被越来越多学者关注,但国内外学界关于《群芳亭》的研究,探讨其独特的空间构型及其承载的复杂权力关系的成果较少。2007年宋文发表《从庭院到书斋——双重文化影响下的《群芳亭》女性形象》,他通过对庭院的封闭和书房的开放的探讨,认为吴太太思想的禁锢和解放和空间的特性息息相关。他看到了物体空间和人物精神空间之间的关联,但却将侧重点放在了人物心理变化上,对空间没有展开具体分析。本文将沿着这条脉络更加细致地分析两种空间的特质、变化以及相互关系,对小说的空间设置做进一步地深入研究。
《群芳亭》的空间设置有其独特性,对外封闭与对内敞开的空间形态造成的主角自我湮没在家族之中,成为男性视域下的他者。而空间的变化则暗指主角精神世界的变换,吴太太挣扎在围墙内外,也即自我与家族之间,而这种矛盾使吴太太迅速认清了自我被禁锢的事实,从而走向了一条反抗束缚、寻求自我之路。
一.空间的形态
《群芳亭》围绕吴家宅院描写了吴家两代人的命运,并将人物的经历和命运在庭院这个特定的空间设置中慢慢展开。“对个人而言,空间具有强大的管理能力和统治能力。物理空间的空间,凭借自身的构造可以构成一种隐秘的权力机制,这种权力机制能够持续不断不停地监视和规训。”[1]在《群芳亭》中,主角吴太太的主要活动场所是吴家庭院,而庭院对于以吴太太为代表的女性主要呈现为两种形态:第一种形态是对外封闭的围墙,围墙将庭院这个空间变成了限制女性自由的“密室”,在这个封闭的环境中,外界的权力和规则都失效了,“密室”内的所有女性都要严格遵守其规则;第二种形态是对内敞开的院落,相对于围墙对女性身体制约,密集与开放的院落让女性的行为和话语无处遁形,而这自然就控制了女性的思想和灵魂。
(一)对外封闭的围墙:思想的禁锢
中国住宅与西方住宅从外观上看最大的不同是围墙,中国住宅四周会修葺高高的围墙。围墙一开始是用来划分边界和防御外敌的建筑,早在原始社会部落间就用围墙标明自己的领地并防御其他部落的侵扰。在二千多年封建社会里,逐渐形成了“国有封闭城,家有封闭院”的传统观念和生活习俗。[2]围墙不仅仅承担着划分地界和预防外敌的功能,更承载着封建伦理观念和等级制度。围墙它仅仅将外面的危险隔绝,更是将女性围困在围墙里面。在《群芳亭》的物理空间和精神空间,都显示为四四方方的“口字形”。从整体布局来看,作为人物活动的主要场所——吴家府邸被围墙分割成为两个空间:外部空间,吴老爷在外找妓女、二儿子去北京参政、三儿子去美国留学,男性在外面的空间里自由地追求他们的价值;内部空间,吴太太主持府内大小事务、大儿媳沉迷爱情之中、二儿媳放弃政治追求并困于爱情迷雾中、三儿媳不知所谓,女性在内部空间里逐渐丧失自我,或被家族捆绑、或被爱情牵绊、或被身体束缚。
赛珍珠将在外部空间发生的精彩事件一笔带过,反而将笔触聚焦于狭小的内部空间,这使得庭院这个场所具有聚合性,这种聚合性表现为复杂的女性群像。追求个人幸福的吴太太、菟丝花般的大媳妇、追求进步的二儿媳和浅薄洋气的小媳妇在吴家庭院这个有限的空间内聚集,折射出当时社会背景下旧的封建礼教和新的时代思想对女性的影响。当然在围墙内的女性她们更多地是被这个封闭的空间规训,“在福柯看来,空间是权力的媒介和途径,权力通过空间运转,通过空间大显身手。”[3]对于女子来说,四四方方的围墙将天空切得只剩一方块,再怎么仰望,她们的视域和思想只能在那片天空下游移。《群芳亭》中的吴太太即使因为安德雷开拓了眼界,但是一切也仅仅停留在言语和想象之中。“她想,围墙没入高耸入云,把星空切成方块。当她登上星星时,她看见整个地球躺在她的眼前,上面布有七个海洋、每个国家和她从书本上了解到的各个民族、南极北极及其不融解的冰雪、热带以及热带地区的生命。”在书本和想象中,吴太太将一切尽收眼底,但皆为虚妄,她的身体仍然被困在这四四方方的围墙之中。吴太太的灵魂无论怎么游弋,仍然要回到她被困的身体里。“她从星星回到地球上来,又回到吴家宅院。”身为妻子的责任、母亲的责任、吴家太太的责任汇聚成一根无比结实的绳索套在了吴太太的身上,一点点将她从自由的梦幻国度里拉回到逼仄的围墙内。
(二)对内敞开的院落:自我的丧失
在列斐伏尔的空间理论中,空间和社会关系紧密联系,“它不仅被社会关系支持,也生产社会关系和被社会关系所生产”。[4]自周朝建立宗法制以来,中国传统社会以大家庭为理想,这一点也体现在建筑上。若干代同堂的一个大家族居住在一个庭院中的不同院落,院落的不同空间方位也体现了家族中的人物关系。《群芳亭》中吴太太和吴老爷住在主屋,儿子和儿媳生活在自己的院子里,几代人同住在一个屋檐下。显然,吴太太和吴老爷是吴家的掌权者,吴太太负责打理家族内务,吴老爷则负责打理家族生意。吴太太最开始对家人有着强烈的掌控欲,她看似开明,给予小辈自由,但却只不过由着小辈们在她的笼子里扑腾几下罢了。吴太太察觉到儿子峰镆想要离开她,摆脱她,寻找自己的理想和自由,便想找一名女子帮助她绑住自己的儿子。峰镆不同意娶琳旖,吴太太并没有镇压他的反抗,而是用计谋使儿子对琳旖感兴趣。对于自己的决定,她不允許别人提出任何意见,当儿子峰镆突然拜访她,想要她放弃为父亲娶妾,吴太太却转移话题责怪他不懂礼数,没有事先让仆人询问她是否方便见客。吴太太一直作为吴家的掌权者而存在,她将自己和吴家紧紧地绑在一起,她的自我认知建立在吴家的基础之上。她看似开明自由,却独断专权,封建礼教像是一件披风,隐藏在她身后,却如影随形。吴太太并不是在彰显自我的强势,反而是被家族镶嵌在中央,看似凸显了她,却是在束缚她。
院落另外一个特点就是院落密集,20世纪的中国住宅虽然对外封闭,但是对内却是敞开的,院落之间并没有围墙隔开,而是用回廊连接,中间修建假山或湖泊隔开。这样密集的空间构建导致住宅内大大小小的事情片刻间便会传开。在这样的空间中,个人的隐私无处可藏。当然这不仅仅是院落这个空间导致的,更多的是语言所形成的空间造成的。封建家庭中仆人虽然地位不高,却掌握了主人的隐私,她们的言语的传播所造成的空间是透明的,空间中的人自然毫无隐私。在《群芳亭》中,泽镆与妻子露兰吵架被仆人听到,片刻间便传到吴太太的耳朵里去了。吴太太并没有意识到这是儿子和儿媳间私密的事情,自己不应该参杂其中。她以过来人的身份,对儿子和兒媳进行开解,其言辞却没有开解他们的心结,反而使他们失去自尊。这种对内敞开的空间构建看似使得家庭关系更加亲密,实际上亲人间矛盾更加复杂。
二.空间的越界
福柯的空间理论中,人不能通过空间建设实现自由,但是“当建筑师的解放意图与行使其自由的人们的现实实践合拍的时候,建筑设计就能过够生产而且确实生产了一些积极的效果”[5]随着情节的发展,卧室和书房、庭院内和庭院外的空间转移明显暗示了吴太太精神世界的变化,而书房和庭院外这两个空间的开放显然对吴太太思想上的解放和升华起到了积极的作用。在《群芳亭》中,卧室的转移,象征着吴太太身体的解放;书房与外界的割裂,暗示吴太太在自我与他人间的徘徊与抉择;走出吴家府邸,则寓意着空间的结构和其意义的消解,吴太太实现了通过人道主义而实现了自我身份的构建。吴太太走出封闭的生存空间,改变了女性生育工具的固有认知,从而造成了吴太太身体解放和思想解放的巨变。在空间的越界过程中,自我与他人的边界逐渐模糊,吴太太对孤女的照顾和对儿子平民教育的支持,化解了自我价值、家族价值和社会价值之间的冲突,人道主义使得她对于自我身份的构建更加完美。
(一)空间的转移:身体的解放
原本的空间的建立正是由规则与秩序支撑,空间的转移也就是空间的越界会导致规则的崩塌。吴太太从吴老爷的卧室中搬离都是失范的表现,她违背了旧社会的伦理道德,挑战了旧社会的传统礼法。作为被规范的对象,吴太太一直履行着自己的义务,就是在吴老爷的卧室里,她孕育了三个孩子,为吴家传宗接代。吴太太的生存空间被妇德压缩到小小的卧室,她的身体被捆绑在床榻上,而她的思想仿佛被卧室这个空间切割出去了。卧室是吴老爷的卧室,吴太太是这个空间的附属功能,显然这个空间限制吴太太的活动空间,这也反映了空间对女性的规训。然而男女两性是“天道伦常”,女性生育更是那个时代女性应尽的义务,卧室这个空间所蕴含的并不是权力而是伦理纲常,这就因为着它有其正当性,那么它相比家暴等非正义行为更难推翻。
自由需要人们在精神和行动上的反抗得以实现,但封闭空间束缚了人们的自由时,必然也会产生反叛的思想和激烈的行为。在很多作品中,女性获得自由的同时,等待她的是死亡,如《谁家有女初长成》中潘巧巧通过杀死大宏和二宏这种以命换命的形式获得短暂的自由。但是赛珍珠并没有这样处理吴太太获取自由的方式,反而是通过一夫多妻这种封建糟粕来获得自己身体的自由。吴太太在40岁时,儿子都已经成家生子,她完成了为吴家开枝散叶的任务,在用了掌管吴家的权力后,她搬离了吴老爷的卧室,从无爱的婚姻中挣脱了出来,开始寻找自己的自由和幸福。然而她的个人意义的寻找之旅的开启,正是另一名女子个人意义的湮没。吴太太找了一位农家女子秋明,将她送到了吴老爷的床榻上。吴太太的身体得到了解放,但是秋明的身体却被束缚在吴老爷的卧室这一空间内。
(二)空间的割裂:自我与他人的矛盾
书斋这个空间对于吴太太来说是禁地,因为在旧社会女人只是生育工具,她们不需要书籍去丰富大脑,毕竟比男人聪明的女人不被男人喜爱。书斋这个空间不仅仅是一个物理空间,它还是一个丰富的精神世界。吴太太在完成她的生育的“任务”后,从原来的卧室搬到了公公的书斋,她挣脱了公公在她思想附加的绳索,不再遵循公公的旨意——“女人的身体比她的脑袋还更重要”。吴太太见识了男女情欲,也更加认清了自己和丈夫的关系。
吴太太开始探索自己的精神,但是在这条道路上她开始变得更加孤独,她看不起庭院内男人和女人,吴老爷沉迷于肉体的享乐,而秋明和萌萌则毫无自己的思想。吴太太认为自己是不平凡的,她超过了所有的女人,这也使得她并不爱任何人。吴太太为丈夫娶妾是为了让她人履行自己为吴家开枝散叶的义务,她并没有考虑秋明和丈夫的意愿,更没有考虑子女的想法;为儿子娶妻是为了将儿子留在吴家,扼杀掉儿子留学的想法;批判露兰和琳旖的前卫,将她们驯化为温顺的妻子。显然,吴太太在追求自我的过程中,将自我和他人隔绝开了,而然作为吴家的掌权者,她无法卸去种种家族责任,在自我与家族责任的抉择中,她无法平衡,只能冷漠地将责任推卸在他人身上。
(三)空间的融合:人道主义的超越
安德雷的死,换来了庭院外的空间解放,让吴太太走出了吴家庭院,庭院和外面的空间开始融合。庭院的空间揭示了吴太太为代表的女性的生存困境,体现了庭院这个封闭空间对女性发挥着监禁的功能,这是对女性的规训和惩戒。而安德雷教授的知识让吴太太认识到了外面世界的丰富多彩,是她憧憬着外面的世界。而安德雷的死,使吴太太了解外面世界的途径断了。此时,旧社会的道德已经不能隔绝吴太太与外界的接触了,越界的行为不断发生,在吴太太走出吴家府邸后,庭院的符号意义已经发生了改变,不在是封闭的,而是开放的。吴太太走出庭院,见识了安德雷的世界,与他抚养的养女见面使她更加认识到他的博爱。
而在身份观念上,空间的融合反映了吴太太和吴家其他成员从对立走向统一的嬗变过程。而这一切都归功于安德烈的人道主义思想——摆脱自我,为他人着想,容忍无知者的愚昧和小人的邪恶。吴太太开始体谅秋明和露兰,甚至学会开解她们,而不是让她们按照自己的想法行事。她承认自己对秋明犯下的过错,明白自己没有为秋明的灵魂着想,愧疚地想弥补她。她从安德雷那里学到了,再卑贱的人她的生命也是不能被剥夺的,在上帝面前人人平等。吴太太还继承了安德雷的慈善事业,将他收养的弃婴安置到祖庙,并且支持儿子的平民教育的理想。
《群芳亭》的情节在吴家府邸这一空间展开,而空间的封闭性也暗示了主角吴太太的狭窄的生存空间,她的身份构建显然只能在他人的基础上形成。同时,庭院这个封闭空间的设置表达了赛珍珠对于旧社会对中国女性的禁锢的看法,女性身体和思想被长期禁锢和压制,而赛珍珠对女性自我构建的讨论,引人思索:为何吴太太通过娶妾的方式使自己的身体解放,其本质是女性的生存空间过于狭窄,没有经济支撑,女性的反抗自然是不彻底的。当然,吴太太更换卧室甚至走出吴家府邸,不仅仅是空间上的变化,更象征着吴太太对自我生存空间的重构以及自我身份的重建。
参考文献
[1]汪民安.身体、空间与后现代性[M].南京:江苏人民出版社,2006:105.
[2]邱吉顺、王东宇、曹一平.中国的围墙文化与封闭观念[J].理论界:2005,1.
[3]汪民安.身体、空间与后现代性[M].南京:江苏人民出版社,2006:105.
[4]包亚明.现代性与空间的生产[M].上海:上海教育出版社,2002:48.
[5]Michel Foucault.The Foucault Reader[M].New York:Pantheon Book,1984:239-256.253.
(作者单位:大连外国语大学汉学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