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只放飞的小鸟
2022-05-30吴家发
吴家发
我娘是大毛的奶娘,大毛和我同龄。大毛抢了我的“口粮”,我在心里抗议过,但是抗议无效。
见过大毛娘几次用布袋驮大米到我家,她对我娘说:“大嫂子,你是一根瘦南瓜藤吊两个青瓜,身上的汁水都让这两个小东西吸走了,这点米算是补偿。”
娘一次都没要过送来的米。而我后来却从大毛家得到不少好处。大毛平时口袋里有什么好吃的,她娘照例也给我一份。什么瓜子、糖食、糕点等。大毛家来客人,有时我被牵过去,有时我不请自到。她家炊烟变黑变粗升得快,大多数情形下家中来客人了,蹭到她家大门口,果然闻到一股油香味。常去大毛家,从大毛娘那儿受到不少防恐的启蒙教育,什么村后山坡上有狼呀,什么来村庄摇拨浪鼓的剔牙虫的会用麻袋装小孩卖,等等。
原以为她这些话是用来吓唬我们,让我们别乱跑的,直到有一次,村口许多人围着个卖零货的,我和大毛也去凑热闹,见那摇拨浪鼓的一双深陷的红眼睛在大毛身上溜溜地转。大毛娘赶来了,神色慌张地把大毛拽回家,我这才相信大毛娘说的不是谎话。那摇拨浪鼓的莫非就是个要捉小孩卖的坏蛋。大毛想要从卖零货那儿买什么,她娘如数买回家。她买回一把小糖和两个吹气的气球。
摇拨浪鼓的还没走远,大毛的两个气球就报销了。一个吹撑破了,另一个放飞时挂在门前鸟巢上。
大毛娘拿竹篙子要把气球捅下来,结果捅下一只赤裸着身子的小雏鸟。她娘连声说:“造孽啊!造孽啊!
可怜的小鸟。”就用双手把小鸟捧回家,准备养那只小鸟。
大毛父亲是个瓦匠,腊月里挺忙,忙着给人家修锅灶,垒锅灶。不管到哪家,她父亲都把大毛架在肩膀上去做工。主人家桌子上有什么好菜,他从不动筷子,主人拉菜,夹在碗里的菜,他舍不得吃,省下给大毛吃。大毛每次回来从我门前过,油滋滋的嘴脸,在阳光下熠熠生辉。客气的主人知道泥瓦匠惯着个宝贝女儿,少不了买些好吃的让大毛路上吃。
能分享大毛带回来的好东西的,唯有我,没弄到吃的小孩就骂大毛,骂她是捡来的野种。大毛哭着跑回家,两只眼红肿得像两个小气球。大毛娘知道了,像是个被捅了的马蜂窝,一路大骂,朝骂大毛的人家奔来,一副拼命的架势,惹事小孩家大人听明白了事由,早早关上门,连头都不敢露。我曾好奇地问娘,问大毛是不是捡来的。娘狠狠地剜了我一眼说:“小孩子家草巴子嘴,别乱说!”
那年冬天似乎来得早些,冷些。一个雪天,大毛像只小鸟蹦蹦跳跳地到我家,说她大舅来了,以前没听说她有什么大舅,既然她家又来人了,我当然高兴了。进了大毛家,见她娘埋头伏在桌子上,她爸正和一个瘦小、皱巴衣服的人吧哒吧哒地抽旱烟。和她爸对面坐的这人,肯定是她大舅了,好像在哪里见过这人,突然想起來了,他正是常来村里卖零货的!大毛娘终于抬起头,脸上还挂着泪珠,她对大毛说:大毛,大舅想带你到他家过一段时间,你去吧,过段时间后,你想家了,娘就接你回来。大毛不肯去,大毛娘继续劝说:你出生时你这大舅正生病,没来过我家,大舅家人口多,有好几个哥哥妹妹呢,你去了不会孤单。大毛最后还是被说服了。走的时候,大毛想把那只鸟也一同带去,那只鸟的爪子不知什么时候因挣脱而留下了血印。大毛娘说,小鸟长大了就想飞回到天上,这是鸟的本性,还是放了它,任它去吧。
大毛娘为大毛换了件新衣裳,又梳了回头,用红头绳在大毛头上扎了个朝天辫子,辫子扎得很紧。
“大舅”把大毛架在肩膀上带走了,大毛娘和她爸一路跟着,跟到我望不见的地方。雪还在纷飞,一路杂乱的脚印很快就被雪覆盖了。
大毛刚走的这几天,我仿佛一只流浪狗在村子里瞎逛,看僻静树底下开着的瘦梅花和觅食小鸟的足印,听踩踏雪的咯吱声。我不由自主地就转到大毛家,她家大门却是开着了,近了,见大毛娘倚在门框上,出神地望着路口。
天晴了,大毛还没回来,至今我都没见过她。
大毛走了,大毛家一直没有了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