左轮手枪
2022-05-30石钟山
石钟山
一
在那个秋天的午后,秋蝉躲在打卷的树叶后,单调地叫着。三四点钟的样子,又是我们放学时间,我和朱革子、三妹等人走进军区家属院,此时的阳光正好,金灿灿的,似乎空气里还有一股太阳散发的金属味道。大人们正是上班时间,家属院里很安静,唯有几只秋蝉高一声低一声地叫着,给世界平添了一些动静。
就在这时,我们听见二号楼一个房间里突然传出一声狼嚎一般的声音,一边嚎叫,一边喊叫道:不,你们不能收了我的枪,这是我哥留给我的念想呀。还有几句其他人的劝慰,似乎在解释着什么,因为声音小,我们听不清。三妹在楼下站立了一会,然后变了脸,撒腿就往楼洞里跑,我们这才发现,二号楼那个楼洞是她的家,刚才叫嚷的男人是她的爸爸。
三妹的爸爸叫方猛,他的长相却和他的名字一点也不一样,在我们眼里是一个又干又瘦的老头,其实那会,他也就是四十大几,五十来岁的样子。每天这会儿都是机关和家属们的上班时间,院子里只有我们这些放了学的半大孩子,很少有大人走动。三妹还没跑到楼洞里,她又退了出来,我们这才看见,走出来几位穿警察制服的人,他们一边走着,一边往一个木头盒子里装一把左轮手枪。那把手枪保养得很好的样子,在门洞外的秋阳中,还闪烁着金属一样的光芒。我和朱革子对视一眼,我小声地说:狗牌撸子。
那会我们最爱看的就是关于打仗的电影,电影里经常有日伪军,还有汉奸什么的,他们手里经常挥舞的就是这种左轮手枪,于是我们就恶狠狠地把手枪起名为“狗牌撸子”,把驳壳枪称为“王八盒子”。战争电影里,我军装备都很差,经常看见我方人员扛着火枪、大刀、红缨枪什么的,冒着枪林弹雨就往上冲,这样的场面,看得我们悲喜交加,又热血沸腾。
那几个穿警察制服的人,很快把那支“狗牌撸子”放到一个木盒里,然后提上,犹豫着脚步往前走。紧接着我们看见方叔表情慍怒,木杆子似的走出来,他的身旁还有一个警察,看模样年长一些,应该是个领导,小声地说:方处长,我们也是在执行命令,请你理解。
方叔就说:那把枪是我的私人东西,你们怎么也能收走,啊,你们是不是看错文件了?
领导模样的警察道:怎么会呢,收枪的文件,我们学习了小半天。
方叔走出楼门洞几步之后,脚就立住了,他脸上的怒气未消。最后留下的那个警察,立住脚冲方叔敬个礼,小声地说:方处长,对不起了,希望你能理解。说完转过身,向外走去。
我们看见方叔先是直了一双目光,又狠狠地跺了一下脚。他这才发现站在他身边的三妹。三妹是他最小的女儿,和我们是同学,在一个班。三妹这时正抬起脸,有些害怕不解地望着父亲,方叔看见三妹,蹲下,一把抱过三妹,突然大哭起来,一边哭一边说:他们把枪从咱们家要走了,我咋对得起我哥和你妈呀。以后你妈由谁来保护。
方叔的话说得云里雾里,我们不知道这把枪有这么重要,是在保卫三妹的妈吗?我们从小就长在部队大院里,进出营区大门,总能看见有两个卫兵,荷枪实弹地站在哨位上。小时候我和朱革子不懂事,一直以为那两个卫兵是假人,我们俩为此还打过赌。有一次我大着胆子跑到营区门口,站在哨位前仰望着纹丝不动的哨兵,哨兵的目光直视前方,连眼皮都不眨一下,我更加断定他是假人,于是大着胆子,伸出手去摸哨位上的那双鞋,我又仰起头观察哨兵,这才发现,哨兵的眼睛会动,他正垂下眼皮注视着我。我一下子蒙了,不知如何是好的被定在那里,耳边响起一个梦游似的声音:小孩子别调皮。那天,我一身冷汗地跑回到院内,兴奋地告诉朱革子:卫兵不是假人,是真的,还和我说话了。朱革子也一脸惊讶地望着我。后来我们又大了一点,进出院门的次数多了,看过卫兵在哨位上换岗,两个接岗的哨兵敬礼,另外两个站岗的哨兵把手里的枪仪式般地交到接岗卫兵手里,我发现他们换岗的仪式,又严肃又帅。每次走过门卫时,我们就觉得非常踏实,后来上学时,我们会看一些闲书,比如说战斗故事,也有一些鬼怪的小说什么的,睡觉时总想起书里的情节,害怕万分,后来就想起院门口那两个木偶似的卫兵,我们就不害怕了,因为卫兵手里有枪,坏人肯定不敢进门,鬼怪估计也会望而生畏。我们一直以为,大院里的人,由卫兵保卫已经足够安全了。方叔突然说那把“狗牌撸子”是保卫三妹母亲的,这就让我们不能理解了。
那天方叔抱着三妹干干硬硬地哭了几声,我们第一次听见方叔哭,他的哭声有金属一样的质感,就像我们学校那口钟,上课下课被校工敲响,发出的声音就是这个样子。哭了几声的方叔,似乎清醒过来,用巴掌把脸上的眼泪抹干,又冲三妹说:回家吧,大人的事你别操心。然后迈开步子,向机关大楼走去,路过我和朱革子时,他还伸手温柔地在我们头上拍了一下。
那天晚饭时,我把看到方叔的事和父亲说了,父亲也一脸郁闷,告诉我,收缴民间散落的枪支是北京公安部的命令,不仅是民间的,部队有人私藏的,也概不能例外。
我们的父母大都是军人,家里有枪并不稀奇,那会全国都在备战备荒,军人是可以随身携带枪支的。父亲就有一把枪,平时就别在腰里,下班之后就是个累赘了,没事就挂在墙上。我看着眼馋,总想过去摸一把,虽然它是我没见过的一把枪,但在我心里它就是一把手枪,和坏人手里的“狗牌撸子”一点也不一样,因为父亲是好人。父亲曾制止过,大声告诉我:那枪里有子弹,小孩不能玩,走火了,会死人的。父亲这么说了,就阻止了我玩枪的想法,再望墙上那把枪,就像一枚炸弹了。
父亲的枪是部队配发的,在编在列,没人能收得走,可方叔的枪为什么被公安局的人收走了,他为此还大哭一场,这令我不得其解。问父亲,父亲没说明,跳过我的话题,冲母亲说:方处长的枪被收走了,也不知李敏会咋想。母亲似乎也没答案,叹了口气,没说什么。父亲说的李敏就是三妹的母亲,我们平时都叫她李姨。李姨平时是个严肃的人,很少笑,但她的肢体又很柔弱的样子,有一种手不能提,肩不能扛的感觉,似乎一股风都能把她吹跑了。但李姨每天都会准时出现在我们的视野里,她上班时带着饭盒,下班时手里提着一些菜,虽然走路有些摇晃,但很坚韧。
结果就在那天晚上,李姨出事了。
我们第一次看见李姨展现出另外一面,当晚的半夜时分,我被窗外的一片嘈杂之声惊醒了,父母房间的灯已经开了,然后就听见父亲下楼的脚步声。我推开自己房间的窗户,灯影里看到李姨披头散发,赤着脚,抱着楼前的一棵树,身子蜷在树上,浑身发抖,嘴里喃喃地不知说着什么。我还看见方叔、大妹、二妹去拉扯李姨,三妹在一旁不停地抹着眼泪。方叔压着嗓门一遍遍地说:老李,老李,你倒是醒醒呀。
父亲和一些同楼的大人都下了楼,有的人还打着手电,手电光无意中扫到李姨的脸上,我发现她的脸色惨白,目光散乱,和平时相比变了一个人,她哆嗦着身子,怕冷似的紧紧抱着那棵树。
父亲和方叔不知交流了几句什么,下楼的大人七手八脚地把李姨抱了起来,他们齐心协力地把李姨抱回到楼门洞,又抱回到家里。不一会,我看见门诊部两个穿白大褂的医生,手里提着药箱,慌张地奔向了方叔家的楼门洞。
那天夜半,父亲半晌才回到家中。我隐约地听见父亲和母亲在他们房间里小声地说着什么。
窗外已经安静下来,可我一直睡不着,就想起白天发生的事,方叔那句话又在我耳边响起:你们把这枪拿走,还怎么保护我们。我一直不解,那把手枪一直在保护方叔一家,他自己的枪呢?李姨变成这样,原来也是因为这一把枪?我越想越不明白,悬念似的在我脑子里萦绕。
二
在方叔的枪被收缴的日子里,李姨就像变了一个人似的。平时她脸色苍白,身子骨也弱不禁风一样,似乎一股邪风过来,就要把她吹得飘起来。自从那把枪不在了,她突然变得力大无穷,经常从楼门洞里跑出来,赤着脚,披散着头发,有时方叔和大妹一起也不能把她拉回去,她大声地呼喊着:枪,保护我的枪,你们给我拿回来,不是你们的,是我的。然后挣脱方叔和大妹的手,跑到院子里,风吹起她的睡衣,她奔跑起来像一只鸵鸟。方叔扎煞着手在后面追,大妹也不再矜持,迈开长腿,不管不顾地向母亲奔过去,先是把母亲拦腰抱住,母亲在她怀里挣扎着,大妹憋红了一张脸,冲父亲道:爸,你抱我妈的腿。两人终于齐心协力地把李姨抱回到门洞。李姨仍然在嘶喊:还我枪,把枪还回来……
我们一直不明白,方叔私藏的那把“狗牌撸子”怎么又成了李姨的,那把枪又和她有怎样的联系?在别人眼里,李姨疯了。好端端的一个人,怎么就会因为一把枪发疯。
方叔家里发生的情况,引起了机关领导的重视,先是参谋长去了方叔家,后来李司令也到方叔家坐了坐,我们看见他们从方叔家里走出来时,都一脸严肃,满腹心事的样子。
没过几天,由军区保卫部长出面,去了一趟公安局,居然把枪从公安局要了回来。保卫部长向方叔还枪那天,仍然是个午后,太阳仍然金灿灿的,只有一两只秋蝉发出金属一样的叫声,来配合这样的场面。部长手里擎着一个木头托盘,托盘上还盖了块红布,得到消息的方叔,从门洞里窜出来,一脚穿着拖鞋,另外一只脚穿着军鞋,他一脚高一脚低地来到保卫部长面前,仓促地向保卫部长敬了一个军礼,迫不及待地把红布揭开,看到那把熟悉的左轮手枪,一把抓过来。这时我们看见方叔整个身体都在发抖,嘴里一遍遍地说:太谢谢组织了,你们救了我一家。
保卫部长说:老方,是司令和参谋长出面,联系了省里,我又写了份证明,才把你的枪要回来。
方叔爱不释手地把玩着那把手枪,手枪保养得很好的样子,太阳下还散发出幽蓝的光泽。听保卫部长这么说,他抬起头认真地说:我在这里谢谢首长了。
后来我们听说,公安局的人把方叔的那把手枪的撞针取了下来,没了撞针的枪就是一件玩具了。留给方叔做永久纪念了。为此,公安局还发给方叔关于这把枪的批文。那个批文的纸像奖状一样,上面写着:这把枪因烈士所赠,经上级研究决定,还给收藏人,以示纪念。
这份由公安局出示的证书,被方叔装在一个相框里,挂在墙上,在以后的日子里,我们找三妹去玩,曾多次看到这张收藏证,我们几乎都能背诵出那上面的内容了。
枪被送了回来,李姨的疯病竟奇怪般地好了,她又变成了正常人,身体软软地提着一个公文包上班下班,见到我们总是亲切地和我们打招呼。李姨在这座城市的档案馆工作,管档案的人,总有几分神秘和书卷气。李姨在我们眼里就是这样的人。虽然她瘦弱,又病恹恹的,但李姨从里到外散发出一种与常人不同的气场,总觉得她和我们的母亲不一样,究竟哪里不一样,我们又说不清楚。
我们还是通过一把枪的事件,知道了方叔和李姨的传奇故事。
这个故事得先从李姨说起,李姨当年是这座城市的地下交通员,她的上线就是自己的丈夫,方叔的哥哥,代号长剑。长剑当时是情报组长,手里有一部电台,负责和上级联络,上级的指示又通过李姨传递出去。之所以选择李姨做长剑的下线,因为她是女同志,还有个身份是教会医院的护士,当年的李姨经常利用这样的身份,穿梭在大街小巷,总能准确无误地把一份又一份情报送到组织手里。后来李姨怀孕了,她孕妇的身份,让她更加隐蔽,如果这一切顺风顺水,故事一定是另外一个样子了。就在这时,敌人保密局的特务还是发现了我地下党的蛛丝马迹,當地下党领导在一个茶楼里开会时,被茶楼的内线通风报信,国民党出动特务,把茶楼包围了,开会的地下党领导,悉数被抓。
这条消息还是被李姨传送到了城外一个联络点,上级组织决定,派出游击队去营救尚未被捕的同志,包括方叔的哥哥长剑。当时方叔是游击队中的一名分队长,他领受了营救任务,把游击队战士乔装打扮成卖菜卖柴的,挑的担的,混进了城内。依据李姨送出的情报,他们寻找到散落的尚未被捕的地下党,再设法带出城外。
那天一早,李姨要去接应进城的游击队,长剑把组织配发给他的电台收拾好,装在一个行李卷里,随时准备撤离。李姨出门前,长剑把她拉住,从腰里拿出一把左轮手枪,递给李姨道:这个你带上。李姨望着长剑担心地问:那你呢?长剑说:我在家等你,相对安全,你出门在外,处处都是危险。这么说完,长剑帮李姨把枪插在她外衣的口袋里,还小声地说:子弹已经上膛,打开保险就可以射击了。
李姨对这把手枪并不陌生,从认识长剑那天开始,这把枪就一直带在长剑的身上,就是睡觉,也会放到枕头底下。李姨和长剑结婚后,总是睡得不踏实,一会醒来,就坐起身子谛听外面的动静。干他们这行的,就是睡觉都要把一只眼睛睁开,要随时對发生的事情做出准确的判断。后来,长剑就教会了李姨用这把枪,两人还躲到没人的地方,让李姨亲自打了两枪。从那以后,李姨的心里就有谱了,每次睡觉时,长剑总会把这把枪放到她的枕头下,还安慰道:枕着它睡,就不会做噩梦了。从那以后,李姨的心果然踏实了不少,很少在梦里惊醒了。有几次,李姨要到城外去送情报,长剑不放心,还让她把这把枪带上。告诉她,万一被敌人识破,先保护自己,就不要再回城里了,去山里找游击队。李姨在送情报过程中,还是有惊无险地回到了城里,回到了长剑身边。
这一次李姨和长剑分开,她心里很乱又很特别,在门口她还张开手臂拥抱了长剑,这把手枪就僵硬地隔在两个人中间。她离去时,一步三回头,一遍遍地说:长剑,你在这等着,我和游击队接上头,就把你带走。
长剑咬着嘴唇,点了点头。李姨还看见了长剑眼睛里的泪光,这是她外出执行任务时,从来没经历过的。以前每次送情报,两人也都牵肠挂肚,可这一次竟有了生离死别的心境。李姨转身时,眼泪流了下来,她不再敢回头,怕长剑批评她婆婆妈妈,走出楼门洞,她才把脸上的泪水抹去。
在指定地点,她见到了方叔,方叔乔装成一个磨刀人,头上戴了顶草帽,正卖力地为一个顾客磨刀,看他那架势俨然是个老磨刀人了。那是方叔第一次和李姨见面,两人接上头之后,方叔又招呼了一个附近卖报的报童,那也是游击队员乔装而成。每个人在李姨的带领下,挨个去解救被困的地下党成员,当来到长剑居住的楼下时,方叔发现不对劲了,楼门口和院子里到处都是保密局的特务,李姨也发现了这一点,她冲方叔努了一下嘴,意思是暂停行动。
他们还是来晚了一步,这些特务鱼贯而入,逐层地搜索着长剑。李姨和方叔当时一定把心都提到了嗓子眼,长剑是他们的亲人,方叔把手伸到磨刀的袋子里,那里装着一把压满子弹的枪,李姨也下意识地去摸腰间的衣袋,那是长剑让她带着护身的枪。
长剑没有坐以待毙,他不知用什么办法跑到了楼顶上,楼不算高,只有六层,方叔还看见哥哥肩上扛了一个被子卷。方叔和哥哥前后脚参加的革命,哥哥被调去执行特殊任务,他则参加了游击队。从那时开始,两人就断了音信,几年没见,方叔觉得哥哥变得和以前有些不一样了,眼神犀利,动作果断,脸上还多了文人之气。哥哥跑到楼顶,肩上还扛着那个被子卷,似乎那个被子卷已经长到了哥哥的身上。哥哥居高临下地扫视了一眼,他看到了楼下的特务,还有身后一阵紧似一阵特务们追赶的脚步声。他也看到了方叔,他做梦都没想到和弟弟会以这种方式重逢。然后他又看见了站在弟弟身边的李姨,他亲爱的爱人。此时的李姨已经一脸惊骇,随时做出要惊叫的样子,长剑站在楼顶,做出一个含混不清的手势。这个手势是冲弟弟和李姨做出的,两人就有了各自的理解。
长剑先把肩上的被子卷子打开,露出了里面的电台,然后举过头顶狠狠地向楼下摔去,他身后已有两个特务扑了过来,长剑都没有回头,只喊了一声:走……然后随着声音纵身一跃,跳了下去。
李姨终于忍不住,准备发出一声惊叫,甚至还下意识地做出了扑过来的动作。方叔眼疾手快,一手捂住了李姨的嘴,顺势把她向前扑去的身子拉了回来。他们转过头去,方叔苍凉地喊了一声:磨剪子嘞,抢菜刀……他半推半就地拉起李姨离开。
那次,他们游击队救出了十几名地下党,可是哥哥却永远也离不开了,连同他的电台,都牺牲在了那里。这次意外,让这座城市的地下党遭到了重创。
后来组织又重新调整,地下组织才得以重建。方叔从游击队被调入城内,接替了哥哥的任务,承担起了地下交通工作。为了掩护方叔的工作,李姨乔装成方叔的妻子,有了这个身份的掩护,让方叔的地下工作安全了许多。后来许多见过长剑和方叔的人都说,哥俩长得太像了,不仔细分辨,很难分清两人。
后来,李姨生了一个女儿,取名大妹。一家三口人生活在一起,不知内情的人都说:他们这一家是幸福的。
直到这座城市解放,地下工作者纷纷浮出水面,他们当时接受的任务是:成立新政府,建设保卫他们夺来的政权。经组织批准,方叔和李姨顺理成章地结婚,后来才有了二妹和三妹。无独有偶,他们一家生了三个女孩,许多不了解内情的人,都觉得他们天生就是一家人。
结婚后,李姨被留在这座城市工作,在方叔的要求下,他又重新进了部队。他们之前所在的游击队,早就被正规军收编了。这座城市解放后,部队经过休整,就准备南下了,方叔临出发前,李姨把长剑留给她的那把左轮手枪送给了方叔,低垂着眼睛说:这把枪你用得上。
方叔一直把枪带在身边,因为是哥哥留给他的遗物,并不在部队武器编制当中,几次部队改编重组,这把枪一直被方叔带在身上。后来方叔的部队从南方调回来,又参加了北方的剿匪,然后又去朝鲜,参加了抗美援朝,最后回来,终于又在这座城市落脚。直到这时,方叔和李姨才真正像一家人似的生活在一起。
那把随身带的枪,也被带回家里,还像以前一样,每天睡觉时,方叔都会把这把枪放到李姨的枕头下。当方叔第一次把枪放到李姨的枕下时,李姨长舒一口气道:以后再也不会担惊受怕了。那把传奇的手枪,成了李姨的镇宅之物。
三
方叔和李姨的爱情是如何产生的,我们不得而知。剩下的我们只能脑补了,在那个特定年代,方叔领受了哥哥牺牲后的任务,脱下军装,潜入城内,因为方叔和他哥哥长得极像,许多熟悉哥哥一家的人,并不觉得唐突,一直认为,两口子还是以前的两个人,只不过因为生了孩子的操劳,让男人比以前瘦了一些,也黑了一点。李姨每每传递情报,怀里抱着刚出生的大妹为掩护,穿梭在城里城外的联络点,方叔则怀揣哥哥留下的那把左轮手枪,暗中保护着执行任务的李姨。
他们每天住在一个屋檐下,可以肯定的是,在这之前,方叔并不认识李姨,甚至哥哥什么时候结婚的他都不知道,因为哥哥身份特殊,所有的一切都是保密的。在哥哥牺牲后,方叔负责把李姨转移到城外,一个失去了哥哥,另外一个失去了自己的丈夫,两人的心情可想而知。据当事人胡叔说:老方当时哭得像个娘们似的。他还撕心裂肺地叫了一声:嫂子……这是他第一次叫嫂子。
李姨悲伤得几度昏死过去。悲伤总有尽头,城里地下工作遭到了破坏,组织要重整旗鼓,不久之后,方叔和李姨又一次领受新的任务,回到城里,仍然做地下交通员。
大妹一直到三岁,方叔和李姨都在做地下工作,因为接触的人有限,没人能够证明他们发生了什么,感情又是如何递进的。就在大妹三岁那一年,这座城市解放了,地下组织也光明正大地走到了地上,胡叔和父亲所在的游击队,早就被正规部队收编了,他们也喜气洋洋地随着队伍开到了城里。
不久,他们就迎来了方叔和李姨的喜事。方叔和李姨在这座城市解放三个月后,举行了婚礼。晚年的父亲回忆起当年的场景还一副乐不可支的样子,经常在喝完酒之后,眯着眼睛,把嘴咧成瓢状道:当年你方叔和李姨的婚礼,在新政府的广场上举行的,当年的老战友都去了,你方叔抱着大妹和你李姨站在一起,自始至终嘴巴都没有合拢过。
可以想象得到,方叔从那时已经深爱着李姨了,这种爱情是真正的男女之情还是因为李姨曾经做过他的嫂子,我们不得而知。但在我们的记忆里,方叔对李姨的感情,堪称我们军区家属院的典范。
父亲和母亲经常为一些琐事吵架拌嘴,经常急头白脸的,只要父母吵架,母亲总是抱怨说:你看人家老方是怎么对待媳妇的,你要是有人家老方一半,我就烧高香了。每每母亲说到这里,父亲似乎有一团气堵在嘴巴里,他张了张嘴,还想喊叫点什么,最后还是忍气吞声地把那团气咽了下去。不久,父亲就开始打嗝,一声大一声小的,似乎有一肚子怨气的样子。
方叔和李姨婚后不久,部队就接到开拔的命令南下了。方叔又重新申请归队了,李姨没参过军,从参加工作开始做的就是地下工作,因为大妹还小,她只能留在地方上工作了。
两人临分别前,曾经为那把手枪有过如下的商议。自从哥哥把这把枪留下,一直放在方叔的身上,每天晚上,就放在枕头下,虽然表面上太平无事,但做地下工作的,都是步步惊心,危机四伏,他们经历过,许多同志就是在夜半的睡梦中被捕的。当时方叔已经想好了,自己和李姨不会轻易束手就擒,他要反抗,甚至和李姨商量好了,最后两颗子弹要留给自己,也就是说,哥哥留下的那把枪,不曾离开他们的左右。现在两个人就要分别了,这把手枪一定要有个落脚处。起初方叔想把枪留给李姨,在出发前他把手枪擦了又擦,还把五粒金灿灿的子弹装到了枪里,然后就放到了李姨的枕头下。他和哥哥想的一样,自己不在了,这把枪一定要留给李姨,让这把枪保护李姨。
他的举动还是被李姨发现了,他都走出院外了,李姨抓着枪又追了出来,把枪狠狠地塞到方叔的腰间,望着方叔说:你在外面打仗,什么事都能遇到,这枪你带上。咱们这解放了,我们娘俩有新政府保护。
李叔从腰间把那支枪拿出来,看了看,又把目光落在李姨的脸上,他还想劝慰李姨把枪留下,李姨再次夺过枪,横冲直撞,不由分说地把枪别在方叔的腰上,说了句:老方,别磨叽了,记住,只有你平安地回来,我和大妹娘俩才有好日子过。
方叔把想说的话咽回到肚子里,提了一口气,憋住,他怕自己当着李姨的面哭出来,然后挺直腰杆,大着步子归队了。
方叔所在的部队在解放海南岛时,伤亡了许多人。方叔就是在那一次登陆时,受了重伤,一颗炮弹落在他身边,方叔几乎飞了出去。在医护人员用担架把他抬到野战医院时,他竟奇迹般地清醒了。他听见警卫员在他身边高一声低一声地叫着:方营长,方营长……他睁开眼睛,想到的第一件事,就是那把枪,他颤抖着手,把枪从腰里拿出来,因失血过多,手都没有拿枪的力气了。枪掉在担架上,他有气无力地冲警卫员交代:你想办法,把这把枪送到我家里。说完这句话,方叔就晕了过去。那次方叔一连昏迷了二十多天,父亲和胡叔都去医院看望过方叔,都觉得方叔再也不会醒过来了。他们立在方叔的病床前,千呼万唤,方叔躺在病床上连个眼皮都没动一下。上级也做好了方叔后事的預案。
警卫员把那把枪送到了首长手里,连同方叔的最后一句话。所有人都把方叔的最后一句话当成遗言。他们想方设法通过运送补给的船只,把这把枪送了出去,又辗转着送到了李姨手里。李姨看到那把枪什么都明白了,她一下子昏死过去,在醒来后的日子里,她一直捧着那把枪,看到枪她就泪流不止。李姨心里想的什么我们不得而知,总之,伤心、难过是一定的。
二十几天后,方叔竟奇迹般地醒了过来,又过了一个月,他就能下床走路了。炸烂的身子骨又长到一块去了。父亲和胡叔都惊叹方叔命硬,挺过了这一道鬼门关。
当父亲问方叔昏迷这二十多天都梦到什么了,方叔舔了舔嘴唇,羞怯地说:我又梦到去搞地下工作了,和小李一次次地去送情报,情报多得送不过来。
在以后的日子里,方叔一直称李姨为小李,李姨称方叔为老方。其实两个人是同岁,论生日,李姨还比方叔大上三个月。
直到解放海南岛的部队又重新回来接受剿匪的任务,方叔笔直地立在家门前时,刚要外出上班的李姨倒退两步,望眼初升的太阳,又看眼脚踩的地面,还跺了跺脚。方叔就说:小李,你不认识我了,我是老方呀。
在方叔病好后,曾经给李姨写过信,早就寄出了,在方叔的印象里,李姨应该早就收到他的信了,可李姨压根就没有收到方叔的信。当时还没解放全国,邮路并不畅通,寄丢一封信纯属正常。
李姨把饭盒丢到地上,“哇”的一声大哭起来,然后紧紧地抱住方叔道:老方,你没死呀。
四
这把左轮手枪在抗美援朝一次战役中,救过方叔的命。
方叔的部队从海南调回北方参加剿匪,任务刚刚完成,回到城里还没热乎几天,抗美援朝便爆发了。方叔所在的部队,毫无例外地又接到了赴朝作战的任务。
对于行军打仗,方叔早就习惯了,他和所有人一样,平静地和妻女告别。出发那天晚上,他把大妹抱在怀里,哥哥牺牲后,大妹才出生,在他的心里,大妹比他亲生的还要亲。每次看到大妹,他都要把大妹抱在怀里亲上又亲,每每这时,他都会想起自己的哥哥,骨肉亲情,十指连心,哥哥当着他的面,纵身一跃从楼上跳了下去。每每想起哥哥跃出的身影,他的心都会疼上好一阵子。
大妹出生的时候他在场,那会他已经领受了新的任务,来到城里,重新建立交通站,李姨仍然是交通员。他对外的身份是李姨的丈夫,李姨生产他自然在场,当李姨被送进产房,他在门外听着李姨从产房里传出的高一声低一声的呻唤,他当然就想到了哥哥,他双手合十,冲着窗外的天空,在心里一遍遍地说:哥,嫂子就要生了,你保佑嫂子顺利生产吧。当助产护士把大妹抱到他的眼前时,他早已热泪盈眶了。
大妹从出生就没缺失过父爱,从小李姨就让大妹叫方叔爸爸。大妹喊出的第一句话也是“爸爸”。当时,他就把大妹抱在怀里,心里滚烫地说:大妹,从今往后我不会让你受半点委屈。
出发之前,他把大妹抱在怀里,大妹一张小脸贴在他的脸上,嘴里一遍遍叫着:爸,你又要出发了吗?
从大妹出生,到部队南下,他和大妹乃至李姨相处的时间并不长,可他每次见到大妹,大妹都对他亲得不行,张着手让他抱,他把大妹抱在怀里的一瞬间,心就化了。看着眼前的大妹,他用力在大妹脸上亲了一口道:爸爸很快就会回来,来陪你和妈妈。他透过大妹的肩头,望向李姨,李姨也是很难过的样子,但一直控制着自己的情绪。她默默地回到房间里,再回来时,那把左轮手枪已经抓在了她的手里。
他看到那把枪,愣了一下,在海南岛他受伤时,就托部队的人把这把枪捎给了李姨,在他的心里,这把枪是哥哥留给李姨的信物,现在部队不比以前了,打起仗来,不再为枪弹发愁了。没想到,李姨再次把枪拿了出来。
他不在家的时候,李姨仍然保持着哥哥做地下工作时的习惯,每天晚上都要把枪放到枕头下,伸手可及,以防不测。那是每个地下工作者在特殊环境中养成的习惯。虽然解放了,李姨仍然保持着这样的习惯。在方叔的眼里,他一时弄不清李姨这种做法是习惯,还是对哥哥的怀念,不论哪一种,方叔觉得都很正常。
李姨默然无声地把那把手枪又插在方叔的腰间,方叔把大妹放下,盯着李姨,他还没有說话,李姨说话了:你把它带上,总有用得着的时候。
方叔出门前已经全副武装了,腰间的右侧背着部队配发的枪,身体左侧背着军用水壶。出门前,李姨烧了壶热水,把军用水壶灌满了,此时,仍热热地贴着方叔的半边身子。李姨就把枪插在了背水壶这一侧。
营区里集合的号声又一次响起,方叔听到了匆忙的脚步声,还有简短的告别声。方叔来不及细想,冲李姨挥了一下手,便向院外走去。李姨把大妹抱起来,大妹挥舞着小手,冲方叔的背影喊:爸爸,你早点回来。
方叔又回了一次头,看到母女俩,眼窝子一热,他扭过头,快速地用手把泪抹掉。
方叔和父亲、胡叔是第一批入朝的部队,一口气参加了三次战役,在汉江保卫战,部队遇到了大麻烦。汉江是平原,易攻难守,他们所在的阵地,在没有制空权,没有重火力的情况下,仍然一直坚守着。最后他们拼光了弹药,只能白刃战了,他们向冲上来的敌人,发起了一次又一次的反冲锋。李姨给方叔带来的那把枪派上了用场。在冲锋时,他射光了枪里的子弹,然后把手枪插在胸前的弹药袋里,捡起地上一把的长枪,再次冲了出去。
就在这时,方叔中弹了,起初他不知哪里中了弹,后来他多次向父亲和胡叔描述过,他说:我正往前跑,迎头像被一块石头打在了胸口,一口气没上来,人就倒了下去,当时想呀,老子这回交待了。我躺在地上,还看见了天空中的太阳,通红一片……
后来援军到了,又坚守了几日后,部队撤出了汉江阵地。方叔自然没事,他事后摸遍了全身,竟然没有发现中弹的地方。后来他拿出了那把手枪,才在枪身上找到了一个被子弹击中的凹点。方叔想起来都后怕,是这把枪替自己挡住了子弹,要不是这把枪,子弹一定会穿过他的胸膛。
部队休整,方叔和父亲、胡叔他们回到了国内,当方叔拿出那把枪,开玩笑地向李姨叙述整个过程时,李姨流下了眼泪。她把枪接过去,擦了又擦,当晚,又把枪放到了自己的枕下。那天晚上,方叔第一次听到李姨的梦话,李姨在梦里说:大刚,我知道你在保佑我们。你救了大猛,我不会忘的。
大刚就是方叔哥哥的名字,方叔叫大猛。方叔听了李姨的梦话,顿时就清醒了。他悄悄地起床,站到了窗户旁,还点起了一支烟,他一边吸烟一边想起了哥哥。当年他接受任务,乔装进城,可他没有救成哥哥,哥哥就在他的眼前一跃,完成了自己的使命。可哥哥却在冥冥之中,一直保护着他。从那以后,方叔似乎得到了某种暗示,总觉得有一双眼睛在注视着他,注视着他们一家人。
这次回国休整不久,方叔所在的部队又一次赴朝作战。这次毫无例外地自然又把哥哥留下的那把枪带在了身边,虽然枪身上受了伤,但并不影响功能。他在战场上,反复试验了这把枪,还是指哪打哪,他亲眼看见,有几个敌人在他的射击下,倒在了他的面前。
不久,在板门店签下了停战协议,所有入朝的志愿军开始陆续地回国了。他这次回来,李姨送给方叔更大的礼物,二妹出生了。二妹出生时,他不在李姨的身边,他不知道李姨为了生二妹又经历了怎样的痛苦。他这一次,把二妹抱在怀里,另一只手抱过大妹,冲李姨涕泪交加地说:李敏,你为我们做得太多了。方叔没用“我”,而是用的“我们”,当然包括他的哥哥。李敏就是李姨的名字。
后来一直平安无事,方叔从朝鲜战场回来,已经是某部的副团长了,后来,他又调到了军区机关,当上了处长。在和平的日子里,三妹又出生了。李姨一口气生了三个姑娘,有一次,李姨抱歉地冲方叔说:老方,都怪我,一口气生了三个丫头,没给你生个儿子。方叔就打着哈哈比喻道:不能怪你,是我的种子品种就这样。在方叔的眼里,生儿生女都一样,他经常望着三个茁壮成长的女儿,满脸幸福地说:我老方知足了。
没料到,在1969年初,珍宝岛自卫反击战再一次爆发,机关许多人带着部队又一次开赴到北方前线。
方叔又一次披挂出征,李姨这一次仍没忘记,又让方叔带上那把枪。方叔没说什么,听话地把那支手枪插在腰间,出门前还拍了拍,硬硬的感觉让他感到踏实。
李姨怀里抱着三妹,领着大妹、二妹和方叔告别。方叔走了两步,他觉得这次出征和以往不一样,年轻那会,只要听到集合的军号声,他拔腿就走,一身轻松,甚至还有种渴望战斗的感觉。可这次,他的腿重如千斤,走了几步之后,他回过头来,回望一眼,看到李姨正一脸牵挂地望着他。他又看见三个身高参差不齐的女儿望着他的眼神,他竟多了许多牵挂和不舍,心里汪洋着不见天地的眷恋。他再次扭过头,向集合地点出发,他就发出感叹:要是天下再也不打仗该多好哇。没有战争,世界就此宁静,所有的人们安居乐业。方叔憧憬着和平的到来。
五
由部队组织出面,属于方叔和李姨的那把手枪终于物归原主。虽然那把手枪被卸掉了撞针,但外表看仍然是一把完好的手枪,当年在朝鲜战场上,救过方叔而被击中的弹坑还在。枪归来了,方叔和李姨的生活又复归常态。
当时我们就想,现在是和平年代了,枪炮声早已远离我们而去,方叔和李姨还对那把手枪念念不忘的意义何在?我和朱革子等人,对那把手枪都充满了好奇,真希望近距离地看看那把枪和别的枪有什么不同,我们从小就爱看战争电影,男孩子嘛,对枪炮自然感兴趣。有一天找到了机会,三妹又和我们一同放学,三妹是方叔李姨最小的女儿,和我们同班,三妹不像别的女孩子,不论放学还是在学校,总爱扎堆,聚在一起叽叽喳喳说来说去。三妹喜欢和我们男孩子在一起,比如,周末的时候和我们一起到郊外爬山,我们爬山不是为了运动,更不是郊游,我们是为了寻找到一个虚拟的战场。在电影里,有山的地方才能建立自己的阵地,况且郊外的山上不仅有我们挖好的战壕,还有密密的树林,我们把这里当成战场,翻腾跳跃,大喊大叫,直到精疲力竭。太阳西斜,我们才拖着疲惫的身体向城里走去,这时,不知是谁领头唱起一支歌:日落西山红霞飞,战士打靶把营归……三妹的声音经常出现在我们的哼唱里,显得又尖又细。在那个年纪,三妹也是我们喜欢的女孩子类型,她不娇气,脸被太阳晒得黑黑的,学着我们的样子,把一根草绳系在腰间,头上还经常顶着一个用树枝做成的伪装帽,远看去,三妹就是我们男孩子中的一员。
我们这些男孩子一致认为,三妹就是我们的朋友、哥们儿。那天放学,趁三妹又和我们走在一起,我、朱革子、三胖子把三妹拉到一边,为了显示友谊,三胖子还把自制的火药枪塞到三妹手里,大气地说:这个借给你玩了,什么时候想还,你说了算。三妹把玩着三胖子的火药枪,脸上露出欣喜之色。三妹家没男孩,大妹、二妹都是女孩,年龄和她差距又比较大,自然没有人帮她做火药枪和其他的玩具,我们的火药枪、弹弓什么的,都是哥哥帮助做的。平时,三妹对我们的玩具就很稀罕。我们眼见着三妹脸上露出不可置信的欣喜之色,我才见缝插针地道:三妹,我们就想看一眼你爸你妈那把枪。
三妹听了,立马怔在那里,神色也凝重起来。她摇着脑袋说:这个绝对不行,平时晚上,我爸我妈都把那把枪放到枕头底下,每天起床,又锁到柜子里,别说拿出来,我看一眼的机会都很少。
望着三妹,我们相信三妹说的不是假话,失望地在心里叹了口气。那把神秘的手枪离我们远了起来。
那把枪方叔和李姨失而復得后,不久,方叔请了一次客,参加的人有父亲、胡叔、还有麻秆叔。麻秆叔是我们起的外号,就是三胖子的父亲,姓刘,因为长得又高又瘦,我们才给他起了个外号叫麻秆叔。
那天,父亲一定喝了不少酒,他摇晃地进门,起初父亲被方叔叫去喝酒时,我就想,父亲这一次一定能见到方叔那把手枪,我看不到,让父亲替我狠狠地看上两眼也行。见父亲摇晃地回来,果然满脸的喜色,平时父亲总是一脸严肃,他只有在喝酒后,脸上的纹路才舒展开来,这是父亲最高兴的时候。见父亲高兴,我借着给父亲端洗脚水的当口问:爸,你见到方叔那把枪了吗?父亲怪怪地看了我一眼,轻描淡写地道:那把老古董,有啥看的。说完从腰间抽出自己的佩枪,“哗啦”一下子,把子弹退出去,“叭嗒”一声又把保险关上,递给我说:想玩就给你玩一会,这是六九式,最新的手枪。我对父亲这把佩枪并不陌生,那会机关干部还允许把佩枪带到家里,正值备战备荒的年代,别说父亲这些正儿八经的军人,就是民兵去田间劳动,都会随身带着枪。我对父亲的枪不太“感冒”,在手里把玩一会,便放弃了,仍然穷追不舍地问:爸,你没看过方叔那把枪吗?父亲嘴里“呲”了一声道:怎么没见过,就是一把枪。说到这,父亲的目光悠远起来,顿了顿说:那是你方叔和李姨的念想,它不是一把枪。说到这,父亲的表情又严肃起来,不再搭理我了,思绪也似乎飘走了。
年底的时候,大妹结婚了。因为陪嫁,方叔受了一个不大不小的处分。
在我们的印象里,大妹一直是个大人般的存在。记得我们上小学时,大妹就已经工作了。大妹在上山下乡运动之前就工作了,听母亲说,她的工作是个百里挑一的好工作。为了大妹的工作,方叔和李姨费了不少脸皮,最后找到了当年的战友,就是当年一起搞地下工作的老同志,才在区里给大妹谋了一个宣传员的工作。具体地说,大妹天天就是在蜡纸上写字,然后再把刻好的蜡纸油印出来。有一次母亲拿回一张油印好的小报,指着上面的字,对我们几个孩子说:你看大妹的字多漂亮。话说到一半又急转直下,引到我们身上:你们要是有大妹一半出息,我就知足了。大妹的字是很漂亮,仿宋字,标准、端庄,写上一百遍也不会走样。在那会,大妹就成了我们的榜样。大妹个子不高不矮,不胖不瘦,脸很白净,两只长辫子总是在背后甩来甩去。因工作的关系,她经常在小臂上戴两只套袖,大妹似乎有许多双套袖,不是戴小花的就是格子的,她虽然穿的也是灰蓝黄色的衣服,但加上与众不同的套袖,人立马就显得俏皮起来。因为大妹和我们年龄差距较大,在我们眼里她就是个大人,她经常以大人的神态打量我们这群小破孩。因此,我们无法和大妹有交集。
就是那一年的年底,大妹出嫁了,嫁给了区委的一个干部。听说,这个小伙子的父亲在省委工作,也是位资深的老革命。
大妹要结婚了,自然得有嫁妆相陪,大妹出嫁那天,我们看见一辆卡车,拉着一对崭新的立柜,长气又长脸地驶出了部队大院。
结果就是那对立柜给方叔带来了处分。原因是,做立柜的木材是营房部门的财产。在那个年代,什么都缺,没有相应的票证是买不来东西的。尤其是木材,许多木材都用来建立防空洞了,营房部门这批木材是准备建机关礼堂的。其实礼堂也差不多建好了,大妹的婚期即将到来,方叔和李姨一直没有拿得出手的陪嫁。大妹结婚对方叔来说是件大事,确切地说,大妹不是方叔亲生的,是他牺牲的哥哥的女儿。方叔觉得,一方面不能对不起牺牲的哥哥,另一方面,他一直觉得没有拿得出手的陪嫁,把大妹风风光光地嫁走,就对不起大妹。
那些日子,把方叔急得如热锅上的蚂蚁,这一天他背着手来到礼堂建设工地,看到了扔在工地上的许多边角余料,包括一些取中舍尾的木材,他的眼睛就亮了,想着大妹结婚,能给大妹做一对柜子也不错。这么想过了,他的身子和眼睛就离不开礼堂的建设工地了。正好一个负责工地的助理员是方叔的老下级,便上前问明原委,方叔见到自己的老下级,便把自己的想法说了。助理也是个性情中人,对方叔家庭有所了解,便说:处长,大妹出嫁是大事,不能含糊,这是些废料,工地也用不上了,不行你就拿去,给大妹打对柜子,这陪嫁一定说得过去。
方叔是个有原则的人,不肯白拿这些废料,一定要交些钱。助理无奈,把他带到了后勤的财务部门,交了一个月的工资,算是把这些废料买下来了。
柜子很快打好了,随着大妹风风光光地做了陪嫁。
不料想,有人把方叔贪占公家木料一事反映给了机关党委。事情很快调查清楚,贪占的罪名虽然不成立,但方叔还是违反了纪律。大妹结婚不久,方叔受到了一次党内严重警告处分。因为两只柜子,导致的这个处分,给方叔以后晋升带来了影响。几次正常调级调动,方叔都因这个处分而未果。父亲和胡叔都是以正军职身份光荣离休,方叔才混了个副师级。
方叔受处分那天,父亲把方叔叫到家里喝酒,作陪的还有胡叔。他们三个人从参军一直在一支部队,摸爬滚打,结下了生死之交,他们的交情不能用友誼来形容了,是过命的交情。那天,父亲端起酒杯说:老方,是谁这么操蛋,把这件小事当成了整人的法宝?方叔一直笑着,乐呵呵地说:老石,老胡,没事,别说是个处分,就是降级我也高兴,为了大妹体面地出嫁,这点小事算啥。然后三个人碰杯,几杯之后,三个人的舌头就有些大。不知哪句话触动了方叔的神经,他突然放下杯子,泪眼汪汪地说:我养了大妹二十五年,她终于出嫁了,我这心呐,就像猫抓的一样。方叔这么说,父亲和胡叔也一阵唏嘘。胡叔就说:老方,你对得起大妹了,这么多年,我们都看在眼里,你对大妹比二妹、三妹还亲。
方叔狠狠地抹一把眼泪,又有股汹涌的眼泪流出来:我一直没忘记我哥哥跳楼前的眼神,虽然他没说话,但我明白他的意思,就是把大妹和她妈交给我了,这么多年,我没敢含混过半分。
父亲和胡叔听了方叔的话,也流下了眼泪,父亲含混地说:老方,你够意思了,你是个有情有义的男人。
方叔因大妹的陪嫁受处分的事,还是让大妹知道了。有一天晚饭后,我们正在楼下堆雪人,方叔和父亲、老胡等人在院里散步,大妹回来了,走得又快又急,见到方叔,远远地叫了一声:爸。方叔就怔了一下。父亲推了方叔一把道:孩子回来了。方叔这才迎上去,大妹一下子扑在方叔的怀里,又叫了一声:爸。我们看见大妹白净的脸上流下的泪水,她一边哭一边说:爸,你干吗要为我犯错误呀,为了那两只柜子,还受了处分,我心里不忍,憋屈。方叔听了推开大妹道:别听别人胡说八道,爸受的处分和你没关系。大妹跺下脚道:怎么没关系,我都听说了,是党内严重警告。方叔又吼了一声:胡说。说完扯起大妹就快步地向家走去。后面发生的事情我们就不得而知了。
大妹虽然结婚了,还是经常回来,每次回来,我们都见她步履匆匆,满腹心事的样子。
六
大妹结婚的第二年秋天,二妹就下乡了。其实二妹本来可以不走下乡这条路,去参军,在部队干上三四年,按当时复员军人政策,怎么着也会分配一个工作。方叔和李姨不知出于什么目的,非得让二妹下乡。当时我们军区大院的孩子,许多人都相继参军。俗话说卖啥吆喝啥,我们院里的孩子,父母大都是部队不大不小的军官,有许多下级、战友都在各种基层部队担任要职,就是不参加每年的征兵周期,随时把孩子送到部队去,找一个名额也不是件难事。
二妹还是下乡去了,她下乡时,我们暑假还没有开学,但已有些秋天的样子了,蝉躲在树叶后高一声低一声地叫着,有的心急的树叶已开始打卷了。
我们看见二妹背着行李卷,满脸忧伤地从自家楼门洞里走出来,她低着头,迟滞着脚步向大门外走去。方叔和李姨都没有出门送一送。三妹看见姐姐,在路旁叫一声奔过去,二妹停下来,待三妹跑到近前,伸出一只手放在三妹的头顶上,声音不大地说:二姐走了,你以后要好好的。三妹就说:二姐,你什么时候才能回来呀?二妹抬起头,打量了一眼熟悉的院落,摇摇头又点点头,又交代一句:三妹,你听话。说到这,眼里含了泪,还是想快步离开。
不知哪根弦触动了三妹,她突然“哇”的大哭一声,几步奔过去,用力地抱住二妹的腿,流着鼻涕眼泪说:二姐,我不让你走。三妹在那天,响亮地嚎哭了半晌,后来还是二妹板起脸来,急促地说:三妹,我再不走就来不及了,姐答应你,有空就回来看你。直到这时,三妹才勉强地放开二妹的腿。二妹头也不回地向院外走去,越走越快,没再回头,最后我们的视线里只剩下那个移动的行李卷了。
三妹平时皮实得就跟个假小子似的,从来没见她哭过。她抽抽搭搭地回到了我们中间,用手背一下下地抹着眼泪,三胖就说:你二姐为啥不当兵,像我哥一样当兵多好。三胖的哥和二妹是同学,前两天光荣参军,院里居委会的人,敲锣打鼓地把他二哥,还有几个同学刚送走。三妹听了这话,更感到委屈,抽搭了半晌才道:我爸妈偏心眼,只对我大姐好,根本不管我们。听了这话,我们都替二妹和三妹感到委屈。
不久,父亲和胡叔都晋升了职务,只有方叔还在原来的工作岗位上。父亲和胡叔轮流请客,每次自然都会叫上方叔。那天方叔和胡叔在我家吃饭,起初气氛有些沉闷,几杯酒下去之后,父亲先开口了:老方,你不该让二妹下乡,把孩子送到老战友那,不愁吃不愁喝的,锻炼上几年,提不了干,回来分配个工作也是好的。方叔就长叹口气道:大妹没赶上下乡,她在城里有了工作,咱也得响应号召哇。况且,咱们都是农村出来的,苦是苦了点,让孩子吃点苦,不算吃亏。方叔的理论让父亲和胡叔不好再说什么,叹了几口心不甘情不愿的气,这话茬就此打住。他们又说到了这次晋级,要不是方叔受的那个处分,他一定和父亲、胡叔一样光荣晋职了。方叔干了一杯酒,抹一下嘴,摇摇头说:老石,老胡,我不后悔,要是当初我凑合着把大妹嫁出去,我会遗憾一辈子的。说完这句话,我看见方叔脸上还露出欣慰的神色。
三妹开始学会了写信,她的信都是写给二妹的。我们都知道下乡的知青很苦,和农民一样种地挣工分,没有周末和节假日,还经常吃不饱,许多院里下乡的哥哥姐姐经常跑回来,吃两顿饱饭歇歇身子,又回到乡下。乡下的学生得表现好,每年知青点都会有少量的回城指标,所有人都在为回城指标不敢怠慢,要拼命挣工分,还要在政治要求上表现自己。
偶尔二妹会写信给三妹,三妹每次读二姐的来信都眼泪汪汪的,后来我们问三妹,二妹在信里写了些啥?三妹就一脸忧伤地说:二姐骗人。有一次她把二妹的信展示给我们看,信上大意是一切都好,有吃有穿,很开心很快乐。三妹不信二姐的话,连我们也不信。
当年的春节,二妹没有回来。三妹告诉我们,二姐来信了,说别的知青放假了,她要看知青点,就不回来了。
又一年春节时,我们才见到二妹,二妹和当年下乡之前一点也不一样了,她变得又黑又瘦,一眼便能看出是农村人,她的棉衣还补了两块补丁,粗针大线的,在缝合处,还露出了一缕棉絮。二妹回来那天,手里提着一只瘪沓沓的提包,犹犹豫豫地往家门方向走,正赶上方叔出门去机关上班。他看到二妹,迟疑了一下,又揉了揉自己的眼睛,试探地叫了一声:二妹。二妹显然认出了父亲,含混地叫了一声:爸。方叔几步迎上来,不认识似的又认真看了几眼二妹,湿着声音说:快回家吧,我给你妈打电话,让她早点下班,给你做好吃的。二妹应了一声,木着身子向自家楼门洞里走去。我们看见方叔回了一下头,又回了一次头,还用手在眼睛上抹了一把。
傍晚时分,我们看见大妹挺着肚子,骑一辆自行车匆匆地也回到了家里,大妹已经怀孕了,她的肚子已经挺得很高了。她下了自行车之后,从车把上还有后座上摘下许多好吃的,有肉有菜,我们看得很真切。
二妹回来几天之后,我们才见到三妹,见她噘着嘴,满脸不高兴的样子,我们问三妹咋了,家里发生了什么事?三妹告诉我们,二妹求爸爸妈妈让他们在城里活动一下,看能不能找个接收单位,把她从知青点调回来,遭到了父母拒绝。二妹就和父母吵了起来。
春节过去没几天,二妹还是走了,和回来时不一样的是,她那件棉袄外套了一件肥大的军装,我们想一定是方叔穿过的旧军装。回来时瘪沓沓的提包,装满了东西,一定是吃的用的。二妹又满腹心事地走了。
我们上高中那一年,也就是二妹下乡五年后的一个夏天,二妹终于回城了。后来我们才知道,她能回城,还是归功于大妹。方叔和李姨不管二妹,让她一切听从组织安排。下乡五年的二妹已经二十出头了,许多下乡的知青,因为回城遥遥无期,自己的岁数又大了,只能在当地结婚了,只要在当地结婚,等于宣告彻底和回城无缘了,只能扎根农村一辈子了。
大妹嫁的是省委一位领导家的孩子,听说她找了老公公的秘书,是秘书出面辗转着把二妹调了回来。大妹私自把二妹调回到城里,方叔为此和大妹发了一次火,因为是夏天,各家各户的窗子都是敞开的,我们在楼下就能清晰地听见方叔生气的声音:大妹你这么做是丢老方家的人,我为你们没求过任何人,二妹在农村好好的,就是一辈子待在那能咋的,农村人能在那生活,我们怎么就不能。嗯,你为你妹妹四处去求人,违反原则,也丢人……我们只听到大妹一句不高不低的话:爸,你别说了,二妹是我妹妹,你不心疼,我心疼。后来他们又说了什么,我们听不清了。反正都是拌嘴的话。
二妹回来不久,就到一家服装厂去上班了,回到城里的二妹,在悄悄地发生着变化,她黑红的脸庞又開始变得白皙起来,穿着也干净利落起来。不知何时,她的刘海还打了卷,很妩媚的样子。
三妹一张愁容的脸也放松下来,现在的三妹已经不是以前假小子般的那个三妹了。她头发长了,还留起了辫子,经常穿着花衣服,自然也不会和我们玩了。
我们高中毕业那年,二妹结婚了。听说二妹在服装厂找了一个复员军人,她的婚礼一点也不隆重。记得那天早晨,那个复员军人穿着一身旧军装,骑了一辆二八自行车,车把上还系了两只大红的纸花。他来到二妹居住的楼洞前,清脆地按响了自行车上的铃铛,二妹提着一个包袱,从楼门洞里走出来,她的身后是鱼贯而出的方叔、李姨、大妹和三妹,他们一家都在为二妹出嫁送行。那会的婚礼大都简朴,提倡革命化婚礼,酒席什么的都免了。二妹高高兴兴地跳上了新郎的自行车,她挥挥手,嘴里说道:你们都回去吧。
新郎跨上自行车,说了句:二妹你坐好。然后弓下身子,自行车就窜了出去。
李姨这时有点动情,她抹了下眼泪,虚着声音喊:二妹,常回来看看。二妹远远地应了一声。
方叔似乎无动于衷的样子,他似乎不是在送二妹结婚,而是去上班。二妹远去了,一家人定格在楼门洞口。
七
三妹和我是一年参的军。我们参军时,参军的热度已经没有以前那么高涨了,应届毕业生不再需要下乡,有的考学,有的在家待业。那会个体户这个概念已经开始流行了,总之,整个社会变了模样,呈一片希望之色。
我和三妹登上卡车时,送行的场面也比以前冷清了许多,没有了锣鼓喧天,只有胸前的一朵纸花,在秋风中寂寞地绽放。
母亲来送我,她站在车下的人群中,显得有些心不在焉,二姐这几天就要生孩子了,母亲这几天一直忙乎二姐的事,我就冲人群中的母亲喊:妈,回去吧,等我二姐生出来,是男孩是女孩给我写封信。母亲听了我这话,如释重负地吁了口气,冲我胡乱地挥了一下手,转头就走,甚至头都没回一下。
我发现了送行人群中的大妹和二妹,二妹已经怀孕了,手托着肚子,一副笨拙的样子。大妹早就生完了孩子,利手利脚的样子。两人你一言我一语地冲车上的三妹交代着。大妹:三妹,到了部队,抓紧给姐写信。需要啥你说,大姐给你寄。二妹说:三妹,高考的复习资料都带上了吧,你要考军校,争取成为咱们家第一个大学生。不论谁说,三妹都是一副听话的样子,不时地点着头,眼泪汪汪地看着车下的大姐和二姐。当卡车驶向火车站时,大妹和二妹跑出了人群,追着车仍冲三妹在招手,车上的三妹一边哭一边说:姐,你们回去吧。大妹和二妹磕绊着停住脚步,两人都在抹眼泪,我突然羡慕起三妹来。
三妹早就不是当年的假小子了,女大十八变放在她身上一点也不为过。在新兵连时,她在女兵排,住在新兵连后院的一排房子里,门口立着“男人禁入”的字样,只有在食堂开饭时,我偶尔才能在女兵队伍里看到三妹。三妹偶尔和我有目光交流,也只是一瞬间的碰撞,她的眼神在我的眼神里停留不到一秒钟就滑落到原来的位置上去了。
自从上了初中后,我仍然和三妹一个班,但我们的交流就戛然而止了,不仅是三妹,平时和我们一起玩耍打闹的女生,都自动地和我们划清了界限。我们也懒得理这些女生,上小学时似乎我们男女生之间没什么区别,一上初中,似乎她们一下子变得和我们男生不一样了。没过两年,她们又吸引了我们男生的注意力,总自觉不自觉地偷偷瞄上她们一眼。上高中时,三胖子还和另外一个女生眉来眼去地偷偷谈起了恋爱。那个女生叫张芹,似乎比别的女生发育得都早一些。我们暗地里给她起了个外号叫馒头。有一天傍晚,在院内小树林里,我们亲眼看见三胖子把张芹抵在一棵树上,张芹的身子都让三胖子压扁了。我们再见到三胖子就和他开玩笑说:馒头是个什么味?三胖子就一本正经地说:你们别乱说,我以后是要和张芹结婚的。我们从来没见三胖子这么认真过。
新兵连结束之后,三妹分到了通讯连话务班工作,就是每天守在电话交换机前,负责转接电话,我在警卫连工作。从那以后,在我上岗时,偶尔会看见三妹和几个女兵从院内走出来,到院外的军人服务社去买日用品。每次三妹走过我面前,先是冲我点点头,然后轻声说一句:又上岗了。我在哨位上自然不能和她搭茬,微微点下头,目送着她们从我眼皮子底下走过去。我听见三妹冲另外几个女兵解释道:他是我同学,小时候我们在一个院里。有其他女兵又认真地回头看我一眼。
在部队时,严格说我和三妹没什么更深的交往,说点头之交也不为过。事情发生在我们当满一年兵后,一起参加了部隊的高考,两个月后,我收到了一家军校的录取通知书。报到那一天,在火车上我才和三妹相遇。她和我原本不在一个车厢,是中途到一个车站,我下车溜达,听见一个女生在喊我的名字,我才看见三妹。然后我就和她邻座一个大叔调换了座位,我们俩坐到了对面。
她随身的一个网兜里装满了橘子,她不时地剥开橘子皮,还把一只送到我面前。我拒绝了。上车时,战友送了我不少各式各样的罐头,还有酒,我一边吃罐头,一边喝酒,一路上都醉醺醺的。聊天才知道,三妹和我考上的是一所学校,她是通讯系,我是指挥系。
到了学校之后,我才知道,她们通讯系在学校的西侧,我们在东侧,中间隔着一个操场,还有图书馆什么的,平时上课我们也不在一个教学楼,见到三妹的机会并不多,偶尔在食堂和图书馆才能见到,也是点头打招呼的交情。
直到有一次,各系组织黑板报评比,这一期板报是我和另外一个学员编辑的,我负责文字,他负责板书。在板报一块空地方,我突发奇想,还写了一首小诗。在板报评比中,我们出的板报,获得了第一名,有机会被抬到图书馆前展览。从那天开始,我看见有许多学员站在我们的板报前,指指点点,议论纷纷。我每每看到这样的景象,脸上都热热的,心跳也加快了。
不久的一天,我正在图书馆看书,三妹径直坐到了我的对面,我照例冲她点头打招呼,她把头探过来,小声地说:那期板报是你写的呀?我咧下嘴,点点头。三妹又说:那首小诗我喜欢。说完冲我莞尔一笑。那是一首爱情小诗,我记得有这么几句:山里的桃花开了,忙碌在花丛中的蜜蜂,回家时请你捎个信,告诉山外的他,山里的桃花开了……
后来我们系的板报经常被摆放在图书馆门前,供人们观赏,有两次我还看到三妹站在人群中抄着句子,板报上的每一句话,都是我的杰作。
渐渐的我的名气大了起来,被学院的报纸聘请为特约通讯员,慢慢的我开始有文章在院报上发表了。我写的不是通讯新闻,而是文学作品。那会,全国文坛正流行朦胧诗、美文什么的,我发表在报纸上的作品,照猫画虎,大概就是那个路子。
也就是从那开始,三妹和我交往的次数多了起来,不仅在图书馆见到她了,有时她会到我们宿舍楼下喊我,再见到我,三妹就像变了一个人,两眼有神,行为腼腆,她开始和我聊文学、哲学,我经常陪着她在操场的跑道上一圈圈行走。有时她还主动约我在图书馆见面。她腋下经常夹着本泰戈尔的诗集或者别的什么文学名著。我们的话题从文学作品开始,聊得多了,有一次她问我:你喜欢什么样的女孩?问完这话还兀自红了脸,低下了头。我吭哧半天也没说明白到底喜欢什么样的女孩。
放寒假时,也是她主动约我,定下回家的日期和火车的车次。寒来暑往,军校四年我们就是这么度过的。在学校里,许多人都相传,我们在恋爱,还有人说,我们天生就是一对,绝配。我知道,我和三妹从来没有捅破那层窗户纸,要说没有感情是假的,毕竟四年军校生活,经常在一起说这说那的,没有依赖是不可能的。
毕业的时候是七月份,我们先回家休假,然后就要到部队报到了。在火车上,她仍然坐在我对面,她迎着火车行进的方向,我则背对着,风吹起她的头发,有几缕还吹到了她的嘴角,她的样子看上去又俏皮又妩媚。她探过身子,几乎附在我耳边说:这次回家,你来我家一趟,见见我爸妈。方叔和李姨已经在两年前退休了,每次回去我都能看见他们,每次见到我,李姨都啧着嘴说:老三出息了,像个大人了。然后抿着嘴冲我笑。
我当然明白,三妹让我去她家见她爸妈所指,我望着三妹,点了点头。三妹也是一副幸福无边的样子。我们之间那层窗户纸就这么轻易被她捅破了。
回到家的第三天,在三妹的鼓动下,我还是来到了她的家里,这么多年,虽然我们是邻居,真正来到她家还是第一次。趁她父母在厨房忙碌饭菜时,三妹拉着我走进了她爸妈的房间,变戏法似的掀开枕头,我看见了那把左轮手枪。记得上小学时,我央求三妹许多次,让她把家里那把枪偷出来,让我们看一看,三妹的脑袋摇得像拨浪鼓一样,她怕冷似的说:那样的话,他们非得把我打扁不可。
手枪露出的那一刻,我有些震惊,没想到,这么多年过去了,这把手枪还在,我伸出手去,把枪抓在手里,关于这把枪的传奇又过电影似的在我眼前演绎了一遍。我放下枪时,在枪身上还看见了那个弹坑,就是救过方叔一命的那个弹坑。
吃饭时,方叔还给我倒了半杯酒,方叔第一句话说的是:老石的儿子还说啥,祖一辈父一辈,你跟我家三妹一样,我是看着你长大的。
李姨仍那么笑眯眯地望着我,就是吃了顿饭,什么也没多说,但大家伙心里都明镜似的。
我和三妹又回到了老部队,她在通讯连里当排长,我在警卫连里当排长。两年后,我们就水到渠成地结婚了。
八
因为我和三妹结婚的缘故,我一次又一次来到方叔的家。方叔和父亲、胡叔一样,搬进了干休所,父亲和胡叔住的地方与方叔家只有一墙之隔,但却是两个世界。父亲和胡叔都是军职以上离休的,住的都是联排小楼,楼前还有院子,种着一些花花草草,每当盛夏,花草茂盛,很有情调的样子。
方叔在干休所住的却是公寓楼,大妹和二妹早就结婚有自己的家了,这里只剩下方叔和李姨在住,四间宽大的房子,两人住着显得宽宽大大。看到方叔的房子,我就想起若干年前,方叔因为私用木料给大妹做陪嫁的事,如果不是因为那个处分,方叔和父亲、胡叔一样,一定会住到另外一个院。
此时的方叔早就一脸平静了,隔三差五地会把那只左轮手枪从枕头下拿出来,枪油、枪布摆放到桌子上,在阳光下慢条斯理地擦枪。这么多年过去了,那把枪被方叔养护得很好,太阳照在上面,还闪着幽蓝的光,让枪充满了神秘感。
有一天,方叔正在擦枪,突然来了个电话,他起身去接电话,我坐在方叔的位置上,把枪握在手里,替他去擦枪。这是我第一次这么亲密地和这把枪接触,枪的手感很好,因为枪油的缘故,让这把枪似乎有了某种生命。我又想起当年,方叔的哥哥和方叔带着它一次次去送情报,它的经历因为主人更加神秘起来。我还看到了枪身上那个弹坑,光亮而又圆滑,让人联想起这把枪的悲壮和幸运。电话是父亲打来的,约方叔去钓鱼。很快方叔就回来了,又把枪擦拭了一会,用一块软布包上,捧在手里,小心地走回房间,放到枕头下,才和李姨收拾钓鱼用具。
我和三妹结婚五年后,从部队调到了机关,有更多的时间来到方叔家。
每到周末,我们都会如约回来,每次进门,都会看见方叔在吃饭桌上擦拭那把枪,李姨在饭桌的另一侧,择着菜,或者絮絮叨叨地聊着家常。电视打开着,随机播放着一些节目,让空寂的房间多了些热闹。
方叔见我们回来,便匆忙把枪收起来,又放到了老地方。然后走到电话旁,给大妹和二妹打电话,约他们两家过来吃每周一次的团圆饭。有时大妹来不了,或者二妹无法到场,方叔和李姨就显得很失落的样子,嘴里叨叨着:忙,都忙。
一家人团聚在一起时,是方叔和李姨最开心的时候,筹备这顿团圆饭的过程都充满了喜悦之色。吃饭时,方叔會亲自给三个女婿倒上酒,然后以东道主身份频频约请我们举杯。在饭桌上,孙子辈都不小了,大妹的儿子都上初中了,二妹的孩子也上了小学,只有我和三妹暂时还没孩子。方叔和李姨总是从两个外孙的话题入手,由他们讲到大妹、二妹、三妹小时候,每每这时,方叔和李姨脸上就浮现出神往的表情。说来说去,虽然觉得那个年代艰苦,但苦中有乐,现在回忆起来是满满的幸福。后来,我了解了方叔和李姨的内心,他们回忆的不仅仅是孩子的成长,而是自己曾经拥有的年轻时代。
父母一说到她们小时候,招引得二妹总是眼泪汪汪的,她又想起年轻时下乡插队所受的苦,说在知青点的一年冬天,感冒发烧,自己一个人躺在铺位上,就想吃口水果罐头,直到病好,水果罐头也没吃上。为了自己早日回城,和男知青干一样的重活,有几次累得晕倒在劳动工地上……二妹一提起过去,想起来的都是艰难往事。
大妹给二妹碗里夹了一块肉说:二妹受苦了,我和你姐夫想把你早点从农村调回到城里,是咱爸妈不让。
方叔和李姨这时就把头低下,露出羞愧的神色,半晌方叔说:当年咱们是响应党的政策,别人家的孩子还都在乡下,怎么好意思把自己的孩子转调回来。
二妹往往这时就打住了,用纸巾擦了下眼睛,没事人似的说:没事,都过去了,想起来只觉得委屈罢了。二妹不再追究,一桌子人的神情又恢复正常。方叔又频频举杯。
更多时候,这个家只有方叔和李姨,每天吃完早饭后,方叔都要领着李姨到院子里去走一走,因为他们年龄大了,总是一副相扶相携的样子。我见过几次他们遛弯的样子,李姨把胳膊挎在方叔的手臂上,两人相伴着在空地上走。每每看到两人这样,我又会联想起当年在这座城市里,两人在地下交通站传递情报的样子。那会,方叔和李姨还没有结婚,私下里方叔还称李姨为嫂子。大妹刚出生,有时被李姨抱在怀里,有时又在方叔的怀里,他们利用身份掩护,一次又一次传递着重要或不太重要的情报。
有时,父亲和胡叔也到楼下来找方叔,以前一个干休所分成两个院,中间被一堵墙隔开了。父亲和方叔找到干休所,建议把这堵墙打开,要变成一个院子,后来干休所采取了折中方案,没把中间那堵墙推倒,只在中间位置开了一个月亮门。虽然不是畅通无阻,但两个院的老战友们来往也方便了许多,从那以后,父亲和胡叔经常过来,找方叔遛弯聊天。
有时方叔带着李姨也会到父亲和胡叔的院子里走一走,看一看。父亲居住的院子,都是小楼,人口也稀疏了许多,就显得空地很大。有一次遛弯回来,李姨就感慨地说:老方,要是当年你不被处分,也会住在这个院里的。方叔停下脚步,大声说:老李,我不后悔,为了大妹,我做出啥牺牲都行。李姨望着方叔,似乎又想起了当年,方叔的哥哥在楼上纵身一跃的情景,湿了眼睛,用手挎在方叔的手臂上,嘀咕道:我没说过后悔,只是替你觉得委屈。方叔走回到自己的院内,抬头看眼自己居住的楼层道:我老方知足了。
在干休所,所有人都知道,方叔和李姨是一对恩爱的老夫妻。不论方叔干什么,都要带上李姨,就是方叔去钓鱼,李姨也会坐在一旁,寂寞了就去帮方叔捶腿捶腰,不论早晚,李姨都一副无怨无悔的样子。
父亲和胡叔等人就开玩笑地冲他们说:你们是对连体人。两人听了,也不说什么,总是会笑一笑,就连笑容也是那么的一致。
周而复始的日子总是过得很快,转眼我和三妹都到了中年。父亲、胡叔、方叔他们一下子就老了。再到周末回来看他们时,我和三妹都要提前把菜准备好,到厨房去为他们做饭。每每这时,方叔和李姨会坐在客厅的沙发上,打开电视机,有一搭没一搭地看电视。李姨有时会挪动着脚步来到厨房参观我们做饭,她倚在门框上,瘪着嘴说:前几年,这些事我都能干。她一定又想起了当年。我就安慰道:人都有老的那一天,是自然规律。方叔和李姨听了我的话,一副心有不甘的样子。
人老了就像枝头上熟透的果实,一有风吹草动,就可能被吹落下来。
那年春节后的一天,李姨发烧病倒了,急忙送到医院,扎了两天针,似乎好些了。出院几天之后,又一次发烧,这次比第一次重,入院之后,李姨就没再醒过来。几天后,李姨还是走了。送走李姨那天,方叔执意要去相送,方叔已经走不动路了,坐在轮椅上。在殡仪馆我们和李姨做最后的告别,当我们推着轮椅让方叔最后一次告别李姨时,方叔示意我们让他离李姨近一些,我们看见方叔伸出一只干瘪的手,抖抖颤颤地在李姨脸上摸过,又顺手拢了拢李姨的白发。在这之前,方叔没有哭,此时,无声的眼泪从方叔的脸上流下来。
后来,我们捧着李姨的骨灰盒来到方叔面前,他示意我们把骨灰盒放到他腿上,李姨的骨灰还是温热的,像她活着时一样。方叔抖着手用了半天力气,把骨灰盒打开,我们以为方叔有话要说,结果,他把手伸到怀里,掏出了用枪布包裹着的那把左轮手枪。这时我们才想起这把枪。方叔把枪布连同枪一起放到骨灰盒里,示意我们把骨灰盒关好。他喃喃地说:老李呀,这回你就不害怕了。
李姨去世三天后,那天早晨方叔坐在轮椅上也去了。李姨走后,我们没见方叔有多么悲伤,他的样子一直很平静,那天早餐他还喝了一袋奶,吃了一个鸡蛋,然后示意我们把他推到窗前,昨夜下了一场小雪,虽然不大,外面也是白茫茫的一片。方叔就那么安静地坐在轮椅上去的。也许他担心李姨在另外一个世界里孤单、害怕吧。
责任编辑 夏 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