弗吉尼亚·伍尔夫的精神创伤与文学创作
2022-05-30严格朱艳阳
严格 朱艳阳
内容摘要:精神创伤与文学创作之间的关联非常密切。英国女作家弗吉尼亚·伍尔夫一生饱受心灵创伤,并且十分擅于将创伤艺术化、审美化。在她这里,精神创伤与文学创作存在双向联系:精神创伤是文学创作的重要源泉和驱动力,反之,文学创作是治疗创伤、超越自我的良药。
关键词:弗吉尼亞·伍尔夫 精神创伤 文学创作
英国女作家弗吉尼亚·伍尔夫既遗传了父系斯蒂芬家族情绪不稳定的血缘特质,也遗传了母系帕特尔家族的忧郁性格,天性脆弱、敏感、细腻,还深受布鲁姆斯伯里集团蔑视传统、大胆质疑、倡导自由的人生态度和学术精神的影响,是一位关爱生命、关注人性,对人生、对社会负有高度责任感的贵族精英知识分子。先天的气质和后天的教养,使伍尔夫对身边的一切都怀有极强的感受能力。从童年时代开始,男女不公平的家庭教育,亲人的相继辞世,两位异父同母哥哥的持续猥亵,二次世界大战的摧残,在她心灵深处都打下了创伤的烙印,以致多次神经崩溃。
然而,敏感细腻、富有学识的伍尔夫不甘心向环境与创伤投降,她非常注意在日常生活中调解情绪、舒缓创伤,也十分擅于将精神创伤艺术化、审美化。在她这里,精神创伤与文学创作存在双向联系:精神创伤是文学创作的重要源泉和驱动力,文学创作则是治疗创伤、超越自我的良药。
一.精神创伤与文学创作
磨难和不幸是艺术创作的动力。在西方古代,人们就有所察觉。例如,天才往往是怪癖的,天才总带有几分癫狂的说法,就包含着对精神创伤的理解。法国现代主义作家普鲁斯特说:“所有杰作都出自精神病患者之手。”生活中,我们也常常听到有关伟大艺术家在“疯癫”中挣扎但却由此获得独特体验和创作灵感的故事。这些表明,精神创伤与艺术创作的关系,已成为一种共识。中国古代文论中也有许多论述。司马迁从自身体验出发,在《史记·太史公自序》里,对从《周易》到《诗》三百篇的古代著作家的情况进行了概述:“昔西伯拘姜里,演《周易》;孔子厄陈、蔡,作《春秋》;屈原放逐,著《离骚》;左丘失明,厥有《国语》;孙子膑脚,而论兵法;不韦迁蜀,世传《吕览》;韩非囚秦,《说难》、《孤愤》;诗三百篇大底贤圣发愤之所为作也。”这段话显然强调了作者的创伤体验对于创作的重要影响。
精神创伤与创作活动的关系问题,在弗洛伊德的精神分析学中也得到了专门的探讨。他认为,个体的创伤体验常常形成于童年时期,并被压抑到无意识深处成为“情结”;儿童与成人一样也有性的兴奋和冲动,由于受挫被压抑到无意识深处,形成“俄狄浦斯情结”;艺术家都是在性欲的强烈驱使下进行创作的,因而,“俄狄浦斯情结”是艺术家创作的真正动力,或者说,文艺创作是艺术家们“性压抑”升华的结果。弗洛伊德完全不顾文艺创作的社会历史因素,从最本源的生理性着眼看待创作现象,无疑是错误的,但对于我们从心理学的角度认识文艺创作的起源不无启迪作用。唯物论的反映论认为,艺术起源于劳动,社会生活是艺术创作的源泉。但如果外在的社会生活不能转化为艺术家的内在欲望,就不能产生出创作的激情,必然创造不出动人的艺术作品。因此,有学者说:“这种具有社会内容的欲望的存在和它们的迫切要求实现,就形成了深藏于作家艺术家心底的创作原动力。从心理学角度揭示文艺创作的心理机制,与从社会学角度阐释艺术起源于劳动、创作源泉来自生活,二者之间的关系是统一的,是主观与客观的统一,是内因和外因的统一。”i弗洛伊德的欲望升华说在文艺缘起的主客统一和内外统一中体现出合理性。
厨川白村是深受弗洛伊德影响的日本学者,在《苦闷的象征》中,提出了“人间苦与文艺”的关系问题:
在厨川白村这里,性的内驱力被扩展为“生命力”,不仅仅指肉体的欲望,也包括各种精神追求。当生命力遭受挫折,就会生出苦恼、形成创伤,蓄积在无意识深层,拿不起、放不下,在作家身上,以文艺的形式表现出来。这种认为生命力受到压抑而产生苦恼是创作缘由的看法无疑是对弗洛伊德压抑、升华学说的加工、改造。在《出了象牙之塔》中,厨川白村作了具体的阐发:
生命力旺盛的人,遇着或一“问题”。问题者,就是横在生命的跃进的路上的魔障。生命力和这魔障相冲突,因而发生的热就是“思想”。生命力强盛的人,为了这思想而受碟刑,被火刑,舍了性命的例子就很不少。而这思想却又使火花迸散,或者好花怒开,于是文学即被产生,艺术即被长育了。ii
二.精神创伤对伍尔夫文学创作的影响
“人间苦”之于伍尔夫,郁结在心,便成创伤,创伤又表现为忧郁与疯癫的症候。正是忧郁与疯癫的来临,使伍尔夫产生出一种异乎寻常的想象能力,如她自己所说:“作为一种经历,我可以向你保证,疯癫是了不起的,不应蔑视它;在疯癫的熔岩中,我仍能找到许多可供写作的事情。疯癫的熔岩从一处喷出,造成一切,最后成形,而不会像神智正常时,只出现少许零星的想法。我躺在床上的6个月——不是3个月——教会了我许多关于自身的事情。”iii伍尔夫总是能够把灵魂中激烈的情绪、“支离破碎且互相对立”的感知方式转成流畅的声音表达出来,赋予混乱的思想和感受以意义。“带着航程中拂过的声音,伍尔夫的一生就像从一个伟大时刻驶向另一个伟大时刻的旅行”,“她就像许多其他反复无常的作家,学会吸收她暴躁、阴郁的情绪所教导的事情。在这些情绪的对照下,她看到了不同的真理,并且为了寻求它们的和谐而将一种独特的次序和韵律引入文学中。”iv
根据上述精神创伤与艺术创作的观点,基于伍尔夫人生经历中的多重磨难和写作体会,我们完全可以认为,创伤体验是伍尔夫创作的基本动力之一。伤害愈多,苦恼愈深,压抑愈大,表现欲愈强,创作的愿望也越加浓烈。伍尔夫不断从自己的创伤阅历中发掘和提炼素材,丰富自己的文学视角,建构自己的文学世界,形成一道独特的文学景观。人生不幸诗家幸。没有伤害,没有苦恼,没有压抑,就会缺乏想象力与灵感的源泉,也许就没有创作的欲望。那样的话,作为文学家的伍尔夫将是难以想象的。她写出来的作品可能会缺乏思想深度,也可能是媚俗的、没有品味的。
三.文学创作对伍尔夫精神创伤的影响
创伤体验是伍尔夫的心灵之痛,却也是一笔丰富的精神资源,推动、刺激了她的文学活动。反之,文学创作是伍尔夫治疗创伤的重要方式。
伍尔夫非常热爱写作。伦纳德在《弗吉尼亚·伍尔夫》一文中对此进行了记述:“写作主宰着她的生活,對她而言,这成了最为重要的工作,因而所有的一切都得为此而变得紧紧有条”v,“不过我相当确信,她是非常喜爱写小说的,这是她生命中最大的快乐”vi。爱·摩·福斯特也这样评价她:“她喜欢写作,并且带着一种专心致志的狂热来写作,很少有作家具有或者企求这种品格。……她的目的专一。在未来的很多年内,这种情况在这个国家里是不会再出现的了。在各个时代中,象她那样热爱写作的作家,确实是非常罕见的。”vii这些说法都指出了一个事实,却没有触及伍尔夫写作的内在动机。从她本人的日记中,我们可以找到问题的答案。
伍尔夫在1929年6月23日的日记中写道:“我是天生的忧郁症患者。我维持下去的唯一办法就是工作。”viii她把写作当成生命的一部分,认为写作使生命完整,给生命带来极大的乐趣,在《往事杂记》里,进行了清楚的表述:
只有将其付诸语言,我才能让它变得完整;这种完整性意味着它已失去了伤害我的力量。也许通过这样的方式,我消除了痛苦,所以将分离的部分聚合成整体能给我带来极大的乐趣。也许这是我所能感受的最强烈的快乐。当我写作时获得的正是这种狂喜……ix
1923年9月5日,她在日记里表示,自己的写作也许会招致一些批评,但马上又自我安慰:“……‘哦,那好吧,我写作是为了自我愉悦,因此要继续写下去。同时,它会使我变得更自信、更直率,我把这一切都想象得很好。”x
1934年7月28日,她谈到《狒拉西》的构思:
我的意思是有一个擅长表达的头脑——不,我的意思是,我已将整个身心都调动起来了——学会了将它彻底地宣泄出来,结果——我是说在某种程度上,我不得不自己打破了所有的套路,以发现一种新颖的存在方式:即将我所感受到的和想到的一切表达出来的方式。因此当这种方式开始运转时,我感到全身充满了活力,不受任何阻碍。xi
1934年11月15日,提及小说《帕吉特家族》的修改时,她感觉:“无论如何,这部小说释放了我心中时常涌起的思绪,它证明唯有创作才能带来平衡”xii。
伍尔夫自己的诸多表述,清楚地表明,写作提供给她释放自我的空间,缓解了她的忧郁症状,宣泄了她的复杂思绪,维持了她的心理平衡,使她获得“极度的欣喜”,也使她的生命更为丰富、完善。写作对于她的治疗意义,也被许多传记家和研究者所认识、肯定。
“黑夜给了我黑色的眼睛,我却用它来寻找光明”。精神创伤使女作家受尽磨难,以致数次神经崩溃,但也正因为此,使她留下了大量文学作品。细心的读者往往不难体会其优美文笔下流露出来的关于性别、死亡、战争等的独到见解以及缕缕伤感与痛楚,也更容易与之产生心灵的共鸣。因而,对于读者,阅读伍尔夫其人其文,如同与一位知心的朋友促膝而谈,心中忧闷与块垒在文字世界得以宣泄与平复。我们有理由认为:伍尔夫是一位值得永远惦念的作家。
参考文献
1.吴立昌:《精神分析与中西文学》,学林出版社1984年版。
2.[日]厨川白村:《苦闷的象征》,鲁迅译,北新书局1930年版。
3.鲁迅先生纪念委员会编著:《鲁迅全集》第13卷,人民文学出版社1973年版。
4.参见[美]凯·雷德菲尔德·贾米森:《疯狂天才——躁狂抑郁症与艺术气质》,刘建周等译,上海三联书店2007年版。
5.[美]凯·雷德菲尔德·贾米森:《疯狂天才》,刘建周等译,上海三联书店2007年版。
6.[日]厨川白村:《苦闷的象征》,鲁迅译,北新书局1930年版。
7.[英]伦纳德·伍尔夫:《弗吉尼亚·伍尔夫》,载[加拿大]S.P.罗森鲍姆编著《岁月与海浪——布鲁姆斯伯里文化圈人物群像》,徐冰译,江苏教育出版社2006年版。
8.[英]伦纳德·伍尔夫:《弗吉尼亚·伍尔夫》,载[加拿大]S.P.罗森鲍姆编著《岁月与海浪——布鲁姆斯伯里文化圈人物群像》,徐冰译,江苏教育出版社2006年版。
9.[英]爱·摩·福斯特:《弗吉尼亚·伍尔夫》,载瞿世镜编选《伍尔夫研究》,上海文艺出版社1988年版。
10.Anne Olivier Bell ed., The Diary of Virginia Woolf,Vol.3(1925-1930),New York:Harcourt Brace Jovanovich,1981.
11.Jeanne Schulkind ed., Virginia Woolf, Moments of Being, London: The Hogarth Press, 1985.
12.Anne Olivier Bell ed., The Diary of Virginia Woolf,Vol.2(1920-1924),New York:Harcourt Brace Jovanovich,1980.
13.Anne Olivier Bell ed., The Diary of Virginia Woolf,Vol.4(1931-1935), New York:Harcourt Brace Jovanovich,1983.
14.Ruth Webb.《弗吉尼亚·伍尔夫》,上海外语教育出版社2009年版。
15.Grace Radin, Virginia Woolfs The Years:The Evolution of a Novel,Knoxville:University of Tennessee Press,1981.
注 释
i.吴立昌:《精神分析与中西文学》,学林出版社1984年版,第86页。
ii.鲁迅先生纪念委员会编著:《鲁迅全集》第13卷,人民文学出版社1973年版,第202页。
iii.参见[美]凯·雷德菲尔德·贾米森:《疯狂天才——躁狂抑郁症与艺术气质》,刘建周等译,上海三联书店2007年版,第212页。
iv.[美]凯·雷德菲尔德·贾米森:《疯狂天才》,刘建周等译,上海三联书店2007年版,第210页。
v.[英]伦纳德·伍尔夫:《弗吉尼亚·伍尔夫》,载[加拿大]S.P.罗森鲍姆编著《岁月与海浪——布鲁姆斯伯里文化圈人物群像》,徐冰译,江苏教育出版社2006年版,第 145页。
vi.[英]伦纳德·伍尔夫:《弗吉尼亚·伍尔夫》,载[加拿大]S.P.罗森鲍姆编著《岁月与海浪——布鲁姆斯伯里文化圈人物群像》,徐冰译,第147页。
vii.[英]爱·摩·福斯特:《弗吉尼亚·伍尔夫》,载瞿世镜编选《伍尔夫研究》,上海文艺出版社1988年版,第5页。
viii.Anne OlivierBell ed.,The Diary of Virginia Woolf,Vol.3(1925-1930),New York:Harcourt Brace Jovanovich,1981,p.235.
ix.Jeanne Schulkind ed., Virginia Woolf, Moments of Being,London:The Hogarth Press,1985,p.72.
x.Anne OlivierBell ed.,The Diary of Virginia Woolf, Vol.2(1920-1924), New York:Harcourt Brace Jovanovich,1980,p.265.
xi.Anne OlivierBell ed., The Diary of Virginia Woolf,Vol.4(1931-1935),New York:Harcourt Brace Jovanovich,1983,p.233.
xii.Anne OlivierBell ed., The Diary of Virginia Woolf,Vol.4(1931-1935),New York:Harcourt Brace Jovanovich,1983,p.261.
本文系湖南省教育廳重点项目“弗吉尼亚·伍尔夫的命运共同体书写研究”(编号21A0563)、湖南省社会科学联合委员会一般项目“弗吉尼亚·伍尔夫小说的伦理学研究”(编号XSP22YBC086)、湖南省新文科研究项目“新文科建设背景下汉语言文学专业改革与发展研究”(湘教通【2021】94号)的阶段性成果之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