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遇惑与解惑:《一个消逝了的山村》释疑

2022-05-30薛晓磊

语文教学与研究(教研天地) 2022年8期
关键词:冯至风物里尔克

《一个消逝了的山村》是统编教材选择性必修(下册)第二单元的一篇散文,作者是冯至。作为现代派诗人的冯至,其《十四行集》有着浓厚的德国存在主义哲学和里尔克式的神秘主义色彩,同时期的散文《一个消逝了的山村》同样也充满了对“存在”的叩问和生命的沉思。目前学界对这篇散文的解读往往失之明晰,总给人意犹未尽之感,如,统编教材《教师教学用书》对这篇文章的解析:“整篇散文是一个‘游与‘思互动互补的整体。作者步入森林、草原、山谷,眼见石路、泉水、鼠曲草、彩菌、有加利树,耳听风啸、狗嗥、麂嘶,他感叹,‘这一切给我的生命许多滋养,这些景致被缓缓道来,并置在时间与空间的对话中,浪漫中略带唯美,有着淡淡的对现代文明与现代人生荒芜感的感喟,也有着对个体存在价值与生命意义的思考。”[1]

这样的解读固然精彩,可略加思索却仍让人疑惑重重:“消逝了的山村”有没有什么深意?作者为什么专注于平凡风物的描写?文中散乱的风物描写有没有统一的指向性?文末的“滋养”有没有更深层的意蕴?文章结尾“风雨如晦”又具体指什么?这些问题不搞清楚我们就很难有效开展教学,即使是勉强为之也会流于浅表,难以走向文本深处。带着这些疑问,笔者爬梳文献,参阅冯至同时期的诗集《十四行集》和散文集《山水》,得出了自己的一管之见,以就教于同仁。

一、“消逝”之惑:作者为何会选择一个消亡了文明和历史的乡村

很多教师认为文中写乡村的消逝仅仅是在进行背景介绍,其实不然,山村的消逝在文本的隐性层面上指向的是作者认知世界的方式,是解读文本的关键所在。

里尔克是冯至由浪漫主义诗人转型为现代主义诗人的关键因素,1926年冯至第一次读到里尔克早期作品《旗手》时感叹道:“色彩的绚烂,音调的铿锵,从头到尾被一种幽郁而神秘的情调支配着,像一阵深山中的骤雨,又像一片秋夜里的铁马风声:这是一部神助的作品。”[2]随后冯至便沉浸在里尔克的世界中不能自拔,“我现在完全沉在里尔克的世界中,上午是他,下午是他,遇见一两个德国学生谈的也是他。”[3]

在这种情境下,里尔克的文学理念自然会对冯至产生深刻的影响。“里尔克在《布里格随笔》里说:‘诗并不像一般人所说的是情感(情感人们早就很够了)——诗是经验。”[4]从里尔克那里冯至意识到:诗是经验。这里所谓的经验“并非指由实践得来的知识或被动的经验认识,而是指诗人要摒弃自我,凝神关照万物,倾听它们生命的律动以及宇宙和自然的奥秘,并反省自我,追问存在的意义”[5]。要想凝神关照万物,追问存在的意义就不能被物的表象所遮蔽,这时候“看”作为一种能力就显得至关重要,诗人在“看”的时候“必须摆脱习俗,谦虚而认真地观看万物,去发现物的实质”[6]。因袭的习俗遮蔽了事物的实质,而《一个消逝了的山村》中的山村由于文明和历史的消亡得以天然的以无蔽的状态敞开在作者的视野之中,这个消逝了的山村为冯至营造了一个客观的无蔽之所。

冯至在文中呈现的这种无蔽之所在其同期作品中有很多实例:散文《一棵老树》中放牛老人和他的牛好像生活在一个静止的世界之中,外界的一切都和他们无关,放牛老人宛如自然中的一个物件,老人和牛没有绝对的界限,他们身上少有文化和历史的痕迹;散文《罗迦诺的乡村》中所写到的瑞士南端的小乡村也是一个无蔽之所,那里只有时间是现代的,山村中的人和物都遵循着亘古的规律在运转,人与人,人与物之间是一种敞开的状态;散文如此,诗歌也不例外,《原野的哭声》中的“原野”,《我们来到郊外》中的“郊外”,《原野的小路》中的“小路”,《深夜又是深山》中的“深山”,这些场所的选取都是冯至追求无蔽之所的结果,正是透过这些无蔽之所冯至在向我们展示他對这个世界的沉思。

消逝了的山村向冯至提供了一个无蔽之所,冯至用他诗人独特的眼睛来观看这个无蔽之所中的万般风物,这是理解《一个消逝了的山村》的关键所在。

二、“风物”之谜:作者为何专注于平凡的风物

文化、文明的不在场为冯至营造了客观的无蔽之所,而平凡风物的选择则是冯至追求无蔽的一种主观选择。风景名胜由于沾染了过多的历史、文化气息而丧失了其本来面貌,而平凡风物则不然,它们一直敞开在自然之中等待着诗人的“观看”。

“观看”是里尔克文学创作的独特方式,里尔克“怀着纯洁的爱观看宇宙的万物……一件件的事物在他周围,都像刚刚从上帝手里做成;他呢,赤裸裸地脱去文化的衣裳,用原始的眼睛来观看”[7]。冯至从里尔克这里学会了诗人“观看”世界的方式:脱去文化的衣裳,用原始的眼睛来“观看”。在这种理念的驱使下访奇探胜自然不是冯至的选择,正如冯至所言:“山水越是无名,给我们的影响也越大。”[8]在《一个消逝了的山村》中,“泉水”“鼠曲草”“村女”“菌子”“采菌人”“有加利树”“野狗的嗥叫”“麂子”“猎人”“鹿”都是平凡的,冯至通过这些平凡风物,以意象群的形式向我们展示了他对存在的沉思。

这种通过“观看”平凡风物思索存在的意义的作品在冯至同时期的创作中同样也有很多实例:诗歌《几只初生的小狗》中冯至看到连绵阴雨天后小狗被妈妈衔到阳光里晒太阳的场景时说道:“你们不会有记忆,但是这一次的经验会融入将来的吠声,你们在黑夜吠出光明。”诗歌《看这一队队的驮马》中冯至面对运送货物的马队时思索道:“什么是我们的实在?我们从远方把什么带来?从面前又把什么带走?”散文《山村的墓碣》主要写作者在欧洲留学时偶遇的乡村墓碣,这些墓碣有的随意自然:“一个过路人,不知为什么,走到这里就死了。一切过路人,从这里经过,请给他作个祈祷。”有的诙谐有趣:“我生于波登湖畔,我死于肚子痛。”有的质朴纯真:“我是一个乡村教员,鞭打了一辈子学童。”这些平凡而真实的墓碣里没有丰功伟绩,也没有虚伪造作,有的只是自然和真实,透过这些平凡的墓碣冯至向我们展示了他对死亡的沉思。

平凡的风物是冯至主观上追求无蔽状态的一种努力,无蔽之所毕竟可遇而不可求,但平凡风物本身却多以无蔽之态敞开在自然之中等待诗人去“观看”。

三、“滋养”之惘:消逝了的乡村究竟给作者带来了什么滋养

作者在《〈山水〉后记》中曾说:“十几年来,走过许多地方……停留的时间不管是长到几年或是短到几点钟,可是我一离开它们,它们便一粒种子似的种在我的身内了:有的仿佛发了芽,有的则长久地沉埋着,静默无形,使人觉得更是一个沉重的负担。”[9]冯至遇到的山川风物像种子一样被埋在了灵魂深处,有的发了芽,有的则在等待着沉默中的爆发。在《一个消逝了的山村》中,从“泉水”身上他理解了滋养和关联;从“村女”“鼠曲草”那里他体会到了谦虚和质朴;从“菌子”“采菌人”那里他看到了劳作和幻想;从“有加利树”身上他体悟到了生长和崇高;从“野狗的嗥叫”那里他感知到了恐惧和死亡;从“麂子”“猎人”和“鹿”那里他看到了温良、狡诈和神秘。这些风物以无蔽的状态展示在冯至面前,冯至则在自己的“观看”中体验到了他们存在的意义,在这种体验之中冯至的灵魂得以无限的充盈。

“昆明附近的山水是那样朴素,坦白,少有历史的负担和人工的点缀,它们没有修饰, 无处不呈露出它们本来的面目:这时我认识了自然,自然也教育了我。在抗战期中最苦闷的岁月里,多赖那朴质的原野供给我无限的精神食粮,当社会里一般的现象一天一天地趋向腐烂时,任何一颗田埂上的小草,任何一棵山坡上的树木,都曾给予我许多启示,在寂寞中,在无人可与告语的境况里,它们始终维系住了我向上的心情,它们在我的生命里发生了比任何人类的名言懿行都重大的作用。”[10]消逝了的山村不仅充实了冯至空虚的灵魂,供给他无限的精神食粮,还在令人绝望的社会中点燃了作者微茫的希望之火。1942年正是抗战中最令人绝望的年份:“当时后方的城市里不合理的事成为常情,合理的事成为例外,眼看着成群的士兵不死于战场,而死于官长的贪污,努力工作者日日与疾病和饥寒战斗,而荒淫无耻者却好像支配了一切。”[11]而此时冯至却从一个消逝了的山村中看到了希望。山村中的风物虽然平凡却都各安其分,他们只专注于自己的事情从不越界:“泉水”的本分是滋养,“村女”聚精会神地在缝补,“鼠曲草”谦虚地生长在山坡上,“采菌人”各人盯着各人眼前的世界,“有加利树”专注于生长,“野狗”忙于嗥叫,“猎人”专注于打猎……正如作者在《忆平乐》中所说的那样:“在这六年内世界在变,社会在变,许多人变得不成人形,但我深信有许多事物并没有变:农夫依旧春耕秋收,没有一个农夫把粮食种得不成粮食;手工业者依旧做出人间的用具,没有一个木匠把桌子做得不成桌子,没有一个裁缝把衣服缝得不成衣服。真正变得不成人形的却是那些衣冠人士:有些教育家把学校办得不成学校,有些军官把军队弄得不成军队。”[12]在這个消逝的山村里冯至找到了抗战的希望、民族的希望:平凡的风物,平凡的人。这是消逝了的山村给冯至带来的最大的滋养。

一言以蔽之,《一个消逝了的山村》是冯至20世纪40年代的代表作,他集中体现了冯至40年代的创作理念和创作风格。对无蔽之所的选取,对平凡风物的执着是冯至创作理念的具体体现,把深沉的哲思蕴含于对自然的体悟,含蓄蕴藉地表达自己的情思是40年代冯至的一贯风格。具体到这篇文章来说,作者步入山村,从山村的“草木余韵”之中获得了灵魂的充盈和生存的希望,文章以小见大,含蓄空灵,读之诗意盎然,思之余味无穷!

参考文献:

[1]普通高中教科书教师教学用书.语文:选择性必修·下册[M].人民教育出版社,2020:66.

[2][7]冯至,里尔克:为十周年祭日作·书海遇合[M].长沙:湖南大学出版社,2017:147-151.

[3]冯至.致杨晦[J].新文学史料,1988(2):166-169.

[4][6]冯至.外来的养分·书海遇合[M].长沙:湖南大学出版社,2017:33-45.

[5]冯金红.体验的艺术──论冯至四十年代创作[J].中国现代文学研究丛刊,1999(03):186-206.

[8][9][10][11]冯至.《山水》后记·山水[M].北京:北京出版社,2019:111-116.

[12]冯至.忆平乐·山水[M].北京:北京出版社,2019:104-110.

薛晓磊,重庆市第八中学校教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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