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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狂欢化”理论视域下的晚清狭邪小说

2022-05-30叶茂莲

名作欣赏·学术版 2022年8期
关键词:狂欢化巴赫金

关键词:巴赫金 狂欢化 晚清狭邪小说

巴赫金从中世纪的诙谐文化和拉伯雷的创作实践中提取了“狂欢”这一要素并将其完善为一种文学理论。“狂欢”来源于狂欢节,在节日的特定场景中,全体民众可以平等自由地参与;在节日之上,人们的狂欢行为可以不受约束,插科打诨、恣意笑谑;而一切与狂欢节日相关的庆典、礼仪、形式等在文学语言中的转化和渗透,即成为文学的“狂欢化”。总的来说,“狂欢化”理论的核心精神是:摆脱固有的束缚,在节日般特定场景的极致自由中纵情欢乐、宣泄情感,恣意地追求生命原始的快慰。而以倡优为书写题材的晚清狭邪小说恰恰呈现出这样的一种“狂欢”精神。

王德威说:“中国叙事小说史上,像在晚清那般复杂的情况,可谓绝无仅有。”作为中国封建王朝的末期,晚清时期的传统势力与欲将发生的变革在各个维度上暗自交锋,整个社会摆荡在各种矛盾之间,覆于这一语境下的狭邪小说以一种高涨的姿态进入大众的视野,一幕幕文人倡优的情欲纠葛由此上演着,醉生梦死,沉沦不休。这种沉醉的表现早已不是魏晋时期“审美性”地追逐酒乐,而是“世俗性”地向原始情欲倾倒,以肉体的欢愉、情感的放泄为表现形式,在各个层面上呈现出一种放逐自我、恣意欢谑的逃避或反抗现实的愿想——秦楼楚馆成为狂欢的广场,对立与颠覆成为狂欢的形象,情爱与肉欲成为狂欢的形式,混杂浮夸成为狂欢的语言特色……嬉笑怒骂,众声喧哗,俨然在封建国度的暗夜里形成了一场盛大的狂欢沉沦。由此,本文拟从巴赫金的“狂欢化”理论出发,试对晚清狭邪小说所呈现出的样态做一些探讨。

一、狂欢广场——秦楼楚馆

“广场,是全民性的象征。在巴赫金看来,情节上一切可能出现的场所,只要能成为形形色色的人们相聚和交际的地方,诸如大街、小酒馆、澡堂、船上甲板、客厅……都会增添一种狂欢广场的意味。”历来难登大雅之堂的青楼妓场在狭邪小说的世界里堂而皇之地登上了叙写的舞台,它低下淫俗的特殊性质与庄严肃穆的场合划清了界限,反而呈现出极大的包容性,可容纳更多不同的群体和逸出常规的行为。而在普通个体经由“广场”融入群体的过程中,“集体无意识”得以登场,个人的力量和情欲在广场之上被无限地放大。它刺激着人类意识深处被压抑着的最隐蔽的低级欲望,使得人的原始姿态暂时挣脱现实的桎梏,得以舒展和伸张。在韩邦庆的《海上花列传》里,就涉及了官僚、文士、商贾、买办、地痞、流氓、纨绔等各种身份地位之人的狎妓生活……各色人等在此驰骋声色、挥霍情欲,一齐栽进原始欲望的渊薮,抵达了一个另类的放肆自由的狂欢国度,短暂逃离了被统治和压迫的“第一世界”,进入狂欢的“第二世界”,一个颠覆現实社会的、极端乌托邦式的“平等自由的大众世界”。

二、狂欢形象——对立颠覆

在“双层世界”的框架下,巴赫金又将边缘人物置于广场中央,使之不受陈规的束缚,以颠倒的、狂欢的姿态看待一切,真真假假,善恶两重。狭邪小说以倡优这类社会边缘群体为书写对象,这本身就意味着一种颠覆。而其中的人物形象塑造也具有极大的颠覆性,这主要体现为两个方面:一是形象的对立,即两极对照式的形象设置;二是形象的颠覆,涉及道德、性别等议题。

首先是形象的对立。魏子安在《花月痕》中描写了两对才子和妓女截然相反的命运——韦痴珠和刘秋痕同是天涯沦落人,凄苦潦倒,最后双双死亡,余恨悠悠;而韩荷生和杜采秋则拥有和谐幸福、富贵荣华的美满结局。小说在这样一种对比下震荡出非常强烈的“悲剧快感”,不只是韦、刘二人在这种“情之至悲”中所体验到的“情之至乐”,还是观阅主体因为怜悯而得到的净化和升华。爱的极致与泪的痛流,看似两极,却都指向心灵的情感尽头,形成一种情感宣泄式的“狂欢”。

其次是形象的颠覆。一方面,晚清狭邪小说中的角色身份超脱了人们的固有认知,呈现出偏离道德常规的特征,这一点在士子形象的刻画中体现得最为明显。传统的文人士子大多是温文尔雅的君子,而在一些狭邪小说的世界里,他们君子的“冠冕”被脱下,变得虚伪猥琐、薄情寡义。《九尾龟》中的主角章秋谷便是典型代表,他因精于嫖娼的各种法则而洋洋自得,自恃情场的“常胜将军”:“第一不发标,第二不吃醋,第三不认真。久而久之,那些馆人就自然而然地和你要好起来。再用些体贴的功夫、温存的伎俩,神而明之,存乎其人,不怕他不一个个死心塌地。”(第三十一回)一出出尔虞我诈、钩心斗角的游戏即在章秋谷之流与娼妓之间上演,章秋谷却不以为耻,反将淫秽之事美其名曰“风月指南”,伦理道德已然失效,让位于无耻欲望的狂欢。另一方面,角色性别互换颠覆。陈森的《品花宝鉴》,以两位易弁而钗的男伶与士子之间的同性情缘为核心叙写浮华世相。男子之身的伶人杜琴言在小说里被涂抹上女子的种种高度理想化特征,人物本身产生了一种极其吊诡的模样:“这些相公的好处,好在面有女容,身无女体,可以娱目,又可以制心,使人有欢乐,而无欲念,这不是双全其美么?”(第十一回)陈森在角色的设定上,试图颠覆传统的性别束缚,但这种颠覆其实并不彻底。男子“面有女容”的形象设置,本质上还是一种“才子佳人”的欲望幻想,这些兼美貌和德行于一体的优伶也恰恰证明了“无欲念”仅仅只是文人的诡辩,“性别”的颠覆只是为欲望的合理化披上外衣。

三、狂欢形式——情欲追逐

晚清狭邪小说书写的无外乎“情”“性”二物,而其中的“情”多是在青楼语境下高度理想化的产物,“性”多为淫欲邪念的放浪幻想。无论是“情”还是“性”,本质上都属于人的欲望的延伸,如王德威所评价的那般,晚清狭邪小说中无论是“溢爱”或者“溢欲”都是“欲望的过剩”,“过剩”意味着“充沛”,这恰恰契合“狂欢化”的特质——“它善于在吃喝、色情的层面上对人生进行新的认识。善于把世界整体、全部的历史,从素的端庄层面,转到荤的淫猥层面。把所有崇高的、精神的、理想的东西都贬入物质和肉体的层次,贬入大地和身体的层次。它把高高在上的东西世俗化,让其靠拢作为吸收本能和生育本能的大地,然后与其进行诙谐欢快的游戏。”秦楼楚馆里的情欲欢好都不过是游戏或空梦一场,即使是“情”也难掩其欲望幻想的庸俗本质。

慕山真人的《青楼梦》,描写了风流才子金浥香与三十六名美艳妓女的风月情事。男主人公“生性无纨绔气,有高士风;身余兰臭,无烦荀令薰香;貌似莲花,不借何郎傅粉”(第一回),被描述成了十全十美的理想人物,还占有众多对他死心塌地、不争风吃醋的美人,而金浥香也对她们“一视同仁”,不存半点偏爱。他们即在这样的极致春梦中放纵自然情欲、尽情享乐人生。肆无忌惮的本能欲望“化装”登场,饰以“风流”的褒义姿态,滥情变为多情,北里平康的情欲欢爱在意淫和邪思中攀上情的制高点。故事的最后,美人统统死亡沦落,金浥香有感浮生若梦,经仙人指点得道升天,与美人天国重聚,看似“看破红尘”的幡然觉悟,背后却是长生不死、永享生命的极端幻想,这又是狂欢在另一地点的延伸了。不只是《青楼梦》,晚清的许多狭邪小说都是如此,尽管它们都标榜着“情之大纛”,然而实际的描写文字中却处处暴露着男性赤裸裸的窥视,书中人物的容貌装束、礼仪规范、道德情感等都按照文人们不真切的幻想而生成和表现,这“让他们那隐于无意识深处的动机显现了原形,从中所暴露出的男性欲望严重质疑了其所言之‘情的正当性”,其本质还是原始本能欲望的极端放纵和宣泄。

四、狂欢语言——混杂浮夸

在狂欢语境中,人们得以超越尊卑、雅俗,以相对自由平等的姿态肆意交流。这也指明了在不同的阶级和身份之下,狂欢化的语言必然是混杂交错、夸张放肆的。总体而言,晚清狭邪小说的语言大多堆砌辞藻,糜丽浮夸,正如王德威所指出的——“形式上也刻意维持过犹不及的特征”。如《品花宝鉴》等小说便大量注入陈腔滥调、迂腐诗词,极尽笔墨,彰显才情,浮夸过分地描写着钱、欲、情等,呈现出“溢”的特点。这里颇值一提的是《海上花列传》,小说由吴语写成,如:“琪官寻思半日,答道:‘倪两家头困来里,本底子也勿要紧,故歇比勿得先起头,有点间架哉。要末还是耐到倪搭去哝浓罢,不过怠慢点。素兰道:‘耐搭去最好哉,耐末再要客气。”(第五十二回)文中俯仰皆是这样的方言对话和句子。作者韩邦庆在叙述时未曾回避吴语中那些没有相应官方书面文字的话语表达,而直接采用音译的形式,如人称词“耐”,是“你”的意思,但作者并不直接用汉语中的“你”。同时,小说也采用了诸多俗语的表达,如“本底子”,即“原本”之意,这最大限度地保留了方言的原汁原味。在方言白话与传统文言的交杂使用中,小说荡漾出别致的语言特色,这就是巴赫金所言的狂欢化文学独特的手法——“杂交”,通过不同语言、不同风格的交杂实现言语层面的狂欢。“这种狂欢精神的渗透,对文学语言风格本身,给予了改换面貌的影响。”l雅俗融合、文白交杂逾越了传统文言的固有框架,扩大了狂欢的受众和语言空间,更具有世俗性。同时,非官方语言登上书面,让地方的、个体的、边缘的声音得以发出,伴以戏谑夸张的形态,在客观层面上,亦不失为对官方权威话语的一种另类反抗。

五、结语

如上所述,狭邪小说以一种淫诲放荡的颓靡风调在封建末期兴起,它历來都是被认为“不入流”的,其形式和主题上也确实如此,但其内里却透露出了某种生命力的耸动和喧哗。这样一种矛盾吊诡的样态主要源于晚清复杂矛盾的社会状况。晚清恰处于“某种近代现实性、世俗性与腐朽庸俗的传统落后意识渗透交错与混合”的末世,这样的一种新旧交织,必然包含着死亡与新生的二重矛盾因子,即“狂欢化”理论中所阐述的:“它们身上结合了嬗变和危机两个极端。诞生与死亡(妊娠死亡的形象) 、祝福与诅咒(狂欢节上祝福性的诅咒语,其中同时含有对死亡和新生的祝愿 ) 、夸奖与责骂、青年与老年、上与下、当面与背后、愚蠢与聪明。”双重的性质形成极大的张力,使晚清狭邪小说成为荒凉废墟里的一曲“狂欢之歌”。对于生逢乱世的晚清文人们而言,北里之曲既是一种庸俗的“无所指的耽溺”,也是“一种反抗绝望的吊诡姿态”。他们站在时代欲将变革的节点上,接受着传统价值观念解体的冲击和内心深处对于未知的“现代性”的恐惧。过于汹涌浩大的历史洪流成为孱弱文人们不能承受的生命之重,他们只得停留在苦涩的现实中踉跄挣扎,狂欢沉沦,并将其付诸笔端,书写北里妓场的幻想,用放肆的欲望潜能排解困顿、反抗压迫,如落魄王孙一般编织着最后绮丽颓靡的梦。

在末世掀起的狂欢反映了晚清时代人们普遍的迷茫和焦虑,他们不恰当地选择了“狭邪”这一应对形式,陷入了无止境的颓废和堕落之中,却也在一定程度上短暂地慰藉了被压抑着的心灵,给社会带来了人性的解放,这份解放影响着后来的鸳鸯蝴蝶派、新感觉派,影响着郁达夫、张爱玲等人,甚至20世纪末的“性”书写狂欢仍然残存着晚清狭邪小说的痕迹。一代有一代之文学,文学的兴盛衰亡,与其内外部的发展逻辑和个体主观能动性息息相关。就时间的维度而言,晚清狭邪小说意味着一个浮光掠影的刹那,但放大眼光,中国从古至今的文学或者历史正是无数光影的折射。从这一维度来看,晚清狭邪小说的存在仍然具有一定的客观现实意义。

作者:叶茂莲,南京信息工程大学汉语言文学(师范)专业在读本科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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