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菱人生的另一面
2022-05-30夏元明
香菱位列金陵十二钗副册之首,其判词云:
根并荷花一茎香,平生遭际实堪伤。
自从两地生孤木,致使香魂返故乡。
香菱本名英莲,甄士隐的女儿,三岁的时候被拐子拐卖,后被薛蟠从冯渊的手中抢走,做了薛蟠的妾,冯渊并因此送了性命,其命运不可谓不悲。故脂砚斋批曰,英莲“设云‘应怜也”。
香菱之死,主要是因为受薛蟠后娶的夫人夏金桂的欺凌,所谓“自从两地生孤木”,两“土”一“木”即桂,后续者理解没错。但论者一般认为,香菱之不幸,还不单是被夏金桂欺凌致死。她幼年被拐卖,连自己的生身父母为谁都不知道,后来又成为薛蟠之妾,而薛蟠又是一个呆霸王,胡作非为,打死人命而逍遥法外,根本不懂得怜香惜玉,香菱是不幸之中最不幸者。宝玉就持这种观点。第六十二回“呆香菱情解石榴裙”,宝玉就暗想:“可惜这么一个人,没父母,连自己本姓都忘了,被人拐卖出来,偏又卖与了这个霸王。”替香菱惋惜。
实则香菱之嫁薛蟠果不幸耶?此事很难说。表面看,香菱若嫁冯渊,小门小户,家道也还殷实,又是正室夫人,似乎是不幸之中最理想者。但这都是揣想之词,结果如何难以逆料。况且冯渊原好男风,大概也不是消停角色,加之家族人丁不旺,势单力孤,香菱只怕也幸福不到哪里。嫁与薛蟠为妾,至少在夏金桂进来之前,薛姨妈疼爱她,宝钗也呵护她,贾府上下也没有人排斥她,大观园姐妹都尊重喜欢她,衣食无忧,未必就不如嫁冯渊为妻。当然这也都次要,关键还得看她和薛蟠的感情,看她对薛蟠的感受,感情有了,其他可不在乎。
薛蟠和香菱感情怎么樣?书中并没有多少正面的笔墨,后四十回有所涉及,但不能引以为据。倒是第四十七回,薛蟠挨了柳湘莲的打后,“香菱哭得眼睛肿了”,可以见证香菱还是在乎薛蟠的。虽然说“嫁鸡随鸡,嫁狗跟狗”,香菱翻不出薛蟠的手掌心,但悄悄地眼睛都哭肿了,这可不是装得出来的。我们只见黛玉为宝玉哭肿过眼睛,别人还没有,这是否说明香菱还是“爱”薛蟠的?我之所以要在“爱”上打引号,一是因为这个词对于香菱来说,可能根本不存在,不理解;二是怕用得太重,太现代。那个时代也许是“疼”。如果联系后面“情解石榴裙”,香菱嘱咐宝玉:“裙子的事可别向你哥哥说才好。”好像有点暧昧,有点怕薛蟠吃醋闹事,但另一心理也还是对薛蟠的尊重。尊重而又接受宝玉的殷勤,实乃女孩微妙心理,是对宝玉的回应,私心里大概不无小小的喜悦与满足,也许还有些微“越礼”的紧张和快感。说到底,都是少男少女的朦胧情感,并无邪念。
如今倒要看看薛蟠的为人,因为这关系到香菱的幸福指数。一般人的观点,似乎嫁了恶人就是不幸。薛蟠到底怎么样?以前的论者将其划入了“坏”的阵营,是“地主阶级的恶少”。其实这有些过。关于薛蟠的评价,我倒是同意台湾学者蒋勋的观点,他不过就是一个缺乏管教的调皮蛋,并非成心坏到哪里。前八十回,他的最大劣迹是打死冯渊。但打死归打死,他并没有存心逍遥法外,他之上京根本不是逃,是预先安排好了的,计划中的事。他根本没想到打死了人要偿命,这就是典型的顽劣不懂事。他还与一帮狗肉朋友大闹学堂,鸡飞狗跳,说到底也还是缺乏管教。宝玉何尝不是如此?我们独独原谅宝玉,而深责痛恨薛蟠,是何道理?倒是薛蟠说得对:“真真的气死了人了!赖我说的我不恼,我只为一个宝玉闹的这样天翻地覆的。”宝玉挨了父亲的打,众人都怪薛蟠,连薛姨妈和宝钗也认定是薛蟠说漏了嘴,薛蟠气急败坏地要将宝玉打死,然后替他偿命。薛蟠争取的是“平等地位”,他贾宝玉是上等公民,我薛蟠就当承接污水不成?天下哪有这样的道理?所以薛蟠的“反抗”,应该引起读者和评论家注意。
除了上述“劣迹”,读者最不能宽宥的便是薛蟠的粗俗,没有文化教养。如此“下三滥”之徒,如何配得上香菱?此事当指第二十八回中薛蟠行酒令。薛蟠的酒令粗俗不堪,甚至连“一根鸡巴往里戳”都出来了,谁能原谅?
其实话不能这么说。薛蟠粗俗不假,但粗俗而不下流,不过是取乐,活跃活跃气氛,免得酸文假醋的无聊。如果说薛蟠的酒令不过是大实话,有生命意识,人性关怀,那是抬高了他。但他对雅文化的解构只怕真的是自觉的,他偏偏要来点恶作剧。薛蟠虽不读书,耳濡目染,并不是不能文雅,他能说出“女儿喜,洞房花烛朝慵起”,并不是不可思议的事。但他不能这样一味“文”下去,装模作样不是他薛蟠,作者借此既画活了薛蟠的嘴脸,同时也不无对“雅”文化的揶揄。看看后面“情解石榴裙”里香菱对宝玉的话:“这又叫做什么(指宝玉埋葬夫妻蕙与并蒂菱)?怪道人人说你惯会鬼鬼祟祟使人肉麻的事。你瞧瞧,你这手弄的泥乌苔滑的,还不快洗去。”语气里有关爱,有嗔责,但也有对宝玉行为的不以为然,认为宝玉葬花是“肉麻”之事。这显然有薛蟠的立场和价值观。比较起来,薛蟠更有丈夫气,香菱不排斥宝玉,但分明习惯薛蟠的爽快率真。香菱之伴薛蟠,并没有我们所想象的委屈。
薛蟠除了顽劣之外,倒很有些可爱的地方。他孝敬母亲,宠爱妹妹。妹妹让他弄几篓螃蟹,他二话没说就照办了。跑出去学做生意,居然晓得给家里人带回礼物,还居然能弄些小玩意来迎合妹妹的趣味,俨然一个大兄长的模样。
最好玩的是他和柳湘莲的调情。柳湘莲骗他出去,说:“既如此,这里不便。等坐一坐,我先走,你随后出来,跟我到下处,咱们替另喝一夜酒。我那里还有两个绝好的孩子,从没出门。你可连一个跟的人也不用带,到了那里,服侍的人都是现成的。”薛蟠听了,“喜得酒醒了一半”,说:“果然如此?”湘莲道:“如何!人拿真心待你,你倒不信了!”薛蟠忙笑道:“我又不是呆子,怎么有个不信的呢!”自己分明是个呆子,却偏偏要说自己不是个呆子,叫人忍俊不禁。而后来遭了湘莲的拳脚,他的话更呆:“原是两家情愿,你不依,只好说,为什么哄出我来打我?”并不求饶。湘莲说:“你认认柳大爷是谁!”薛蟠不过说:“现在没什么说的。不过你是个正经人,我错了。”“错了”云云,不是自己的行为有何不妥,是认错了人。湘莲让他服软才饶他,他只说:“好兄弟。”又一拳,他说:“好哥哥。”又两拳,他才说:“好老爷,饶了我这没眼睛的瞎子罢!从今以后我敬你怕你了。”不仅呆,还有几分侠气。
这样的人并无大恶,还有点可爱,所以不打不相识,后来柳湘莲倒与他成了朋友。湘莲因尤三姐的事出家后,薛蟠认真托朋友寻找,还真心叹息,是个仗义之人。有孝心,懂得关爱妹妹,讲朋友义气,知错能改(被打后出门学做生意),这样的人能坏到哪里?看来对他的批判,皆是先入为主的阶级观念作怪,是不能不辩的。
俗话说“不是冤家不聚头”,宝玉、黛玉如此,薛蟠、香菱岂不也是?宝玉、黛玉斗不完的嘴,怄不完的气,薛蟠、香菱倒是没有。表面上薛蟠斗鸡走狗,未以香菱为意,但此二人倒的确颇有共通之处。二人的共同点就是呆。薛蟠的呆有如前述,脂砚斋口口声声称他为“呆兄”,呆得有几分可爱。香菱呢?也呆得可以,第六十二回回目就有“呆香菱情解石榴裙”,这是作者给她的定评。在《红楼梦》中,大凡有点呆气的人都可爱。宝玉、黛玉的痴,湘云的憨,薛蟠、香菱的呆,莫不如是。我不知道作者是否受了庄子的影响,《庄子》中,大凡畸形病态者都是作者肯定的。我想这不是他们有嗜痂之癖,实乃讨厌机巧之故。
王蒙说香菱乃《红楼梦》之重要角色,但性格并不鲜明,诚然如此。但第四十八回的“苦吟”和第六十二回的“情解石榴裙”,还是给读者留下了深刻印象。特别是第四十八回,作者将一个为诗而“魔怔”的女孩活现于纸上,处处都是灵动之气。
香菱先是“迷”:“香菱拿了诗,回至蘅芜苑中,诸事不顾,只向灯下一首一首的读起来。宝钗连催他数次睡觉,他也不睡。”后是“痴”:“香菱听了,喜的拿回诗来,又苦思一回作两句诗,又舍不得杜诗,又读两首。如此茶饭无心,坐卧不定。”再是“呆”:“香菱听了,默默的回来,越性连房也不入,只在池边树下,或坐在山石上出神,或蹲在地下抠土,来往的人都诧异。”最后简直是“魔”了:“因见他姊妹们说笑,便自己走至阶前竹下闲步,挖心搜胆的,耳不旁听,目不别视。一时探春隔窗笑说道:‘菱姑娘,你闲闲罢。香菱怔怔答道:‘“闲”字是十五删的,错了韵了。”可笑可叹!
试想两个呆子在一起会怎么样?一定少不了笑料,也当会有几分情趣。如果中间不杀出个夏金桂来,香菱和薛蟠有何不痛快的?香菱人生本有另一面,只可惜命运弄人,最终逃不过悲剧的结局。
讨论香菱和薛蟠的关系,我的结论是,曹雪芹的写作是来自生活,不是来自观念。我们读《红楼梦》也应该从生活出发,不能拿现成的观念曲解作品。香菱人生是悲剧的,但悲剧的主因不在薛蟠。相反,没有后来夏金桂的迫害,香菱是可以过得平静,甚至快乐的。而夏金桂能兴风作浪,除了她的丑恶本性,封建婚姻制度也给她提供了条件。
所以《红楼梦》的矛头并非完全针对个人,而是意在引起读者更深广的思考。这才是《红楼梦》价值之所在。
夏元明,1957年出生,湖北浠水人。黄冈師范学院文学院教授,文学评论家。喜欢阅读废名、汪曾祺等人的抒情小说,撰写过数十篇论文,发表于全国各地报刊。爱好诗歌及古典小说,出版过《中国新诗30年》《田禾新乡土诗鉴赏》及《小说红楼梦》等专著。偶写散文,有散文集《满架秋风》出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