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的心事
2022-05-30张云鹏
张云鹏
那年我读六年级,亲戚拉来一车黄瓜。父亲套上牛车,让我和他一起去公社帮着卖。父亲大字略识几个,但不会算账,领上我就像带个“小算盘”。
说实话,我不想和他去。我的父亲,一个羊倌,口齿笨拙,面色暗黑,老实木讷。破旧的中山装,后背被阳光灼烤成灰白色,袖口和肩膀处打着补丁。父亲寒碜的外形,挤压着我的虚荣心和薄薄的脸皮。
老黄牛慢腾腾地,木头轱辘嘎吱嘎吱响着。
一路上我一声不吭,眼睛扫视着路边的植物,一堆堆蓝色的马蹄莲,一蓬蓬红紫相间的狼毒花,一簇簇粉紫色的益母草。父亲眼角的余光不时瞟过来,厚厚的嘴唇嗫嚅着;我梗着脖子,视线投向远方。
公社街上人来人往,父亲学着舞台上说快板的样子,粗声大气带着节奏吆喝:“大黄瓜,脆生生,凉拌蘸酱好吃啦!”我躲在车后,冷冷地瞪着他,投射出箭一般的眼神。一连几声,行人三三两两走过来,父亲越发得意,嗓门大了。路上几位中年妇女小声嘀咕:“这个人真好笑。”“别喊了,行不行?”父亲低低地看了我一眼,讪笑着不出声了。
我们队的生产队长,披个中山装,信步走在村子里,哪个社员碰见不陪个笑脸。“队长,吃了饭没?”“队长,干啥去?”队长站在上风头爱理不理的样子。那次,队长站在金色的麦田里,一手叉着腰,一手指点着,扯着嗓子训斥社员,声振林樾。
那气势、那气场、那气氛,当时我的心像只野兔子,想往外奔跳,时至今日不能忘记。
可是我的父亲,一年四季追赶着羊群,游走在沽源牧场,驱赶羊群的声音只在野风中飘荡。
别着“骆驼山中学”校徽的老师走过来,边买黄瓜边听我算账,用巴掌大的计算器核对着,见我账目算得丝毫不差,他夸我:“这小子,脑袋瓜子挺好使。真是学习的好苗子,将来有出息。”父亲一听人家顺嘴夸奖我,乐得露出满嘴的黄牙。临走还追上去,硬要送人家几条黄瓜,年少的我也能猜测到他的用心。
我狠狠地盯着父亲看,“就会赶着羊群跑,连几句漂亮话也不会说,真叫人嫌弃。”而父亲沉浸在久远的预期“有出息”中,看着我,眼神是幸福的、怯怯的。
午后的天空,日头毒辣辣的,不知啥时才能回到西山的草窠下。
冰棍凉飕飕的,汽水甜丝丝的,轻轻咂摸,慢慢品味,解渴过瘾。父亲见我舔着嘴唇,扣扣索索地翻遍了上衣口袋,摸出2分的钢镚,把裤兜口袋拽出来,捡起掉在地上的1分钱。从小我就见识了囊中羞涩。“别翻拾了,我不要,真丢人。”我的话像锥子一样戳过去。父亲缓缓抬起头咧嘴苦笑,满脸歉疚。“唉——钱不够。”我真是恼火,脸也涨红了,脖子上的经脉突突跳动。“那不是有卖黄瓜的钱吗?”“那是你大姑家的,哪能花人家的钱呢?”实心眼的爹呀,回到家补上不就行啦。我一把从车上拎出军用水壶,仰头猛然灌下几口凉水,然后重重摔在车辕子上。
旁边的小商贩疑惑地看着我们,听我大声嚷嚷,摇摇头。他们看不惯,觉得父亲娇惯我。如果是他们的孩子,估计巴掌早就印在脸上了。父亲尴尬地冲他们笑了笑。
大队的民办老师,穿着蓝色中山装,上衣兜别着钢笔,他能算出两个人相向而行何时相遇,还能讲出《三国演义》里草船借箭、火烧赤壁等许多故事,他有很多学问。
可是我的父亲,只会挥动着羊鞭子,追逐着羊群,大声叱骂着。
回去的路上,父亲佝偻着身子赶着牛车,几次搭讪,我都“哼”了一声。他抬起手来想抚摸我的小脑袋,一摇晃我便躲开了,无视他每一次试图与我搭话的努力,忽视他的疼爱,一直抵触逃避。“你的算数真不赖,就连中学老师都夸你。”他自言自语,就像和自己的影子对话。我一扭头瞪他,却与他的目光对视,满眼的怜爱和疼惜。
父亲厚厚的嘴唇干巴巴的,白皮浮现:“放了假去你大姑家玩一趟,再给你买个铅笔盒。”望着暮色苍茫的西山,脑子里忽然冒出课本上作家鲁迅的那句话:“我们之间已经隔了一层可悲的厚墙壁了。”
望着天上的流云,少年的心思誰人能懂。
付出萤火之光,难以照亮低矮破旧的土房,始终觉得亏欠孩子,使父亲愈发感到自卑,忍耐、宽恕甚至放纵儿子的种种难堪和不是。
我的少年,也许比别的孩子多出一种生活滋味。走过那一段像刺猬一样的路,最先刺伤的是最亲近的亲人。那些利器对亲人来说,有着很大的杀伤力。父亲那时一定是遍体鳞伤、彻夜难眠,独自疗愈伤口。
英国作家塞缪尔少年时期,身患疾病的父亲几次问询,让他暂代自己赶集守摊,可是塞缪尔沉迷书中无动于衷。多年后,他冒着如注的大雨来到当年父亲的摊位前,任由雨水抽打。他忏悔,以赎不孝之罪。
不是所有错误都能弥补,愧疚、悔恨和自责也在我的心里潜滋暗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