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PP下载

顾卫英:愿做昆曲美的鲜活细胞

2022-05-30周晓华

北京纪事 2022年9期
关键词:崔氏杜丽娘昆曲

周晓华

“学戏的时候,(张继青)老师随便一个动作都很美,静止停顿时也很美,真是奇妙!为什么同样的身段动作,学生依葫芦画瓢地模仿了,好像差不多,实际做出来却差了很多、索然无味?老师的那个美,无一处不美,美得不可方物,到底为什么?这样的美从哪里来?很多年我一直在思考、在琢磨,慢慢地我明白,昆曲的美,是深入骨髓渗透了的美。”

她一边说一边翻云手做了一个闺门旦搭鬓的动作,指若削葱根,笑从两靥生,皂白分明的眼睛看住了你,又似眼波流转看住你周围的每一处。一个简单松弛的手上动作,却将柔美的气息自肩颈背腰散入整个身体。

与她对面采访,这时有些恍惚,仿佛午热倦抛书后微醺的短梦,梦中画廊金粉半零星,池馆苍苔一片青,有二八春容女子吟哦:不到园林怎知春色如许……

 游园

1994年,为补充新鲜血液,苏州苏昆剧院在相隔了16年后重又招生。那一年春天,苏昆派出了相关领导和团里资深演员组成的招生团队,跑遍了苏州六县市及周边,吴江、太仓、昆山、启东、江阴、张家港……一所所学校挑选未来的昆曲接班人,在筛出的近万人中,又通过严格的专业和文化考试,选出了46个昆曲苗子,组成了当时的“小兰花班”。

来自昆山的她就是这四十六分之一,而昆山恰是昆曲的诞生地。也许是巧合,也许是她命中注定与昆曲的缘分。

虽然1994年才正式接触昆曲,虽然已经错过了最佳的练功年龄,与从七八岁就开始练功的孩子相比多吃了很多苦头,她还是“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地爱上了这有六百多年历史的古老剧种。

“学习基本功的过程,即便是最基本的一个兰花手都要练很久,同样的动作,我们做出来和老师是两回事。老师身上好像有一种神奇的力量,一动一静都那么有韵味儿,举手投足处处都是美,有时沉迷在老师从唱念做表传递出的美感中,情不自禁会走神。刚开始总有一种感觉,手和脚好像不是自己的,不听使唤,着急过也焦虑过。所以学生时期,大部分时间是在练功房度过的,解决手、眼、身、法、步的规范和协调性,复戏、背戏,反复练,不断调整,在镜子里对照自己什么是最美的、最准确的,尽一切努力做到最好!”

她慢慢讲起自己学生时代,讲起入科启蒙老师柳继雁和《牡丹亭》的嫡传老师张继青等多位名师,讲起老师在生活里与自己的亲,在教学中的那份严。讲起她进入昆曲园林游历的幸福和惶恐,压力和收获。讲起自己第一次登台演杜丽娘,也正如丽娘一样的16岁花季……

她一直微笑着,像是春和景明中沐浴着阳光:“我在老师身上看到的是有生命的艺术。昆曲的表演非常讲究,也非常刻板,但刻板不是死板,刻板是尺度严苛,严苛到可以用度刻来计量,但在表演时又是灵活、充满生机的。简直有魔性,你会上瘾,昆曲对所有投入它怀抱的演员都是有瘾的,因为它太博大、太精深、太综合性了。让人如痴如醉,当你全身心地投入表演时,甚至呼吸都参与在其中。”

在不断学习的过程中,她越来越明白昆曲是一门慢慢品味消化的艺术,无法速成,须得千锤百炼,时间与功力缺一不可:“学习昆曲不仅仅是在练功房用功,还有很多功外之功,昆曲剧本的曲词很深奥,需要有其他文化艺术的素养去解答,昆曲包含的艺术门类有很多,要去学习其他艺术门类来完善自己,才能诠释、表达,才能在舞台上演出属于昆曲意韵的人物。”

她学会了享受昆曲,台上一分钟,台下十年功,被老师否定多少次、重来多少回,扮好戏,上了台,开口唱,水袖舞,成了人物,就熨帖、就享受,像到了另一个世界。

寻梦 

2001年,昆曲入选联合国“人类口头和非物质文化遗产代表作名录”,古老的剧种带着不曾湮灭的魅力渐渐从寒冬中回春,渐姹紫嫣红开遍。

而她正青春,舞台上丰神俊美,靓丽多姿,唱腔清丽。她满心期待要在昆曲的春天中肆意生长绽放,她跟随老师多年刻苦学习的杜丽娘、杨贵妃、白素贞、陈妙常………她的表演及她的唱腔正需要更多舞台实践去检验、去校正、去磨炼、去丰富。

她心里有乘长风破万里浪的激情,可长风却一直没有吹来,她被安置在了舞台边缘,还罩上了一个玻璃罩,罩子外面挂着她的名签——“青春版《牡丹亭》B角杜丽娘”。这轻飘飘的一签,却把她推向了一条从未有人走过的“昆曲之路”。

东君年年有信,吹开花,染绿柳,玻璃罩里的她却只能看见,无法感受。

一年年,她多希望能真正走进《牡丹亭》,成为杜丽娘,哪怕只有一次,可惜那幾年,她并没有在舞台上等来属于她的丽娘………

就在这样陈列和搁置中,曾经清晰的目标和方向迷乱了,她的青春渐渐沉下去,沉进一片灰黑中,失去了光华,减淡了颜色。只有对昆曲的痴迷还在身体里醒着,时常地灼痛她,而生命光就从这灼痛中裂隙中透过来,逼她思考——不要这样沉下去呀,既然离不开昆曲,那总该为爱着的昆曲做些什么吧,总该为活在昆曲中的自己做些什么吧?

她北上了,离开了她的烟雨江南,去往北京这个陌生的城市。也离开了那个把她定义在B角的舞台,走上中国戏曲学院的讲台。

在一片挽留和担虑中,她的决定艰难而疼痛,可也很决绝,即便要用脱胎换骨力气在新的地方,用全新的方式开启她和昆曲的命中之缘,也好过让那爱的火在压抑中熄灭。

教学的八年,她教的学生既有昆曲、京剧、豫剧、越剧、晋剧、黄梅戏等多剧种的学生,也有业余戏迷曲友,甚至是退休老人及刚上小学的学生……如今,她的学生已遍布全国各地各大专业院团及专业院校,还在国际、国内举行的各大重要艺术赛事中频频获奖,“戏曲学习的模式是口传心授,学习过程其实是心与心对话的过程。戏曲艺术是鲜活的,代代相传就必须是活态的传承,老师们通过几十年如一日对艺术的严谨追求得到的艺术真谛,传授给我们。所以当了老师,我也像当年老师倾心教我们那样去教学生。”

她用更高的要求站在讲台上,把自己所学倾力教给学生。可她同时也意识到,一个老师,一个教戏曲、教舞台表演艺术的老师,没有舞台实践,没有在舞台上总结积累丰富的经验,就如同纸上谈兵,表演無法生动,问题讲不到点上,说服不了自己,更说服不了学生。“我怕自己可能教着教着,最后无法呈现心中的昆曲艺术,台上和台下不是一回事,上台表演的精确性是刹那间的,没有任何可以拖泥带水的地方,要教好,首先要演好,这是我给自己的要求。”

因此教学之外,她从没有停止过练功与继续学习,她让自己一直保持着随时能登台演出的状态。同时,她寻找并创造一切可以演出的机会,增加自己的舞台实践与舞台经验。

2015年,作为人才引进她调入了北方昆曲剧院,重返舞台,只为交上曾经落在昆曲舞台上的那份“答卷”。

痴梦

2022年的盛夏,她复排演出了传统经典剧目《朱买臣休妻》,忠实继承了昆曲艺术家张继青的演出版本。

根据《烂柯山》改编而成的《朱买臣休妻》是张继青的代表作之一,1985年由张继青首演,剧中崔氏虽以正旦应工,但不同于其他正旦,崔氏在表演、唱念、程式动作、心理变化上,极其夸张,且富有张力,尤其是戏中的几处个性化的大哭,难度非常大。剧中很多个性化的表演,让该角色有了“雌大花脸”的表演特色。

她跟随张继青学习这出戏,啃这块硬骨头时,困惑的却是老师说的五个字,“2007年,我跟老师学习这出戏时,老师和我说‘崔氏也美的,我知道崔氏这个人物很有戏也很难演,可崔氏美在哪儿?她是个市井妇女,她的服饰并不美,质朴的银泡装扮,加上不是很讨喜的人物性格,不知美从何来?可是,看老师的表演,处处皆美,哪怕是一个转身与停顿都是美的,为什么呢?”

疑惑在她心里藏了十几年,终于在与昆曲的耳鬓厮磨中逐渐明白了,在昆曲艺术中,无论什么人物都是美的,美在唱腔、美在身段、美在表演、美在气韵、美在人物的塑造………太多的美,汇聚成昆曲艺术的综合之美,而崔氏之美,不一定美在华丽的服饰,更不一定美在婀娜的身段,而是美在昆曲所蕴含的非凡艺术特点里,它遵循程式化,却又将程式化变成质朴天成返璞归真的表演手段,塑造了一个鲜活灵动、有血有肉、真实可信的艺术人物形象。这种艺术形象的美,是昆曲赋予人物的。

“学演传统经典剧目最重要的是规范严谨的继承” ,复排中,她满怀敬畏、竭尽全力原汁原味将老师所传授的展现出来。她没有把崔氏简单地刻画成一个泼妇、一个全然薄情寡意的坏女人,而是将崔氏在难以忍耐贫穷的内心矛盾中、痛苦和羞惭之情次第展现。即便是哭与笑都处理得层次分明、拿捏得恰到好处。

“昆曲无它,唯一美字”,它美于情真、美于意切、美于词藻、美于音律、美于身段、美于妆造,她经由杜丽娘进入昆曲美的世界,从《长生殿》中的杨玉环、《琴挑》中的陈妙常、《白蛇传》中的白素贞、《蝴蝶梦》中的田氏、《朱买臣休妻》的崔氏身上一点点去开掘昆曲的极致之美,也享受着在它美熏陶下的生活。

学昆曲,教昆曲,演昆曲,宣传昆曲,她只愿自己成为它有机体中鲜活的细胞,为它姹紫嫣红开遍输氧供养!

猜你喜欢

崔氏杜丽娘昆曲
《牡丹亭》梦境对杜丽娘人物形象的塑造与解读
“一生爱好是天然”
大江东去浪千叠——百戏之祖“昆曲”
崔氏腹部八法治疗儿童便秘的教学应用
Biotechnological intervention in Betelvine (Piper betle L.): A review on recent advances and future prospects
补园和昆曲
文人之进退与百年昆曲之传承
性格命运,皆在六笑一哭中
爱在昆曲里,化成一片旧时月色
人性的自我觉醒与救赎
——谈大型古装淮剧《马前泼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