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放飞

2022-05-30禹风

北京文学 2022年9期
关键词:姆妈阿爸老师

疫情已绵延两年了,正如城里所有循规蹈矩的市民,高冠常主动或被动地禁足;他不但出不了国,简直连国内旅行也寥寥无几。即便如此,他还是撞上了一次“高铁隔离”,以车厢次密接者的身份被请进酒店,度过了“笼子里”的十四天。

高冠对单身过活的母亲感叹父亲的过世时间:父亲是疫情之前驾鹤离去的明智者。

两年前那个春天的中间,父亲终于吸不上气了,他长期罹患肺气肿的双肺拒绝辛苦劳作下去。

是高冠护送父亲上的急救车,他在沿途颠簸中竭力扶住父亲松弛下来的脑袋,不让它左右摆动影响供氧。在急救车内昏黄的灯影里,他恍惚看见一只金色夜蛾从父亲灰白发根中旋舞起来,绕着陪护女医师的长辫子调皮地抖颤。高冠腾不出手,只能看着夜蛾肆意切割急救车里紧张的空气。急救车驶入医院的一刹那,车门急急打开,高冠全神贯注看父亲的状况,没注意夜蛾是否已闪入夜色,飞向无垠的夜空……

父亲进入急救中心后就一直留在那里,他没再睁开眼睛,更没同轮流陪夜的家人说什么,他一息尚存,却已魂飞天外。三天后,医院开具了正式死亡证明。

办过父亲后事不久,高冠在自己的行业里得了有价值的奖,证明他事业有成。

遗憾的是颁奖仪式后不过一星期,新冠疫情就铺天盖地地来了,人类历史匆促翻开了新的一页。

人们的生活方式被迫改变,尽管当时还只有很少人醒悟到。

高冠为父亲选的墓地在大城西郊本地唯一丘陵区的山脚下,小小的不到一平方米的墓穴花费了十二万元人民币,这是父亲当教师留下的钱,他那受一般人尊重的工作为他自己身后挣得寸金城中的一席隙静土。

墓碑除了姓名外没写什么文字,被葬者早已淡出他曾经的行业,撇开他曾热心贯注的爱好。他老去很久了,像干掉的荻花悄悄妆点居所那样地活着,成为妻子的负担和子女的担忧;时间将他变成了活木乃伊,他语言干涸,笑容也悄然离去……高冠和母亲都承认:家里这位享有高级职称的老教师是受上帝关照的,上帝怜悯他,没再滞留他到疫情中经历加倍的辛苦和惊惧。

父亲的追悼会没邀请特别多故旧,来者主要是各路亲戚和父亲学校的工会代表。高冠仔仔细细站在父亲的立场动过脑筋,他穿越父亲因头脑缺氧而浑浑噩噩的最后年月,潜回父亲对生活富有热情的时代,去设想父亲所乐于接受的最后纪念。

高冠悄悄通知了城市里一小群有声望的人,这些人或官或商,都轻车简从,以私人身份来参加了高老师的追悼会。

这些人物同高老师有种特殊的情感联系,历久弥坚。他们来向老头子告别,告别曾分享过的一些缤纷的梦境。

他们曾是高老师执教那些年倾情主持的昆虫兴趣小组的骨干成员。

高冠在春季埋葬了父亲,一直梦不见什么,日子平缓地过去。劳累极了的母亲终于得着了休息,气色好起来。

高冠只是意识到什么地方出现一个缺口,一个无害的、自然的、允许空气流通的缺口。对缺口外的空间,他缺乏窥探的热情。

中年人的人生有数不尽的实务,谁也没权利自私地停下身子发呆,或冥想。

到了秋天,院子里的杨梅树枯干掉碗口粗一根分枝,高冠请小区绿化工用电锯把枯枝小心锯下来,免得砸坏围篱或小灌木。

一阵秋雨后来个艳阳天,天气回暖,如初夏般叫人心思漂漾。高冠忽走来杨梅断枝处看看,风和雨在横截面的淡黄木纹上添了些湿气,有只深蓝光泽的小虫安宁地伏在上面发愣。高冠仔细看这只从未见过的虫子,断定它属于双翅目果蝇科,分类名不详。他苦苦追忆自己对果蝇曾有的见识,肯定从没见过这种。

高冠瞬间有个冲动,想找个玻璃试管把这只小果蝇扣住,仔细观察,在网络上传递照片,找到它的真实身份。

不过,他才兴冲冲离开杨梅树就想起自己从前捉虫是为了讨好阿爸,自己并没阿爸那样的激情和动力,而如今,阿爸已驾鹤西归。

他无聊地在室外又走一圈,连忙进室内去继续自己的专业工作。

不过,深夜就不那么平静,可能是白天这只果蝇惹的。

高冠滑进了时空隧道,他手里握着早年搬家时丢失的那顶捕虫网:他惊喜地抚摩油漆斑驳的长圆木柄,这顶阿爸送他的捕虫网足有一米二长,用的是榔榆木,不重。棉布做的三角网配的金属套环是用螺旋同木柄旋套住的,堅固不会摇动。用这网,只要坚定而迅捷地一挥,硕大的蝴蝶或蜻蜓就在网里扑腾……

梦境惊喜了高冠,少年期经历的快活成了替代被子裹住他的云雾。

他看见开满淡粉色花朵的合欢树;看见凤蝶和龙蝶在伞状花絮上翩翩……他扬起手里的捕虫网……

不过,梦境尚不止于平庸,高冠抬头,眼前出现浙江的青山,他看见了大柳杉冲天的西天目山。

视线被一个白衬衣蓝西裤的壮年男人吸引,这男人中等身材,在山路上奔跑,手里飞扬着白色捕虫网,树叶间旋舞数对黑色大凤蝶……正午阳光当头洒下,让这人成了个没影子的怪人。

久违的青春感带着缕缕清香涌入高冠鼻翼,他想放开嗓子唱歌,他想飞,想跟上山岗上英气勃发的男子,看他到底捕捉到什么,看他口袋里存放猎物的三角包又裹住些什么。

也许是说梦话惊醒了妻子,高太太伸手推推老公肩膀,他是不是不舒服呢?中年夫妻一定要互相照看,免得发生意外。

高冠很想招呼山岗上的白衬衣男子,那人挥舞捕虫网,追逐蝴蝶太投入了,前面就是断崖!

可高冠心里也烦躁,他被什么枝条绊住了脚步,摇摇欲坠。他挥舞手臂,喊不出声音……

山岗上的人终于回过头来,是一张难忘的英气勃发的脸:目光炯炯,汗水淌在脸颊,龅牙露出了嘴唇外……噢,是阿爸呀!

阿爸跑遍了西天目山的三十年……对大山来说,三十年只是一瞬间……

高冠醒了,太太在抚摩他手臂,他咕哝一声“我没事”,伸手捉住了床头柜台灯下那只散发清香的八卦芦柑。

美国大总统尼克松是三个月前来上海的,三个月都过了,这栋老楼里的男人们还在“炒冷饭”回忆那几天的轶事。

二楼十八室的杜师傅是锦江饭店的大厨师,他最得意就是请不想吃中餐的尼克松点了他三道拿手上海菜。

住十三室的高老师揶揄说,老杜不爱讲卫生,美国总统不了解情况,应该先到杜师傅家房间看看那么多的蟑螂屎!杜师傅放声大笑说,那些哪是蟑螂屎呀,高老师太节约,家里不肯买巧克力给小孩吃,当然没见过巧克力碎屑。

高冠含大拇指在嘴里,听阿爸和杜师傅在二楼半的大晒台上斗嘴,他晓得杜师傅是个邋遢鬼,美国总统是什么他不太关心,但杜师傅家确有全楼最大的蟑螂,高冠跑进去捡乒乓球时遇到过:那蟑螂油光水滑,翅膀像刚打过蜡,细细枪须在扁扁的头上神气地晃动……阿爸说那是杜师傅从宾馆里偷吃的回来,单身汉一个他吃不完,就请蟑螂洞里的老大一起吃,要蟑螂帮他看家。

高冠那时对虫子还没形成明确概念,他刚进幼儿园:虫子和鸟都会飞,它们之间的区别到底是什么?

老楼是朱家的,朱家全部被勒令住到底楼后房去了,空出来的大部分朱宅由房管所分割成二十八个房间,分配给二十七户人家居住(有一户占了两间房)。大家都喜欢二楼半这个一百五十平方米的大晒台。高老师抢了西侧,伍家占了东侧,两家比赛种花。不要说春夏秋,连大冬天,晒台上也有蛮多花朵。

这时节阿爸种的凤仙花开了,有粉红色、大红色、紫色和白色的,也有一种阿爸当宝的黑凤仙。高冠不单喜欢凤仙花,他被凤仙花迷住了。他久久蹲在花盆边看一朵朵小凤仙,惊讶它们各自拥有的色彩和花瓣的柔嫩。阿爸和杜师傅讨论美国时,他仰视阿爸放在木花架上的黑凤仙,有点迷迷瞪瞪。这时天上有白云,白云如棉絮那般流动,忽然滚出一点黑影,黑影抖抖颤颤,在空中飘,还拖两条长长的细尾巴。高冠惊得一屁股坐到太阳晒暖的水门汀地上,惨叫一声“妖怪来了!”

那黑妖落在他钟爱的凤仙花上,伸出一根黑细线,细线钻进花芯,黑妖摆动薄薄的剪纸般的身体……高老师蹑手蹑脚走来,伸两根手指,略在空中停一停,轻轻拈合,黑妖就落在他手里。

“记住,这是凤蝶,上海土产的玉带凤蝶。你看,它翅膀上斑点是彩色的,所以是只公蝴蝶;哪天你逮住白斑点的,就是雌蝴蝶。”高老师告诉儿子,空着的手摸摸儿子脑壳。

“是蝴蝶?不是《西游记》里的妖精?”高冠摸着心口,心还在怦怦跳。

杜师傅笑得打跌:“高老师,都是你不好,他才上幼儿园,你就教他看什么连环画《孙悟空》,万一着了魔,看你老婆不骂死你!”

高老师也笑,说实在的,养孩子他没经验。他捏着凤蝶翅膀,凤蝶无奈吐出细长的口器。

“阿爸,快点把蝴蝶放了!”小孩子从地上蹦起来,已经不害怕了。

“放了?蝴蝶也是害虫呢,会把虫卵产到凤仙花叶子上,幼虫把叶子咬出破洞。我们拿它去做个蝴蝶标本吧?”高老师熟门熟路。

“阿爸,我命令你马上把凤蝶放了!”高冠急叫,脸都涨红了!

杜师傅窃笑,看这对父子。高老师脸绷起来:“急吼拉吼的,小冠你发疯了?说个理由,有理由才可以放掉它!”

“有理由。”高冠看看杜師傅,不想大声说,他拉住阿爸手,让阿爸弯下腰,凑他耳朵边说了几句。

高老师愣了愣,笑了,笑得露出龅牙,他扬起手,把黑凤蝶举到高处,轻轻一松手指。黑凤蝶没料到这一出,笔直掉下来,直掉到阿爸脚踝,才拍动翅膀绕着杜师傅的胖头颈翻飞一圈,朝女儿墙外滚跌出去,没了踪影。

杜师傅眨巴眼睛看他父子,高老师拍拍杜师傅:“你不生小囡不晓得小囡好玩,他说雌的凤蝶没来,在家里做了饭等雄的回去吃,所以必须马上释放!哈哈!”

黄梅天来的时候人人都感觉齁湿,高冠常趁雨小或短暂阴天爬铁梯到大晒台上看看,这种天气大晒台上没人,只有湿漉漉的花草站立在黏答答的泥土里,连陶土的花盆也湿透。空气里氤氲上海弄堂特有的湿霉气味。搬开花盆,灰色有环节的西瓜虫都在浅水里泡澡。

高冠拿家里的细铁丝绕个圆圈,只有杯口大,细铁丝在圈圈边再拗成直角,顺延成长长的细手柄。他把硬塑料袋卷边,耐心套到铁丝圈上,就像一只高高的塑料帽子。

黄梅天大晒台上会来一种有趣小生物,它们有乌黑圆凸的眼球,草黄色底翅和褐色翅面,举着三角形翅膀,吐出吸食花粉的卷曲口器。看见高冠,它们非常警惕,翅膀张开又合拢,合拢再张开,像褐色和草黄色的雨花;此起彼伏地飞起来转圈,还是忍不住落到花叶上。

阿爸告诉高冠,这种是弄蝶。鳞翅目弄蝶科。

高冠崇拜阿爸的学问,任何妖异到阿爸面前,他都报得出家门,有千里眼、顺风耳连孙悟空的底细都摸个一清二楚的本事。不过,高冠喜欢这种头部毛茸茸介于蝶蛾之间的飞虫,它们真警醒,时刻准备着避险,相对难捕捉。高冠由此获得了古人狩猎般的乐趣。

用手捉翅膀,当然是互相斗智的。不过,弄蝶浑身鳞粉,一碰就沾手,还不如用塑料套套蝶更有趣。之所以套圈只杯口大小,使弄蝶能迅速地上下飞旋,出口稍大就没法留阻它们。这确实是人蝶比试灵敏度和应变力的一种生物竞赛:要逮住弄蝶,人不仅身体不能大动作惊走蝴蝶,还须眼明手稳,一套一个准,及时出手挡住套袋口。

弄蝶最喜欢黄梅天里新绽的各色百日菊,性喜阴雨天。它们碰到大太阳就躲得不见了,雨水大时也匿伏起来,但凡雨水一收,天转阴,便来花上纠缠。

高冠眨眼就十来岁,短裤口袋塞一只玻璃瓶,手里拿一柄塑料蝶套,大雨初歇,像稻草人般屏息站到几十只大小花盆间,静候一只又一只黄褐弄蝶从女儿墙外头蹿进来。

他操作套子有种韵律,一探出去,就哒哒哒有只弄蝶在塑料套里“撞墙”;他收回套子,单手去掉玻璃瓶小盖,手指半遮瓶口把瓶子送进塑料袋,微一抖,袋里的弄蝶就进瓶聚会。

这是个连高冠本人都觉得不风雅的游戏,几十只走投无路的弄蝶全患上狭小空间综合征,在缺乏空气的玻璃瓶里四处乱撞,弄得瓶子一身鳞粉;土色蝶肚旁的六只细脚抓划瓶壁黄粉,一条条划线,线身不时露出绝望的凸起的黑色复眼。

高冠并非虐待狂,他只是借奇兵来斗凶顽。

前一年周围弄堂搞“爱国卫生运动”,一群人戴着蓝袖套,举着血淋淋菜刀,不由分说涌上大晒台杀了高冠亲手喂养的生蛋母鸡。高冠哭了不算啥,他第二天忍不住喝鲜鸡汤又被邻居看见嘲笑,脸上实在挂不住!邻居说得没错啊,你既然把小鸡当朋友,怎能又馋鸡汤?

高冠暗恼把房东赶去后房、占了房东家东厢房住的向阳院干部老吕。老吕肯定是杀鸡并让人笑话他的主谋;老吕主持街坊工作天不怕地不怕,就怕天上小飞虫,他家连冬天都要点蚊香。

高冠若无其事唱着歌到底楼天井玩,看准老吕家没人,门关紧着。他拿刀片在老吕家纱窗上划个小口,把裤袋里弄蝶瓶掏出来,拧开盖,瓶口凑紧纱窗破口,闭眼,细听弄蝶涌出瓶口互相拍击的沙沙声。

他总能及时脱离现场,回自家二楼西头小房间,扒着东窗读《说唐》,等老吕回家。

早早晚晚,只听老吕在房里发出一声声猝不及防的尖叫。

高冠捂着嘴笑倒在自家地板上,他借机向碗橱底下张望,那里免不了有蟑螂出没……

父亲弃世之后,高冠起先并没多想,他只努力把父亲的后事办妥。

等到再没人轻易提起他父亲,他意识到如今自己能答出一个问题了:和父亲相处了长长的数十年,到底哪些日子父子相处最开心?

或许是那个夏天,阿爸送他那柄他最喜欢、如今老怀念着的捕虫网的夏天。

那时他正读初二,离放暑假还早,不过,阿爸讲他负责去向儿子中学的同行们打招呼,帮小冠请长长两星期事假,让他可随父母一起进大山采集标本。高冠只需答应一个条件:利用暑假把落下的课补上。

浑身在滋长气力的少年如何表达喜悦?高冠没什么要说,这家的人不可能像电影演员那般彼此甜言蜜语。高冠拿着捕虫网的光木柄上到空无一人的大晒台,回想着《少林寺》里的李连杰,把一杆木柄舞得虎虎生风,出一身淋漓大汗。

区少科站的女站长带队,还请来了市少年宫生物组的老法师石老,一行人坐火车到达杭州,下车步行去西湖边面馆吃扁尖面,借大学宿舍住宿。第二天早晨才坐公交进临安,在临安县城里又吃扁尖咸菜面。中午一过,西天目山招待所派来的破车接大家进山。

他的记忆在之后三十多年中不断变形,如今那大山给高冠的初始印象成了一幅巨大的雕刻过的翠玉屏。浓烈的林地气息熏醉了城里来的人,每个人都有类似癫痫发作前的典型征兆,至少,高冠愿如此标注一生中绝无仅有的与父母欢快相处的那次考察旅行。

招待所很简单,就在禅源寺内,房子是平房,一溜长长甬道边的长方形房间,窗外就是山坡,有纱窗,床头柜上放着热水瓶和茶杯,房里没桌子。公用厕所在平房的中点。

几乎只是放下行李洗了把脸,高老师就把老婆谢老师留在客房里,自己带上儿子,抄起各自的捕虫网,出了禅源寺。寺外正是大片蔬菜地,有茄子有番茄有扁豆架子也有长豇豆,茄子番茄正扬花。高老师眼尖,指住一丛番茄,高冠啊一声,逮到了碧绿的螽斯,摸摸绿虫那肥软大肚子,看尾端有个尖翘。

“这就是连环画上的纺织娘。”高老师告诉儿子。

才要迈步,又有了新猎物:茄子叶脉上骑着一只奇怪的螳螂。绿色,背上有一枚眼睛似的圆斑。怪螳螂举着有尖刺的前足,正要捕食小灰蝶。

高老师伸手阻止高冠,不让他挥舞捕虫网:“观察,看它捕食。这是丽眼斑螂,是山里品种。在平原、在上海的郊县,只有狭翅大刀螳和广斧螳。”

高冠乖乖蹲下,他视力正佳,嚷嚷了起來,原来蔬菜田的叶下,到处是螳螂、螽斯和蚱蜢,竟然有这一大队肉肉的大虫。

走过蔬菜地,终于出现山里的自然草甸,有几只黄牛甩着尾巴低头吃草,豆娘在牛角上旋绕。牛屁股后面跟着放牛老头,黑脸上满布深刻皱纹,眨巴着小眼睛,对高氏父子微笑。

高老师自我介绍是上海过来的教师,放牛老头叽叽呱呱告诉高老师山里头哪里能找到奇怪的大甲虫,哪里又不要去,是蚂蟥谷。他好奇地看高冠,上海的小孩原来这样亮头亮脑!

“爷叔你去过上海吗?”高冠好奇地问放牛老头。

“我?”老头咧嘴乐了,“我,东边翻过一座山,南边翻过一座山,西边翻过一座山,北边也上了一座山头。到处看一看,就回村了。我,五十啦,哪里都没去过,就在这草地上放牛!”

“你老人家真是福气!”高老师斩钉截铁说,“我们想吸一口这里的香气都不能够,我们的房子边除了麻雀什么鸟也没有,我们听不见纺织娘也捉不到叫蝈蝈,我们只能听见讨厌的蚊子和嗡嗡的麻皮苍蝇……”

高冠也跟着阿爸告诉那放牛老头:“真的真的!城里的山最高只有九十几米,没劲透了!这里的山多少米呀?”

老头被父子俩说得困惑,就像人家说他是巨富他们自己很穷,这让他很不习惯。小孩子问山的海拔高度,他又不得不告诉说山高一千五百零九米,比上海的山高出了一千四百多米,简直要让这两个客人无地自容了。老头伏脸下去,又忙着赶牛虻,因为窘迫而不言语了。

高氏父子高高兴兴往前走,听说有山蚂蟥,他们不时往自己脚踝上溜一眼,不过,一条山溪哗哗淌,白浪在大卵石上画涟漪,让人忘记害怕诸般吸血生物。

“来,不要告诉你姆妈,我们下水!”高老师兴冲冲卷起自己裤腿,“溪水不深,卵石很滑,你要小心站稳。另外,下水前先拿凉水搓搓腿脚,别着了凉!”

高冠开心得忘乎所以,什么石滑水凉,都听不见。他看见自己躺到溪水上顺流而下,红蜻蜓和蓝豆娘栖他额角上,透明虾跳起来,雨花似的落鼻尖,天上的云朝他眨眼。

高老师已先下了水,他的回力鞋用鞋带对扎,吊在脖子上。起先他還挥动捕虫网捉几种细丝般的豆娘,后来就把网放到了溪中冒出水面的大卵石上,伸手到透明溪水里翻开大小卵石。卵石是某些小动物家的天花板,一掀开,细鱼乱窜,石鸡(一种蛙)游开,还有小小金线蛙四溅。

“阿爸,我们不是专门来捉昆虫的吗?青蛙又不是昆虫!”高冠质疑,他想继续去舞捕虫网,最好立马去海拔一千米的老殿。少年宫的老法师石老上去过,听他讲只要往老殿的泉台边撒点盐,不用半小时就让你见识什么叫蝴蝶泉!

高老师翻石头翻得兴起,身上全部溅湿,他气喘吁吁教训小孩:“喂,眼界放宽点,什么生物都来见识见识!这山溪出产一种中华蝾螈,我要逮一条,带回招待所让石老头看看!”

高冠起劲了,也把捕虫网搁下,帮阿爸来翻卵石捉蝾螈。

“水真冰啊!”他感叹一句,时节还不到阳历六月。

高老师猛地一个前扑,人全扑进了流动的凉溪。

“抓到啦!”他淋淋漓漓挣扎起身,咧着嘴,露出龅牙,左摇右晃站不稳。

他手里捏着一只手掌长的两栖动物,黑背红肚子,蛇形蛙状,皮肤布满了大斑点,四只像壁虎那般的五星爪子在空气里扭动,摇头摆尾。

“真红啊,它的肚子。”高冠感叹。他往溪边蹚水上来,打了个寒噤,竭力想用青草擦干自己脚掌。

还没挨到吃晚饭,回到招待所,高冠就已经蔫了,他四肢酸软倒到床上,觉得干冷。姆妈谢老师一摸他额头,吓得大喊一声:“老高,你给我滚过来!”

体温计一量,出大事了,高冠竟已高烧四十度!好好一个孩子出来,一路欢蹦乱跳,怎么跟着你老高出去转一圈就会这样?

“老实讲,你带他去哪里了,是不是被毒虫咬了?还是什么!”谢老师又惊又怕,直觉其中必有蹊跷。

高冠虽说倒下了,倒还不特别难受,他被盖上两条被子,眨巴眼睛,看阿爸怎么答姆妈。阿爸肯定不敢说今天下了水,溪水冰凉。刚才,他还在溪边千方百计弄干自己衣服呢,就是怕姆妈看穿他身上很湿。高冠嘴角露出了笑纹。

高老师耸肩说,自己又不是医生,怎么回答得了。小孩子发了烧,重要的是找医生,不是互相责怪。

谢老师不再追责,她慌了:“这大山里哪有什么医院!快让招待所安排,把我们送临安,不,还是杭州吧,杭州有大医院,直接去杭州!”

高冠看见阿爸苦恼得眉头拧在了一起,眼珠子在眼眶里打钟摆。阿爸成天盼着出城采集昆虫标本,来也来了西天目山禅源寺,你让他打包回杭州?

高冠也看不下去,他有点同情阿爸,他有气无力说:“不去杭州,姆妈,我睡一觉就好了。我出来前在大晒台上玩棍子,出了身大汗,没好意思说,就被风吹到了。”

高老师如释重负叹口气:“这小孩子,真是一点不懂事!你看,你看!这样,我这就去找医生,山里也有山里医生。你们先吃晚饭。”

阿爸慌慌忙忙跑出去了,招待所已亮起暗暗的灯盏,同行的女老师们都来看望生病的孩子,姆妈把一条溪水浸过的毛巾敷在高冠额头上,高冠昏昏沉沉里激灵了一下。女老师们都安慰谢老师,小孩本容易着凉发烧,也很容易就好起来的。莫担心,明天一早若还高烧,大家就相帮着送孩子去杭州。

高冠没胃口吃东西,姆妈也没心思吃晚饭。女老师们帮着打来三份饭菜,很快就都凉了,摊开在窗台上。姆妈拿塑料袋出来盖住碗盏,纱窗上已飞来了夜蛾。

阿爸带个腼腆的乡村青年来,青年背个红十字的白木箱,远远盯着高冠看,也不诊断,咕哝说自己治治小毛小病,不敢称呼医生。至于药么,倒有些阿司匹林、黄连素和四环素什么的,也不晓得合不合用。“还是等明天吧!山里那个远近闻名的老郎中,就算走十里路,我也一早去把他请来……”

好在高冠除了发高烧,其他没什么特别症状。按姆妈的经验,喂他喝了好多热水下肚,缩进被子里发汗。阿爸和姆妈都闷闷的,姆妈又数落阿爸一阵,就跑出去洗衣服。

高冠呆呆看纱窗上的飞蛾,有些飞蛾五色缤纷哟。阿爸慢慢走过来,摸他额头,烫手,叹口气,说,怎么这么倒霉,从来不生病的,好不容易跑出来开心一下,倒发高烧!

高冠没作声,想明天早上烧总该退了吧。大家明天要上老殿,去看一群群彩色蝴蝶,如不能一起去,真是“死不瞑目”啊!

阿爸忽弯下腰,沉吟一下,郑重对高冠说:“小冠,我们一家人都参加这次生物学考察,是阿爸托关系求人,不容易的,难再有第二次能带上你。你乖点,睡一觉就好起来,那么,我们还可以继续跟着考察队走,否则他们只好把我们留下,或送到杭州去了。你想想,还有多少奇怪的昆虫和鸟兽我们没见识过呀!现在全看你了,你给我争口气,别让大家笑话我们。”

高冠就着昏黄灯光看看阿爸,这位高老师满脸真诚,好好在跟儿子商量呢!

高冠用力点头:“阿爸,我晓得了,我半夜就退烧,早上多吃点早饭,我要跟着上老殿!”

高老师嗯了声,听见老婆进门,赶忙站起来坐到房间角落去,低头不响了。

高冠拿被子蒙住脸,无力地偷笑。如果阿爸这番谈心有用,以后医院也不用开了,医生都到病人家找病人谈心吧。

谢老师不放心,又来摸高冠额头,问他:“你爸跟你咕噜些啥?”

莳花弄草其实是很辛苦的事,一般人只见少许人会种花,时不时有花开的节目,不晓得种花人下过啥苦功夫,又为啥肯下那苦功夫。

高老师种了一辈子的花草,年年岁岁不间断,就算临到终了,自己搞不动了,还竭力支使着谢老师替他动手,忍住谢老师的唠叨和埋怨,只为花开一刹那,呆眼对着花看。

高冠没怎么琢磨过阿爸养花的事,只晓得他养花有一手,凡撒种必生苗,苗栽下必成长,成长的必开花。开花后,阿爸又必耐心采籽,还在植物的花期想办法改良品种,拿不同毛笔来人工授粉。

虫免不得要在花草上下卵,虫子靠著啃食植物发育成熟。高老师种的花草从不打任何杀虫药,他种花种得最绚丽的那些年,春夏会摊开很多掀开盖子的纸盒,把过多的大小“青虫”从植物叶上扯下来养在纸盒里,好比农户养蚕一样。纸盒上标示是何种昆虫的幼虫,还供应绿叶,解决这些幼虫贪婪的胃口问题。

花草上留下的数量有限的幼虫则过起了伊甸园生活,靠花草填肚子,不影响花草的健康,受惠于一种美丽的平衡。

对那些叶片和茎干清清净净没虫子的花草,高老师更费心,他翻阅资料,找出各种花草对应的自然宿主,到郊野的几个小山包(天马山、小昆山和佘山)及西郊公园的角落里到处探寻,最后把宿主们的虫卵当金宝般包裹回来,移放到无虫的植物上。

阿爸对儿子说,这是为植物找天敌。不过,进高中之后的高冠不像从前那样服从,他变得不稳定,对阿爸也不再一味尊敬。阿爸说为植物找天敌,高冠就说,人也给自己找了天敌,姆妈谢老师就是阿爸你自找的天敌。

高老师听到儿子妙语,笑了,也不全然是苦笑。

早春时候,谢老师被老公的“杰作”逼得差点发疯,她怒头上砸了高老师三只花盆。高老师没生气,他也没想到自己会制造出如此惊悚的舞台效果,这绝非预谋。

这春天发作的事确实还是前一个秋天埋了伏笔。

秋天里高老师带着学校昆虫兴趣小组的学生们两登松江天马山,跟驻军周营长部联合调查山地生态(周营长是高老师某高足的表哥)。

高老师去天马山为的是当地一种强势昆虫斑衣蜡蝉,这种同翅目蜡蝉科的夺目虫子高调地生活在人类面前,不但不绝种,反而在天马山镇这块宝地到处蹦跳。夏天时高老师来抓捕过一次蜡蝉的若虫,若虫翅膀还未长出,红身子黑线条,被人叫作“花蹦子”;秋天成虫披上了灰色蜡翅,伏着不动,有时竟能避人眼目。

周营长不许闲人上山,但高老师带学生来,他就客气迎接,也接过高老师送他的大白兔奶糖。

导致第二年春天谢老师砸花盆的不是这斑衣蜡蝉,是高老师采集蜡蝉卵块时顺手从天竺红果上扯下的一块螳螂卵。

可能因为螳螂不是目标,高老师回家后就把螳螂卵忘记在小书包里;书包经过一个冬天,不晓得怎样被塞进了衣柜子。

那个春日反常地热,气温竟飙升到摄氏28度,又是周日,谢老师在家穿了裙子。她心情不错,想理理衣橱。

拉开衣橱,一声尖叫,谢老师往后跳,踩在小板凳上,板凳歪了,谢老师却摔出去,还好家里小,她有惊无险,躺翻在沙发里。

起先高冠还以为蚂蚁搬家进了屋子,等扶起姆妈,看看没伤,再细看墙上一道道绿色细线,才恍然大悟是螳螂卵孵化了!

最起码几千只小螳螂,比蚂蚁大一倍,头尾相衔,排成流动的细线向墙上攀登。谁都不懂它们来这世界一口水没喝一口食没吃,一个劲地勇攀高峰为的是啥。小螳螂身子骨还没长,两只货郎鼓般的大眼睛已亮晶晶的了。

谢老师才不愿欣赏螳螂的美,她对着跑进房来救人的高老师大叫大嚷,跑出去砸了花盆,只一个意思:别他妈的再拿虫子来吓我了,这种长期的恐怖主义该结束了!

那时高冠还没开始追求女生,不过,他从姆妈身上知道了一个秘密:千万别告诉女生自己喜欢昆虫,昆虫是大多数女孩子的噩梦。

同时他也恍然大悟,姆妈在婚姻里是个惯于负重的女大力士!

高老师一句话也没申辩,而且他总想做些什么来弥补自己的疏忽。后面一段时间,他以各种各样奇特的方式展示自己对老婆的关心,其诚心诚意的程度几乎只差送她几只自己最喜爱最看重的昆虫标本了。

谢老师从此就对高老师有些明显的敌意,像打了蚊子在墙上留下血痕很难擦掉。高冠觉得阿爸蛮可怜;姆妈,你搭搭架子可以了,不要老不让阿爸下来!

他趁阿爸不在家,以高中生的自信和傲然劝告姆妈适可而止。阿爸毕竟是一家之长,既然已顺头顺脑在家里乖了很久了,姆妈你也要给他面子。

谢老师虽跟儿子点头,却仍旧有心病。她自己泡杯白茶喝下去,看着儿子说:“你爸,你不晓得。他是改不掉的,生你的时候我就看清楚了。我那时肚子痛,要生了,你爸送我到医院。有哪个男人会在那种时候跑开?!”

“啊,他跑了?”高冠问。

“是啊。说学校里有新标本还没收起来,要赶过去收,免得被人偷。他转身就跑了,把我扔给医生。我觉得你要出来了,喊护士。护士说还早着呢。我只好站起来往医生那里走,医生看见我,吓一跳,小孩都已经大半个身子在外头了!你头先出来的,我再晚一点,你头撞到水门汀地了!你说说,世上有他这样的吗?”谢老师说着嘴一扁,眼眶红了。

高冠摸自己头,后怕得不行。不过他安慰姆妈:“别跟他计较,这人就是个虫呆子,说不定他以为人也是卵生呢,生下来,还需时间孵化。”

说着说着也就过去了,世上有什么面子上过不去的事?

但高冠心里从此也有点过不去,喜欢上戴帽子。冬天戴雷锋帽,春秋戴个绒线帽,连夏天也弄顶草帽才安心。光脑袋容易被砸到!

高老师并不晓得这娘儿俩背后揭批过他难堪往事,他还跟个没事人似的,以为自己的家庭形象高大光辉。学校终于分了新房子给他,虽在一栋楼的底楼,光线差,还有臭沟渠的气味飘进,但毕竟有了两房一厨一卫,还有个能种花甚至种灌木的小天井。他种花木的心更炽了,首先在天井翻土种下一排由自己育种的莳萝,用莳萝嫩叶取代小葱当炒菜香料,博得谢老师一句“崇洋迷外”。

天井很快就放满了花盆,成了难以插足的区域。好在高老师忌惮老婆对虫的偏见,不敢在半室内的天井里往植物上放置虫卵或幼虫。他向围墙之外空地发展,在空地上先种下一排漂亮玫瑰,试探小区居民们的看法。

在朱家老楼大晒台上种花时,高老师就养成了沤肥的破习惯。高家从不把鱼内脏扔掉,任凭高老师收宝贝似的塞进大玻璃瓶,悄悄放在走廊杂物下。等初夏植物孕育花朵,高老师就把发酵到位的有机肥喂到一只只花盆里,造成大晒台几天的腥臭。如今,高老师依然不怕人家恶心,堂而皇之地制造这种强效肥料。没法讨论花草是不是讨厌被这般投喂,只看结果:高老师很快就在新居天井和围墙外为自己营造出一片前所未有的灌木丛和高低有层次的草花花台,俨然是鲁滨孙在荒岛上建了被树遮蔽的居所。

高冠对阿爸每年这番操劳和始终不渝的花木情不能不感慨,高考前学校搞模拟考试,让大家写一件生活中的“风月小事”,他便写了父亲种花年年新绿。拿了试卷给父母看,阿爸笑眯眯挺受用,姆妈谢老师却不给面子,当场嗤一声:“他呀,你只看见表面,你不晓得你爸种花的真心病是啥!”

高冠茫然,他看看阿爸,阿爸听了姆妈的话,脸色登时就黄了!

一夜倒也无事,高冠还独自起身去招待所厕所解手。他惊呆在厕所里:厕所为通风敞开着朝对山坡的小窗,白炽灯灯管竟引来山里众多夜蛾子。

这些夜蛾大小不一,难得色彩缤纷,有的像裁下一小方绿田野,有的像嫩黄阳光;有的像魔鬼眼珠,有的像花棉袄;有些飞旋如硬壳虫,有些却悠然颤动,覆在白墙上,翅软如膜,如花摇曳。

高冠躺回床上,决心怎么也不答应去杭州看医生。等退了烧,自己还要逮蝴蝶捕蛾子,跟着阿爸做三角包,把标本带回上海去。

早上量体温,虽还三十八度,毕竟降落些了。阿爸可怜巴巴看着姆妈,嘴里不说,手却抓着自己捕虫网的木柄。高冠替阿爸求情,说自己舒服多了,下午就可以上山顶去。阿爸姆妈,你们吃过早饭先上去好了。

谢老师淡淡对老公说:“我当然陪着小冠,等那老郎中。你机不可失,快跟考察队去。”

高老师拿到鸡毛就当令箭,也不装,匆匆拿起自己装备追队伍去了。谢老师鼻子冷哼一声:“狗改不了吃屎!连儿子也不放在心上!”

高冠吃了点热粥,没什么胃口,还是躺倒了。昏沉沉睡到中午,山里人带着老郎中来了,是个下巴上有白胡须的老头子,头发不整齐,蓝布长衫,瘦得像根竹竿。谢老师千恩万谢,说好话,求老郎中给个诊断,看孩子究竟有没有危险。

老郎中一句话没说,伸出被烟熏黄的手指,搭定高冠的脉,又看他舌苔,便明白了。

小孩子是受了凉,凉气上胸腹,凶是凶了点,还不险。也不开什么方子给你,本人历来自制些药丸,你们城里人多疑,不信的话呢就不必客气,让孩子多躺几天,自然也会慢慢好的。如果想马上就生龙活虎,那别吝啬钱,药丸采料不易,价格有点贵。

高冠抢着说自己必须马上生龙活虎,下午就上山。老头笑了,说最早也得吃了药躺着等明天,丸药又不是仙丹。

谢老师一开口,把老中医直接夸成了扁鹊,几句热切的,说得老头也咧嘴摇头摆手。谢老师接着又说自己,高冠听听,姆妈也在夸自己,什么“人民教师”,什么“两袖清风”,又什么“每个月吃光用光”……她口齿伶俐不算,更厉害的是滔滔不绝……

老中医几次想开口,插不上嘴,最后他一挥胳膊,好像很激动,谢老师一下子刹住车。

只听老头叹道:“晓得,晓得了,你比我更不容易!好吧,钱都不要你了,你们上海人,有全国粮票的,拿二十斤全国粮票给我,换我的丸药去吧!”

谢老师千恩万谢,把钱包兜底翻给老中医,里头除了十多元人民币,只有十斤全国粮票。

老中医摇头叹气走了,不过他还是给足了三天的丸药。谢老师到这时,又将信将疑,问高冠敢不敢吞。

高冠点点头,说相信这老医生。他和着温水吞下药丸,躺下就睡了。

午睡醒来,身上全是汗,一量体温,已经退烧。连忙再吞两粒药丸,身上轻松,又睡一个多小时。高冠推开被子,问坐着打瞌睡的姆妈有啥东西可吃。饿坏了。

神医就是神医,哪怕只收十斤全国粮票。回到招待所的高老师高兴得手舞足蹈,埋怨老婆太小气。谢老师嘁他一声:“你来呀,你人呢?我怎么知道他这么神,毛病一治就好?”

高冠从没如此馋过热乎乎的葱炒鸡蛋,厨房还给做了一碗小葱细面,搁在桌上凉一凉。他吃一口炒蛋,看一眼油汪汪的面。

阿爸姆妈张罗着到招待所办锦旗去了,要写八个大字送给山里那老郎中:

手到病除    深山扁鹊

还是儿子青出于蓝,看出其中不妥:“姆妈,我又没病入膏肓,小毛小病,不能叫人家扁鹊。改改。”

高老师就让儿子琢磨写什么。高冠认真想想,说八个字:

同情病患    慷慨赠药

姆妈说我还是付过十斤全国粮票。

高冠说粮票又不是钱,人家还是送了好药……

当天晚上,穿起长袖子衬衣长裤,高冠被允许站到考察组在禅源寺高处平台上放置的长波紫外线黑光诱虫灯边。阿爸高老师拉开一张白布,两边用竹竿绷住。

大约八点前后来过一波甲虫,下冰雹粒似的落在白布上,又掉地下,到处乱爬。高冠打开手电,拣甲壳漂亮的和奇形怪狀的往网线兜里扔,等白天再分类收集。十点左右飞来一阵大夜蛾,属于天蛾一类,高老师亲自动手,凡抓起的,当场一针氨水打进胸部,结束掉性命,包进大三角包暂时存放。空气中飘散臭氨水气味,让高冠心里颇难受。最叫人惊讶的是接近子夜,空中鬼魅般舞动大翅膀,来了一群扭扭捏捏的东西。起先高冠还以为是蝙蝠,最后落到白布上颤动,高老师才告诉儿子这是绿尾大蚕蛾。大蚕蛾有苹果绿的、有草绿的,长长的尾型拉丝般扭曲,美若天仙。

“阿爸,别给它们打氨水,放生吧!”高冠求他。

高老师沉默不语,有点犹豫:“不能因为它们好看就放弃科学研究。小冠,凡天生的,不管长相美丑,都该一视同仁。”

高冠晓得自己没道理,但他坚持说:“阿爸,今天我生病突然好了,这事怪伐?就算为我做好事,放生一次吧。”

父子连心,高老师听儿子这么说,心也软了。他挥动捕虫网,把吸附在白布上不肯离去的几只壮观的绿尾大蚕蛾都逮到带来的竹篓里:“那好,先带回去给你妈看看,开开眼界;明天早上,我们拿到山坡上放飞!会很好看的!”

清晨出了招待所,考察组迤逦登山,从山脚下直接向老殿攀登。到底是些生物学老师,个个身轻如燕,没一个小时就爬到挺高的山腰。站到瞭望石上,往深谷望,但见乳白色的山岚缭绕住大山,人已越过岚气,俯首看那仙境般山乡。

“这里正好,放飞吧!”高老师让儿子高冠打开背着的竹篓,先让考察队的老师们传看了一番,再交还给高冠。高冠特意看看心不在焉的姆妈:“姆妈,大蚕蛾好看吗?”

他伸手进竹篓,手指戳戳晨光里发呆的蛾子,让蛾子抓他手指。他把蛾子举到头顶,一弹手指,蛾子跃起雾色空中,如一枚绿叶旋舞起来。大家发出哦哦之叹,蛾子扇动翅膀和长而细的拉丝尾型,袅袅婷婷,向山下丛林飘去。

一连放飞了五只绿色的大蛾。一个听了姆妈解释的女老师咏叹道:“冠冠呀,你心真好,好懂得喜欢美的东西!所以呀,你生病,马上就好了噢!”

大家都笑高冠,高冠红着脸,跟着考察队往上走。山路崎岖,却看不出他刚退烧,手腳还蛮有力。

山蚂蟥现身了,有个女教师没注意,两只膝盖都叮上了细蚂蟥。

才一阵吮吸,蚂蟥就变得像秋天法桐树上肥胖的皮虫(鳞翅目蓑蛾的幼虫)那般大,软身子里吸满血。女教师惊叫,市少年宫的石老笑着安慰她,拿出打火机炙那蚂蟥,蚂蟥落下来掉山路上,扭曲着翻滚逃跑,被高冠踩扁。

有段山路边出现不少竹节虫,石老请大家站住,抓起这些行动迟缓的有翅亚纲直翅总目下的修长虫子给大家观赏,他把一只褐色细长的竹节虫放在自己脑袋上,竹节虫就挂他耳朵上晃悠,像哪里都不想去了的样子。高冠看得好笑,只听石老说,这里这些品种都有记载,但竹节虫种类繁多,也许山里有从未被人类发现过的,一旦发现就是自然科学的新成就!

往上越走越累,大家走走停停,到了海拔一千米的开山老殿已是中午。考察队跟殿上道士商量要吃一顿山间午餐,大家在老殿外石泉台边站开,灌满自己水壶。

道士烧菜的香味飘出来,据说还炒石鸡让大家尝鲜……但高家父子已忘记吃饭,他俩挥舞捕虫网,开始了对各种眼蝶、凤蝶和龙蝶的追逐。实在,传说成真,这里是多种蝴蝶的繁殖地:道士们用盐制作扁尖,在山泉台周围留下了盐迹,满山蝴蝶纷至沓来,久久不去……

多年之后,高老师夫妻渐成不利于行的老人居家不出。高冠留学毕业后没留国外,回上海买了房子,同妻子住到父母家附近。他并不常去父母家,但持续不断地在父母有需要时出现在他俩面前。

高冠和妻子曾想移民欧洲,不过“父母在,不远游”这句话限制了他们的选择,双方父母都老了,他们最终放弃了远游之梦。

高冠知道阿爸身体越来越差。退休已久的高老师早已无力在昆虫方面探求新经验,唯一显示他曾和昆虫有缘的证物是他放在睡房陈列橱里的两箱蝴蝶标本。说来令人感佩,这两箱云南蝶标本并不是他自己制作的,倒是高冠游览缅甸边境时在缅甸买下送他的。高老师把毕生采集的三百二十三箱几千只蝶蛾标本都留给了学校。

高冠早放弃了在老头老太面前进言的尝试,长久年月过下来,他还能不晓得阿爸姆妈的脾性?

高冠太太劝他“彻底放弃”,你爸和你妈何曾听过你一句建议?他们彼此再倔强,是他们之间的事。你尽到孝心够了,别再试图让他们接受现今的风尚和情理。

起先那些年,高老师退休不久,他带出的那几届昆虫组的学生们还常组团来看望。老头身子骨还强健,学生有车有钱,有时兴起,带上昆虫网,大家就往市郊或浙江境内山地去,如此高兴过几回。

后来,大家都有更紧要的事业,高老师也中了风,先后三回,一次比一次严重,昆虫组的人慢慢就来少了,终至于不来。高老师摇头说,不要麻烦大家,来了也没啥可聊,都过去了,一时的兴趣爱好而已。

谢老师的身体比老公后出状况,所以起先一直是她照顾高老师。高老师心情不好,有时还对谢老师吼,谢老师冷笑说,你年轻时就对我不好,现在想想清楚是谁靠谁照顾着,想清楚了再吼不迟。

姆妈对儿子说:“这老头子,脑子像被枪打过的,不知好歹!”

高冠苦笑:“姆妈,这种话要是讲给法国人听,他们一定回答你‘这就是生活。姆妈,一辈子了,你诉苦是应该,诉完就忘了吧。这世界,谁也改变不了谁,谁也改变不了命运的转折。”

高老师有时候咕噜咕噜讲话讲不清楚,有时候他和高冠独处,有事想和儿子聊聊,挺脖子瞪眼睛努力把字吐清晰,让高冠听个大概。高老师既同意法国人所谓的“这就是生活”,也坚持“命运有时会被改变”,只要人自己不放弃机会。

高冠完全明白阿爸指的是什么。他满怀感慨,但只对老头儿微笑,不予评价。这方面,他堪称严守生活中的秘密。

大概阿爸葬礼后过了大半年,表哥找高冠喝咖啡,他是高冠姑妈的孩子,高冠考初中前住到姑妈家,由表哥指导复习。

表哥是这座城市原住民的精英,近三十年来,尽管外来精英逐渐把持了城市那些“高端大气”的层面,表哥和他的“部落同伴”们仍能通过老上海人之间隐秘却真实的网络,获取他们志在必得的滋养。高冠作为海归,已丧失了本地社区的根系供养,表哥历来是想同他谈谈这问题的:人回来了,不能浮于表层,葡萄枝要接回老树的枝干上。

高冠认为自己就是土生土长的本城人,在市中心的医院妇产科呱呱落地已决定了他和这城市间的血脉关系,别人说什么都不重要。

这话题在表兄弟间无疾而终。

“那天你给你家老头子念的悼词不错。”表哥转移话题,“你把那些跟他学昆虫分类的学生们也请来了,你阿爸的追悼会还是荣光的。”

那些因记念往昔而专程参加老师追悼会的事业有成者(混得不好的人不愿露面),对,他们很给高冠面子:他们来了,衣冠楚楚,站在大厅后部,互相窃窃私语。听见悼词提及“昆虫组”便使劲点头代替鼓掌;追悼仪式一结束他们便礼貌地道别,不参加高家招待吊客的晚宴。

“我想,也许追悼会这种俗务对阿爸,哪怕他已没了,也是某种生命中不堪承受之重,所以,我提起他的事业,或者只是爱好,他冥冥中该好受些?”高冠给表哥续上咖啡,然后喝一口自己的。

“是啊,”表哥附和他,“舅舅把自己时间都寄托在那些虫子上了。虽然,他的志向原本更大。”

阿爸除了昆虫,还能有什么更大的志向呢?

高冠并不觉得父亲是个好高骛远的人。不过,表哥的话弦外有音吧?他忽然就想起了某年某月某日姆妈对自己说过一句怪话。那句话原文他记不清了,只是话在他心头留下了一点线索,表哥却拨动了这根弦。

“我阿爸是受大姐照顾的,姑妈对我们全家都特别好;我小时候吃到姑妈送的很多食物,等于是分掉了你的份额呢。”高冠对表哥微笑,“姑妈说起过我阿爸有啥心病吗?”

终于问出这问题,高冠感到自己奇怪,这问题埋在心里很久了,问不問都有点无所谓,而一旦问出口,他精神为之一振。

表哥端着自己的咖啡杯,表情严肃。他的脸容清癯,他患有某种可能随时致命发作的疾病,他因为拥有这疾病而拥有了某种威严。

“我早就办完了自己父母的后事,现在舅舅也走了,只剩下舅妈一个长辈。其实,舅舅舅妈嘴巴都太严,不肯把自己的事告诉你。告诉你有啥关系呢,自己的儿子,知道多点就成熟多点。”表哥摇头,“你爸的心病是我爸造成的。”

高冠竖起了耳朵,这有点新鲜,但他也不惊奇,如果表哥就此打住,凭他陆陆续续听闻的片段事实,早晚也能猜出个轮廓,不过,表哥愿讲,自己正好有胃口听。

“我年纪也有点大了,身体不好,这些故事其实已过时了,讲出来听听,只能当一段典故。”表哥笑道,“我妈嫁给我爸时,没想到我爸还瞒掉些历史,而瞒掉的事会拖累家庭,不但拖累她弟弟,也拖累到自己儿子。”

高冠恍然道:“哦,这事我大概晓得的。”

想起姑父,他就想起一个和气的小老头,当然,那种和气可能只是种表象,当事人被逼无奈。

姑父有做进出口生意的技能,在那年代,大家嘴里都淡出了鸟,姑父却还有办法悄悄带回家外国进口的对虾、糖果或火腿,以至出口转内销的高档酒和营养品。但亲戚们背后都议论他有历史问题。

“其实事情蛮正常的,抗战时我爸从上海跑到浙江加入了国军,干的是空军基地的地勤。空军跟日本人作战那段属于抗日救国,没啥问题。问题在于后来的内战……当然,他只是个地勤人员,所以没怎么样他,不还在进出口公司里拿一份工资吗?他头脑活络会做生意,就让他一直做。只是当他的亲戚就有点倒霉。”表哥凛然,“最倒霉的还是他的儿子我。”

表哥说自己从小是个明白人,还是个小学生就明白了自己不能跟别人比,别人的阿爸好。

“那些年我想什么没什么啰,上进肯定轮不到我的,我只有靠自己学点真本事,将来找饭碗。这方面我很小就知道得清清楚楚,都不用爷娘教。”表哥诉说,眼圈竟然红了。

“外公很早就过世,你阿爸被亲娘和姐姐宠到进大学,哪怕大学毕业了,我妈还照旧宠他,所以他头脑有点不清楚,这点不需要回避:他始终是个大小孩么!”表哥说,“我知道舅妈老同他别扭。”

“姆妈生我那天,阿爸从医院跑掉了。”高冠告诉表哥。

“知道。”表哥说,“这些我们都知道的。”

“简而言之,你爸同我碰上了同样的情况:他在学校当个教师可以,再怎么努力,再有本事,光明前途是没的。他的姐夫曾是国军人员,我作为这国军人员的儿子,想通了;他作为受到牵连的小舅子,想不通。

“他交过蛮多次申请书,都泥牛入海。所以他有点受刺激,你懂的,就一门心思搞起昆虫研究来。”表哥放下凉了的咖啡,“你念悼词,提及他在昆虫分类上的成就,对他而言,我想算是一面盖在他身体上的锦旗吧!”

高冠心里凄清,他彻底明了了阿爸的来龙去脉。

“表哥,其实你不晓得,他在昆虫学方面本来也有成就的。但,那只至关重要的稀有的虫子被阴差阳错地放飞了。”

高冠恰如其分点到为止,没再往下讲。

大概整整两年之后,高冠已成了高中生,才又得到机会跟阿爸再进西天目山区。

那时高冠已颇懂人情世故,他听闻阿爸跟学校的女校长“产生了矛盾”。家人亲戚们都晓得阿爸从前很尊敬这位老大姐,带头服从她领导,校长也反过来看重这位坚定的追随者。可最后,还是闹得不愉快了。

阿爸发脾气说,不让进步就不让进步吧,我想举办一次昆虫学夏令营,带十来个学生进西天目山采集标本。

女校长像赌气,说,不欠你的人情,你带学生们去吧,所有费用,回来全部给报销。

这么一种“最后的晚餐”,进山机会来自一场空前绝后的赌气。

除学生,进山队伍增添了自费参与的高冠。带队教师除阿爸本人,还有市少年宫的石老。石老说,我能多进山一次就多一次吧,快退休啦!

这次进山不再有妇女儿童,全是精壮男儿。别看石老年纪大,他登山脚程比小伙子还快一倍。夏令营的每个人都高效,像山里虫子命不好,来了一群克星。

进山第一天下午,高冠和独角仙邂逅。

那个下午天气闷热,山雨欲来。禅源寺的紫竹无风垂叶,蜻蜓躲进竹林深处。为当场制作更多把捕虫网,阿爸的学生们偷偷潜入紫竹林,外头还有同伴望风。他们利落地砍倒了粗细合手的新竹竿,掀开带来的工具箱,使用工具,三下五除二装配,每个人都有了称手的捕虫网。

根本都还没上山,也无须翻越什么冈峦,他们沿山溪溯源而行,等望见一棵单独的大山核桃树,石老说值得去看看,那里从前我逮到过独角仙。

横越山溪与大山核桃树之间的开阔地带,昆虫组的人马几乎迈不开步子:这灌木林交织草滩的地带飞满了各色蝴蝶、蜻蜓,草叶间溅起大蚱蜢、稻蝗或各种蜡蝉……大家手忙脚乱,四处挥舞白纱网。

高冠生性有点孤僻,看不上随大流的动作,他留心这里越来越丰厚的红壤,红壤上的强势灌木是上海市区也有的构树,桑科乔木,大家爱叫它假杨梅。这时正有艳红的果子,高冠偷偷尝过,不好吃。他跟着石老走在前头,阿爸和他的学生们陷在了开阔地上,捉飞虫装三角包,忙得不亦乐乎……

这棵野山核桃树至少已有百年寿命,巨大树冠遮住了一大片红土,从阳光下走进树阴,就像从室外走进一个大厅,树阴不但阴凉而且潮湿,有股酸酸的树脂的气味,不过树上并没流淌树脂。

石老抬头打量这棵他认识的大树,嘴里发出啧啧叹声。一声强劲的嗡,高冠吓了一大跳。他转身抬头,目瞪口呆:如麻雀大小一只棕红甲壳的大甲虫沉稳地在他头上两米处飞旋,像有个小人儿驾驶小直升机正观察他。

还没来得及问问石老,高冠肾上腺素飙升,挥起捕虫网兜头挥过去,大甲虫哧然一声,落进了网兜。

这是一只他从未见识过的大型甲虫,棕红色甲壳油光水滑,头上有个探伸前方的“鹿角”,后头甲壳背上还有尖利的倒钩。模样像金龟子一族,不过显出水牛般粗野。

石老笑嘻嘻问道:“第一次看见?扎劲吧?这就是独角仙,日本也有类似的,但我们浙江的更壮。”

“学名?”高冠已跟着阿爸养成了分类意识。

石老微笑,说这是鞘翅目金龟子科的双叉犀金龟。是这棵老核桃树的长年房客。

“不要告诉他们,我带你去看看独角仙的家。我们来的人多,一出手就把独角仙抓绝种了,还是悄悄的,给山里留点品种吧。”石老的口气既带神秘,仿佛又是种告诫,对高冠具有绝对权威,高冠答应了。

阿爸和学生们还在开阔地上流连,石老带高冠转过大树背后;石老攀着树枝爬上了大树树杈,伸手又把高冠扯上来。

就在树杈中间的树窝里,苔藓中有隙缝。石老从口袋里摸出手电,让高冠凑上去看隙缝里景象:

就像一户大户人家的起居室,不管主人们老老小小长多丑,都安静地在那里度日。

隙缝的边缘并没看见独角仙的大个子,倒是有几个其貌不扬的邻居。高冠熟悉黑甲壳的锹形虫,鞘翅目锹甲科的虫子,上海植物园就有,方颈子上一对牛角,趴在木屑上嚼食。

隙缝里是个不规则的洞,大概是长久被蛀空的,里面既有几只岿然不动的大个子独角仙成虫,隐约也有白胖幼虫埋在木缝深处。

下了树,石老带高冠走到树冠外阳光里,从捕虫网里掏出那只俘虏仔细观赏:实在很特别,就像个古代武士,“鹿角”和倒刺都有冷兵器感;大虫也不挣扎逃跑,很定心地伏在石头上,知道一老一小两个人的手指在指点自己,便凝止在那里。

“这东西看着又大又威武,生存能力却比蝴蝶和蜻蜓差。十年前我发现这一窝,那时简直有几百只同在这棵树上,飞得到处嗡嗡巨响,跟个小型机场似的。才十年,就少少的了。”石老叹气。

确实,自从高冠逮了手里这只,便没看见独角仙飞舞。

石老说:“小年轻,你要好好享受这生活啊。你看,一晃眼人就会老,虫子也会消失,好东西好时光总是一晃就從眼前晃去。你别浪费机会,留着这只独角仙,作个纪念。”

石老自己没捉独角仙,他像和高冠订立了攻守同盟,等昆虫组人到,并不告诉他们独角仙的踪迹。高老师和学生们四处逡巡一番,就扫兴了。不晓得谁喊一声,全跑回开阔地上去,尽情搜索新目标。

“唉,”石老摸摸下巴花白的胡茬,“有时候想发展学生兴趣小组,培养人才,有时候又怕人来太多,虫子一下子绝迹。真是两头为难。”

人到中年后回想少年时代及青春期,高冠遗憾阿爸没给过他什么真正有智慧的指引。但看看老态龙钟的爸,他也没责怪的情绪:一个人关键自己要有经历有教训,才堪留忠告给后人。高老师的一辈子就是摊开的一页纸,一目了然,如菜粉蝶的翅膀,干净坦白。

你让他到哪里给儿子找独门秘诀、人生密奥?

姆妈和阿爸是大学同班同学,生物系的学生一般以动手能力强的同伴为表率。

谢老师给儿子讲当年,总要讲到高老师捉蛇的事情。

那年代正是困难时期,大家年轻轻的不禁饿,却真没什么吃的。

谢老师说自己同寝有个女同学饿得不行,偷吃了同学一罐酱,从此做人抬不起头。当时人生就那样。

说到这罐被偷吃的酱,谢老师给儿子讲故事就会因情绪激愤而旁逸斜出,她总是不怕重复地谴责道:“你阿爸有大阿姐在上海工作,是个有富余的,不过他是天生吝啬鬼。我跟他同学四年,没吃到他一口上海东西,连颗大白兔奶糖也没请过我……”

每逢这当口,不必阿爸自己申辩,高冠就要“仗义”对姆妈澄清:“喂,你俩不是毕业分配到上海工作后才谈恋爱结婚的吗?他大学里怎么晓得你会是他未来老婆,特地来请你吃吃喝喝呢?那可是困难时期,吃的东西最金贵!”

谢老师重归叙述:“他别的本事没有,就是胆大。那时校园周围蛇多,我们看见蛇都逃,只有你阿爸不但不跑,还跑上去捉。他徒手拎住蛇尾巴,总一拎一个准,抖一抖,蛇就散了骨,被他捉回来。”

阿爸常在一边听姆妈回忆(只有一个房间,没地方躲),说到蛇,他龅牙动动,忍不住自己讲自己故事:“那次女厕所门楣挂上条菜花蛇,嗯,游蛇科锦蛇属的,足足两米长,吐着舌芯,那才带劲!我听见女生号叫,晓得碰上蛇虫百脚。不过,我躺在宿舍不动,等她们来请我。”

谢老师听了,骂声“死样”。

阿爸笑笑,不以为意:“等请我,我就大摇大摆走去,先问女厕所里有没有人,衣服请先整理好,这条蛇可是公的!

“我走过去,菜花蛇不晓得我是谁,还对我凶,吐那个黄黄的蛇芯。我一看它不是三角头,根本没把它放在眼里。不过蛇盘在门楣上,居高临下,总不太方便。

“我就折根树枝,朝它敲过去,跟拿起鞋底拍蟑螂那样。嗬,我告诉你,小冠,野生动物都是心理学系毕业的哦。但凡你吓得哇哇叫,它就盛气凌人,你看不起它,它就蔫。那好大一条菜花蛇,被我树枝一阵抽,灰溜溜掉到地上来。没等它溜走,我一脚踩准它七寸,按着了它脑壳,大家帮着逮住了……”

往下高老师就不说了,是谢老师的唠叨部分:如何取了蛇胆跟街上的铺子换一瓶菜油,如何由胆大手巧的高老师把蛇剖肚切段煮汤,如何整个班级都开荤。

“姆妈,你自相矛盾了,刚才还说大学四年,没吃到过阿爸一点点东西……”高冠打趣。

也许阿爸当年是有过这么一手,但高冠却没受到他半点鼓励当个勇敢的人。

高老师对儿子提要求是有的,什么“考个全班第一”,什么“当上三好学生”之类,还预示奖励,不过,一旦儿子竟然真实现了他愿望,他就笑笑,赖掉自己亲口提过的奖励,什么“暑假去X地玩”,什么“让你养只鹦鹉”之类,完全赖个干净。

“不是带你去过山里考察了吗?算事先兑过奖了。”

“鹦鹉?它们不在非洲就在南美洲,想养也弄不到嘛!”

对于一个“成绩全班第一”和“常年三好学生”的少年而言,这些赖账也不算啥,他理解阿爸是个当穷教师的,没闲钱。

可是,对高冠自然生发的“少年维特的烦恼”,高老师没意识到自己的姿态会影响深远的。

这个城市,揭开它老底,从开埠第一日看起,就是个物竞天择的商业码头。没有一件好事老上海(无论华洋)不是竞争着完成的。

高老师和谢老师凭时代的涌浪进城来当第一代移民,这城里刚经历过翻天覆地的洗牌,散发着新一轮竞争,不等发令枪响就万摩千擦出的焦煳味儿,高老师却浑然无知,或者简单点,他那些未被接受的申请书早已令他“挥刀自宫”了,他只晓得制作标本和为植物沤肥,他几乎就大隐隐于野了。就他这模样,能给儿子出什么好主意?

不过,高老师还是狡猾的,他虽在情感教育方面误己子弟,却很能打大算盘:

“记住了,高冠,你必须出类拔萃才能让女小囡看得起你。你必须是年级里语文最好的那个,适当还写写诗歌;又要是数学最好的那个,平时什么都可心算;至于外语,我们不贪多,用英语写信,用法语交谈……”高老师面露自信之色,替孩子描绘出“白马王子”的形象,可怜这小孩也傻,竟全盘接受了老爹的激励,把荷尔蒙力量都用到当个书呆子上去。

岁月流逝,事实证明了一切。高冠日后觉得自己青春基础薄弱,内容贫乏,全是上了阿爸的当!

他仍旧不怪阿爸,阿爸自己是个青春空白的小镇青年,只怪自己眼窝浅,找错了指路人。

高冠进大学后就不再仰视高老师了,高老师迂腐而窝囊,既指导不了别人也跳不出老婆谢老师的掌心。高冠想起父母的言传身教,渐渐就爱冷笑。还把自己单相思的怅惘挂账到父母不能给予启蒙这背景上去。

高老师第一回中风时还没退休仍在上班,年龄不过才五十多。那时高冠已大学毕业,他凭自己新建的关系网帮阿爸争取到了进口特效药,以至于高老师第一次的恢复十分理想,除小腿有点软,其他方面又同從前一样,一样到他很快忘记曾中过风。

为庆祝老师身体的复原,昆虫组历届毕业生们大热天回到学校,搞了一场旋风派对,也把高冠“高公子”拖来参加。这些年轻才俊们正在各自的行业里创造奇迹,正如知了地下昏沉数年一夜出土挂在树干上脱掉旧壳初上树梢,他们意气风发,要互相确认。

学校在这大城里只是个普通中学,坐落闹市一隅,什么都在变化,但大操场边两棵巨大的构树没变,高老师在第二教职工楼三楼的植物角没变,教学大楼顶楼出类拔萃的“昆虫标本陈列室”也没变。

才俊们已久受成人世界和职场的约束,回到少年时代的猎苑,自然就要胡闹一番。

既觐见过高老师,他们从高老师植物角旁的库房里找到了旧用具,他们熟门熟路组装了套知了的竹竿套网,一涌而出,跑到大操场上,瞬间从周边十多棵树上逮下几十只黑蚱蝉、蛁蟟和蟪蛄,几乎穷尽了上海能有的所有蝉种。大家轮流挤弄大小蝉只的细腰,逼它们多声部合唱:黑蚱蝉唧声如潮,打底;蟪蛄吱吱如打鼓;靠的还是本地的绿色蛁蟟,拉开嗓门大唱“叶斯塔拉”,唱出了乡愁。不但高老师感觉青春重现,连高冠也想起了大家一起出没过的那些山峦和密林,生活曾在群山之中闪亮。

喝了混得最好的哥们儿主动请客的成箱冰啤酒,这些毕业生义务替老师打扫了植物角和库房,大家站在植物角的天台上合影留念。他们送给老师的礼物是精神性的、符合时代风格的一面红底镶黄锦旗,上面的大字让高老师开颜:

自然之心    高雅之师

高冠觉得这些学生都是人精,他们完全弄明白了阿爸心里的自许。

在夏季旋风派对结束前,这些青年才俊要求高老师打开那神奇的昆虫标本陈列室,让他们一睹自己曾寄身其间的往昔。

他们热烈地指认着自己捕获的蝶种,讲述互相间的嬉闹旧事。最后,他们中间“德高望重”的一位(已成“高官”)代表大家对高老师致意,他那些冠冕堂皇的场面话只是前缀,在讲话渐入高潮时,他对高老师鞠了一躬:“老师,我们这些人过去顽皮,我们欠了你大情分。若不是我们粗心大意放飞了那只珍稀品种,老师今天早已名载世界昆虫研究史了!我们只好记住过去的遗憾,记得你是我们永远的老师!”

高冠偷眼看阿爸,还好,阿爸眼里全是对学生的情感,没出现遗憾的闪光,也没那种高冠见过的他孤单时的落寞眼色。

哦,阿爸。阿爸是个差一点改变了自己地位的人哪!

有一件事,高老师并不曾意识到,高冠却牢牢记住,且当时心里发生了剧变。

他事后认为自己当时是为了阿爸而坚持住,在生与死的边境上挣扎得痛苦,保住了阿爸后面几十年的平安,他觉得没必要真去告诉阿爸发生过什么,但阿爸欠了自己的情。

是另外一次生物学考察,是高老师和谢老师一生中仅有的两次携子同行的考察里的海岛篇。

高冠已记不得那是高中哪一年了,反正是暑假,没影响听课。他们乘坐了大肆颠簸的渡轮,从沈家门渡海到嵊泗列岛的泗礁岛。

考察的重点不是岛上树林里的昆虫,是沙滩上的小生物。

泗礁的海滩是野的,涛声之中唯一能久久吸引人眼睛的是海的远端,那是无限。

近看被海浪拍打圆润的大小礁石,海蟑螂成群出没,绿色的螃蟹在礁缝里爬行,牡蛎紧紧镶嵌在石面上,唯有敲碎它的壳,才能吸吮它的汁液。

高冠发现广袤的野沙滩上只有阿爸和自己两个人,姆妈照例留在借宿的学校里整理和做后勤,她其实对考察的生物学对象缺少兴趣。

事情发生得特别突然,完全没任何警示。高老师被一组高大的群礁吸引了注意力,他不仅想看明白依附着礁石生存的两栖生物,也想弄明白那些类似于植物的东西,看清它们的动物性本质。高老师起先还招呼高冠尝尝他敲开的牡蛎,后来就一头钻到了礁石缝里,打亮了随身带的手电。

高冠只看见阿爸悬空的两条细腿,他苦笑一下,觉得阿爸从来就是漫画中人物,总是突然从人群里跑开,成了野地里忙碌的“独乐乐君”。高冠不会因为那两条挂在礁石上的毛腿感到奇怪。

高冠走到海浪的边沿,仔细看泛着白沫的海水冲上沙滩,带走沙滩上的贝壳……他眼前一亮,那边小礁石外侧有一枚千孔万穴的死珊瑚丸子,特别有海洋气息。

要是能捡来送给她?

高冠挽起长裤,穿着凉鞋踏进海水,他接近珊瑚丸子,不过,海浪赶在他前头,把丸子卷进海水,离他更远了。他犹豫了一瞬,就去追那珊瑚丸子……高冠不会游泳,但他没想那么多……

他记得他曾下意识地回头喊了一声“阿爸”,空旷海滩上,惊惶的声音飞散开,并没形成回声。不过,那块礁石看上去光秃秃的,阿爸的细腿也从视野里消失了。

那是海岛上人人心知肚明而游客却懵懵懂懂的“馒头浪”,浪头掀起前毫无迹象,可高高涌起的大浪拍到礁石上形成碎花,把海水里提着裤管的高冠埋进了浪涛。

高冠倒还没来得及恐惧,他没被海水拖走,他只觉得脚下的沙如软泥般散开,一下子他被插花似的插在流动的沙里,一点也动弹不了;沙还在继续向海里滑动,他随沙向更深处位移……浪打湿他,便消失了,高冠浑身没一丝干的,他只好继续喊:“阿爸,阿爸!”

高老师没从礁石上露出身体,高老师处身的那块大礁石此刻远离海水,在落潮的沙地上。

第二个大浪又拍上来,高冠含着一口气,觉得自己先在海水里漂浮起来,继而又被摁下去。他喝了一大口含沙子的海水,感到这次海浪变得更阴险,扯住他衣服往水里拖。他感到嗓子像喝了苦咸的凉汤,鼻子呛得里外连通了。

高冠不再呼救,他透过一口气,就像陷在沼泽里的人那样躺倒在沙上,竭力从沉沙里拔足。他必须抢在第三个浪头打来前从沙里脱身,第二个浪显然已把他拖得更远离岸边了。

高冠正是高中生,正是个发育成长着劲力使不完的青年,他成功了,他狼狈地赤足跑上了沙滩干处,损失了他的一双凉鞋。

高老师已久像鸵鸟,头扎在岩缝里,细腿上并没停栖海鸟,却停了一只油腻腻的海蟑螂在鞋跟,晃动着触须。

这一幕永久留在高冠脑海里,高冠日后觉得自己就是在那天的海滩上倏然成长的。

阿爸是靠不住的,高冠却有了挑战海浪的雄心。

高冠辞职到欧洲读他的硕士学位,阿爸姆妈没支持,却也没反对。高冠花的是自己工作积攒的薪金,高冠只是离开几年,阿爸姆妈身体还好,并没近忧。儿媳妇怎么考虑,高老师夫妇是从来回避的,任由年轻人自行决定。

高冠留学回沪后,很快找到了中意的新职位,改了行,能挣更多钱。不过,高冠发现阿爸姆妈已习惯自己的不在场。

父母没同儿子高冠商量,就同一户人家换了房,从城市中心地段换到比较荒僻的外围。高冠指出这样换经济上非常不合算,姆妈代表阿爸回答:“房子宽敞些了嘛,再说,我们也得了对方补偿。”

补偿?两三万元人民币能叫补偿?

宽敞?多出四五平方米就能叫宽敞?

当然,高冠明白父母有权处置他们的任何财产,高冠并不想从父母手里得什么好处,他只是关心他们,怕他们犯傻,怕他们吃亏上当。

不过,阿爸和姆妈这一对儿,他们在一个崭新的、他们不能看见全貌的世界对自己的判断如此自信,这让高冠更骨鲠在喉,想要劝告。

姆妈谢老师开始变得比阿爸高老师更狂野,若说高老师的不智是一只飞到客厅吊灯上鸣叫的知了,那谢老师的鲁莽就是跑到螳螂面前想谈谈心的蟋蟀。

高冠第一次怀疑姆妈有问题是她兴高采烈从新村门口的一个无主小屋里买来一瓶私人灌装的“食用油”,她不缺钱,但她相信陌生人告诉她的“价廉物美”……等高冠指着凉却后炒菜上黏腻的白脂雄辩地推论这就是地沟油,姆妈谢老师不但没悔改,反又相信另一个陌生人对她描绘的远景,跑去证券公司开户炒起了股票,那時她连什么叫交割都不明白,就把一半的家庭积蓄存进了证券账户,当即开始了漫长的亏损之旅。

高冠终于同姆妈阿爸翻了脸,说了重话,不过,事后回顾,这不但没让父母变得更谨慎更注重人生安全感,反逼得他俩倾向于彼此合作瞒住高冠,继续干自己想干的事。也许,高老师和谢老师夫妻俩骨子里认定自由更可贵。

诸如此类,前后发生了无数的琐事,高冠有一阵子非常迷惘,不晓得自己做错了什么,父母坚定地看轻自己的意见,简直像他的话害过他们似的。最后一根稻草是《老人报》。

高老师整日坐在椅子里。

他站起来挪动需要谢老师搀扶,他宁愿自己烂在椅子上,也不想再听谢老师扶住自己在耳边唠叨。

一个老人一旦不能自由走动,他就只好拿起什么看看。高老师边读《老人报》边裁剪,把他关心的信息裁下,纸片捏手里,每形成一个结果才丢掉一片。他最后裁了一大把报纸的中缝广告。

谢老师除了答应他打电话订购盒装海参,其他都拒绝。高老师气得电话里把小冠叫来。“退休金不用,将来留给小冠的,让小冠看看他爸该不该花自己的錢。”

高冠来了。高冠无聊地把高老师的购物信息拿到近视眼镜前飞快看了看,对他老子讲:“阿爸,你的工资你尽量花光,否则通货膨胀也会把钱变成一堆废纸,我不收废纸,你别担心这个。但是,请给我们留点尊重你的理由。姆妈管你多辛苦?你还想跟骗子打交道来折磨她?”

只听谢老师在一旁抽泣起来,高老师皱巴着嘴分辩:“《老人报》上的广告,《老人报》上的,怎会骗人?”

高冠说:“我不管他老人报还是老千报,凡卖长生不老药的就是骗子!”

高老师倒笑了,说,你高冠也是个成年人了,讲话要托住下巴,《老人报》可不是什么私人企业办的。

高冠想老头子力气是没了,还懂得拿比他高冠更高更强的力量来压服他。他终于肚子里说了声“好吧,去你们的吧”,就此放弃了对父母的持续干涉(从未干涉成功),连预见姆妈持有的股票技术上要破位也不再费神去提醒她(她已在某些股票上坐电梯几上几下,什么都没赚到,只赚到了一往情深式的人股关系)。

就像宇宙飞船摆脱地心引力,终于,高冠漂离了父母的引力场,漂向孤独的远处。

时光恒续,直到高老师的健康明显恶化,需要儿子回转来尽他的义务。

晚饭后师生聚在禅源寺后院看萤火虫。这边晚上没夜灯,除了萤火虫忙碌的斜雨飞丝般的飞行弧线,只有浩大星光。昆虫组的大男生们竟然也被星光打动了,安静地坐在黑暗里。他们互相看不见,若不伸手到眼前遮住天空,也看不见自己张开的五指。

萤火虫静静地来去,像变成幽灵的人们没离开故土,这叫人缄默;星光如此壮大而辉煌,却使人深感凄楚,几乎落泪。

高老师在厚重得让人打冷战的星光里开了口:“同学们,这是学校支持的最后一次昆虫组活动了。生物课以后取消课外活动,还原它的副课本色。”

第二天清晨大家起来漱洗吃早餐,早餐后出发,从山脚一路攀山,午饭后要到达海拔一千五百多米的顶峰气象台。一顶顶白色捕虫网架在肩上,小小的队伍由石老带头高老师压阵。

行程是自由的,哪里有奇遇就在哪里停留。队伍先在山溪间停了,高老师熟悉地指点学生们翻开溪中卵石,逮住红肚子黑花背的中华蝾螈,传递观赏,再当场放生;到达海拔两百米的高度,大家停下欣赏大片蕨类植物,石老笑嘻嘻带大家采嫩蕨芽,准备一到老殿就让道士给大家焯了吃;大家心里念着高老师常念叨的老殿蝴蝶泉,觉得那才是正事,都没兴趣再兜捕路过的落单蝴蝶。

正是太阳刺穿山岚的时辰,耀眼阳光落到一夜累积的水汽上打滑,还没形成烘干一切的威势。一个学生眼尖,看见了灌木丛中的竹节虫,石老只好当仁不让又为这批学生讲解了竹节虫的习性,那只被发现的褐色长虫这回趴在了学生额头上,表演完杂技,才被放回灌木叶上。之所以没逮下做标本,只为学校标本室已有不少,高老师交代了“不捕杀已收集品类”的考察原则。

高老师和高冠落在队伍尾尖,高老师瞪圆眼睛仔细搜索,高冠有些老路重行的慵懒,他想着老殿有道士种的西瓜,他带上了买瓜的钱,足够请所有人的客。

忽然高老师站在滑溜的山石上打了个趔趄,高冠伸手扶阿爸,却见阿爸涌身出去挥动的捕虫网从旋花科多年生草本的聚伞花絮上如云扫过,收了回来。

阿爸哆嗦着嘴唇,眼闪亮光,伸手从捕虫网里掏出一只奇形怪状的竹节虫。

但见这虫首先状如枯枝,干瘪嶙峋,是个千年没饭吃的老鬼;高冠以为它沾了捕虫网里的碎叶,仔细看,那两个鳞片却是牢牢长在虫子后腿上的。

一声声接力往上喊,大山回音袅袅,石老慢慢站住了,等高老师上来,一起看看这只少见的竹节虫。

石老爬山一贯气定神闲,面上无汗,等接过高老师捧着的虫子一瞥,竟然神色大动!

作为到北京出席过三次全国昆虫学研究会的老手,石老师迟迟疑疑:“高老师,你运气碰到云了!我怀疑这只就是传说中有,但大家都没见过实体的新品种!”

说出这番话,石老忽然变得语无伦次:“一辈子,我一辈子也只不过想捕到……如果是山里人手里的,出多少钱我都愿意买……造化呀,高老师,我看你今天就该提前回上海了!”

高冠为阿爸感到高兴,为什么运气不能垂顾阿爸呢,就该归他呀!他心心念念,活着就为了在虫子里找知识。

高老师兴奋得颤抖,好不容易才接过学生递来的小竹笼,把这只竹节虫关进去。

高冠知道阿爸已经心不在焉了,他的心离开了现场,不晓得飞哪里去了。

只听石老在前头叹了一声:“不晓得山里到底还剩几只?”

高老师抬起头,凝神聆听。石老折断一根山竹,为自己做了个拐棒,撑着拐棒往上走。

学校给退休已十几年的高老师发通知那天,高冠在北京开会。

阿爸亲自一个电话打他手机,含含糊糊讲不清爽,只听得出焦灼。

姆妈抢过电话,一面埋怨一面也心疼老头子:“小冠,你回来一下吧,阿爸的学校要处理掉你阿爸搞的昆虫标本陈列室!”

哎呀,这还了得?高冠怒从心头起,阿爸退休才多少年,人还在呢,当年学校夸他讲风格捐献标本给教育事业,今天竟翻脸要处理掉这些标本?三百多箱,阿爸一生心血!

高冠不是会议主角,心里替阿爸急,当天就坐飞机回了上海,从机场直奔父母家公寓。

高老师高血压迹象明显,饭也不吃,阴沉个脸,手在额头上不停地捏,脸色蜡黄。高冠捏捏老头儿肩膀,看他一根根花白的头发:“阿爸,不要急,饭要吃的,明天一大早,我先代你去你们学校,把个新领导当面看一看,懂道理的讲道理,不懂道理的我跟他不客气!”

急得谢老师老太太舞手脚,要高冠别激动,有话好好去说。倒是高老师直爽,咧嘴笑了:养个儿子,用兵一时。

学校么确实是换了新领导,这一任算是年轻人,简直比高冠还后生,看上去既文质彬彬又有股傲气。人比高冠矮,不能平视高冠,就两只眼珠四处转,愣是不看高冠。

高冠口齿伶俐,免费同这新校长交代学校的某段历史,生物学课程在当时达到何种高度,以及老教师对往昔的看重:“校长,您也不缺这一间房,建议就留着昆虫室吧!过些年,我家老头儿百年之后,您再动他的这个挂念。”

新校长一声不吭等高冠说完,嗖地立起:“高公子说的是,不过,还是实地看一看为好。我刚接手学校,这个昆虫室,我接到手就是如此!”

高冠默默跟着校长往昆虫陈列室走,这楼层呈现荒废的景色:墙皮剥落,阴冷无人声,阳光像被隔在窗外,飘来隐约臭味。

校长从口袋里掏出白手绢,当着高冠的面捂住了鼻子,这一幕伤了高冠的心。

没上锁的昆虫陈列室轻轻一推就打开了门,校长拉亮还挂着旧灯绳的日光灯,荧光管毕毕剥剥跳,好不容易才发出冷光。

缺少保养的三百多箱昆虫标本倒还整整齐齐放在二十多只阵列柜里,不过,一眼就看清楚,有些标本已蛀坏了,满房间不通风,浓浓的臭味。

校长带头从陈列室逃出来,现在他对高冠亲切了些:“高兄,你看见就晓得了,不是我要怎样,这摊子不适合再这样了,对吧?如果令尊爱惜,请约个时间来取走,我开证明,算是物归原主好了。还有,如果你家放弃,不瞒你讲,有个奇怪人物,算收藏家吧,来看过一回,他愿意把所有标本都买走。钱么,我在校务会议上讲过,全归高老师。你回家商量下……”

高冠想了想父母家的情形,姆妈已尽了全力在撑持。高冠跟校长要了收藏家电话,当场打过去,对方很热情,像是熟人那样对他称兄道弟,约他当场到静安寺对面公园门口吃咖啡。

一见这收藏家,高冠狐疑地瞪着人家眉宇间很有特色的川字纹,似曾相识呀?他忽然恍然大悟,一巴掌拍在收藏家肩上:“你是猫咪?你这死贼,变个老头我也认得你猫脸!”

收藏家笑了,两个几十年不见的旧日玩伴坐下,唏嘘时光,喝一杯加过几滴伏特加的咖啡。收藏家笑道:“我才來上海开公司,没来得及访问你和高老师;我去了学校,正好他们要把昆虫标本扔掉,被我喊住了。”

十一

高老师没接石老掼过来的灵子,没当夜就揣上珍稀品种的竹节虫回沪找科委“验货”,这种“耽误终身”的事大概也就是他这种书呆子会做出来。他不晓得他手里端着什么样子的宝贝。

晚上招待所给大家做了好饭好菜,石老豪爽,建议高老师给学生们每人开瓶山溪水里浸凉的啤酒。最后一次昆虫组活动嘛,大家开怀,留个美好记忆!

快乐里浸着淡淡的悲伤,像啤酒里尝到了苦味啤酒花。

石老喝着啤酒,安慰高老师:“小高,天无绝人之路,有些地方人家不让你去,你不去也没啥。现在,你研究昆虫已很有点成就,这就是你特色。我要退休了,你愿意的话,我向少年宫领导推荐推荐你?”

几个学生比较调皮,喝了酒,竟敢在这大山里私自宣布中学主课是生物学,语文数学都是自己副课,英文课等于音乐课……高冠是学习尖子,虽喜欢和昆虫组的人一起玩,却忍不住想刺刺他们:“对对对,你们不用考大学,将来都当体育老师!”

差不多闹到半夜,还不尽兴,一个学生说我们要以“大赦”来庆祝最后的考察旅行。今天逮到的虫子,凡学校有标本重样的,都拿到后面蔬菜田里放了吧!

大家起哄,跑回房间找俘虏,打着手电到旷野,打开一只只三角包放飞。只见手电像探照灯刺向夜空,道道白光里鬼影子乱闪,有的飞有的跳,好不容易逮来的蝴蝶和甲虫四处乱窜。

“解放啦!自由啊!”一群城里男生兴奋地乱喊,招待所窗户打开,传来嘘声。

“都回去睡觉!”暗夜里传来高老师嘶哑的声音。

第二天一大早,坏消息传遍了昆虫考察队,石老张开嘴巴,半天合不上!

有人半夜里发酒疯,把高老师放在房里的竹笼端走了!黑乎乎夜色里什么也看不清,那只很可能绝无仅有的竹节虫也被放飞了!

高老师软在房里不能出门,学生们全部耷拉下脑瓜吓得发抖。高冠拿出海鸥牌照相机,心里后怕,还好他及时在傍晚拍了一组照片,证明那只奇怪的竹节虫确实存在于天目山区!

回上海不到一个月,石老带着照片从北京回来,告诉大家中国昆虫学会的专家们一致认定这只竹节虫从没获得过正式记录,大家也从未见过,非常可能就是新种。遗憾的是缺少实体,不能确认。

但是,石老仍旧给高老师带回了“奖励”:由中国昆虫协会出资,聘请高老师和石老,连续三年夏秋重返西天目山,到发现过那只竹节虫的林区,继续搜寻。

高冠在阿爸身边,阿爸的一切情绪都逃不过他眼睛。阿爸像并没有不开心,他很喜欢中国昆虫协会的三年计划。不开心的是姆妈谢老师,谢老师说,如果那只虫没失踪带回来得到确认,老高你就名留昆虫研究史,跳出对你不怎么样的学校,去科研院所上班了!还有各种福利,甚至不难分到新房!

高老师自然听见了谢老师的唠叨,高老师一下子变老了,变得沉默寡言,过去还跟家里人说说笑话或开开玩笑,从此连笑容也稀少,总很严肃很退缩,对谢老师凡事忍让,以至于日渐恭敬。

一段时间后,高冠考进了复旦大学。高老师难得又露出了自豪的笑容,背起儿子的铺盖,转几路公交线,送他进复旦校区。

到宿舍铺好床放好箱子,父子俩就兴致勃勃逛复旦园,先去看了看有名的燕园,再到相辉堂前后绕圈,最后摸到才建成不久的五号教学楼后荒草地里看看有啥昆虫,傍晚意兴阑珊出校门去五角场吃饭。

高老师解嘲说,复旦这样人气旺盛的地方容不下昆虫是正常的。高冠却调皮,说,草地里别的没有,臭椿这种坏虫子倒不少,无论什么地方,臭虫终归都活得兴兴头头。

阿爸平时不怎么跟儿子相处,高老师在家也是一副老师模样,哪怕房子再小,高冠也已习惯对阿爸敬而远之,埋头做自己的事。自从恋爱方面阿爸出了馊主意,也不肯掏口袋赞助,高冠更形成不同阿爸多费口舌的脾气。

高老师意识到这晚可能是自己最后一次教训儿子的机会,乘自己请客吃四菜一汤小饭店,他拉拉杂杂给了儿子一些提醒,博得了高冠几回点头,几声冷笑。

“阿爸,我不在家,你和姆妈多亲近,她这么些年辛辛苦苦,不容易的。”到得后来,儿子竟给老子提建议了。

“阿爸,学堂里别去跟人家比待遇了,你是神仙,能时常进大山呼吸野气味的,他们那些凡夫俗子,就别同他们计较了。”

老子听得稀奇,倒一一点头答应了。

高冠以为自己很能给人点题,刹不住车:“阿爸,不要再想那只竹节虫了,就当做了一场梦。我看,肯定被人故意放走的,因为嫉妒。”

阿爸诧然抬头看儿子,筷子还搁唇上,招牌性的龅牙像咬着筷尖。

“有可能是石老头放掉的,他想了一辈子,不能让你抢鲜。要不就是昆蟲组里的哪个小子,知人知面不知心!”高冠像临别要把心里话都吐清,“竹节虫么,又不会飞,哪能叫人黑夜里放飞得了?只能特意掏出来,还要特意放到什么花叶上去啰!”

高老师啪地搁了筷子:“你可以了吗?满肚子坏水吐掉了?你敢说石老师坏话,也肯说昆虫组的小兄弟们?你心里够阴暗的啊?”

高冠伸出手,朝着阿爸摊开,心里后悔:“好好好,你不爱听,我就不说了。反正,我是安慰你,社会很复杂,阿爸,你是单纯的人,不要对人再全抛一片心!”

为这个晚上自己斗胆给阿爸讲了世界的道理,高冠一只脚才踏进复旦,就觉得自己提前进入了成人世界。

十二

到最后的几年,高老师从自己卧室挪步到自家阳台上吸口新鲜空气都要人用力撑扶,单单挽个胳膊也不行了。高冠有时用力扶老头儿到阳台,大窗正对公共绿地和人工湖,清风吹起地面落叶。高冠问老头是不是舒服了?高老师一般沉默无语,像对儿子的蠢话不屑一顾,有一两次恶声恶气回答:“上刑罚!”

他的肺坏了,像用了太久的空调,修是修不好的。肺不好,他缺氧,尽管床边储备着氧气瓶,他也没法阻止脑力的衰落。好在他学会了长久地微笑,对任何人的问话,哪怕对别人的点滴冒犯,他都答以微笑。高老师成了微笑老人,笑看他奈何不了的世界,也笑看无法体会他苦楚的儿子。

高冠想自己总要尽些孝心,怎么尽呢?他一开始想投其所好,无论春夏秋冬,路遇各种虫子就千方百计下狠手逮了,放到瓶子罐子里带去给老头看。

高老师接过放虫子的器具,准确说出这些虫子的分类学名,露出睥睨一切考试的微笑,伸手就把这些知了、蛾子、蜻蛉或蜂子们放了。由于他不在窗边,被释放的虫子总慌不择路在房里飞高蹿低寻出路,气得坐在太阳底下琢磨儿子气色的谢老师破口大骂。

这样高冠不再捕捉虫子,他送了一只名种暹罗猫给老头。猫得到了老头的欢心,成天趴在老头怀里,明明是公猫,却被谢老师不怀好意叫成了“小老婆”。

度过这最后一段甜蜜期,高老师就有点昏乱。高冠常常接到姆妈又慌张又神秘兮兮的电话,告诉他他阿爸如何神神道道的。

有一次姆妈电话高冠要他回家,说阿爸有话讲。高冠吓一跳,以为老头要交代重要后事,急如星火赶过去,高老师却开口托付儿子:“《老人报》推荐我买的养气润肺丸是骗人的,你给我跑一趟,到他们报社把我的钱要回来!”

高冠问老头付了多少钱买这润肺丸,高老师伸出一只手,分开五根手指。

“五万?”

老头儿摇摇头。

“五千?”

还是摇头。

原来才五百,算了呗,吃一堑长一智吧阿爸,你不是说《老人报》不是私人企业吗?我哪里惹得起?

第二回高老师喊高冠回家,高冠就有些将信将疑,一问是投诉新来的照顾他的护工阿姨。“你姆妈护着她,我没地方投诉。”

高冠悄悄凶了阿姨一顿,又偷偷塞给她两百元,让她好好听老头的话,设身处地为老头儿想想。

如此高老师有一阵子没招儿子回来交代任务,等第三回谢老师打电话要儿子回去见老爸,母子俩说话间都有点儿预感了。

高老师围着一条大花丝绸围巾,坐在轮椅里,呆呆看手掌上的阳光。谢老师走到另一个房间去。

“阿爸,身上舒不舒服?”高冠柔声问。

高老师摇摇头,眼睛像有点白内障,眼光隔着一道透明屏风。

“是要我办什么事吗?”高冠感到凄然,眼前忽然出现了那个奔跑在天目山山岗上的阿爸,阿爸要跑到悬崖边了。

高老师摇摇头,含糊地咕噜了一句。

“什么,阿爸你慢慢说,我听不清。”高冠向老头凑过脸去,看见老头儿脖颈上的皮成了薄薄一层蜡膜,人已经老得有模样了。

“有件事我对不起你。”高老师竭力把字吐清楚。

高冠摇摇头:“阿爸,不可能的,你赚钱养大我,让我上大学,带我进山考察。要说对不起,是我对不起你老人家。”

“不,我对不起你了,今天我讲清楚。”高老师努力瞪着儿子,让高冠安静下来竖好耳朵。

他对着高冠看了又看,说:“那只虫,那只竹节虫,是我自己放走的。”

高冠忍不住握住了阿爸皱皮巴巴的老手,这是胡话吗?

“我动了恻隐之心,我怕那只虫子是最后一代,万一我抓了它,绝了这个种类,我就是千古罪人。”高老师笑了,他像吐掉了心口的重物,近乎快乐地对儿子笑了。

不过,他确实很抱歉:“有了那只虫子,我可能就成为科研人员,待遇就不一样了。留给你的东西不会这么寒碜。”

高老师环顾了一下房间:“我两袖清风,吃光用光,你不要怪我。”

高冠想笑,一咧嘴,哭了,眼泪泉水似的涌出了眼眶。

老头儿在医院里没拖,像为家人争最后一份福利,在急救室躺了两个晚上一个白天,就过去了。

高冠独自签署了所有医院给的文件,扶着带轮子的病床,送阿爸到医院大楼地下室太平间去。他没犹豫就答应了那里出售寿衣的人开的价。那做生意的老板说,既然家属你爽气,我不为难你,我叫个好阿姨来给老先生换衣服。高冠又毫不犹豫塞给进来的山东大嫂三百元,让她恭恭敬敬给高老师换衣服。

打了白事电话,殡仪馆派车来接。进来的是两个穿黑西服头发油滑的小师傅,冷眼打量高冠。高冠塞给他们每人一百元,让把车开稳当些。小师傅歪歪嘴,熟练地将换好衣服的人体塞进他们带来的橙色袋子,问高冠:“你送不送过去?”

高冠说:“是的,我随车。”

黑色庄严的运尸车是个特别的牢笼,高冠看着运尸工把尸袋放在后车厢里,旁边那个椅子就是给家属坐的。高冠一进车厢,就发现窗户打不开,这就是个能透过玻璃看见外面世界的闷罐子。

能隔著玻璃看见驾驶室里开车的小师傅,那人肯定认为他驾驶的车拥有某种凡人无法干涉的特权,凡能飙车的路段他立马就飙,永远猛踩刹车来减速,不停地在高速路上绕来拐去,像宣告这类车对生命的蔑视。

高冠不得不伸手过去紧紧抓住装着父亲遗体的尸袋,不让袋子在车厢里前后碰撞。他后悔塞少了小费,司机不肯听他嘱咐庄重地有礼貌地行驶。他们仿佛在用独特的方式抗议他不值一提的小费。

高冠含着泪水喃喃自语:“阿爸,请原谅!我只能这样抓住你一会儿,等到了殡仪馆,我只好放手了!”

这之后的相见就是在追悼会上。致悼词时候,高冠本想说说“放飞”的那件往事,但看见昆虫组很多人在,他忍住了。也许,保守秘密是对阿爸最好的悼念。

他看见了收藏阿爸三百二十三箱昆虫标本的“猫咪”,那个收藏家。

“猫咪”低着头,很伤心的模样。走过来跟家属致礼时,他塞给谢老师一个很厚的黑色纸袋,里面装着钱。

十三

高冠买了带小院子的新居后发现自己喜欢种植果树,他收罗了芦柑、橙树、石榴、无花果、柿子及香泡树,然后他自然要面对果树上的虫子。那些芸香科柑橘属的果树害虫不多,石榴害虫也少,叫他着急上火的是无花果树。

眼睁睁地看着褐天牛飞来无花果树上产卵,他踩死了很多只硬皮硬颈子的成虫,却无法阻挡褐天牛的幼虫在无花果枝条里快活地啃咬。

深秋时他狠狠心,砍断无花果的粗枝。枝干间早已打通了虫道,一个圆截面的小隧道绵延树体直达树干。他揪出了五六只白胖如手指的天牛幼虫,将它们千刀万剐,可是,无花果树还是在第二年被蛀空,慢慢死去了……

有了这种“果农”的伤心,他相信自己已摆脱了昆虫世界施加给自己的魅惑力。阿爸已驾鹤离去,那么,人生里是不是不必再有昆虫的碎影了呢?那样的人生是否更疏朗些?

只是,春天不同于冬天,到了春天,心又活泛;初夏,五月的天更让人莫名其妙地心跳。高冠在家看资料累了,睡了个午觉。人在午睡时也会做梦的吗?反正,梦境是这样的,梦境带高冠回到了原初:

阿爸执教的校园里有两棵大构树,树叶像抽搐的大手,橘红的构树子在蝉鸣声里显得汗津津。学校食堂胖阿姨的侄子比高冠大不了几岁,所有人都叫他猫咪,这名字无奇可叙,因为这就是一个猫脸长在人头上的长相,尤其是鼻子和眼睛之间那几道褶皱,成了圆眼的花纹,连他自己恐怕也觉得实至名归。

首先猫咪是逮知了的圣手,不知从哪里他弄来一根其长无比的黄竹竿,熟练地用铅丝绕出一个圆圈,套上塑料袋,袋子在竹竿尖上一抖一抖。他的手具有令人赞叹的稳定性,竹竿立起,有十个他的身高,慢慢靠近树干,塑料袋像个要亲吻孩子的妇人,温柔地一伏脸落在某根树枝上……高冠几乎每次都看不见蝉,只觉得响亮的蝉鸣停了,然后就是一个振翅的黑点掉进猫咪的袋子。竹竿从高空不慌不忙斜下来,蝉就在袋底扑腾,猫咪不动声色地站着,稳稳地把塑料袋递到高冠眼前,清一色头颈带金毛的雄知了,两片鼓鼓的响板,一捏腰没一个不哭叫。

胖阿姨在午饭时会做一些秘密安排,刚下课的阿爸拿着两个搪瓷碗去打饭,高冠跟在后面东张西望,应付那些逗他的女老师。胖阿姨接过阿爸的碗,总是从台面下拿出一个小铁锅,好像还特意停一停让高冠看见里面有好东西,然后全倒在碗里,迅速在上面盖上米饭,才抬头问:“今天吃什么?高老师?弟弟吃什么?”

高冠自然要吃炸猪排,那是最贵的菜,也最抢手,晚了就买不到。胖阿姨给高冠最大的那块,阿爸摇手表示自己不吃,胖阿姨发出责备的喉音,啪地把一块走油肉扣在阿爸碗里,收了饭菜票。高冠先把猪排吃光,然后把筷子扎下去,看胖阿姨埋了什么地雷,常常是酱猪肝,或者是炒腰花。

猫咪没上海户口,是胖阿姨淮北老家来的,没学可上。阿爸午休时教他识字,高冠的任务是午睡。高冠看猫咪在练字本上划自己的名字沈大成,高冠就狂笑说小馄饨;他写青菜、猪肉、饺子和其他菜名,高冠就知道这是胖阿姨让阿爸教的,因为她想让猫咪相帮学校厨房去买菜,挣一点钱。

高冠常看猫咪学字,那圆眼睛呆呆地瞪着阿爸,高冠就躺在两张拼起来的课桌上困倦了,办公室的屋顶有白色的石膏花,洋气地飞舞。高冠见阿爸把大白兔奶糖拿出来,塞到猫咪兜里;高冠看见远处操场上,胖阿姨在晾洗好的围裙,一群麻雀围着泔脚缸上下翻飞;高冠看见上中学的大孩子三三两两在闲逛。

脑门上凉,水滴凉醒了高冠,猫咪不爱说话,每次都这样了断高冠的午睡,他口袋里永远有一只全透明的塑料眼药水瓶,装了水,随意喷射到处飞的黄蜻蜓。阿爸上课去了,高冠和猫咪该回到树丛和灌木丛里继续他们的游戏,那里还有褐点子蚂蚱和金屎壳郎。

有天中午下暴雨,晶亮的夏季白雨滴在窗玻璃上变成银色蝌蚪,阿爸饭不吃,就去校办工厂照料他的灵芝培养室,因为那是地下室,容易漫水。胖阿姨给了高冠双份的红烧猪排,还有碧绿的小青菜。高冠吃完,拿起一支粉笔,把他知道的所有蔬菜和荤腥的名字都写在告示板上,胖阿姨吃惊地看高冠写黄鳝、肉皮、松鼠鳜鱼、红肠、草头、塔菜、冬笋、过桥米线:“这小囡什么都会写!”

高冠问:“猫咪去哪儿了,我教他写。”终于阿爸答应自己午睡,高冠代替他教猫咪写字。高冠给猫咪写猪肝、猪头肉、猪鼻子、猪尾巴、猪蹄子、猪肘子、猪耳朵,然后写鸡头、鸡屁股、鸡皮疙瘩、鸡心、鸡冠、鸡爪子,阿爸的鼾声像隔壁救火会的铜号降低了音阶在吹。

高冠写洋山芋,猫咪说不对,那是土豆!高冠写山芋,他说我们辣块儿叫地瓜!高冠写番茄给他,他不要学,说是西红柿!高冠扔了笔,猫咪不再说话,把笔递过来。

秋天过得很快,既然昆虫们在秋天都变傻了,高冠和猫咪就认真在办公室写字,猫咪已经记住了五百个字,菜场小黑板上的价格表他全能看懂。

猫咪说村支书,高冠写给他;说自留地,高冠写给他;说交公粮,高冠写给他;说猪下了七个崽子,高冠写给他;说阿爸病了,高冠写给他;说盐碱地,高冠翻了字典写给他;说棉铃虫,这个高冠在阿爸的生物学词典里见过,教给他……猫咪对于高冠,像是个不动笔的画家,他说的那些陌生词汇,在高冠眼前变成一幅幅从未见过的图画。

深秋,高冠和猫咪躲到了阿爸的“灵芝培养室”,那里除了有股灵芝怪味和湿霉气,暖和又安静。阿爸在白露前玩的蟋蟀,还有昆虫组的人跑到虹梅路毛豆地里逮的黑亮黑亮的“油葫芦”,都在蟋蟀盆里唱歌。“油葫芦”的鸣声尤其好听:嘘沥沥沥沥嘘沥沥沥沥,嘘沥沥沥沥……

猫咪说要回家乡过年,他嘴里横衔一根蟋蟀草,说过完年回上海,送高冠个野兔子玩,他老家辣块儿草地里的野兔,尾巴像毛球,还会用大门牙嗑瓜子吃。

胖阿姨送猫咪去火车站那天,经过阿爸允许,高冠把春節凭票供应的一袋大白兔奶糖送给猫咪。猫咪说不要,已经有很多,翻开他挎包给高冠看,原来那些写字时给他的奶糖和牛轧糖,都安安静静地躺在挎包里,像挤在车厢里的旅客,即将去一个高冠向往已久的乡村世界旅行!

给你妈妈吃吧!高冠把大白兔糖放进他挎包:“记得我要一只大耳朵的灰兔仔!”

猫咪的圆眼睛笑了,胖阿姨眼眶红红的,带他上了公共汽车。在回办公室的路上,阿爸告诉高冠,猫咪的阿爸得了重病,他要回去很长一段时间。

那之后,高冠再也没见过猫咪,连胖阿姨都被学校辞退了。

作者简介

禹风,小说家,上海人,PADI高阶潜水员,巴黎高等商学院硕士。著有长篇小说《静安1976》《蜀葵1987》《大裁缝》《巴黎飞鱼》《潜》及《夜巡》等,作品多描写巴黎、上海及北京的城市人生。

责任编辑 侯 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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