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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人的创业史

2022-05-30李一鸣

北京文学 2022年9期
关键词:厨具表弟

李一鸣

1992年岁末,我回到故乡过年。之前由于节日值班,我已经三年没回老家了。让我纳闷的是,一连几天未见表弟。表弟是小姨的孩子,和我们同村。他出生那年,我母亲到父亲工作的辽西看病,小姨就带着表弟住到我们家,看护着哥哥和我。放学回家,我常常抱着表弟,到街上转,去田野里玩,虽说是表亲,感情上却和亲兄弟没什么两样。以往我回老家,表弟不管多么忙,总会第一时间来看我。未见其人,先闻其声:“二哥回来了!”伴着咚咚咚的跑步声,门被忽地推开,门楣下露出表弟那俊美的面庞。

表弟个子高挑,生得白白净净,一头鬈曲泛黄的发,眼珠乌黑,睫毛很长,一闭眼仿佛便有两团小雾遮起眼来,一笑,满口的白牙,右嘴角露出的一颗虎牙,让他的笑脸显得分外俏皮可爱。

大年廿八那天中午,我们到墓地祭拜过先祖,回家后团坐在一起吃饭,忽然听到天井里重重的脚步声,门帘一挑,随着地上长出一团阴影,跟进一个宽肩壮硕的汉子,却是表弟。只见他面容黧黑,黑红的耳郭上泛着微白的爆皮,右腮隐隐有个弯月般的暗痕。表弟沉沉喊了声二哥,一握手,我顿时感到一股粗粝厚重的力量。落座后,看他的手指关节粗大,指甲隆起,指肚饱满得像小鹌鹑蛋,筷子在他手里显得十分细长。

“要工程款去了,蹲了半个月,才给了8000块钱。”表弟嘟囔道。

三年前表弟初中毕业,15岁年纪就跟着村里的劳力到胜利油田建筑工地干活,先是当小工,搬砖头、扛水泥、运石子、筛沙子、搭架子、拧钢筋……两年后出徒当了“匠人”,放线、植筋、砌筑、抹灰……太阳晒,寒风吹,一个白净净的学生娃,成了精壮的汉子。

“我不干了!每日里起早贪黑十四五个小时,才给30块钱。不干了,坚决不干了!”几杯酒下肚,表弟眼睛红红的,一个嘴角扭到一边,抬头纹深深的,仿佛那纹里积满灰尘。

“不干建筑,那你干啥去?”

“跑业务!”

表弟所说的业务,是指厨具推销。

那几年我的家乡兴起了厨具热,开始是有一家兄弟仨靠制造厨具发了财,接着一家带一家,几户带全村,不几年,乡里周围矗立起几百家厨具企业。到今天,经过三十多年发展,家乡的厨具业已经从家庭作坊零打碎敲变成了现代企业规模化生产,成为闻名遐迩的“中国厨都”,市场份额占到全国的三分之一。但在当时,蕞尔小地的产品“养在深闺人未识”,如何才能“嫁”出去?各厂家就用高回扣吸引乡亲们“跑业务”,以打开销路。有些敢闯的小青年,不但跑遍省内,有的还去了“新西兰”“云贵川”,奋斗几年,驾驶着佩挂当地号牌的轿车返乡过节。

可是姨夫坚决反对表弟的选择,“还是干建筑稳当,甭整天想三想四想些不着调的!”表弟却执拗地去“跑业务”,为此父子俩大吵了一架,大过年的,表弟跑到邻村初中同学家里去住,过了初六就和同学去了遥远的拉萨。

两年后,表弟一个人从拉萨回来了。

脸是高原红,人成黑铁塔。

纯净的蓝天,圣洁的白云,雪山圣湖,风中经幡,浓浓的酥油茶,长长的哈达……都写进歌曲里了。陌生的出租屋,生疏的街道,胸闷气短、头疼欲裂的夜晚,硬着头皮、一家一家敲门推销的忐忑,一次次被拒绝的沮丧,意外成功的欢呼,都成了过去的故事。

去时,钱兜瘪瘪;回来,两手空空。

表弟的那个初中同学,在拉萨已经和一个藏族姑娘成了家。婚后不久,突然连续恶心、呕吐、腹泻,以为患了胃肠炎,到医院一检查,竟是肝癌。四处寻医、找药、等肝源,费了千辛万苦,在天冿医院做了肝移植手术。表弟和他两个人辛辛苦苦挣来的钱,全贴上去都不够,还欠了一屁股债。

姨夫唉声叹气,劝表弟再回建筑队当“匠人”。表弟不吵不闹,到胜利油田继续销售他的厨具,这期间结识了工商局一个退居二线的副局长张局。谁会想到,张局改变了他的生活。

张局是博兴老乡,那时负责工商局服务公司,在置办食堂厨具过程中,和表弟吃吃喝喝、唱唱跳跳,有了交情。厨具生意办完了,他留下表弟参与维修工程。就这样,表弟拉起一支十几个人的小队伍,挂靠工商局服务公司,搞起了建筑老本行。尽管那里的维修工程需要垫资施工,但并不太累。“工商有权,有的是活,只要有活干就亏不了咱!”电话里,表弟信心满满。果然,第一年春节,表弟就买了一辆二手上海牌轿车开回家,尽管快报废了,毕竟是轿车,在村里拜年走亲戚也开着,算是扬眉吐气了。第二年夏天,他又换了一辆向阳牌工具车,他的兄弟们坐在车斗里,兴高采烈地一起回家收麦;到了春节,他又开着一辆起亚轿车回了家。于是,乡亲们便张罗着给表弟提亲,相了好几门亲,表弟看中了邻村的美蓉姑娘,经过相家、换柬、交换手绢、看日子,两家给他们订了婚。

眼看表弟顺风顺水,将来的日子肯定风光无限,没想到却出了岔子。到了年根儿,张局突然提出第二年要通过招标重新确定工程维修队,并暗示优先让表弟继续干。这时,不料杀出一匹“黑马”,表弟维修队里的施工员竟报名投了标。这个施工员是表弟同学,平时两人也是掏心窝子的兄弟。张局趁机提出,谁想挂靠,必须先缴20万的挂靠费。20万可不是小数!“为了争口气,也要和他争!”表弟一头扎回村里,找亲戚,求朋友,终究没借到几个钱。“你弟弟回到家里,就挺到炕上,不吃不喝、不言不語,咋办?”小姨在电话里让我帮着想想办法。我到处打听,谢天谢地,终于找到一个在县农信社当经理的朋友,表弟贷上款,一把送给了张局。

原以为交上钱,挂靠工商局服务公司的事就万事大吉了。没想到,20万扔出去,维修工程不仅没增多,反而比以前还减少了。表弟发现那个参与挂靠竞争的同学另起炉灶,带着几个工人,也在干着工商局服务公司的维修工程。表弟隐隐觉出了不对劲儿。“咋办啊!这不被人家坑了。工程量太少了,还不够还利息的!”听着电话里表弟沙哑无力的声音,我仿佛看到他焦灼得要冒烟的表情。

后来,表弟参加电业局一项工程招标,他的投标金额最低,人家考察了他的业绩,看他是个实在人,就选了他。表弟把这个工程当成救命工程,带着他的队伍在莽莽盐碱滩上搭起窝棚,驻扎下来,夜里听海风阵阵,数漫天星星,一睁眼,就是咬着牙过的一天。干了一个冬天,工程通过了验收。电业局的工程多是在野外,很艰苦,但最大好处是不拖欠工钱。工程结束一个月了,电业局财务处始终没通知表弟结算工程款,表弟开始不好意思问,以为等等就会接到通知。可左等没有,右等没有,实在沉不住气了,他去财务处一问,说是早已拨付了。细查,却原来是张局带着介绍信到电业局把钱划走了……

其间,发生了一件大事。

淄博市临淄区一家民营建筑公司在东营到处找工程,听说工商局服务公司有个填海项目,几经周折,找张局来争取这项工程。

那天中午,淄博公司在酒店宴请张局,张局把表弟也喊上了,这让表弟受宠若惊。席间,张局介绍表弟是服务公司经理。淄博公司的人除了向张局极尽颂扬之能事和大表决心外,还向表弟频频举杯,表达请他关照之意。表弟酒酣耳热,心情愉悦,整个场面异常热烈。

饭后,淄博方面怕夜长梦多,请求当场草签协议。张局对表弟说:“你来签吧!”表弟略有迟疑,张局催说,“没事的,一切由我负责!”表弟懵懵懂懂,在甲方负责人栏里签上自己的名字。30万预付金,张局顺手放进了自己公文包里。

一年后,淄博方面迟迟未拿到工程,经过多方了解,得知填海是个有说头没来头的工程。他们多次找张局要预付金,张局不是搪塞他们,就是不见面,淄博方急了眼,起诉到法院。

进入司法程序后,表弟收到传票,要求他某年某日到案审理。表弟不予理会:“我不就是替张局签了个名吗?又没拿钱,凭什么传我!”

后来法院缺席进行审判,给表弟发来判决书。判决书要求“被告于判决生效之日起三十日内偿还原告本金30万元。如果未按判决指定的期限履行所确定之金钱给付义务,应当根据《中华人民共和国民事诉讼法》第二百五十三条之规定,加倍支付迟延履行期间的债务利息。案件受理费4900元,财产保全申请费1760元,共计6660元,由被告负担。如不服判决,可在判决书送达之日起十五日内,向法院递交上诉状”。表弟气急败坏,把判决书揉皱扔到一边。

淄博那家企业经理给表弟打来电话,让他尽快还钱,说知道预付金是张局拿走的,但协议上是表弟签的字,只能找表弟偿还。至于表弟是否再向张局追讨款项,那是另外的官司另外的事。表弟在电话里和他声嘶力竭大吵一顿,气得一天没吃饭。

一天晚上,表弟在床上被淄博来的法警抓走了。淄博那家企业申请了强制执行。

当天半夜,我接到美蓉的电话,美蓉惊魂未定,在电话里结结巴巴给我讲了大体过程。第二天,姨夫又给我打电话,小姨抢过电话,撕心裂肺地哭,“这日子没法过了!你快想办法救救你弟弟!”我当天把自己的定期存款取出来,又向几个同事借款,第三天才凑齐钱,与美蓉在博兴县城会合,赶往淄博那家法院。

记得那天是多年未见的恶劣天气,一路狂风暴雨,汽车在公路上像喝醉了酒似的打飘,天仿佛裂开了口子,汽车雨刮器如两只交叉的手一刻不停地左右挥动,车前还是一片迷蒙。我让司机把车停在路旁等了半个来小时,风雨小了一些,我们才继续赶路,柳桥、曹王、索镇、朱台、辛店……美蓉一个劲儿催,“快点,快点!他进去两天两夜了,不知道折腾成啥样呢!”我劝慰她说,“这是民事案件,不会有事的。”进了城区,眼看就到法警大队,汽车快速驶近十字路口时,红灯突然亮了。司机紧急刹车。这时听到身后刺耳的吱吱吱的摩擦声,越来越近,越来越响,正要回头看时,突然一股力量使我上身猛地往前冲去,顿挫之间,后脑勺又撞向椅背,然后又弹了回去,我感到脖颈麻木,头嗡嗡的,视线模糊,只听到美蓉在喊,“老天,这是咋了,要俺命啊!”

出车祸了!

接着听到车外发动机隆隆的声音,车轮在路面摩擦打滑的尖锐声音。惊悸不安中打开车门,雨正下得急,车后备厢像个蚂蚱一样弓了起来,肇事车早已不见踪影。人生地不熟,又赶上这样天气,时间紧,事情急,我们只得晃晃荡荡把车开到法警大队门口一侧停下来。

面对满脸怒气、高大伟岸的执行局长,我轻声细语地申辩了几句:“您也知道,他没拿到钱。他是签了字,不过他就相当于一支笔,只是工具啊……”“谁签的字,我们就执行谁!”局长声音高拔严厉,打断我的话。美蓉瑟瑟缩缩地躲在我身后,不敢出声,我拍拍她胳膊,“没事,不要紧,咱办手续。”我们小心翼翼地填表、写检讨书、缴款,手不由自主地哆嗦,似乎拿不稳薄薄的纸。手续办完时,窗外雨声更大了。

“把那小子提来!”局长对着话筒,中气十足,声振耳膜。

大约过了半个小时或是更长?在漫长的等待之后,只听到门外汽车的引擎声、刹车声、关车门声。随着办公室门被打开,表弟被两个穿制服的魁梧大汉夹在中间推进门来。表弟满脸灰暗,头发凌乱,两手抄着,一副锃亮耀眼的手铐闪着寒光。

天无绝人之路,苍天不负表弟,靠着诚实朴实和吃苦耐劳的品行,表弟队伍的工程量逐渐多起来,在七八家单位都有了工程,也赢得了不错的口碑。

“不管和谁相处,咱都得实实在在地处好,谁和领导处不好,那不叫人笑话?”表弟的话,让我想起每次离家的时候,老母亲一遍遍叮咛的话。是啊,在中国这样一个伦理社會,人们重视的是人情,顾及的是关系。而人品,更是做人的根本。

表弟说,测探公司刘总待他不薄,两人成了朋友。刘总母亲去世早,父亲得过半身不遂,不愿和儿子一家住在一起,刘总就给父亲租了房子,每周去看望,送饭送菜。有一次上级来督察工作,刘总几天没顾上去看老人,等督察组离开,匆忙去见老人时,只见房间里乱成一团,像被洗劫过一样。老人说前天晚上犯了哮喘,到处翻箱倒柜找药,差点过去了。说者无意,听者有心,表弟第二天就安排工人从建筑队食堂给老人送饭,“谁家没有老人?不就是做饭时多加一勺子面、多添一把菜的事吗?”

“人家看得起咱,咱就把人家当亲人看。”设计院王院长对表弟队伍很认可,据说在一次办公会上专门提出表扬,说,如果全院每个部门都像工程维修队那样,领导指到哪里,就打到哪里,而且干得出彩出色,超出领导预期,那设计院工作就会上个大台阶。这事传到表弟耳朵里,他大为感动,“王院是大官,咱是庄户巴子,人家这样对咱,咱拼上命也得对得起人家的表扬!”据说有个场合,表弟在酒店招待客人,恰巧王院长也在同一酒店请人社局领导吃饭,表弟带着茅台去敬酒,“局长,我不会说话,我代王院敬您杯酒!您喝一杯小的,我喝两杯大的。”局长一小杯酒刚端起来,表弟两大杯六两六的酒水已经进了肚。“丟煞人了!送到医院,切了半截胃!”美蓉高声嚷道。

“关键事上决不能掉链子,这样人家才放心咱。”表弟说。井下一公司筹备庆典,一切准备停当,只等第二天上午举行典礼。不料,前一天下午局办公室主任提前来视察,提出会场场地不行,标准要提高!3600多平方米,半个足球场那么大的场地,一夜之间要重新拆铺,几乎是不可能完成的事。“任务交给咱,咱就要坚决完成好!”表弟把自己的队伍全部集结到现场,又高薪从附近工地找了80个技工和壮工,分成十个组,实行承包作业。一晚上,工地上锃明瓦亮,货车鸣笛声、机器马达声、铁锹镢镐敲击声、打夯号子声,混成沸腾的交响。表弟挽着裤腿和民工们一起干,直到典礼举行前半小时,一个崭新鲜亮的会场神话般呈现在人们面前。

经此一战,表弟声名鹊起。

几年工夫,表弟不仅还上所有欠账,而且有了厚实家底。座驾换成了奥迪A6,老家房子也翻建成楼房,一楼出租,二楼三楼住人。他和美蓉平时在东营,小姨和姨夫搬了过来。表弟在东营的别墅,在一个高档小区里,绿树掩映着哥特式楼房,尖塔高耸,立柱修长,彩色大玻璃闪着霞光。

前年,表弟找我商量,他要回老家办厂。

表弟的宏伟蓝图由4项工程组成。一是建设一个现代化厨具厂,这已具备成熟的人才技术和市场。二是建设一座老年公寓。他说,“现在已经进入老年社会了,村里青年人大都去城里打工了,留在村里的老人精神孤獨,生活不便,咱一个村2000来人,四五年里,自尽了好几个老人。要是办一个老年公寓,把当庄和周围村子有意愿的老人收纳进来,让他们有热乎乎的饭吃,有医生护士给看病保健,有邻里百家一起拉呱,老人们喜欢,年轻的也放心,这大好事得办。”三是创办一家油井检测设备制造厂,他说这些年在油田闯荡,结识了不少领导和工程师,为油田提供配套服务,前景肯定广阔。四是开办一个印刷厂,名字都起好了,就叫“捷美印务公司”。他说最近认识了一个朋友,就在教育厅帮助工作,全省教材印刷量有多么大啊,没有问题。

我给他泼了冷水。

“但凡创办一个企业,首先得考虑几个重要因素:房屋、设备、人才、技术、市场、订单。对照这些指标,你这四个企业,都有欠缺。厂房,尽管建设用地手续很复杂,但经过努力还能办。设备购置,只要有钱,也不是多大的事。但是企业要活下去、能发展,根本在人才、技术和市场。这样看,厨具厂可以办,但要在上千家厨具加工企业中脱颖而出,也很难。办老年公寓,医护人员就难以解决,哪个有医师资格证书的大夫能到乡下来?乡镇卫生院留住他们都难,更不用讲老年医护面临的风险了。办油井检测设备厂,更得考虑清楚。产品是靠买专利?从技术专利到产品成型可不是那么简单,得先经过实验室初试,产品小试验证,中试生产,批量生产,然后才可能产业化,每个环节都会遇到意想不到的困难。如果给企业代加工,也存在很大变数。至于搞印刷厂,核心问题也是人才和技术,你那大粗指头能绣花?订单更是靠不住。”

但表弟主意很“正”,说是要用事实给我说话。

他先是全身心投入到征地中。

为了向乡土地管理所所长汇报工作,他跑了几十趟。有天下午去土管所办公室汇报,所长正开会,让他第二天再来。他打问到所长居住的小区后,就在小区门口等,想等所长下班时能够见到。天暗下来,人们陆陆续续下班了,仍不见所长的影子。或许出去吃饭了?他就继续等,等到夜里10点仍然不见所长,他想干脆明天再来,转念一想,既然等到这么晚了,干脆等下去,说不定能因此感动了所长。结果一夜未合眼,也没见到所长。第二天8点一上班,他赶到乡政府大院,所长办公室的门仍然关着。一了解,所长的老父亲昨天突然发病,所长没下班就赶到县医院去了。

尽管又困又累又饿又渴又急又气,表弟还是立即驾车去了县医院,到了病房就坚决要求给老人陪床,人家好言劝他走,他不走,护士赶他走,他转一圈又回来,病房内坐不下,他就蹲在门外,送餐、催药、端便盆,一连守了七天七夜……

省市县的土地手续还在办理过程中,他就开始在村里对出让土地的村民一户一户做工作。他自己感到没把握的,就喊上小姨和姨夫一起去做,请上村干部帮着做。有一户由于户主和我哥哥是同学,他就打电话把我哥哥从外地喊回来帮着做。多数人家碍于邻里乡亲、抬头不见低头见的情面签了协议,有的则狮子大开口要加价补偿、获得附加赔偿后才签协议。二爷爷家坚决不同意出让土地,表弟就一趟趟上门,[典][见]着脸,爷爷奶奶叫着,送面、送油、送水果,挑水、扫地、洗衣服。好不容易等到二爷爷松了口,他却突然提出:“你只要把你侄子送到桓台一中附小上学,咱就签!”桓台一中那是闻名遐迩的省重点中学,它的附属学校也是赫赫有名,桓台的孩子想上都难。“咱和桓台不是一个县,没法办啊!”表弟低着头,嗫嗫嚅嚅地说。“那不行,办不了,想要俺的地,没门!”二爷爷犟上了。“那我试试!”表弟驾车去了桓台,找学校了解清楚了,桓台一中附小只招收具有桓台城区户口的适龄儿童,而且划片招生,限于柳泉北路以西、桓台大道以北符合条件的学生。表弟一听头都大了。后来找朋友打听有没有别的渠道上学,结果还真另有规定,但必须是在学校片区内有合法固定场所,夫妻双方至少一方在桓台务工经商的,可以拿着县公安局发放的有效居住证和县工商局颁发的工商营业执照给孩子办理入学。表弟走投无路,和家里反复商量,狠了狠心,花100多万在桓台县城柳泉北路买了一套沿街商铺,去工商局注册成立了厨具销售门市部,又托关系去乡派出所把二爷爷孙子挂到自家户口本上,这才总算签下了最后一份土地出让协议书。

等所有手续办完,已是十个月过去了。表弟开始了他宏伟规划的重要一步:厂房土建工程。

接到电话,我急急忙忙赶回家时,眼前面对的是一堆瓦砾。

表弟辛辛苦苦建了一年半,八万平方米的厂房,被挖掘机拆了半个月,没了。

为了这厂房,他花光了最后的积蓄,另外在银行贷了500万,从融资公司借款400万,为了不至于半途而废,让厂房挺起来,他甚至借了300万高利贷。

“说是越了红线了。”美蓉咬着干裂的嘴唇。

“整整半个月啊,咣当咣当的,把心都砸烂了!”小姨眼睛肿了,头发干得像苇草。

没见到表弟。

说是他到济南去了,南部山区有个大项目,他要和几个伙伴把两个山头租下来……

48年前那个夏天的午后,天上下着密密的雨,小姨家正在屯屋,我和哥哥喊着吵着跑进跑出,头上脸上浑身泥点子。哥哥突然拉着我胳膊,我硬挣着躲开,他又拧着我脖子扭向西屋,小声说,“你看奶奶在干啥?”透过西屋东墙上的窟窿,我看到一个让人疑惑的场景,奶奶——我小姨的婆婆,头上粘着一些麦穰,正跪在地上,闭着眼,双手合在胸前,嘴唇翕动着。一会儿,她又俯身趴在地上,一下一下磕着头,头上的麦穰一颤一颤的。我们瞪大眼,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正迷惑着,北屋门开了,妈妈从屋里弯着腰走出来,她坐骨神经疼了好几年了。妈妈招手让我俩过去,脸上满是喜气,说,“别作声,跟我来。”她小心翼翼推开门,但门还是“吱扭”了一声。我进了屋门,仿佛一下子沉进地窨子里,只有土炕那里一盏煤油灯兀自亮着,椭圆的灯头散发出淡黄的光晕。我抓住妈妈的衣角,挪到炕沿儿那里。小姨躺在炕上,身上盖着一床花被子,头发披散着,她笑着掀开被角,“呀!小娃娃!”一个茶碗儿那么大的小脑袋露出来。小娃娃睁开眼,嘴角一歪,小姨说,“看,你小表弟笑了!”

责任编辑 张颐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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