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牌
2022-05-30格尼
1
胡二那年带青霞回来,凌晨三点才到家。朦胧中,我听见传来阵阵咔嗒声,不是走路发出的,也不是小区铁门发出的,是手表发出的。那是块黑色宽带铁盖手表,表盖刻有黑骷髅头,胡二临走时背着帆布包大踏步出门,我就听见了这样的声音。原本,表盖扣紧,不会有声,肯定胡二不扣盖子,还故意甩动手臂,弄响了它,我眼前出现胡二那张咬紧牙关充满干劲的脸。
胡二买表的那个下午,我们走在当时市中心最繁华的模范街,飘着小雨,我在身后看见胡二沾满泥水的裤脚,一阵作呕。胡二顶多一米六,从小到大裤子总是长。我们四兄妹中胡二脾气最好,谁都能支使他这样那样,唯独这事,无论什么天气,没人说得动,他就让裤脚堆在脚踝,像几圈蠕动的猪大肠。我知道说也白说,还是说了,反复说,那天我就想说服他,谁愿意跟一个满裤腿是泥的人去聚餐。我说你挽起来,挽起来。他不吭声,我扭头走了。
谁稀罕吃你那顿饭。我说。
胡幺妹儿,胡……
二莽子,窝……本来我想喊窝囊废,没喊出来,毕竟是我二哥。
说实话,我确实想吃那顿饭,那是胡二他们饮食服务公司最后一次聚餐,然后各奔东西。我想见郑东。我和郑东刚交往半年,国企改制就改到他们饮食服务公司了。郑东说失业了不能耽误我,女娃子家只要长得好就能找个有体面工作的男人。我不愿跟郑东分开,郑东却不见我了。
我没跟胡二去,躲在街对面等待聚会结束。蜀龙饭店是饮食服务公司的店面,郑东在公司当凉菜师傅,胡二是热菜师傅。穿过人群,一次也没看见郑东,只看见胡二戴着高高的厨师帽,不时到门口透气,用那短而糙的手不断摩挲脸颊。胡二在家,母亲问,改制是怎么回事,为什么说改就改,好好的工作不可能说没就没。胡二说不出所以然,就这样摩挲脸,然后吐长气,那气息里包裹着含混的一个字,听起来像“嚓”。
街灯次第亮起,夜市摊位陆续出现,人群更加密集,遮挡视线,看不见门口,只看见高高的蜀龙饭店的霓虹招牌闪烁,都散伙了,还闪个什么劲儿。快八点时,我在夜市吃了碗凉粉直接去的饭店,我要去找郑东。没想到只十多分钟光景,店里人已走光,招牌熄了,门也锁了,只剩下胡二还戴着高帽站在幽暗的卷帘门门口,看样子没少喝,帽子歪着。胡二自从高中毕业参加工作就在蜀龙饭店,工资虽不高,胡二却想稳稳当当干一辈子。公司里低收入人群,大都混日子,想着哪天跳槽,还偷拿东西,毛肚、肥腸、酥肉什么的。我就吃过郑东给我用餐巾纸包的酥肉。胡二一次没拿过,且从不迟到早退,年年评模范。胡二对公司这些年倾注的感情比家里多。
我懊恼地挥手打落胡二的帽子,胡二赶紧捡起来,看见是我,愣了一下。
这些人都舍得啊,说走就走完了。胡二不停眨巴眼睛。
不舍得要怎样,要怎样……
我气冲冲朝前走,一开始他还跟在我身后,我们穿梭在吵嚷的夜市街道,我听到他因喝酒变得沉重的呼吸。没一会儿,我已落下他几十米。等我回头找他,他已买了那块骷髅头手表,连价也没讲,在夜市买东西,往往可以讲一半的价才出手。我更气了。
你真是个二莽子。
幺妹儿,告诉你,嘿嘿,你二哥我,又走上社会了。他甩甩头,猛抬手腕,表盖崩开,发出咔嗒一声响,我看见他绷紧嘴唇充满干劲的脸。
当晚,胡二说要跟人出去闯一闯。什么闯一闯,说白了就是打工。那时大哥退伍回来还没工作,大姐也下岗了,我高中毕业后就没去找工作,不久父亲过世,母亲也不知什么工作适合我这个宠坏了的暴脾气幺女子去做。一时间我们四兄妹都成了有城市户口的无业游民。所以母亲没反对,她带孙儿和外孙,累得顾不上。胡二要跟着出去闯荡的是郑东,原本说好我也一起去,包裹都收拾好了。那天,胡二带郑东来家,我们正在吃饭。晚饭简单,母亲煮的绿豆稀饭,一盘油炸花生米和泡菜。正是暑天,头顶的吊扇开到四挡,嗡嗡响,大家围挤客厅茶几,热汗直流。胡二和郑东入座后,郑东就开始吃花生米,一粒接一粒,我数了,没歇气夹了十二次。胡二呢,不停甩额前的头发,抬腕,看表,骷髅头表盖扬起落下,屋里到处是咀嚼花生米的咯嘣声和表盖的咔嗒声。两人边吃边讲外面的世界,情绪高涨,说别人干什么发了家,厨师一个月上千元工资。那一刻我忽然感到他们是那么讨厌,就决定不去了。
他们第二天出发。天那么热,胡二竟穿中长的牛仔衣,说是甘肃的新开发城市,那边冷,要早作准备。还戴了墨镜。胡二长着漆黑的剑眉,这副武装,再一抬腕,露出个大骷髅头,果真是闯社会的架势。在我们看来,西北偏远荒凉,即使能赚钱也危险,不得已出去打工的大都是农村人,也难怪胡二这副打扮。我们后来才知道,除了骷髅头手表,胡二还带了另一件吓人的东西。
一晃两年,这两年,家里变化大。全国都在变,搞城市扩建,盖商品房,许多老房子都画了大大的红圆圈,里边写着拆。我们这座城,出租车行业也起来了,我给大哥开出租车,大姐也经营出租车,他俩有大哥大和传呼机,我只有传呼机。当时在这座川东北的三线城市,楼房最高不到十层,主城区还躺着一排排的老房子,身上有这些配备,自认为混进了有钱人行列。大哥的皮带宽厚,专门用来别那些挂件,如今想来,有点像菜市场叫卖各种削皮器的。大姐则手挎皮包,无论冬夏都戴顶法式遮阳帽,文眉文眼线唇线,走路故作娉婷,一副阔太状。
最初大家经常提起胡二,担心那受气包在外吃亏。大家常提起蚂蟥堰的筒子楼,我们小时候居住的地方。蚂蟥堰,蚂蟥多的地方,因处于郊区,周围稻田多,相当于农村。现在的蚂蟥堰已是主要城区之一,小区随处可见二十多层的电梯公寓,大型商场、绕湖塑胶跑道、喷泉、水幕电影等,完全都市化了。筒子楼是父亲任教学校的家属楼,那时我们还小,原本四兄妹轮流倒尿桶,最后成了胡二的专职。洗碗、打扫,我和大姐从不伸手,都是胡二。胡二不是不反抗,反抗无用,最终只能绷紧嘴唇皱起眉头,既委屈又愤恨地妥协了。有次我和胡二在路边玩,我五岁,胡二八岁,我捡了三块钱,那时一毛钱能买十块水果糖。胡二激动得抱起我抡圈,天哪,幺妹儿,你太能干了。我俩正准备去买两套锅盔夹凉粉,剩下的钱交给父母,大哥就来了。我还来不及说什么,钱已到了大哥手里。大哥说,我来保管,你要弄失。我和胡二都明白,钱到大哥手里别想要回来,他会把所有钱拿来买烟,烟那东西填不饱肚子还呛人。大哥只比胡二大两岁,看起来像大了五六岁,胡二拖住大哥的腿不让走,大哥用力一蹬,胡二就倒在地上。我希望胡二再去抱住,胡二果真又去拖,还揪住大哥的衣襟。说实话,胡二已经很勇敢,平时大哥最凶,谁也不敢惹。大哥太大,只轻轻一拨拉,胡二就像营养不良的南瓜蛋,落秧了,果真胳膊拧不过大腿。我仍然希望胡二再冲上去,却成了奢望,大哥塞给我两角钱,也甩给胡二两角,扬长而去。胡二爬起来,咬牙切齿,恶狠狠的样子,却只能做出这样子,一点用没有。我的气全撒在胡二身上,一阵拳打脚踢,打滚哭闹。我们提起这些,总要说胡二的兜兜嘴,咬牙切齿时,下牙咬上唇,咬掉皮也不抵用,浑身有使不完的劲儿,一点也使不出来。
后来不再提这些,穷日子的蚂蟥堰仿佛是我们的耻辱。渐渐我们也很少提胡二,收到来信,只母亲给回信。胡二在一家餐厅当厨师,有次写信来说认识了一起打工的女子,是老乡,在太平镇老龙湾村,那是个没几户人家的穷山沟。正因如此,没人上心,没想到胡二忽然回来,更没想到真带个女子。
我们搬出蚂蟥堰进城区住的是母亲单位分的房子。母亲在市政公司工作,听起来单位不错,实际是工人,经常卷起裤脚挖沟,分的房子仅六十多平,底楼,两室一厅,黑漆漆的挤了六口人。后来父亲去世,大哥大姐结婚,姐夫家在县城,不常回去,有时也来住。再后来,他们都有了孩子,母亲帮忙照顾,全家老小竟有八九口,沙发和阳台都占了,胡二经常在客厅搭竹凉滚,一翻身吱吱呀呀响。听惯了这声,胡二走后,我很长时间睡不好。
2
胡二和青霞从甘肃坐火车到广元,再转乘大巴,那时我们这座城的火车站正在兴建,我值晚班时经常在凌晨去北干道等长途大巴经过,有时就能载到下车的乘客。这样的乘客身上有股特殊气味,就像过期发霉的火锅老油,却没一点油气,是种枯涩的老垢味道。
熟悉的咔嗒聲到达门口,我正想难道胡二回来了,门开了,那股味道裹着寒气扑进屋子。我爬起来揉着眼睛皱皱眉,叫了声二哥,母亲和大嫂也起来了。
深更半夜的,大家太累,我们看见了青霞,和没看见一样,母亲匆匆安排如何入住,就各自睡去,剩下胡二和青霞蹑手蹑脚洗漱。
客厅又搭起凉滚,天冷铺了被子,还是咯吱直响。时隔两年,我们已不习惯这声音,主卧的两个孩子吭吭直哭。青霞跟我和大嫂一床,青霞睡里侧靠墙,除了凉滚响,整晚传来骨头和墙壁碰撞的声音,与咯吱声一唱一和似的,不时还传来表盖的咔嗒声。天蒙蒙亮时,我又给这声音吵醒,气哼哼的准备摁下这个农村女子那条不停歪倒不停支起的腿,起来发现青霞双臂伸过头顶,身体挺直,那声音竟是骨头拉伸发出的。
我们全家虽住一起,却各自过日子,给母亲交生活费,大家早晚班不同,有时几天说不上一句话。胡二回来,大家仍忙,并没多交流,两年隔开了很多东西,一时无法衔接,只发现我们乱糟糟的家日渐整洁明亮,一进屋,好像换了高瓦数的日光灯。都是青霞的功劳,还带孩子,洗衣做饭,用母亲话说,眼眨眉毛动。我们不得不认真打量青霞,也打量胡二。青霞瘦,个头比胡二猛点,眼睛大,挺秀气。胡二爱笑了,也精神了,好像带回个女子,就抵达了人生巅峰。想想也是,胡二一晃快三十的人了,条件尴尬,有工作时待遇不高,城里女子不愿嫁,介绍许多都没成,这没了工作,确实不能有高要求。
在青霞面前,我们充分展示着优越感,分别宴请,中餐、火锅、唱KTV,不得不说,热情里透出些施舍意味,这所有意味一并包含了胡二。胡二生活还没稳定,大致问了些情况,他支支吾吾没说啥,只说还行,看样子外面不那么好混。
青霞贤惠,我们越来越满意,甚至感到胡二配不上,毕竟两人相差七八岁。大嫂有些忧虑。大嫂说,那女子身上有股劲儿,二娃怕是弄不住。
大嫂向来料事准,母亲退休后,全家只大嫂有正式工作,哥姐经营出租车是大嫂的点子。但她这意思好像有一天青霞要飞走似的。
大姐说,我们二莽子差吗?踏实勤快,吃苦耐劳,满身干劲,对人又好。再说二莽子一点不莽,就是矮点,读书还得过物理竞赛二等奖,她一个农村女娃儿,屋头穷得叮当响,有啥子不得了。
大嫂哼一声说,日子还长,你慢慢看嘛。
其实我也看出来了,青霞心性高,似乎并没打算真正嫁给胡二,还在暗中观察。当时经济大潮已经来临,按条件,别说富人,我们甚至富裕都不算。青霞耐看,读过中专,想找城里人或经济条件好些的不难。从女人角度,我不赞成青霞嫁胡二,她有更多选择,两人怎么看都不搭。但胡二是我二哥,我总半开玩笑半认真压青霞,我们家人都这样。比如青霞擦窗框,问楼上人家是不是都是这样的窗户,意思是楼房怎么还有木头油漆窗框。我们自从搬进来从没装修,哥姐虽有钱都各有用处,到处都旧,别说窗户,地面还是老旧的碎石混凝土。母亲就说,我这窗户哪样不好,冬暖夏凉,铝合金的倒给钱都不换,农村土窝窝没法比。青霞不说话,只微微一笑。家里虽挤,我们尽力安排青霞和胡二睡一屋,但青霞找各种理由拒绝。青霞的意思是,结婚才能睡一起。大姐说,这个二莽子,人还没拿下。
我和青霞年龄相仿,她喜欢跟我聊,有次我私下问她看上胡二什么。当然我明白,其一,她看上的是城市户口,只要两人结婚,就能一步步转为城市户口。我想问的是其二,有没有其二,这很重要,有感情基础的婚姻将来稳定系数要高一些。青霞说,你二哥是个好人。青霞告诉我,他们在宾馆打工,住员工宿舍,胡二每晚都会端盆热水放她房门口。我说这算啥,不就几盆洗脚水,让她继续想,究竟看上什么了。她忽然笑起来,哈,你二哥一见我就掏身份证。呃,我是四川省……她学着胡二的腔调,笑了很久才说,谁不知道给钱就能弄个假身份证,能证明啥子哟。我说,我二哥从不骗人,你这不来验证了,货真价实城里人,你还没回答问题。她想了想说,你二哥胡志明挺酷的。
我想,是那滑稽的骷髅头手表起了作用。我差点没笑出声,管他的,能起作用当然好,我就放心了。
不久,他们去青霞家见父母,要坐大半天的车,胡二又背上帆布包,里边装些在批发市场买的烟酒糖果点心之类的。青霞带走了所有东西,连她洗脸毛巾都带走了,看起来大有一去不复返的架势。母亲大声对胡二说,莫舍不得钱,该花就花。这话一语双关,回来快两月,胡二没交生活费,母亲暗示过,胡二也听见了,只是垂头搓手不断挤眼,很委屈的样子。虽然胡二没说在外赚了多少钱,我们可以大致估算,再不好混,两年怎么也存一些,加上公司按工龄发的补助,给一两万彩礼应该没问题。而且胡二不是小气人,以前工作时不在家吃饭也交生活费,让母亲存着退休金别花。母亲说,胡二娶媳妇忘娘,多半是青霞给管住了,倒也好,父亲走得早,她这个当老人的操持不了啥,能有婆娘管总是好的。不过也不能太过分,她那话就是说给青霞听的。我总觉得不那么简单,胡二身上可能真没钱了,出门在外的事说不清,也有被骗的可能,回家碍不开面子讲。要是真没钱了,青霞难回来,乡下人看重彩礼,我替胡二捏把汗。
几天后,郑东来了。郑东刚外出回来,第二天就来了我家,想要回借给胡二的钱。郑东讲了他们外出的一些事,我们吃了一惊。
胡二和郑东去的城市是嘉峪关,通过郑东朋友的朋友介绍,两人到一家四星级川味大酒店餐饮部上班,郑东负责小吃类,胡二手艺不够当主厨,只能干墩子工。墩子工跟主厨工资相差几倍,胡二找到后厨经理掏出身份证,证明自己是城里人不是农民工,而且曾是国企部门的主厨。郑东给胡二说好多遍不要动不动就掏身份证,没什么用,胡二不听,见陌生人仍要亮出身份证,有时像甩扑克牌似的甩在人家面前。还经常提蜀龙饭店的任经理,很自豪地说,我们任经理如何如何。后厨经理是本地人,最初答应考虑,后来给胡二弄烦了,劈头训斥。当地人口头语喜欢叫人兔崽子,后厨经理说,兔崽子看清楚,我们这是四星级大酒店,主厨是随便谁都能当的吗?总拿国企说什么事,就你那手艺一看就是半拉子会雕几个胡萝卜到头了,再说你不在国企待着出来干啥,出来干啥?国企员工的手艺谁不知道是在里边混国家钱,现在你不就出来打工的嘛,老掏你破身份证干什么,老捣鼓你那块破表干什么,兔崽子。
胡二很生气,越生气越说不出话,只咬牙切齿重复,我出来干啥,我出来干啥。看那样子郑东以为胡二不会继续干,最后还是留下了,说要先稳定下来。每天早上,胡二会给自己泡杯茶再干活,下午休息时也一样,坐在门边的椅子上跷起二郎腿喝茶,看表。原本这没什么,问题在于哪个管事的一来,胡二就赶紧站起来欠欠身子,唯独不搭理后厨经理。后厨经理显然发现这点,后来就带了新墩子工来,墩子工不止一个,多一个少一个问题不大,并没说要撵胡二走,只说让新墩子工先试试。其实胡二做事踏实肯干,切下的边角料从不浪费,还爱干净,是后厨经理最满意的墩子工,只不过想压压他。守着后厨经理,胡二又掏出身份证,甩案板上给新墩子工看。都以为后厨经理又要发火,他是那么爱训人爱发火的人,没想到却笑了,笑得眼睛没了缝,用指尖一下下戳身份证,大家看看啊,这是小胡的王牌。厨房的人哈哈大笑。经理拍拍胡二肩膀,小胡啊小胡,市里的小胡,行,好好干吧。
经理走后,胡二就收拾东西走了。过几天来找郑东,说在国道边一家宾馆当主厨,楼下餐饮,楼上客房。国道边的宾馆大都中低档,主厨工资跟之前干墩子工差不多,每月七八百,还要看老板好不好。胡二干的这宾馆没有墩子工,胡二当主厨又当墩子工,很少有闲时间。再怎么也是餐饮住宿一体的宾馆,怎么可能没墩子工,除非不想长久开。郑东劝胡二再换地方,胡二说,这里很稳定,很好的,老板也很好……还有啊,还有,在这儿感觉就像在蜀龙。郑东看出来了,胡二干得舒心,活多,却很精神。胡二没时间走动,郑东经常下午休息时间去看望,见到那儿的古老板,戴高度近视镜,矮胖,喜欢背手走路,很有领导作派,到哪儿都像视察工作,他一进厨房,胡二就对他欠欠身子,叫一声古经理。古经理健谈,说他是从银行辞职下海搞事业,讲发展创业,讲宏伟目标,要办食品加工厂,开大型连锁店什么的,希望胡二和郑东将来成为他的合作伙伴。古老板说到某个项目时总不忘强调,明白我说的吧,明白不,你们俩都是市里的应该明白。郑东瞧了瞧饭店规模,两层的平房,多半靠过路长途车消费,喊经理喊大了,谁让喊的,还不是他自己,就感觉这古老板有点吹牛。胡二当真,认为这是大机会,总是古老板跷二郎腿坐着,胡二微微哈腰站旁边倾听,频频点头表示肯定,有时还鼓掌。古老板脾气不好,有次郑东撞见他怒冲冲地骂负责招停车的小保安,小保安顶多十六七岁,是老板娘老家亲戚,东北人,讪讪地低着头。所有员工都低着头。他骂,小兔崽子,不想要工资了吗,三天了,一辆车没拦住,干啥吃的?吃牛肉面来能耐了,赶紧给我回岗。小保安就一溜烟似的跑到马路边的招牌下。
郑东悄悄问过小保安一月发多少工资,小保安说,发个狗臭屁,老古欠一屁股饥荒。就有些担忧,看起来宾馆经营不大对劲。郑东有段时间忙,没去胡二那儿。一天胡二赶来,聊了二十分钟,又急匆匆赶回去,主要讲一件事,耍了个女朋友是饭店新来的服务员。胡二临走时兴冲冲给郑东说,哪个说身份证没用,很有用。
这女朋友就是青霞。可以肯定的是,胡二没有那张市区的身份证,跟青霞谈恋爱的可能性为零。青霞父母嘱咐过,不管咋样都要嫁个城里人,家里的债也要靠嫁女来还。青霞的出现就像来匹配胡二那张身份证的。两人确立关系后,青霞家里急需钱还高利贷,胡二就把公司发的补助款全寄过去,之后又向郑东借了点。郑东那时才知,胡二换地方后只拿到两个月的工资,他干了少说有一年,古老板说资金暂时周转不开。郑东急了,胡二不急,跟郑东说,放心吧,古老板人不错,说过的暂时紧张,工资肯定要发。而且古老板搬新楼,所有员工都去帮忙,住处都知道了,知根知底还能跑了不成。不管怎么说,拖欠工资总是件危险事。郑东觉得胡二这么容易信任,跟古老板肯定那张身份证有关。郑东很无奈,这人怎么就认准身份证了。
初冬的一天晚上,下了场薄雪,快收工了,胡二忽然来找郑东,还带着青霞,两人大包小包的站在风中冻得发抖。
饭店关门了。胡二垂着头。
工资呢?
还没发,说记着账呢。
那你们就让他白白关门?
来了几伙人,开大卡车,说是老板欠了他们货款,店里给抢空了,古经理拿他们没办法。古经理说了……
古经理古经理,狗粪经理哦,他买得起楼房,欠员工那点工资,很明显,我早说过……算了,不说了。
郑东安顿胡二和青霞在酒店员工宿舍先挤一晚,第二天再想办法。能想什么办法,还不是去要工資,硬要,就说住旅馆的钱都没有。事实也差不多如此,胡二身上只有千把块钱。第二天他们去了古老板家,按郑东的主意,今天不给明天还去,天天去,实在不给就动硬的吓唬他。两人一共去了三趟,只见过一次古老板,态度算好,说正在想办法筹钱,指定一分不差发工资。另外两趟家里没人,明明听见有动静,就是不开门。这期间,别的员工也来敲门,敲不开。最后一次是郑东跟着一起去的。临出门,郑东气哼哼对胡二说,家伙带上没有?家伙就是那件吓人的东西,一把匕首,一尺长,带刀鞘,胡二和郑东从四川出发那年胡二买的,绑在裤腿里防身。
带起的。胡二说。
一路上,胡二气得呼呼直喘。他狗日的咋会不见人,太不像话了。快到古老板家时,郑东见胡二情绪激动,提醒他不要冲动,别真动刀,吓唬吓唬就行,那种人怕亡命徒。
还好,这次三人在古老板家门口等了半个时辰,老板娘回来了。老板娘曾是宾馆打工的服务员,农村出来的,比古老板年轻十岁,看起来嫁了个老头。老板娘怀孕了,挺着五六个月的肚子招呼他们进屋,倒了茶就躲进卧室不出来了。过会儿,里边传来呼噜声,这女人打呼噜也打得震天响,再没出来。三人打量室内装修,只刮了大白,家具也没买全,没电视,看样是真没钱了。但能买得起楼,却不给员工发工资,怎么也说不过去,这种人就是欺软怕硬,要给点颜色看看。郑东和青霞嘀咕这些,胡二阴着脸不说话,不停地摸裤腿里的匕首。
直到傍晚,郑东准备回酒店忙了,古老板才回来,进屋就劈头骂,兔崽子们,又来了,有完没完,告诉你们了,现在没钱,没钱,听不懂人话吗?有了我还能不给吗?天天来要账,来也白来还来,门给你们这些兔崽子敲坏了。
郑东说,古老板,莫这样说,没钱你手里的烧鸡用啥子买的,没多的还没少吗?多少得先给点,大家日子都好过些,他们两个没住的地方,你这新房子住起倒安逸。
没想到这天古老板脾气特别大,指着郑东说,你兔崽子算老几,我又没欠你钱,轮不到你说话。
给人指鼻子骂,郑东气得眼窝直跳,恨不得真捅他一刀子。就踢踢胡二的腿,示意他掏匕首出来,起码先镇一下,压他威风。
胡二斜身坐在椅子上,一只手一直按在匕首位置,紧咬嘴唇,满脸涨红,一脸狠劲,像要爆出什么。郑东虽在气头上,还是担心胡二动真格,寻思只要胡二掏出匕首,就按在自己手里掌控。这时老板娘揉着眼睛出来了,刚要开口说话,古老板手里的烧鸡砸她身上,大吼,馋死吧你,滚一边吃去!
胡二呼呼喘气,越喘越急,猛蹿起来,只听啪一声响,那只粗短的手拍在茶几上。
莫忘了,我是市里的,不是那么好欺负……
郑东就看见胡二指缝里的身份证,顿时又气又无奈。古老板扶扶高度近视镜,待看清楚后哈哈大笑,比后厨经理曾经的笑声响亮,老板娘先还倚门嘤嘤抹泪,也扑哧一声乐了。
之后古老板说了什么,郑东已不大记得,总之是些讥诮奚落话,胡二气急了再次拍拍他那身份证时,郑东示意青霞,两人拉起胡二走了,别再丢人现眼了。多半是,这工资别想要了。
回四川老家是青霞的主意,青霞对胡二说,你是城里人,为啥要出来打工,我们回城做事。胡二不干,非要去古老板那儿继续蹲守。青霞说,是不是骗人的哦,你根本不是城里人。胡二这才答应回家。临走时,郑东给他们塞了点钱,路上宽裕些,不然说不定路费都不够。
郑东讲这些事时,一讲到胡二掏身份证就急得拍大腿。
二哥不晓得身份证没用吗?我说。
郑东苦笑着说,晓得,咋会不晓得,后头越来越晓得。
那他还掏出来做啥?
郑东没说什么,摇头苦笑。
我们以为,胡二这性格,永远有劲使不出来,给青霞家里那些钱怕是也打水漂了,人财两空的可能性极大。如果真这样,我们家就要出动。
没几日,胡二回来了,青霞也回来了,这门亲事成了,只等挑日子领证操办婚礼。奇怪的是,胡二有些没精神,甚至有点蔫。青霞反倒肯讲话,那晚嫂子回娘家住,我俩睡一屋,她唠叨到半夜。
据青霞讲,两人回去全村搞得惊天动地,家人见到胡二后不满意,嫌他矮,穿着也不像他们想象中的城里人那样规整,再听说没赚到钱,也没了单位,更不愿意。父母希望青霞找有正式工作的城里人,哪怕县城的也行,再不就找做生意的老板,总之要么稳定要么有钱。都知道老龙湾有个漂亮女子,还是大学生(村里把青霞当大学生),媒人早早盯上,希望牵线后也借些光。那些媒人带来的人,有离过婚的,有带点残疾的,青霞不愿意,家人也不满意,这才答应青霞出去闯。这倒好,在他们看来,胡二是相亲对象里最差的一个。短短几天,媒人又嗅到风声,重来提亲,有些还直接带人来见面,还有带现金来直接还给胡二当年寄的那笔钱,另外再给一笔彩礼。青霞怄气,好像她找了多差劲的人,一口咬定非要跟胡二,父亲急出病,母亲动不动号啕大哭,像是青霞跳了火坑,整个老龙湾村都来看热闹,家里天天出出进进挤不动的人。
那胡二呢,胡二咋样了?我问好几遍,青霞才有空回答。
你二哥這人,就喜欢掏身份证,给我们村挨个看遍了。要不就给反复讲啊讲啊,说现在婚姻自由,说我们相爱,一定会让我过上好日子。
后来怎么同意的呢?
青霞叹口气。我妈天天哭,爸呢一病不起,我想嘛,不能任性干脆算了,带你二哥到河边谈,钱马上可以借来还他,以后当朋友……他,哎哟,哭了。还掏出刀子来,说没退路了,要是我不跟他,就自己了结。
刀子?他带刀子去的?
是的呀,那把匕首,郑东应该给你讲了。
我二哥他掏出了匕首?
是的呀。
然后呢?
我心软,见不得男人流泪,他对我确实好,我硬同意,爸妈把我没法,最后只有认了。
那你以后是我二嫂了。
青霞笑了。你二哥那人啊,见人就掏身份证,笑死人了,嘻,嘻嘻。
那晚我满脑子都是胡二掏身份证的样子,咬牙切齿的样子,但就是想不出掏匕首的样子。
3
胡二和青霞借大哥的钱办婚礼,收完礼还账,剩下的开店,不到一万块,租了医院旁边十几平米的三角形店面卖早点和小吃,炉灶只能摆门口,晚上收工再抬进去。原本胡二可以先不还大哥的钱,再朝大哥大姐借点,开个像样的铺子,大哥大姐也知道胡二需要本钱,胡二没开口,他们也没主动说借,大嫂钱把得紧,大姐也是。但如果胡二开口,他们都会再借点。胡二也不是完全没开口,有几次大家一起吃饭,胡二嗫嚅着,脸憋红了,始终没说出来。
每天夜里,我总感到刚睡着,两人已起床去店里了,晚上十点过才回,常常只睡三四个小时。有时我开车从店门口经过,看见胡二戴了高高的厨师帽,穿白色工作服,在灶前忙活。那么小的店,卖米粉、油干、包子稀饭,后来才加了几个小炒,哪用得着戴厨师帽,不免滑稽了。
生意不错,两人忙不过来,招了个打杂的。自从打杂的来,胡二和青霞总闹别扭,原因只一个,因工作服问题。当小老板了,胡二按蜀龙饭店里的老规矩,要求青霞和杂工必须穿工作服,杂工经常忘,要么就是弄很脏。胡二发火训斥,杂工生气,摔摔打打的。胡二就又一番训斥,关系紧张。也训青霞,不敢发火,反复唠叨,自己人要做榜样,我们任经理当年只要看到谁没穿工作服,抬手就是一耳巴子……青霞怄气,对我诉苦,你二哥好固执哦,太较真。胡二原本最怕青霞怄气,只要脸色稍微不对,他就极为小心。但这事,无论怎样怄气,有次甚至发火,他直眨巴眼睛像受了委屈,貌似妥协,不过第二天一早到店就要求她和杂工换好工作服。直到青霞听够唠叨,按要求做,才算了事。后来青霞怀孕,仍到店里干活,挺着六七个月的大肚子也去忙,有时还上灶,说多活动好生产。其实青霞节约,想存钱,两人赚的第一笔钱请大嫂帮忙找人给青霞买了城市户口,花了六千多块,存折一下腾空了。胡二硬撵青霞回家休息,一是心疼,更主要因她肚子太大穿不上工作服。不然,青霞去了只收钱也顶个人,本身胡二也不愿青霞和她肚里的孩子离开视线,颠炒锅都抽空瞟几眼,抿嘴笑,美滋滋的样子。青霞眼里有活,到店闲不住,门口有三个台阶,每天滴汤洒水,上上下下的生怕给滑倒。胡二不时高喊,我的老天爷呀,你不要乱动,不要乱动啊!青霞后来确实站台阶下不动,只收钱,胡二还是撵她回家,因她没系工作服的扣子。怎么系,根本系不上。胡二说,你已经不适合这里了。挂上招聘启事,招了服务员。青霞不放心店里,哪个环节不经手,就感觉到处有漏洞,买菜买贵了,没给钱跑账的,油干、盐蛋忘记算钱的,米粉不够秤,等等。事实也如此,胡二只管往死里忙,客人吃完自己算账,给多少是多少,好像只管卖完每天的东西。青霞仍去店里远远站着看,只要伸一手,胡二眉头就皱成一团,气哼哼地绷紧嘴,训杂工不穿工作服时就那副样子。
担心孩子,青霞不愿动气,只好不去店里,来找我。那时,我也怀孕了,按预产期比青霞早两个月生。我和郑东结的婚。自从郑东那次到家里来,又开始约我,经过两年多,他成熟了些,我发现自己还是喜欢他的。婚后他通过家人帮忙投资,开音响店。我怀孕后,不开出租,家人也不让去音响店,担心分贝高,胎儿受影响。
无论什么天气,我和青霞都要手挽手出去逛一圈,她来找我或者我回娘家找她。我们有说不完的话,家庭、事业、婚姻,光聊孕期感受就要聊好久,有时还聊到夫妻之间的私密事,多半是我开头,她脸红一阵再聊,越说越大方。我们挺着各自的肚子,我说,我们是闺蜜。她说,我们是闺蜜。她最喜欢在书摊前停留,买些育儿方面的书籍。买完也不走,常翻开一本什么书看个没完,要看完再走似的。舍不得钱买下来,我给买还不让。
莫乱花,以后养娃儿要很多钱。她说。
有次我们离开书摊,她忧心忡忡说,城里生娃儿好贵哦。
顺产的话要不了多少,剖腹产要贵些,还要分哪家医院。我说。
我们一定去最好那家医院。
我没说什么,斜了她一眼。能说什么呢,这话我们已反复说过多遍,小吃店旁边的医院就是全市最好的医院,照顾也方便,产检登记都在那儿做的。原本她还犹豫,担心花太多钱,自从我告诉她我们家四兄妹,三个生在蚂蟥堰,只我生在城里医院,就没犹豫了。还常常盯住我呆呆看上一会儿,然后说,你们不一样,你洋气,随便穿啥都洋气,骨子里带的。他们就不行。这个他们当然包含胡二。
我二哥挺酷的。我说。
他?嘁。
她的表情让我隐隐担忧,同时我想起胡二那堆积的猪大肠似的裤脚。
我二哥绝对能保证你在好医院生得起娃儿。我说。
她摸了摸肚子。
这个都做不到的话还能做啥。她沉着脸说。
过几天,我产前发作,进了医院。郑东父母跟大儿子住,郑东是老二,他们家大嫂生的是儿子,才满百天,老两口传统,乐坏了,每天忙前忙后,寸步不离。我生的是女儿,他们来医院看望,我总能从他们脸上看见漫不经心和急切要赶回去的样子。我给郑东说,不要再让他们来了,我也不需要他们伺候月子。他们竟然果真不来了。我感觉郑东也有些失落,想要儿子。还好,只是失落,见到女儿仍喜滋滋的。郑东忙店里,青霞每天给我送饭,照顾我。只要她在,就一刻不离婴儿,婴儿到过的地方看遍了。她告诉我,洗澡的地方才叫高级,好医院就是不一样,我这是生了个真正的千金小姐,贵气呢。她甚至还为自己选好了病房和病床,有瑕疵的不要,就要我住的病房和病床。
出院后,母親重感冒,担心传给我和孩子,另外还有哮喘,我住七楼,她爬一次歇三次,仿佛要了半条命。只好让青霞照顾我。孕妇照顾产妇,我上火怄气,奶水不足,青霞要买菜做饭,给孩子冲奶粉,还要安慰我。我说,青霞啊青霞,要是没有你,我都不想活了。青霞说,呸呸呸,打胡乱说。我月子还靠你呢,我不得让乡下妈来,她要把娃儿带土。记得哦,一定是你,赖上你了。
我们都落了泪,青霞赶紧给我擦去,仿佛是共患难的相依为命的姐妹。
没想到,青霞的孩子生在店里,生在有鼻涕和黏痰的油乎乎脏兮兮的地板上。
预产期这东西说不清,一周之前青霞就每天到店里,预防发作时进医院方便,从店旁边的后门到妇产科,直线距离一百多米。青霞不再插手店里的事,眼不见心不烦,就坐在路边的报刊亭旁看书,或者跟王大爷和王大妈聊天。这老两口卖报多年,都戴老花镜,健谈,仿佛知晓天下事,随便什么话题都能插嘴。王大妈每次见到青霞,都唠叨让吃好点,大人不吃肚里娃娃要吃,不要舍不得,钱是赚不完的。那天有来买报纸的说到商品房,王大爷马上说,买房可以落户哦,农转非,不花一分钱。青霞正是听到这句话,猛地打了个激灵。办户口花了六千多,还耗神,才没多久,就不要钱了?反复问王大爷多遍,真的吗,真的吗?王大爷没说话,只抬抬老花镜。王大娘说,我家老头子不得骗人。王大娘又说,没钱买还可以搞按揭,按揭是啥晓得不,就是你没那么多钱,可以先少给点,后面每天给点,你每天都要进账的嘛,漂亮老板娘,莫一天只晓得赚钱,要懂政策,吃不穷穿不穷,算计不到受大穷。青霞一阵眩晕,接着感到有什么热乎乎的东西从体内流出来,这是羊水破了。
青霞就绕过报刊亭喊胡二,已是下午两点,客人走完了,胡二正给服务员纠正服务态度。胡二大声说,告诉你,我们任经理要是遇到你对客人这种态度……
青霞又喊了两声,胡二背对着没听见。青霞慢慢攀上台阶,心里紧张,身子发抖,脚下一滑,摔倒了。倒下就再起不来,胡二惊声喊人来帮忙抬,青霞肚子疼得不让碰,也不让打电话喊救护车,这么近,一百米,一百米啊,喊救护车要给钱啊。胡二急得不知如何是好,王大妈说,快去医院喊医生啊。胡二要往医院跑,又不放心青霞,跑几步转回来,又跑出去再回來,反复几次,王大妈说,快去啊你个龟儿子,有我在的嘛。胡二才跑去了。胡二刚离开几分钟,青霞痛得叫,王大妈凭经验感觉马上要生了,就让人拿衣裳挡着,替青霞脱裤子,青霞不干,王大妈喊,漂亮老板娘吔,你不要命了哦!青霞还是不干,无力反抗,王大妈刚脱下青霞的裤子,孩子就出来了。青霞看了污地上的孩子一眼,一声呜号,晕过去了。后来王大妈对我说,这女子啊,硬是让人搞不懂,生了娃还能吓晕。
只有我明白,青霞为什么如此激动。
虽然青霞去医院住了三天,婴儿也享受到相应待遇,但始终闷闷不乐。自从胡二和青霞办了婚事,大哥大姐他们都搬回去住了,家里并不闹,青霞总听见吵嚷声,还心悸惊恐。母亲为此请人来做法事,给青霞枕头下压了红布包裹的刀子,没什么效果。答应好的我来伺候月子,就抱女儿回娘家住。其实顶多算陪伴,我不会做饭,甚至连鸡蛋也不知煮多久,一切还是母亲来忙。就像母亲说的,来了个拖油瓶。不过母亲高兴,得了第一个孙子,一家只生一个,也是最后一个,只要青霞脸色不好,母亲就暗示我讲笑话,好像我的任务就是这个。我和青霞说好的,两人都生了以后根据性别一起取名,让他们像双胞胎。商量许久,最后决定两个都姓胡,女儿叫胡呈,儿子叫胡祥。我给郑家人商量孩子跟我姓,他们没怎么反对,只说像男娃娃名字。我气哼哼说,哪有那么多界限。他们不再说什么。我和青霞呈呈祥祥喊不停。
青霞奶水充足,祥祥吃一个就够了,另一个就给呈呈吃。青霞一边一个奶孩子时,我说,看看你,一头母牛。青霞笑岔气了。如果这时胡二回来,她就不笑了,还在为祥祥生在店里的事怄气。差不多见到胡二就唠叨,天天任经理、任经理,去跟你们任经理过日子吧。
按说,即使胡二那天及时听见,也不一定来得及。
我说,这事也怪你,太节约了,想顺产少花钱,天天走啊走,不走那么多路,懒一点,莫生那么快不就好了。
我感觉青霞主要的气不在这儿,好像还有什么。
祥祥满百天,我去继续开出租车,呈呈交给母亲带,其实是青霞和母亲一起带。胡二不让青霞到店里,孩子要吃奶,带个孩子怎么上班,哪怕母亲背去喂奶,胡二也不同意。你就在家看好娃儿。胡二坚决地说。实际青霞也不愿去店里,不想让孩子在那样的环境下长大。但胡二想的还是跟穿工作服一样的理由,青霞气得骂,你脑袋是给蜀龙饭店熏透了吗?
为多陪呈呈,我只开半天白班,不开夜班,大多时候住娘家。遇到上午的班,下午我和青霞就抱孩子去逛街,我们不知哪来的精力,为买一件性价比高的衣服,会走遍所有店铺。青霞虽然看起来开心,我总觉得她有心事。
后来,我才知她为房子。
那时,我们的想法只是存钱,存款数字最重要,谁也没想到买房。母亲这房子,大哥的意思胡二跟母亲住,将来就是胡二的。但房价看涨,大哥话里话外有悔意,大姐也说老人的财产应该平分。青霞听见这话,就拉我去看了附近两个楼盘,根据存款,够给八十平房子的首付。看得出来,青霞舍不得,刚有点存款,孩子读书的钱还没存够。后来我们才知道,孩子读书的钱,仿佛有多少都不够。一天青霞问我,你说房子还会涨吗?我说,没事干了买啥房子,你们就住这儿,爸走时都说了,这叫遗嘱。青霞说,不买不行,早晚要买,老人财产是该大家有份。
犹豫几天,青霞终于狠心决定买房,胡二总是抽不出时间。没想到只一周后,房价涨了近一半。知道这消息的那个晚上,青霞的身子一直有点抖,像月子里那样。胡二晚上回来,我们说起商品房,胡二气哼哼说,涨啥涨,要不好久还落,那么贵哪个买,没人买就会落。
大家都想听见这样的消息,好像房价过几天就会回到我和青霞最初问的价格。青霞说,但愿吧。
就这样,过几天房价又涨了,他们存款只够给六十平的首付。青霞一心想买宽敞一点,起码三室一厅,有客房,孩子有书房。
那天我住娘家,深夜起床小解,看见青霞和胡二住的卧室门开着,两人竟然不在,只孩子在睡。再一看,外门也虚掩着。我披衣出门,看见他们站在大铁门外的路灯下,冬雾浓重,几乎淹没了他们。胡二垂头站立,青霞一下下挥舞奓开的双手,像随时抓碎胡二。我们各自睡下之后,我就听见他们叽叽咕咕的吵闹声,后来母亲咳了一声,他们没了动静。母亲有哮喘,无论哪对夫妻在她面前吵闹,她都会咳一下提醒,不要让她激动。大冬天的,母亲更怕刺激。
我向前走几步,听见他们低吼。
你硬是不晓得吗?
胡二不作声。
你不晓得买房就能办户口吗?白花那些钱。
是你急着办嘛。
我急,你不会告诉我?
我告诉你啥子?
告诉我买房就能办户口啊。
我那时也不晓得。
哦,你啥也不晓得哈,不晓得不要打胡乱说,谁告诉你房价要落的,落了吗,真要落吗?
我咋晓得,我是那样想的……
你是城里人还不晓得,那给我看啥身份证,你那身份证有个狗屁用处?
胡二忽然回身比画了两下又转回来,他身后是梧桐树,淹在雾里。我想,胡二是想打树干,但没声音,应该只在虚空中比画了两下。
你放心,我会让你过上好日子的。
我怎么放心,几天时间,白白丢掉几十平的面积,那是钱啊……你说明天买不买?
我也不晓得了。
天,你为啥不晓得。哎,你啥时晓得过?
那你也……
我?我给你看身份证了吗?哦,我是四川省……
胡二嘘嘘喘气。我仿佛看见他绷紧嘴唇咬牙切齿的样子。
这是他们婚后吵得比较厉害的一次,实际多半青霞在吵,胡二总是过会儿就说,我会让你过上好日子的。
4
關于房价,我们谁也没想到二十年后涨得不敢听,三线城市,好地段七八千,还有上万的。提起这数字,青霞就一哆嗦,好险啊。胡二呢,嘿嘿笑,有时笑好一阵,脸上挤出褶子。当时房子涨到近每平九百多时,青霞急了,四处筹钱下了手。我们明白胡二笑的含义,房子越涨,买了房的人越赚。胡二说,天吔,赚到了,赚到了。青霞说,屁,房子只要拿来住就不叫赚,那些老早买好几套的才叫赚,人家怎么赚的你见都没见过。胡二说,那时……青霞说,那时有钱你就买吗?就这一套你还等房价落,听你的我们现在要住露天坝坝。胡二说,咋可能,我咋可能让你们住露天坝坝,不可能。
这些年了,胡二还是原来那样子。只一点不同,他的嘴唇不知何时开始,遇事不再绷紧,而是松弛下来,他那兜兜嘴,双唇很厚,看起来很软的感觉。
每次如果我看见青霞,时常不敢注视胡二,他们越来越不搭了,这让人不安。
这些年,我们这座城市真叫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以往荒乱的江边修建了江景大道,从城市这头通往那头,还修了几座大桥,夜里走在江边,霓虹闪烁,就像走在大都市。许多老楼都重建了,到处是抬头望不到顶的电梯公寓。如果有天走进某条很久没去过的街道,竟完全不认识了,好像误入了什么地方,还会迷路。包括我们小时候居住的蚂蟥堰,不敢相信,那里曾有我们住过的筒子楼和周围的田野。一切都被抹去,被覆盖了。
互联网来了以后,滴滴、外卖、网购的出现,许多行业也发生了变化,出租车、餐饮、音响店、服装店等实体行业都受到影响。我们的手机换了一代又一代,每天面对海量信息,过些日子就有新名词新事物出现,引发全民关注。似乎每天都在更新,如果有几天不关注,朋友们提起什么新东西,自己不知道,要么马上网络搜索,否则就插不上嘴,那就落后一大截。
我们都在努力奔跑,适应社会,适应节奏。
而胡二,我这个二哥,总像在做梦。常常填写一个日期,他记不住,总要问,今年是哪年来着?如果告诉他是哪年,他就一声惊叫,哎哟天,天哪,太快了,吓死人哪!然后,一阵哈哈大笑,身子歪来歪去站不稳,随时要倒的样子。我和青霞都不愿听见他那如梦初醒却糊里糊涂的笑声,像个大傻子。
这些年,我们家发生了很多大事。先是大姐。自从搬回去住,大姐和姐夫开始闹矛盾,我们听见的原因是做饭洗衣之类鸡毛蒜皮的小事,事实是大姐有了别人。出租车经营竞争激烈,干不下去,大姐买了私家车跑野的,顾客很多是熟识的大老板,老板又介绍别的老板,大姐就跟了某个老板。有人传大姐跟了很多老板。大姐并不避讳,经常带些酒店一次性用品回来,家里放不下,就往母亲那儿拿。我们去看母亲,打开门就能看见鞋架上一堆花里胡哨的东西。姐夫并没提出离婚,倒是大姐闹得厉害,就像给什么东西追撵,非要离,不久就离了,也没管母亲急不急。
母亲急过这头,大哥那边又出问题。出租车跑不到钱,大哥也不经营了,跑外学习开加盟店,不好干,又跟人合伙开歌城,天天喝得大醉,手机里装了许多女人的名字。分不到什么钱,大嫂让退股,大哥不干。大嫂说大哥一定是离不开那些疯女人,不知道给哪个狐狸精迷住,不让大哥去歌厅,给找了个活,给一个领导当司机。大哥过惯了那种生活,领导不用车,就去喝酒,还是大醉。一天夜里,酒醉驾驶出事故,大嫂看调查报告发现车上还有个女人。大嫂当时没声张,默默转移财产,过些日子提出离婚。证据确凿,大哥没办法,离婚后,他什么也没有了。
母亲就是大哥离婚后的第三天突发哮喘过世的。原本我们瞒着母亲,是胡二露了马脚。大姐和大哥的事,胡二很生气,气他们怎么能这样,随便在外面找人,难道不知道自己有家,完整的家啊,太不负责任。胡二呸呸直吐唾沫,说他们简直不要脸。胡二更接受不了的是大哥什么也没有了,尤其房子,他们共有两套房,大嫂单位分一套,后来还买了一套。胡二到母亲那儿,忍不住低吼,天哪,天吔,好贵哟,用啥买?之后还嘟哝了一句,以后等着受罪吧。我给胡二使眼色,青霞急得一脚踩过去。母亲原本就知道大哥和大嫂争执已久,也知道自己儿子天天喝大酒,早担心出事,再发现我们行为诡异,刨根问底,胡二稳不住情绪,露了馅。
母亲突然去世,一时间我们无法接受,尤其是我。当父母都离去,世界会忽然与以往不同,无论父母能否做什么,哪怕是拖累,至少儿女始终还在年龄背后,当他们不在了,下一代凸出来,就像冷不丁遇到一股寒流。我窝在床上发抖,这才体会到青霞当年也抖,那是一种怕,没有安全感的恐惧。青霞说,有我呢,还有我呢。
确实,这个家,大姐在飘摇,大哥也飘摇,胡二呢,倒是充满干劲,却稀里糊涂的样子。那天在殡仪馆,我们围着棺材里的母亲落泪,大姐号哭一阵,抹干眼泪说,要是一只猫跑过去,妈就从里面出来了。说完哈哈笑起来,这种怪话和那不靠谱的笑声哪是一个当大姐的。大哥骂大姐,他们吵起来,吵到后来,先还埋怨大哥的事惹母亲着急才发病去世,后演变成房产之争,很明显,大哥没地方住,只能搬母亲这儿来了。争吵中,不知谁竟然啪啪拍着棺材盖,看样子除了房产他们眼里没别的。胡二又急又气,却只能无力地站那儿搓手。
大哥搬来母亲那儿住,说是将来会把属于我们那份都还上,大姐闹好多次。后来,大哥出租房子,和朋友外出做生意,很少通话,像消失了一样。一年到头,见不到大姐几面。我也不想见她,听一些怪话。
只剩下胡二,实际我感到和青霞更亲,甚至觉得,血缘是多么不靠谱。这些年来,孩子读书选学校、进培训班、学习特长,这些都是我和青霞一起商量。母亲走了,青霞那儿成了娘家,我和郑东带着孩子差不多隔两天就要去。
母亲去世第二年,胡二的小吃部门面竞标,房租比以往翻了两番,只好不干。当时,郑东的音响店也开不下去了。两人商量去广州看看,许多去的朋友混得还不错,说那儿的火锅店天天满堂。
当时两个孩子刚进初中,我不同意,青霞也不同意。一是孩子需要陪伴,更主要的是他们两个让人不放心。郑东和胡二有相似处,不会变通,一门心思用老观念经营。当他们说先去考察一下时,我感到考察两个字太大,从他们嘴里出来,有些不搭调,充其量说去看看更合适。他们是边喝酒边谈论这些的,我想起当年两人第一次要外出那个晚上,花生米的咯嘣声和表盖的咔嗒声响成一片。再看看他们现在,还是当年的样子。两人劲头足,尤其胡二,这些年一直想开个像蜀龙饭店那样像样的店,仿佛这次去就能圆梦似的。竞争那么激烈,大街小巷遇见店铺装修,总是要搞餐饮,今天这家关门,明天那家开张,哪那么容易。
胡二说,放心吧,赚钱是男人的事,你们带好娃儿,我就不信,我们两个从蜀龙饭店出来的老手,开不起来一个饭店。
胡二这样说,起一定作用,四川餐饮饱和,那边可能有空间,说不准两人真干得好。
那就去吧,家里不用担心,多给娃儿打电话。青霞说。
青霞同意,我也就同意了。这些年,许多事看似我们商量,基本听青霞的。事实证明,买房、给孩子找学校、学什么特长,青霞有眼光,也有远见。
虽然我同意,还是有些隐忧。我感到,他们和上次外出劲头相同,不同的是有些慌乱,就像给什么追撵。还有些茫然。这种茫然我们每个人身上都有,大哥大姐,我和青霞,看似有目标,眼前又是一片空茫。
青霞说,试试吧,总要试试才晓得,往前走吧,你二哥那人不容易死心。
他们去的是广州一个县城,一周左右,打电话来说盘了铺子,房租不高,面积挺大,像给他们准备好的。开张后,两人每天给我们汇报营业额,一天天看涨。有时,他们竟忙得没时间汇报。我很高兴。青霞在电话里不断问,算利润没有?胡二没正面回答,只说放心,放心吧。
青霞一直不放心。我说,他们又不傻,不可能不赚钱白干。青霞说,你二哥那人,你不晓得。
果真,没多久郑东开始给我抱怨,胡二一味压低菜价吸引顾客,他要慢慢涨回去,胡二不同意,说涨回去人家就不来了。无论郑东怎样讲不能白受累不赚钱,胡二很强硬。县城边的店铺,用不着那么正规,胡二非要一个萝卜一个坑,请很多人,门口就安排站了两个服务员,每月开完工资,剩不下什么,算起来两人赚的钱比不上服务员多。郑东要辞退几个,胡二不干,两人闹得不愉快。郑东不打算管了,干完这月就回。后来胡二答应涨价,但服务员不能少。只要有一桌顾客对服务不满意,晚上胡二就要开会,没完没了地讲,我们任经理……
郑东说,不该跟他搭伙。
房租签了一年合同,要么转让,要么等合同期满。郑东跟胡二商量转让,开始胡二不答应,青霞打电话过去说了一通,才答应。青霞说,想开店回来开吧,娃儿需要父亲。大半年后,他们回来了,没赔钱,也没赚钱。青霞说,没赚就是赔了,本钱是收回来了,人工呢,这大半年你们自己的人工不算吗?这时的青霞是记者身份了,胡二想说什么,努努嘴,怯怯的没作声。
这大半年里,青霞看了很多书报,当然之前就喜欢看,只是这半年更密集,约去逛街都不去,阳台摞着整箱的报纸。一天,青霞对我说,我们要干自己的事了,不能靠他们,娃儿读书要很多钱。
你要干什么事情?我说。
试试吧,能照顾娃儿,还能赚钱的事。青霞说。
那我干什么?
你好好想想自己适合干什么。
约不出青霞,我常约别的朋友出去,朋友在保险公司,让我也去,门槛低,我就成了保险公司业务员。最初业务不熟,工资低,还占用大量时间。青霞说,娃儿你不用管,带一个是带,两个也是带,我一起带。
不久,青霞给我看一份报纸,说上面有她写的东西。我大吃一惊。
稿费不高,慢慢来。青霞说。
我打电话给胡二和郑东说这事,胡二激动得呼呼喘气,话筒里满是他的呼吸声。
青霞写的东西频频在报纸露面,遇到报社招聘,青霞带上那些发表过文章的报纸去应聘,顺利成了一名实习记者。
胡二和郑东回来那天,胡二看青霞的眼神,有惊喜,也怯怯的,更多的是慌乱。郑东也有些慌乱,和胡二的慌乱不同,胡二是担心青霞太能干,像大嫂曾经说的那样飞走了。郑东乱什么呢,我只不过是个卖保险的,门槛低,口才好耐心好就行。胡二也有意躲着我,我有些纳闷。
我和青霞都很忙,青霞多半在家里忙,不用每天坐班,开会去一下,完成版面任务就行。我每天都要四处去找人买保险。胡二和郑东继续找门面。郑东之所以同意继续和胡二搭伙,是因青霞狠狠教训了胡二,不要整天做梦,要面对现实。胡二答应听郑东的。
那天一起吃饭,胡二嘟哝要买车,轻轻地嘟哝了一句,好像买车是件轻松事。这些年大家都没存下多少钱,当务之急是找铺子继续经营,根本不够买车,一两万块的二手车倒是买得起,买来干啥,不安全,还是消耗品。胡二漫不经心说,按揭嘛。又说,我要给青霞配辆车,家里要有车。青霞说,不买。胡二说,买,我要给你买辆车。顿了一会儿,青霞厉声说,你怎么一天就想些不靠谱的事。胡二没作声。
过几天,胡二买回辆大摩托,很时髦那种,人要倾斜成肚皮贴大腿才能够到车把。这样的摩托起码上万块,胡二私自做主,青霞生了些气,因忙工作,买也买了,只好不了了之。胡二个子矮,戴了头盔墨镜伏在大摩托上不免滑稽,十足的摆酷。青霞那天要去单位开会,走下樓,胡二骑着摩托老早等到单元门口,说,来,坐我车,我送你。青霞不说坐,也不说不坐,自顾自走了。青霞走远,胡二拍拍摩托说,你没坐过不晓得,后座宽得很。
我让胡二把车险买了,搭人的话还要买乘客险。胡二说,买啥买,不能全听他们的。我说,什么听他们的。胡二嗫嚅着,人不能啥都将就,要会钻空子。我说,听不懂你说啥,记得买。
胡二骑摩托载郑东找门面,不可能整天找,一天转几圈,打几个电话,再看看铺子谈一谈就回去了。回家后,青霞总是在书房,胡二不敢敲门,也不敢出声。晚上,胡二接孩子回来,吃完饭孩子做作业,青霞又去书房了。胡二在客厅走来走去,鞋底来回趿拉。青霞就给我打电话,让我给胡二说不要在客厅来回走。这当然不妙,是个很危险的信号,青霞已不愿跟胡二说话了。我让胡二抓紧去看门面,人要做事才充实,没事就看看书。我听见话筒里传来稀里哗啦的声音,应该是胡二胡乱抓起了报纸。
我打算周末到青霞那儿住两天,好好调节一下气氛,把这苗头扼杀在萌芽期。
第二天,我正在乡下出差,接到青霞电话,让我赶紧到医院,胡二和郑东出车祸了。电话里我听见郑东在查数,一二三四……好好的人查什么数,我吓得冒冷汗,心要跳出来。郑东父母去成都了,青霞大致给我讲了情况,两人骑摩托,途中拐弯迎面遇到大卡车,胡二急刹,郑东被甩下去,碰了头。当我匆匆来到医院,看见胡二一拐一瘸朝我走来,裤子破了洞,里面包了白纱布,脸颊有块擦伤,整个人灰扑扑的,满脸慌张。
幺、幺妹……
要不要紧,伤哪儿了啊?胡二慌乱的样子,让我感到酸楚无助,眼泪止不住流。
我不要紧,不要紧。
郑东拍过片子进了重症监护室,检查结果颅内出血,医生根据经验认为不算严重,可以不做开颅手术,进行保守治疗。
青霞揽住我说,没事,幸好不严重,一点外伤也没有。
打胡乱说,进监护室,还不严重?
出血点少,可以慢慢吸收,医生这样说的,不急哈。
要多久才能出监护室?
差不多一周吧。
真不严重吗?
不严重,只是还不大清醒。
我要进监护室看,胡二和青霞拦住我。
现在不让进,没到探视时间。青霞说。
我是他老婆啊,凭啥不让进?我冲向监护室门口,青霞一把拉住我。
真的不让进。
我感觉青霞和胡二脸上讪讪的,胡二不停眨巴眼睛,像犯了错。这样的事发生在自己身上,都有些回不过神,我们守在监护室门口,沉默了好一阵。
你们在哪儿出的事?我问。
去老君山的路上。胡二说。
不是去找门面吗,到老君山那儿去干啥?
胡二眨巴着眼睛不说话,我又问了一遍。
我问好几遍了,就是不说,懒得问,反正已经出事了。青霞说。
说啊,去那儿干啥?
胡二仍不断眨巴眼睛,满腹委屈的样子。做保险员后,无论什么事故,我很快想到保险。
车子买保险了吧?
胡二喘息着摇摇头。
什么?没买?我跳起来。
不仅没买,摩托还没上户,野车。青霞说。
我一惊,这意味着连我给郑东额外买的意外险也无法赔付,只有自己硬生生掏钱。
为啥不买啊,为啥?我气得跺脚。
胡二嗫嚅着,忽然吐了口唾沫。呸,狗日的霉得很,有那么多黑户,那么多没买保险,偏偏我遇得到。
你脑子一天天在想啥哟。我说。
都钻空子,凭啥我不能钻一下。胡二阴沉着脸。
我服了你哟,才是遇得到你这种……那你们没事去老君山干啥,说清楚,去那儿干啥?我瞪着胡二。
胡二一拐一瘸走到一边。还能干啥,烧香嘛,屋头那么多事,这个离了那个离,犯邪。
我和青霞对视着,同时一声长叹。我看着胡二的背影,似乎忽然之间佝偻了,算一算他竟是快五十岁的人了,他靠在昏暗的走廊边,像一条老旧萧条而沧桑的巷子。
算了算了,破财免灾,人没事就好。我缓和了语气。
这时,监护室的门打开了。郑东的声音传出来,听不清说什么,胡二和青霞同时过来拉住我。
郑东的家属,可以进来了,只能进一个。护士说着扔出郑东的衣裤和手机。
消毒后,我走进监护室,郑东还在嘟哝,我隐约听见他在叫一个人的名字,小娜,小娜。我喊了两声郑东,郑东闭着眼还在说胡话。我静静听了一会儿,听得浑身冰凉,直冒冷汗。我终于明白胡二和青霞为啥那么紧张,他们一定听到郑东反复嘟哝着的话。小娜,我想你,你腿上有颗痣,我最喜欢那颗痣了……
我从重症监护室里出来就劈头问胡二怎么回事,其实不用问,郑东已经自言自语说得很清楚了,我问一句,他竟然答一句,人的脑子是个多么神奇的东西。在重症监护室,我仿佛置身魔幻之中,进行着一场穿越。郑东在广州跟一个叫小娜的相好了,还带到他们开的饭店吃饭。
胡二!我厉声喊。
胡二吓一哆嗦。
为啥子不告诉我?我踢了墙壁一脚,青霞拉着我。
我也后来才……
闭嘴。
我们家就这样又发生了一件大事,郑东出院后,我们离了婚。郑东虽然不愿意,明白无法挽回,我是无法再接受他的,我们的婚姻因此得了绝症,无法治愈。他留了房子和孩子给我,像大哥那样消失不见了。
我根本不想走到这样的境地,想来想去,无法原谅胡二,甚至有些恨他。我了解郑东,去广州是想努力赚钱的,如果不是胡二那么固执,两人好好合作,哪来心思跟别的女人。一旦有了这想法,我见到胡二就不由得气愤,胡二见到我,总像个罪人,小心翼翼。我又觉得他可怜,真是毫无办法。那天胡二送呈呈回來,我还是狠狠骂了一通。原本我不想发火,猛看见他堆满脚踝的裤脚,火气就蹿起来。多少年了,还是这样子堆在那儿,就像与生俱来的委屈,无力地蜷曲着。我数落了好一阵,他越不吭声一副受气包模样我越气,要是他冲上来打我一顿才好呢。可是他就杵在门口,耷拉着脑袋,耷拉着嘴唇。最后我喊,赶紧回家吧,就看你了,好好过吧,什么犯邪不犯邪的。他默默转身离去。
5
两个孩子都没考上重点高中,青霞自从进报社,有一定人脉,到处找人想法。找到人,关系如果不是过硬,还要花钱。两个孩子分数不相上下,我和青霞各自花了近三万元,再加上进培训班的补课费,两人共计十万块就没了,听说比起学音乐和美术的孩子这还不算什么,人家一把就二十万。我和青霞越来越紧张,紧张钱和成绩。对于这些,胡二不懂,听说花那么多钱,惊声说,天哪,那么多,读个高中要那么多吗?然后责怪,两个娃娃为啥不好好学?我说,已经这样了说这些有啥子用。青霞对我说,你二哥什么也不知道。
青霞的工作越来越忙,每天坐班打卡,版面也增加了,经常外出采访,还要应酬,再有结交的一些朋友,隔三岔五喝咖啡、聚餐。自从郑东走了,我在保险公司拼命干,得到提拔,当上部门经理,迈出了很大一步,我也更忙了。我和青霞虽然不怎么见面,平时没断联系,两个孩子晚上放学后,我们其中一人需要抽出时间陪伴,要么到我家,要么在青霞家,我们完全没指望胡二,哪怕胡二在家,也让人不放心,管不住孩子,是个不起作用的人。
胡二就是这时候开始练肌肉的,这事我和青霞都不知道。起初听青霞抱怨,胡二太能祸害钱,总往家里折腾一些莫名其妙的东西,比如净水器、新型豆浆机、各种削皮器,最后又开始捣鼓茶台,再不找铺子手里那点存款怕是要折腾没了。这倒过于夸张,我们都知道,胡二这些年来的节约劲儿,只想捡便宜,不会买贵东西。我那天去看见了胡二倒腾来的劣质品。我没想刻意去看,胡二拉着我看。别的没什么,推销者众多,每家都可能买来试试,但茶台没人大肆搞推销,需要知音,感兴趣的自然会去买。在阳台,我看见了胡二弄来的那茶台,一块过于鲜亮的黄漆木台,一米长半米宽,上面刻了几朵花。这茶台用两个板凳支撑,上面摆了套茶具,旁邊立了把藤椅,胡二坐上去跷起二郎腿,问我怎么样。我说,太土了,不伦不类,附庸风雅。胡二说,这么好的东西吔。看得出来,胡二是真喜欢,以为自己上了一个层次。真要命。
后来的一天,胡二忽然邀请我们去参加他的健美比赛,我们这才知道他去健身房已有些日子了。他说要给我们一个惊喜。两个高中生正放寒假,我和青霞答应去,也是深知高中生的敏感,想让孩子们感受亲情,树立一个和谐的家庭氛围,让他们有个健全的人格。郑东走后,经常打电话来,呈呈不想听,缺失父爱。祥祥呢,胡二一唠叨,他就让他闭嘴。两个家庭唯一的父辈,需要让孩子们感受到父亲的力量。
全省的健美大赛,参赛者来自省内各市区,竞争并不大,也不小。胡二给我们分析了形势,认为自己可以得冠军。说到冠军时,胡二憋不住要笑,又不好意思的样子抿着嘴。胡二说,这是我们健身房的人说的,参加比赛那些人,大家都互相认识。
我们从没想过胡二要参加这样一个比赛,没想到台上的胡二表演动作时,全身像气球般鼓胀起来,那一身好肌肉,看样子,在健身房下了狠功夫,更没想到还真得了名次。我和青霞认为,胡二原本是该得冠军的,之所以得了亚军,全因表情不好。我无法形容胡二在台上表演动作时做出的是什么表情,嘴咧太开,像笑,嘴角下垂,又像哭,总之给人感觉特别难受,以至于我们在台下不自觉地龇牙咧嘴。不过,胡二的另一个动作,带来观众的集体呐喊,胡二接过奖杯后,先给大家鞠躬,然后猛举过头顶,又做了几个健美动作,再次举过头顶。总之,他拿着奖杯来了一段疯狂的健美表演,这时候他再怎么咧嘴都没关系了,观众席顿时沸腾,还响起口哨声。那天我们吃了顿大餐。整个晚上,我脑子里都是一坨坨膨胀的肌肉,仿佛无论什么碰上去,都会被弹出老远。
胡二特别看重这台上的一次绽放,把许多现场照片过塑,有些用相框裱好挂起来,时不时仰头看。我不想去看那些照片,一看就想起那表情,十分难受。
之后,胡二那放了茶台的阳台,出现了大量漆黑的健身器材,哑铃和杠铃,还有练仰卧起坐的,每天早晨都要在那儿折腾一番。
青霞不高兴。过过瘾就行了,还没完没了,不当饭吃,一身肌肉能干啥?事实如此,胡二的力量没用到正地方,参加比赛只能当爱好,不赚钱还花钱。
胡二不说什么,还是练。
我明白,胡二练健美和买茶台有些类似,想攀到另一层次去,起码能够接近青霞。显然青霞也明白,但我们谁也没说。
郑东有段时间回来,学了加盟技术,又和胡二一起开店。我没搭理郑东,只要他按时给孩子生活费就行。我悄悄去过两人开的汤锅店,远远看了一阵,开业期间打折,红火得很。青霞跟我说过,这种加盟店往往红极一时。但是,试试吧,让他再试试。果然,恢复原价后,生意一天天淡下去。胡二却忙得很,认识了一伙朋友,用胡二的话说,加入了组织。这组织里从老大排到老八,胡二是老二。这些人隔三岔五到店里消费,轮番请客。青霞外面应酬,胡二忙于应酬这伙人。胡二对我们说,人要多交往,路子宽。因这伙人消费,堂子不至于太冷,慢慢热络起来。但半年光景,胡二忽然要立即转让店面,准备和他那些朋友开个大店,起码像蜀龙饭店那么大。
大生意不好做,我和青霞意见一致,希望胡二开个最初开的小店卖早点,赚不到大钱,稳稳的小钱没问题,别小瞧早点,悄悄发财。
胡二不同意,已经走上大路了,怎么可能再走回去。
胡二给我们介绍,这些人好几个都是干大生意的,敢投资,会经营,有理念,光他们就会带来很多客源。我们后来才知道,那伙人里,只有胡二一人懂餐饮,隔行如隔山,多半是胡二劲头足,描绘了一番繁荣景象,大家才纷纷入股。我和青霞仔细算过,八人投资,房租加人工,每天卖多少钱才能保本,一天卖多少桌才能卖上那些钱。显然,就算每天满堂,生意爆好,至少三年收回成本。从哪方面来看,这都不是好买卖。我们劝胡二很久,青霞发了火,胡二不说干,也不说不干,但最后还是干了。
放心吧,我会让你们过上好日子。
选址加装修用了近两个月。开张一段时间,我和青霞才去。这期间,胡二情绪高涨,每天在微信群里汇报营业额,发顾客盈门的视频。我们刚到门口,就有迎宾热情接待,恰好胡二从门口出来,迎宾哈腰喊了声胡总。
哎哟,你们总算来了,贵宾啊。胡二呵呵笑着。
我们进屋,就有新客人来,胡二让服务员安排我们落座,就戴上高高的厨师帽进了厨房。两百多平的店面,不小,也不算大,差不多每张桌子旁都有服务员。我们在大堂逛了一圈,准备到厨房看看,刚掀开门帘,就被胡二堵住了。胡二指指门帘上方的几个大字:顾客止步。
下班了你们再进来看。胡二说。
哪个等到你下班哦,胡总。说着我硬往里拱。
说了莫法就莫法,这是规矩。胡二一本正经说。然后回头训服务员,你们在搞啥,看不到客人走过来了吗?服务员来劝,不断哈腰对我们说对不起,这里顾客不能进。我们刚离开,就听见服务员嘀咕,轴棒。这当然不是说我们。落座再看菜单,所有菜品酒水都比别的中餐店便宜。
那顿饭,我们没吃几口。我们看见了店铺的未来,有些惊慌。这个胡二,多少年了,还生活在蜀龙饭店。
生意好,利润低。胡二当主厨同时当后厨经理乃至大堂经理,只拿主厨工资。股东间有规定,每人每月要完成任務,带客人来消费。胡二哪来其他客源,经常完不成任务,就从工资里扣除一部分,经常分不到钱还倒贴工资,每月剩两三千块。我和青霞再没去过,谁也不想听见有人喊胡总。我们劝胡二退股或整体转让。其他股东经济条件好,这份投资只能算小打小闹参与一把。对于胡二就不一样了,青霞还是单位聘用人员,工资不高,祥祥读高中成绩不理想,要么走艺术,要么走民办或独立院校,都烧钱,胡二重任在身。胡二开始很激动,反复说我们好不容易走到这一步,不能就这样算了。又说股东们不同意,一定要收回成本再转让。维持这状况,收回成本也要三五年。那退股总该可以。又说退股暂时退不出钱,除非找人替代入股。事实上,整个店胡二就像老妈子,里里外外都他一人操心,其他股东只带客源来,可以说,如果胡二不在,店自然干不下去,他完全可以直接换主厨走人。拖拖拉拉两年就过去了,祥祥已读高三。又让他退股,这下总能退本钱出来。
那天周末,下大雨,青霞让我和呈呈不要回家了。半夜,胡二醉醺醺地回来,青霞又劝。
那是我的心血,真舍不得。胡二说。
那叫鸡肋。青霞说。
现在他们不要我完成客源任务了,我们还可以休假。胡二把休假说得很重,就像自己是一个正式单位的员工。
谁不晓得你那休假是怎么回事,就是多请一些人换班增加开支,你太固执了。青霞说。
生意好,你们没去,真的好多老顾客。
那是真正的老顾客吗,是你们合伙人带去的,要打折的,你们自己没算过吗?本来利润很薄,打了折还赚他们什么,你那叫虚假繁荣,跟你说多少遍也没用。你还要陪他们喝酒,看看你像什么样子?青霞狠狠摔上门,进了书房。
我在沙发上整理一位重要客户的订单,腾不出时间说什么,瞪一眼胡二,表示立场。胡二在客厅走来走去,一个个地打电话过去,看样子他们八个又聚会了,今天轮到他请客。
啊,杨总,到家了吧……哦,好好,那就好,我就放心了,晚安啊杨总。
李总,到家了吧……
6
我一直担心的事终于发生了。青霞约我到咖啡馆,我们很少有时间坐咖啡馆,但那天她一定要我抽时间去一下,事情不方便在家里谈。
我刚落座,青霞就说,我要跟你二哥离婚。青霞很冷静,看样子经过深思熟虑。说实话,在我内心,青霞早跟胡二离婚了,两人的差距越来越大,很多时候,大家一起聚,我感觉他俩不该是夫妻。青霞自从去报社,说话办事跟以往不同,喜欢分析剖析。比如我二十年前文的眉毛和眼线,蓝黑色,早不流行了,专业洗也洗不掉,青霞说是时代的烙印。青霞自然要剖析胡二,说他当年那块骷髅头手表所包含的意味,还有不断掏身份证的问题,以及那把匕首。
胡幺妹,这么给你说吧,以前我没认真想过,现在越想越不是滋味,当年我们去老板那儿要工资,还怕他动刀子,他倒好,掏出的还是身份证。你说说,他到我家为啥要掏那把匕首?
你那时还笑呢,这没啥。我说。
青霞直摇头。不,那时我太单纯幼稚,不懂事,现在不一样了。
没啥不一样,莫想多了哈。我握紧青霞的手,怕她一下飞走似的。
他欺负人。要是当时我不是农村的,他不会这样做,再恼火都不会掏匕首,他在威胁。
不会,我二哥……
真的,他说自我了结,他在威胁。你想想,我一个二十岁的女娃,看到他那样子自然会想很多,他自己都不想活了,还能让我家人好活吗?
青霞你真想多了。
本来我也不愿意想这么多,要是他那天不拿出那把匕首的话。不晓得他放在啥地方,一个鞋盒子里,匕首和手表。我那天跟他谈,说要离婚,其实我老早就跟他谈过,等祥祥读大学我们就离婚,谈过多次,每次我都尽量安慰他,不是他的问题,是我们不合适,走上了不同的路……
是的,这个我理解,你们不合适,但……
胡幺妹你不要劝我,如果劝,就劝劝你二哥吧。说实话,我们已经几年没住一起了。我确实对他没爱情,可能到这个年龄了才懂,我不爱他,甚至开始厌烦。
爱情,别扯了,最不靠谱。
胡幺妹你不要这样说,你也是女人,你一定明白我的感受,就像你恨郑东,其实那不是恨,是爱,你爱他,才没办法再接受,这就是爱情。
我就是这意思,婚姻是婚姻。
如果这样,那你就不需要离婚。不要劝我,我心里清楚,我和他都年轻,日子还长,不能这样被婚姻捆绑,我没办法尽到妻子责任,很愧疚。
那这些年,他也没过分要求你,就这样过嘛。
是啊,他不仅不要求我,还不管我,随便我在外面耍朋友,只需要保全婚姻。
我晓得,你经常凌晨两三点才回家。我气呼呼地说。
我不愿意这样啊,好像我在欺负他。
你刚刚还说他欺负你。
啊,你不说我还忘了,他是欺负我,到现在还欺负。
人还是要讲良心。
青霞抽出自己的手,背过身去。胡幺妹你该明白我的苦,我晓得你是明白的,再不要这样说话了,我们像亲姊妹一样,永远都是。
我感觉我就是我二哥,你在抛弃我。我哭着说。
青霞转过身,眼泪流出来。这些年我偷偷哭过很多次,为你二哥,为祥祥,为自己,我很努力在适应,越来越适应不了。他愿意委曲求全,我还不愿意给他委屈呢。
我们各自躲在沙发里哭泣,哭了很久。
他究竟怎么欺负你了?我有气无力地说。
那天半夜,我又跟他谈,好聚好散,大家还是亲人,他是祥祥爸,我是祥祥妈,包括亲戚朋友,这些都不会变,我们只是解除夫妻关系。这些话我说过无数遍了,他跟我拉锯,无论我说什么,到最后他都绕回来说那一句话。
他说什么?
他说,我只想有个完整的家。
我又开始哭,忽然感觉胡二那么可怜。
胡幺妹你莫哭,我比你还难受。他反复周旋,当然对他来说,也只能周旋,那晚我气急了,说他如果不离,到时就去法院。结果他就不晓得从哪里拿出了那个鞋盒子,把匕首往床上一撂说,我没有退路了,要是这样就自我了结。胡幺妹你说说,他是不是欺负人,他在威胁我,这些年了,这个家谁能死得起。青霞忽然擦擦眼泪说,我现在不是当年那个小女孩了,要是他不拿匕首,也许我还能将就吧,只是也许。他那块破表和匕首,怎么说呢,简直烦死了,听到那声音我就受不了。
我听见咯嘣的一声响,那是青霞的膝盖碰到桌腿发出的声音。
那你打算怎么办?
继续谈,希望你劝劝他,不要劝我,如果他还不同意,等祥祥读大学我就起诉。我们不必走这条路的是不是,大家还是亲人,谁愿意法院相见啊。
我晓得了。
胡幺妹,难为你了。
离开青霞,我悲伤地走着。尽管这一切都在意料之中,我仍不愿面对。胡二啊胡二,我一路都在这样念叨,胡二什么呢,让胡二怎样呢,我说不出来,这就是胡二,他说不出来,也让人说不出来。我需要找自己的二哥谈谈,谈什么,谈他应该同意跟嫂子离婚。尽管我明白这不可改变,还是无法迈出这一步。我很久没去青霞那儿,也没见胡二,胡二却来找我了。
那是早上,胡二先打电话问我在不在办公室,我说在,当我说在时,眼泪直往眼眶里涌,喉咙哽得难受。电话里传来胡二沉重的呼吸声,我们沉默一阵,电话挂断了。
刚过完“五一”,假期积攒了很多事,我提早到单位,准备集中精力处理一下,怎么也无法集中。没一会儿,走廊传来一串咔嗒声,我正想这是哪个工作积极值得表扬的业务员,就见胡二白花花地站在门口,一只手臂打着夹板,缠了绷带吊在脖子上。
这么早啊。胡二眨巴着眼睛。
胡二来过我办公室,这么快能上楼,说明早早就等在楼下什么地方了。
你,这是咋了?我瞪大眼睛。
受了点伤,没事。
咋回事,说啊!
我问几遍,胡二才嗫嚅着说了事情经过。
大姐在取款机旁排队取款,因心急嘴糟糕说怪话,惹了几个小混混,几个人要打她。银行离胡二的店不远,大姐见几个人长得瘦,边给胡二打电话边说,哪個怕你们哦,就你们那恹鸡样子。胡二赶来时,有一人正揪住大姐的头发,另两个在面前比画吓唬。原本大姐不说什么也就算了,但大姐见满身肌肉的胡二来了,嘴巴又开始糟糕乱说,几个人就冲胡二来了。
他们打你,咋不报警啊?我说。
没打我。
都这样了还没打?
他们冲我过来,我一躲,摔倒了,手触地,骨头就碎了。
碎了?
嗯,粉碎性骨折。
你一身肌肉,躲什么呀?
我……我也不晓得。胡二转了话题,不说这了,青霞那……
这时,我发现胡二穿着当年和郑东外出时穿的中长牛仔衣,袖口已毛边。还有,另外一只手腕上居然戴了那个骷髅头手表,表盖一定是坏掉了,大张着嘴。原本我还想安慰他,劝一劝,既然走到这一步,路有许多条,人有千千万,再找一个之类的。看见他这副打扮,我无法说出我的感受,仿佛那儿有我们不愿触碰的秘密,忽然我明白了青霞所说的烦透了。
天哪,你穿的啥哦,戴那鬼迷日眼的东西干啥子嘛!我吼。
我……
我啥子我,就你这样的,不气死人也烦死人了,你想干啥,怀旧吗,想当年吗?你还好意思,烂表、烂身份证、烂……我正不知骂什么,胡二懊恼地走向窗边时猛敞开衣裳,里面穿的背心,露出鼓鼓的肌肉……烂肌肉,练来有啥子用,毫无用处,屁用没得,还让人打骨折,你说你像啥子话,一天不干正事。
我不知骂了多久,直到走廊传来同事们纷杂的声音,这期间胡二就面向窗户站着。
你回去吧,我要工作了。我说。
我一直在努力啊。胡二猛转身。
这些年了,一直没安全感,一直。胡二不停眨巴眼睛,又是一副委屈样。
好了,别说了,我要上班,有啥好委屈的,委屈给谁看,谁管你委不委屈。
我一直在努力啊。胡二默默走向门口,回头说,劝一下她,你们都是女人。
走廊很长,我没听到表盖的咔嗒声,以为胡二还站在门口,走过去一看,空无一人。他竟然没发出任何声音。
我唯一能做的,不是劝谁,只能住进他们家。我以两个孩子就要高考为借口,在一起复习有氛围,他们家离学校近,考前的日子大家一起陪伴着吧。我没别的办法,两个孩子晚自习回来要深夜十一点半,此前我不断讲笑话,讲荤段子。高考前,做家长的比学生紧张,下班后,我和青霞都早早回来,好像这样就跟孩子在一起似的。胡二总是快十点回来,到家先烧洗脚水,端到沙发前,让我和青霞洗,他又去烧水,过会儿就提着热水壶过来示意我们抬脚,然后加热水进去。他守在旁边一次次加水,直到加完一壶水,我和青霞的脚烫得通红为止。这时,俩孩子回来,他又给他们烧水烫脚,等孩子们烫完脚回房间睡觉,他再烫脚。从客厅到厨房,来来回回不知穿梭多少趟,只见人在快速移动,没有什么声音。也不怎么说话,我说笑话,他只是咧嘴笑。他的嘴唇越来越软,软得让人担心要从下巴上掉下来。
每天早上,天蒙蒙亮,胡二就起来到阳台健身,举哑铃,不发出任何声响,只见那肌肉越发膨胀。然后做早餐,每天不重样。我们起床吃早餐时,胡二身上还冒着健身的热气。
为不让祥祥分心,他们房间到了晚上才出现两张床,胡二睡在大床旁边的小折叠沙发床上,有次我开门给青霞递书,看见胡二蜷在那床上,小小的一团,像是没有。真奇怪,那些肌肉去哪儿了,分明在他身上。
一天,青霞悄悄对我说,你二哥变成了软体,这是软暴力。我感觉青霞更坚决了。
高考结束那天,两个孩子跟老师同学去撒欢儿聚餐,都说考得不错,大家高兴。胡二原本让我和青霞去店里,我们没去,胡二不知想的什么办法提前回来,带了很多卤肉和烧烤。我们开始喝酒,心里痛快,又不痛快,只能痛快喝一场。三个人,喝完两瓶红酒,差不多一件啤酒,红酒是我和青霞喝的,啤酒是胡二喝的。都醉了。青霞上卫生间,脚不小心碰到门角,哎哟一声。不知胡二怎样快速冲过去的,没发出什么声音,日光灯下,迷迷糊糊的,我只看见一个黑影闪了一下。我循声望去,就见胡二趴在地上呼呼吹着青霞的脚。青霞一把提起胡二,哈哈大笑,笑得我浑身起鸡皮疙瘩。
你给我听着。青霞指着胡二说,我们离婚、离婚、离婚,我什么都不要,全给你。告诉你,我有喜欢的人了,我跟他啥都干了,知道咋干的不,我的全身,每个毛孔,哈哈。
我无法分辨青霞讲的是真是假,像在讲别人的风流韵事。真假又如何,用意很明显,这个天大的定局。我希望胡二扇她一巴掌,让她住嘴,胡二忽然就瘫倒在地,醉得起不来了。我和青霞喊他上床,喊不起,拖他,竟拖不动,他软得不成样子,拎不起来,仿佛骨头都化了。
第二天,我们接到乡下姑姑的消息,父母的坟要迁走,土地占了,要修高速公路。通知来得紧急,早知要占,一直没动静,一来动静就立即执行。我和胡二想的是给父母买公墓,联系大哥大姐,两人都不同意。我们知道他们日子不好过,越混越差,大姐五十多岁的人了,在茶坊打工。大哥欠了许多债,母亲的房子也被他拿去做了抵押,不知他没通过其他继承人签字怎样做到的。我和胡二还是准备给父母买公墓,不需他们出钱,我们两个想办法。即使这样,大姐也不干,态度坚决,动坟要坏运气,她运气已经不能再坏了。她这个人,真惹恼她,闹起来没完,只好打消这念头。
我们和乡下亲人们去父母坟前送别,大家都不知该给个什么合理的解释,只默默烧纸。纸快烧完了,姑姑说,你们两个老的莫见怪哈,这是政策,没办法哟。大家纷纷说,对,对,这是政策。胡二的声音最大,好像生怕抢不上嘴,别人听不到。
胡二和青霞什么时候办的离婚手续我不知道,也不想问,自从青霞把离婚协议书发给我看,问我是否有不妥之处,我就不再想过问这已成定局的事。
那天下着暴雨,青霞打电话来,像是在哭,暴雨声太大,只听她喊了一句,胡幺妹,你二哥是个好人!我给胡二打电话转告,电话接通后,暴雨越来越大,什么也听不见。我望向窗外,暴雨像钢针般密集扎落,我仿佛看见暴雨的空隙中,一根针在努力穿行,没有一点声音。
作者简介
格尼,本名郭金梅,自由撰稿人。在各刊物發表中短篇小说若干,有作品入选各种选刊、选本。出版小说集《马兰店》《和羊在一起》。中国作协会员,鲁迅文学院第18届高研班学员,四川省巴金文学院签约作家。
责任编辑 丁莉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