画画的大熊

默娟

1

阿焕是一个小有名气的画家。近来，他每天都会到城郊新开放的公园里写生。

公园里种了很多枫树。时值秋日，层层叠叠的枫叶红艳似火，灿若云霞。这些枫树带给他一种特别的亲切感，让他想起了阔别已久的家乡。

阿焕的家乡是一个坐落于群山深处的小山村。那儿四季分明，风景宜人。村子附近的山上长了很多枫树。每年秋天，漫山遍野的枫叶红得就像整座山都着了火一样。

画着画着，阿焕的思绪渐渐飘远了。当他回过神来时，呈现在画纸上的不是眼前晴空下公园里的枫叶，而是傍晚时分家乡的枫叶林。

一眼看去，深深浅浅的红色铺陈了大半张画纸。枫叶是带了血色的朱红，一树树仿佛正在燃烧的火苗。其上霞光绚烂，有灿烂的橘红，有艳丽的玫红，还有神秘的紫红。

阿焕很满意这幅新鲜出炉的作品。说起来，他还未曾画过傍晚家乡的枫林。但他的眉头却渐渐皱起。不知为何，这画给他一种怪异的熟悉感，他觉得自己曾见过类似的画作。

但这怎么可能呢！这幅画的色彩运用非常大胆，一看就让人印象深刻。如果自己真见过类似的画作，是不可能忘记的。

阿焕的呼吸逐渐急促起来。他觉得浑身都不对劲，仿佛自己变成了一条脱水的鱼。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枫林。晚霞。画。火一般鲜艳的红色。燃烧。画燃起来了！

仿佛一道闪电劈下，阿焕的脑海中浮现出一幅画作的轮廓与色彩。更神奇的是，他脑海中的画竟然跟眼前的画丝毫不差地重叠起来。

阿焕的眼圈瞬间变得通红。但他的眼珠却亮得出奇，仿佛有团小火苗正在里面燃烧。

原来多年前阿焕真的见过这样的画作。但是，那段跟画有关的记忆却被他自己刻意遗忘了。

这一切，要从阿焕九岁那年一个秋天的傍晚说起。

2

阿焕的外婆家在几个山头外的邻村。一个秋天的下午，阿焕独自从外婆家返回村子。

当他拐过一个弯后，景色豁然开朗起来。那会儿，夕阳已经落在了远山之巅。绚烂的霞光在天上涌动变幻，其下红枫林艳丽如火，美不胜收。

阿焕“哇”了一声之后便继续赶路，直到他看见前方那个正在作画的男人。

阿焕时不时会见着些下乡写生的画家。不过之前他见到的那些画家大多清瘦干练，文质彬彬。而面前这个戴着帽子的男人虽然只能看见背影，但那虎背熊腰仿若铁塔一样的身躯怎么也不像一个画家。

阿焕对这个人的画产生了好奇，忍不住走到一旁观看。

入目的是一幅绝美的风景画。其上，晚霞灿烂，如梦似幻；其下，枫叶绯红，如火似焰。

阿焕忍不住大赞出声：“哇，太漂亮了！”

他边说边抬头朝画家看去。一瞥之后，他大吃一惊，并急忙后退了几步。原来，这个画家竟然不是人，而是一头穿着衣服、戴着帽子的大熊！

“啊！你！”

沉迷于作画的大熊这才注意到阿焕，低头看了阿焕一眼之后，大熊咧嘴一笑，主动招呼道：“你好呀，人类小孩。”

“你……你好……大……大熊先生。”

阿焕紧张得浑身都在发抖。这是他第一次跟动物说话，还是面对如此凶猛的动物。不过当他目光再次扫过画作后，他内心的恐惧与担忧竟然如清晨的露水般迅速消失不见了。这熊像人一样会说话、会画画，画作还如此精美，这是件多么神奇的事呀！

“大熊先生，你画得真好！”

“谢谢你的夸奖。”大熊看着五大三粗，但说起话来却如和风细雨。

阿焕对大熊产生了浓浓的好奇。

“大熊先生，我以前从没见过你。你是不是住得很遠呀？”

“对呀，我是赶路经过这儿。因见这风景实在太美了，所以才停下来画了这画。”

“哦，原来是这样。之后你要去哪儿呢？”

“我要返回老家，那是一座长满了落叶松的森林。我要赶回去准备些烧壁炉用的木柴，那样我在冬天睡觉时才不会感到寒冷。”

阿焕兴奋地说道：“这个我知道，熊在冬天的时候是会冬眠的。”

大熊笑着说道：“人类小孩，你懂的真不少呀。”

阿焕似乎看到，在一个白雪皑皑的森林里的小木屋中，壁炉里燃烧的木柴发出噼啪的声响，而大熊在温暖的床上睡得香甜。

“真羡慕呀，我还从没睡过那么长的觉呢。只要早上稍微起晚些，妈妈就会来叫醒我。唉，我也可以睡那么久就好了。”

“其实睡太久了也没意思。做梦才有意思哩。”

阿焕赞同地点了点头，“我也喜欢做梦，特别是那些有趣的梦。我曾梦见自己变成一个巨人，一抬手就抓住了天上的月亮，然后还把月亮像鸡蛋那样放锅里煎着吃了。不过，我也会做一些可怕的噩梦。哎呀，可惜我们没法控制自己梦见什么，否则我一定天天让自己做美梦。”

“谁说我们没法控制做梦？我正准备将这片晚霞和枫林带入我的梦境世界里呢！”

3

阿焕以为自己听错了。“什么？你要把这晚霞和枫林带入梦境世界？”

大熊斩钉截铁地答道：“对！”

“这怎么可能呢？”

大熊指了指面前的画纸，“当我将这晚霞与枫林画在画纸上后，它们不仅存在于现实世界里，也存在于画纸世界里，既一体同生，又各自独立。而我要做的就是将画纸世界的它们带入梦境世界里。”

“但你如何做到呢？”

“你先等等，这幅画马上就画完了，一会儿我展示给你看。”

大熊不再说话，而是对着画纸仔细涂抹起来。阿焕按捺住内心的疑问静立一旁。幸好没多久大熊便完成了整幅画作。

“好了，我要开始了。”

大熊拿出一支干净的画笔在自己的额头上点了点。说也奇怪，大熊毛茸茸的额头上分明没有血迹，但笔端竟然沾上了些红色的颜料。

紧接着，大熊将染着红色颜料的画笔往画纸中心轻轻一点。

神奇的事情发生了。一簇小小的火星从笔尖蹿出引燃了画纸，火苗从画纸的中心往四周蔓延，很快便吞噬了整幅画作。不过阿焕却一点都没有感觉到热浪，似乎那火是冷的，而且木头做的画板上也没有任何灼烧的痕迹。

火苗很快熄灭了，画架上只剩了些残留的黑色灰烬。当阿焕正在可惜刚刚那幅漂亮的画作时，一阵微风吹过，灰烬脱离画架飞了起来。更为神奇的是，那些灰烬竟然没有被风吹散，反而凝结在一起，最后竟变成了一只黑色的蝴蝶。

黑蝶轻振蝶翼，活灵活现得仿佛是一只真正的蝴蝶。绕着画架飞了两圈后，黑蝶在大熊的帽子上稍作停留，之后便朝着落日的方向慢慢飞远了。

阿焕吃惊地指着黑蝶，“这……这是？”

“它是梦境世界的精灵。它会将这晚霞与枫林带入我的梦境之中。”

就在这时，整个夕阳都落在了群山之后。光线变得昏暗起来。

大熊说道：“我也到了该离开的时候了。”

说话间，大熊动作麻利地收拾起面前的一系列画具，而阿焕则在一旁眼巴巴地看着。

大熊很快打包完毕。临行之前，它将最后引燃画纸的笔递给了阿焕。

“相遇即是缘分，这支笔就送给你吧。”

阿焕兴奋地接过画笔。仔细端详后，他发现这画笔上的红色颜料已经消失了。

“谢谢你，大熊先生。我一定会好好珍惜这支画笔的。”

4

当阿焕到家时，天已经黑透了。妈妈一边责备他回家太晚，一边为他端上一直在灶台上热着的饭菜。而阿焕却顾不上吃饭，他想立即将刚才的经历告诉爸爸和妈妈。

“爸爸，妈妈，我今天在山上遇到了一头会画画的大熊！”

妈妈说道：“你瞎说什么呢，熊怎么会画画呢？”

“我说的是真的！那熊画的画可漂亮了！”

“你这孩子，这世上哪有会画画的熊？你接下来该不会说那熊还会说话吧？”

阿焕的脸涨得通红。“它真的会说话。它还送了一支画笔给我。喏，就是这个。”

爸爸用手中报纸敲打了一下阿焕伸出的手。

“你这个孩子，竟然编出这样稀奇古怪的故事，是害怕我跟你妈责怪你回家晚了吗？如果你真的遇到一头熊，你应该第一时间躲得远远的，小心它吃了你。”

阿焕没有防备到爸爸的敲打，画笔从他手上脱落，啪叽一下摔到地上了。

“啊！笔！”

阿焕小心翼翼地将笔拾起。一旁，爸爸重新展开了报纸，而妈妈则转身进了厨房。

阿焕非常沮丧地意识到，爸妈都不相信他说的话。

第二天在村口，阿焕绘声绘色地给小伙伴们讲述了头天那段神奇的经历。只是没想到，小伙伴们的反应跟他设想的完全不同。

“这故事真有趣，你从哪本书上看到的？也借给我看看呗……”

“我说的都是真的！你们看，这就是大熊先生送给我的笔。”

“没想到你演戏还演全套。说，你是在哪儿捡到这支笔的？”

小伙伴们很快便一哄而散了。阿焕不甘心，之后每天都重复提起遇见大熊的经历。渐渐地，小伙伴们对这个故事越来越不耐烦，还时不时嘲笑阿焕。

“牛皮大王又来吹牛皮咯。”

“撒谎精，阿焕是个撒谎精。”

“这个故事我们都听烦了，要不你编个新故事吧……”

阿焕变得不爱跟小伙伴一起玩了。他越来越沉默，而且每天都会花很多时间盯着画笔发呆。

妈妈发现了他的异常。一天，妈妈非常严肃地对他说了这样一段话：“阿焕，你是不是童话故事看多了，连现实生活和童话故事都分不清了？童话故事都是假的，真实的世界里没有魔法，没有白雪公主，没有灰姑娘，也没有你说的那个会画画的熊！”

阿焕的脸上满是迷茫，“但是我真的看见了它。为什么你们都不相信我！”

妈妈温柔地抱住了他，“你可能在梦中，或在幻想中看见了这样一头熊。但你要明白，假的就是假的，它无论如何都成不了真。”

阿焕喃喃争辩道：“如果是梦或是幻想，我是不可能得到那支笔的。那支笔就是证据！”

“傻孩子，一支筆根本证明不了什么。你把那支笔给我，从此以后，你就忘了那个画画的大熊吧。”

妈妈拿走了画笔。阿焕并不知道妈妈究竟怎么处理了画笔，但那天之后，他竟然真的忘记了跟大熊有关的事。

虽然疑惑为什么小伙伴们会称他为撒谎精、牛皮大王，还不时提到什么画、什么熊，但是阿焕并没有在意，也没有刨根问底。很快小伙伴们也不再提那件事，他们的友谊恢复如初。

不过谁也没有想到，后来阿焕迷上了画画，并最终成长为一名职业画家。

5

对于如今的阿焕来说，那段奇妙的经历仿佛真的是一场幻梦。说来的确可笑，这世上怎么会有会画画的大熊呢！

他想起曾在一本书上看到，记忆是具有可塑性的。如此说来，即使拥有了对那段经历的记忆，能代表那段经历就一定是真实的吗？

过去的经历会留下记忆，但记忆却可能只是记忆。

“喂，画家，您怎么了？”一个男声唤醒了沉思的阿焕。他转头一看，原来是阿贤在跟他说话。

阿贤是附近卖儿童玩具的小贩。他对画画很有兴趣，每次阿焕到公园写生的时候他都会跑来旁观，久而久之两人便熟悉起来。

“我都在这儿站老半天了，想什么呢这么出神？”

“哦，刚想起点以前的事情。”

“主要是想提醒您天都快黑了。还有，我不得不说，您这幅画可真的太好看了。”

阿焕这才发现天色已暗，看来他真的发呆了很长时间。跟阿贤道别之后，阿焕离开了公园。

之后几天阿焕没有再去公园写生。不知为何，他隐隐有些抗拒那个地方。

一天晚上，他在家附近散步时意外遇见了阿贤。

“画家，您怎么这几天都没有到公园里来画画呢？”

“唔，这几天有点事耽误了。”

“哎呀，我可期待见着您了。我想给您讲几天前我做的一个梦，刚好就是上次见到您的那个晚上梦见的。应该是受您影响，梦中我也成了个画家。不过，梦中的我不是人，而是一头熊。还有，梦中的我画了幅画，就跟您白天那幅一模一样。另外，梦中的我还跟一个小男孩说，我可以将晚霞和枫林带入梦境世界里。哈哈，您说这个梦怪不怪。”

虽身处繁华闹市的街头，阿焕却觉得自己深陷于一片无边无际的迷雾之中，连阿贤是什么时候离开的都不知道。他想起了庄子，还有庄子梦见的蝴蝶。如今的他与当年的庄子一样迷茫，不明白什么是幻，什么又是真。

夜色沉沉，无星无月，似乎有一只巨大的黑色蝴蝶用翅膀遮住了天空。

发稿/沙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