企鹅假期
2022-05-30大明
大明
1
阿藻不想去上学了,让妈妈跟赵老师请假。
今天练习合唱《清早听到公鸡叫》时,赵老师逐个检查学生的音调,而阿藻因为普通话差些,将其中一句“今天又是一个艳阳照”,唱得像“今天又是一个痒痒澡”,引得同学们哄堂大笑,同桌王大伟甚至给阿藻起了“痒痒藻”的绰号。妈妈问:“是不是因为这个?”阿藻摇头。妈妈去阳台上低声打了一个电话,又追着问:“今天有两个同学欺负你?”阿藻依旧摇头。被欺负的是另一个同学。阿藻不想说原因,因为说了也没用。
妈妈难得没有发脾气。平时阿藻写作业错了一道题,妈妈会在书桌上拍打出雷声般的巨响。今天的妈妈干什么都轻手轻脚,脸上挂着笑,还破天荒打开了电视机。电视里正播放一部叽叽喳喳的动画片,但阿藻觉得比课间的喧嚣还无聊。爸爸坐在一边叹气。阿藻什么也不想说。
时间难道不能停下来,或者倒回去?
阿藻很迟才睡着。
一早起来,妈妈没提上学的事儿,而爸爸說:“跟我去餐厅吧。”
爸爸在海洋馆开了一家餐厅,叫企鹅餐厅。顾名思义,餐厅里有企鹅,而且是一墙的企鹅,活蹦乱跳的真企鹅。阿藻和爸爸说过几次,想去海洋馆看看,爸爸总说:“太忙,等以后吧。”阿藻认为忙和去海洋馆是两回事。有一次,阿藻发现爸爸的皮包里有一沓海洋馆门票,而且是崭新连号的。那是爸爸送人的,为了生意更好些。阿藻懂,但特想偷偷拿出一张来。进城有半年了,阿藻连超市、公园都没去过,甚至周末都只能一个人在家。爸爸妈妈是农村人,在城里要努力地工作。妈妈说,赚了钱才能成为城里人。
可以去企鹅餐厅了。阿藻觉得这是最幸福的事,比数学考了全班第一还幸福。初冬的太阳照下来,阿藻觉得今天真暖和。
阿藻坐上了爸爸的电动三轮车。第一站先去菜市场。阿藻第一次进菜市场,人真多,菜真多。装着蔬菜的箱子、箩筐敞着,清新的味道搅得人影都晕染开来。阿藻站在那儿,就像站在奶奶的菜地里。菠菜堆里藏着一颗西红柿,像极了奶奶的笑。
爸爸让阿藻挑选一箱黄瓜,便去忙别的了。黄瓜的排列和作业本上的竖式一样整齐。阿藻看中了一箱,犹豫了片刻,拿出十余根不满意的,小心地放在一旁。那十余根油绿发亮,顶花儿硕大坚挺。老板问:“为什么这些不要了?”阿藻说:“和我奶奶种出来的不一样。”
车厢里装满了蔬菜。蔬菜们被一床棉被捂着,簇拥着蹲坐着的阿藻。爸爸像老家大东沟一侧的山,挡住了前面冲过来的风。
过了江,能看到一座巨大的半球形建筑,那就是海洋馆。阿藻无数次梦见自己从门票的图片中走进去,却看不清里面的每一个角落。进去之前,爸爸交代:“不要乱跑,只能待在企鹅馆。”
电动三轮车直接开进员工通道,省略了许多美好的景致。餐厅位于海洋馆西北角地下一层,一进门便是一面玻璃墙,确切地说是一个玻璃水柜。一半是浮冰,一半是晃动的水,一群企鹅欢快地嬉闹着。阿藻忍不住去摸,好凉。企鹅蜂拥而至,像是在追逐着鱼。
2
餐厅一共四个人。两个老板,爸爸是大老板,二老板是和爸爸同龄的张叔叔;两个工作人员,李阿姨和王阿姨。餐厅的主食只有饺子一种,菜肴不过是几样凉菜和家常小炒。招牌套餐是一份大白鲸水饺和一份企鹅拍黄瓜。水饺一头大一头小,像袖珍版的大白鲸;而企鹅拍黄瓜则是辣椒酱拌黄瓜。奶奶特别喜欢给阿藻做这样的饺子和黄瓜。
开始准备午餐了。张叔叔递给阿藻一瓶饮料,眼神柔柔的。张叔叔是本地人,特别了不得,不但帮爸爸找房、搬家,还介绍自己去了海港小学读书。李阿姨和王阿姨一边围着水槽洗黄瓜,一边和正在和面的爸爸闲聊。张叔叔提醒大家小点声。餐厅里就阿藻一个新人。
阿藻盯着企鹅。企鹅真幸运,即使海水和冰山是仿造的,应该也和曾经的家差不多吧。企鹅,你们是这样想的吗?
中午吃工作餐的时间要比客人们的饭点早些。刚摆好碗筷,来了一对母女,与大家一起吃。阿藻坐在餐桌另一头,看着小女孩朝自己笑。爸爸说:“叫张老师。”阿藻低声叫了。张老师穿着漂亮的羊绒大衣。
阿藻低着头吃饭,耳朵却没闲着。阿藻很少关心大人们的聊天,但今天似乎不一样,每个人的眼神总有意无意地落在他身上。大人们说话喜欢藏着掖着,但阿藻也不笨,总能像猜谜一样猜到一些信息:比如张老师是张叔叔的亲妹妹,张老师和班主任赵老师是大学同学,张老师在大学教心理学,女孩叫小蕊,这几天会常来企鹅餐厅……等张老师离开后,张叔叔又透露一个信息:小蕊的爸爸妈妈离婚了。
阿藻心中如同堵了一团水草,脑袋里的一个念头始终无法挣脱:她竟然比我还可怜。可看小蕊跟张叔叔撒娇的样子,眼角、嘴角快攒到一块儿了,哪像比自己可怜的模样?阿藻不由自主地摸摸自己的眼角和嘴角。
客人越来越多,多到两个孩子的感受可以被忽略不计了。小蕊自然由阿藻来照顾。
这样,企鹅的玻璃墙前,从一个孩子变成了两个孩子。小蕊拉住阿藻的手。小蕊的手像一块小年糕。
“哥哥,咱们做个游戏,好不好?我们过家家,你是当哥哥,还是当弟弟……
“哥哥,怎么不问我呀?我要当警察。哈哈,因为警察是叔叔呀……
“哥哥,我们唱歌好不好?小企鹅,真稀奇,一年四季穿黑衣,生来最怕扣纽扣……
“我们还是过家家吧。我知道了,哥哥要当企鹅……”
……
阿藻先是不想说话,后来不敢说话。小蕊简直是一个语音播放器。经爸爸允许,阿藻带着小蕊去了楼上,楼上是企鹅馆的正厅,可以站在水柜边,俯视这群快乐的企鹅。阿藻和小蕊夹杂在游客中间,津津有味地听讲解员姐姐介绍:企鹅是一种不会飞的鸟,企鹅在水里的速度比爸爸的电动车还快,企鹅穿着一层薄薄的羽绒服……直到闭馆,他们才离开。
这一夜,阿藻竟然在妈妈进屋之前睡着了,而且第一次梦见了奶奶。奶奶好像站在床头和他说话:“阿藻啊,奶奶老了,不能陪你了,但你长大了,要吃得饱饱的,学习要好好的,要坚持跳绳、打球,然后身体壮壮的,将来考一所自己喜欢的大学……”
3
第二天起床,阿藻的眼角干干的。昨晚哭了?阿藻不确定。阿藻确定的是,早餐变了,完全是奶奶的风格:白米粥、馒头和咸鸭蛋。哇,美好的一天开始了。爸爸和妈妈的笑容像跳进窗户的阳光。
阿藻和爸爸刚到餐厅,张老师也来了。小蕊没来。阿藻换了两次座位,才挨着张老师坐下来。今天张老师的心情格外好,脸庞像田野里的向日葵。
张老师帮着阿藻拿出文具和课本,却没有马上留作业,而是先问了阿藻关于企鹅的事情。小蕊一定把昨天的经历告诉了张老师,因为张老师的提问恰恰是阿藻都知道的。话题不知不觉切换到了作业上,阿藻有些蒙。前天晚上的作业没做,昨天白天的课没听,昨晚的作业更不清楚是什么。写作业是一个学生应该做的事,阿藻有点脸红。还好,一些新知识在张老师的讲解下变得容易许多。难道张老师是爸爸请来的家教?爸爸的脸色似乎没什么变化。难道张老师不是爸爸请来的家教?
中午,张老师没有吃饭,急匆匆地离开。阿藻下午哪里也沒有去,坚持做完作业,偶尔看一眼那群自由自在的企鹅。
第三天,张老师换了一身羊绒大衣,淡绿色,像初春的杨柳。张老师赶上了午餐的时间。小蕊仍然没来。
客人不多。张老师拉着阿藻去了厨房。爸爸和两位阿姨包着饺子,而张叔叔一个人在拍黄瓜。张叔叔嘴上功夫了得,刚开始和张老师搭话,没说几句便喊过阿藻,一边拍着黄瓜,一边讲解拍黄瓜的技巧,怎么用刀、怎么使力、怎么装盘、怎么拌酱……真把凉拌黄瓜当作了一盘顶级菜肴。张叔叔应该去当脱口秀演员。
“这黄瓜不错吧,又嫩又脆,是阿藻自己挑选的。”张叔叔夸了一句。
张老师眉毛一挑,问:“是吗,阿藻?”
阿藻点点头。
“有什么窍门吗?”张老师拿起一根端详着。
张叔叔双掌翻起,摆出隆重介绍阿藻的样子。
所有人都望着阿藻。阿藻嚅动一下嘴角,说:“黄瓜绿得发亮,顶花儿又大,那是打药催的。”好的标准说不准,但坏的标准阿藻很肯定。
“阿藻真厉害。”张老师笑着拍手。
阿藻不好意思看张老师,他视线略低,盯着张老师的手。
吃了饭,张老师检查作业,讲解例题,留了一些作业。
一个旅行团突然进入餐厅,一下子把餐厅挤满了。阿藻帮着上菜,将一盘盘凉拌黄瓜送上餐桌。阿藻主动站到张叔叔旁边,甚至趁张叔叔腾不出手,拿起菜刀拍黄瓜。只一下,滚圆固执的黄瓜就懒懒地趴在了菜板上。
忙过一段,爸爸从皮包里拿出一张票,说:“你去逛逛吧,看看大白鲸。”
阿藻扫了一眼,看到票上编码尾号是6789。爸爸的皮包里一定还有许多票。这些票要花钱,也是为了赚钱。阿藻说:“我只想看企鹅。”爸爸可能不懂,企鹅像村里的伙伴,只要走得近一些,它们就会围过来。
阿藻喝了一杯白开水,便去了企鹅馆。讲解员姐姐正接待一群穿着“某集训营”马甲的小朋友,一边解说,一边扮演着各种企鹅形象。那些小朋友很厉害,他们能说出很多有关企鹅的电影,像《快乐的大脚》《帝企鹅日记》《马达加斯加的企鹅》等等。阿藻有些惭愧,因为他知道的还没有这些小朋友多。
这两天,阿藻有些累,但连续梦见奶奶在耳边说话。
4
第四天是星期六。
张老师没来,小蕊来了。小蕊拿了一根跳绳,硬要阿藻陪她去外面跳绳。外面,阳光开满每一根光秃的枝丫。周末的人流如织。
阿藻把绳子的一端系在一根栏杆上,手里抓着另一端。
小蕊双臂高举,大声喊:“我是一名最棒的跳绳选手。”小蕊穿着羽绒夹克,如同一个膨胀的球弹起来。阿藻尽量配合着摇动绳子。第一下跳过去了。第二下,小蕊骑在了绳子上。
“哥哥,你跳,我来摇绳子。”小蕊的小手抓住绳头。阿藻有些担心。小蕊笑着喊:“我是最棒的摇绳选手。”阿藻蜷起身子,像准备穿越栅栏的羊。阿藻跳起来,绳子却“啪”地打在脸上。
“哥哥,疼不疼?”小蕊扔掉绳子,抓住阿藻的胳膊。阿藻笑了笑。小蕊嘟着嘴,有些失落,忽然又说:“哥哥,你自己跳给我看好不好?”
好吧。阿藻避开游客,找到略微宽敞的地方,先正向跳了十余个,又反向跳了十余个,再抱着双臂跳了十余个,最后双臂时而交叉、时而后摆,连续地跳下去。
“好棒!”小蕊兴奋地说,“加油,哥哥!”
有游客注意到阿藻,停下脚步观看,或者拿着手机拍照。阿藻目视前方,他已经分不清哪些是照过来的阳光、哪些是人们赞赏的目光。
“哈哈,我知道了,原来我是最棒的跳绳观众!”小蕊喊道。
蘸满阳光的汗珠滑下阿藻的脸颊。阿藻喘着气,向游客们深深鞠了一躬。游客们用掌声回应着。
“阿藻,你好厉害。”同桌王大伟拍着手,从人群里挤过来。后面是班主任赵老师,以及五(4)班第三学习小组的所有成员。赵老师用鼓励的眼神望向王大伟,王大伟红着脸,说:“对不起,阿藻。”
“没关系。”阿藻笑着说。
赵老师说,今天带第三学习小组来完成一个作业:每位同学写一篇三百字的企鹅观察日记。即使来过海洋馆的同学,也早忘记了企鹅的生活习性,所以有必要组织同学们利用周末再来。阿藻作为第三小组成员自然不能缺席。
小蕊拉着阿藻,跑在前面。
企鹅馆一下子拥挤起来,讲解员却因为有事离开了。观察日记需要观察,但只看不听写不了多少字呀。王大伟愁得直挠耳朵。
“哥哥会讲。”小蕊说。
“欢迎阿藻。”赵老师带头鼓掌。
王大伟更是起劲,大声喊:“阿藻,阿藻!”
阿藻咽下一口唾沫,说:“这是巴布亚企鹅,身长约60到80厘米,体重约有6千克,比帝企鹅和王企鹅小些,排名第三。它眼睛上方有一个明显的白斑,所以人们又叫它‘白眉企鹅……”
同学们聚精会神地听着。
“哥哥,你别忘了说,元旦那一天,企鹅们还要去户外走秀呢。”小蕊仰着脖子,认真地说。
大家都笑了。
5
中午,同学们在企鹅餐厅吃饺子。阿藻一下子忙起来,一会儿给大家拿碗筷,一会儿又去拍黄瓜,给同学们添菜。此刻,阿藻就是这个餐厅的主人,爸爸和张叔叔成了孩子们的服务员。阿藻的脸上闪着光。
小蕊拉着王大伟的衣袖,说:“这是招牌菜,企鹅拍黄瓜。”
“企鹅从水里跳出来拍黄瓜吗?”王大伟挠着头问。
“是哥哥拍的。”小蕊一副很严肃的样子。
王大伟的思路似乎卡在这道菜上,又问:“那为什么不叫阿藻拍黄瓜?”
“不是这样的——这里是企鹅餐厅啊,黄瓜是阿藻哥哥去菜场挑选的。”小蕊想了一会儿,回答的语气也不肯定。
“那应该叫企鹅拍阿藻……”
同学们哄堂大笑。隔着玻璃的企鹅们也“嘎嘎”地叫着。企鹅餐厅如同一间挂满冰棱和铜铃的宫殿。
阿藻挨着赵老师。赵老师夹起一个大白鲸饺子,放在阿藻面前的碟子里。阿藻心里一热,说:“老师,我明天去上学好吗?”
赵老师笑了,说:“傻孩子,明天是星期天。”
阿藻不好意思地捂住脸。不管怎样,阿藻在企鹅餐厅的短暂假期已经结束了。
午餐过后,王大伟嚷嚷着要去看大白鲸。阿藻为难了,看大白鲸需要门票。同学们能进来一定是买了票,但自己没有票。该找一个怎样的理由拒绝?我要帮爸爸招待客人?不行,爸爸肯定不同意。阿藻的为难写在了脸上。
“票都在我这儿。”王大伟拿出一沓门票,“还有小蕊的票呢。”
阿藻一下子明白了,这些大概都是赵老师的设计。赵老师组织同学们来海洋馆,让王大伟道歉,请自己讲企鹅知识,还购买了门票,一切都是希望自己回到班集体。阿藻眼睛里湿漉漉的。
大家先后去了海底隧道、大白鲸馆、水母馆等等。五光十色的海底景观,精彩绝伦的白鲸表演,每一个细节都成为阿藻深刻的记忆。赵老师跟在队伍后面,望着一群企鹅一样的孩子们。整整一下午,热烈又温暖的情绪感染着阿藻。
不过,阿藻内心仍藏着一个小小的愿望。
同学们离开时,天色已经黑了。阿藻跟王大伟说:“可以留给我一张票吗?”
“都给你吧。”王大伟大方地留下了所有门票。
阿藻捧着门票,像捧起整个海洋馆。
晚上回到家,阿藻顾不上与妈妈分享一天的兴奋,从书桌上找到日记本,将门票一一夹好。忽然,阿藻看到一张门票的尾号是6789。咦,这不是爸爸曾要送我的那张吗?
阿藻鼻子一酸。原来爸爸才是幕后设计一切的人,是他把票给了赵老师,然后由赵老师带领同学们来海洋馆。
客厅里,阿藻抱住了爸爸妈妈,什么也没说。妈妈的晚餐好像多加了一勺糖。
深夜,阿藻睡不著。爸爸妈妈蹑手蹑脚地走进屋来,阿藻连忙装作熟睡的样子。
爸爸拿出手机,放在阿藻耳边。手机开始播放一段音频:
“阿藻啊,奶奶老了,不能陪你了,但你长大了,要吃得饱饱的,学习要好好的,要坚持跳绳、打球,然后……”
这难道是奶奶的遗言?一定是。爸爸妈妈怕自己伤心,才没有说过。原来,每天晚上的梦也是爸爸给的。阿藻对这个方式并不陌生,《小飞象》里就有这个情节:花栗鼠化身潜意识,对熟睡的马戏团老板进行心理暗示,推荐自卑的小飞象成为大象叠罗汉的主角……
阿藻继续装睡,眼角的泪却控制不住地流下来。
发稿/朱云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