柿子庵

蟠桃叔

小的寺庙就叫庵。柿子庵是秦岭山中一个小小的寺院，院子里有两棵柿子树，因此得名柿子庵。

秦岭山中的柿子，品种不少。有社里黄、关公脸、帽盔柿、牛心柿、火罐柿、方柿、秤锤柿、尖柿、磨盘柿……还有乌柿，顾名思义，是黑的。还有豆柿，果实小如豆，可做盆景。

柿子庵的柿子又是什么柿子呢？

那可不得了，是翻天印柿子。方方正正，见棱见角，红如火，大如斗，甜如蜜，是此地柿子里一等一的绝品。

这么好的柿子树居然有两棵。当然要有两棵了，事事（柿柿）如意嘛。

柿子庵里和尚也是双数，一老一少，老和尚白胡子，小和尚小鼻子小眼小圆脸。

老和尚是师父，小和尚是徒弟，所以小和尚每日除了念经，还要干杂活呢，挑水呀，砍柴呀，烧火呀，种菜呀，喂鹅呀，扫院子呀……有时候粮食不够了，还要下山去化斋。

哦，对了，到了秋天，院中柿子树上挂满了灯笼似的红柿子，小和尚的日常又多了一项功课：数柿子。

秋风把柿子树的树叶染红，再一口气把它们吹下来，树上就只剩柿子，日光下如缀满了红玛瑙的宝树。

小和尚看着满树的柿子就觉得欢喜，在庭院里清扫完落叶就撇下扫帚，不由数起柿子来了，他指指点点，念念有词。

老和尚看到了，走出院子，站定，也忍不住手搭凉棚，心中默数。

两个和尚数毕，心里都有数了。

小和尚欢喜地喊了出来：“师父，师父，真多呀，足足有二百五十八个哩。”

老和尚捋捋胡須，很满意地说：“嗯，二百五十八个，确实很多啊，善哉，善哉。”

其实，昨天小和尚也数过，不过是数了二百六十六个。有八个柿子哪里去了？老和尚和小和尚都知道，是给果子狸吃了呢。

不吃果子，还能叫果子狸？果子狸就是花面狸喽。它的名字其实挺多，好听的有玉面狸、香狸、白媚子，不好听的就是破脸狗、毛老鼠。

果子狸杂食，喜欢吃肉，更喜欢吃果子。它们长着一张滑稽的小花脸，像戏台上白眉白胡子的小老头。白天见不到它们的踪影，一到黄昏时候它们就拖家带口全拥出来了。它们在树杈上，嘴巴快速地啃咬着，眼睛警惕地环视四周，一有风吹草动，随时准备撤退。

所以，老和尚和小和尚看见果子狸吃柿子的时候就悄悄走开，怕果子狸一紧张，吃噎住了，到时候又不能爬上树给它们拍背。

第二天，小和尚又数，数完又叫：“师父，师父，真多呀，足足有二百五十个哩。”

尽管又少了八个柿子，老和尚还是觉得很满意，说：“嗯，很多，善哉，善哉。”

过了六七天或者八九天吧，柿子一天一天在减少，反正有那么一天，小和尚一数柿子，仅剩一百五十八个了。隔了一天，又数，还是一百五十八个。第三天，还是。

老和尚和小和尚可以确定，果子狸吃了那么多甜甜的柿子，把肚子吃得圆鼓鼓的，躲到洞里冬眠去了。

这下，两个和尚可以放心地摘柿子了。

提梯子，扛杆子，挎篮子，忙活了半天，摘下来了一百一十八个翻天印柿子，方方正正，见棱见角，红如火，大如斗，甜如蜜。

两个和尚有丰收的喜悦。老和尚感叹道：“一百一十八个呢，真不少，真不少，善哉，善哉。”

咦，不是有一百五十八个嘛，那四十个柿子呢？

哦，那都是长在树梢上的，采摘不容易，就留给喜鹊吧。

柿子庵附近有棵大榆树，树上住着一窝喜鹊。

有香客进山来柿子庵，都要经过大榆树的喜鹊窝。那时，喜鹊总会飞到柿子庵的柿子树上叫几声。喜鹊一叫，两个和尚就知道，来客了。

开油坊的张魁每次来提两罐子的油，一罐提进大殿给菩萨点长明灯，一罐提进厨房，让两个和尚炒菜吃。柿子庵里种了茄子、萝卜和空心菜。张魁一来，喜鹊就发出“呦呦”的叫声，意思是油来了。

邹进的眉毛都是白的，所以显老，人都叫他邹老进。其实那眉毛是沾了白面粉，仔细看，眼睫毛上也是。邹老进是个做馒头的。他来了自然会背一大筐又大又白的细面馒头，一半是没有馅儿的，实心，一半有馅儿，甜豆沙的。此地没有包子的叫法，有馅儿没馅儿统统叫馒头。而喜鹊偏偏要喊“包包”，多半是从外地学的吧。

大财主周朝恩每次来都布施大块的银子。喜鹊就叫“豪哦豪哦”，夸周朝恩出手阔绰。周朝恩娇贵，要坐着滑竿上山，就是一种简易的竹轿子。两个人抬，一路咯吱咯吱的。

杨家辰也常带着闺女来庙里玩，杨家辰黄胡子，像个西域人。他以刻桃核为营生，他来了也不拜菩萨，直勾勾地看，看在眼里，记在心里，然后用桃核刻出来。他的闺女像个花蝴蝶，又活泼又花俏，脖子上戴着长命银锁，手腕上少不了是桃核刻的珠子。他俩一来，喜鹊就叫“嫽哦嫽哦”，嫽是好的意思，也是杨家闺女的小名。小和尚喜欢和嫽嫽玩儿。

还有老和尚的一个朋友，名字怪怪的，叫苦瓜叟，大约爱吃苦瓜吧，是个红鼻尖的干瘦老头，时常来找老和尚下棋。一来，喜鹊“啪啪啪”地叫几声，那是落棋子的声音。

老和尚老说喜鹊报喜。喜鹊算是邻居，也是庙里的信使。这柿子怎么能不给喜鹊留呢？

大雪封山的时候，喜鹊觅食就难了，喜鹊一家就靠这树梢的四十个柿子过冬。

摘下来的一百一十八个柿子像座小山。老和尚和小和尚拿出小刀，开始给柿子削皮，因为他们要做柿子饼啦。

老和尚削出的柿子皮从头到尾一根不断，像一条蛇。

小和尚削皮，一片一片，唰唰唰，像下雪。

这时候，喜鹊飞过头顶又叫了，“吼吼吼”。

老和尚和小和尚当然知道，山里的猴子又来偷柿子了。

每年的这个时候，猴子都会来的，它们也惦记着这里的好柿子呢。它们要酿柿子酒。猴子爱喝酒，也会酿酒。看把它们给能的。

滑稽的是，每个猴子的头顶都顶着一片竹叶，蹑手蹑脚地进来了，努力不发出任何声响。它们不知道从哪里得来一个说法：金角蜥蜴爬过的竹叶顶在头顶，可以隐身。它们深信不疑。

老和尚和小和尚很配合，假装看不见它们，自顾自地忙着削皮。

偷柿子的猴子们偷柿子啦，嘴里叼一个，左手臂里抱一个，右手臂里抱一个，就差尾巴上也缠一个了。

这时候，一阵风吹来了，猴子头顶的“隐身竹叶”被吹掉了。哎呀，现形了，现形了。猴子慌了，抱紧柿子一溜烟地跑了。

风停了，地上留下了十二枚竹叶。

小和尚一数，猴子偷走了三十六个柿子。

老和尚说：“还有八十二个呢，真不少，真不少，善哉，善哉。”

老和尚和小和尚又开始认认真真地削皮。削过皮的柿子渗出蜜汁，空气都是甜的。

干完活，老和尚和小和尚有点累了，每人嚼了一点柿子皮，真幸福啊。

他们不敢多吃，剩下的柿子皮是给鹅吃的。

柿子庵养了一只大白鹅，平日里吃菜叶吃糠，也该吃点柿子皮改善改善伙食了。大白鹅吃满意了，曲项向天歌。

老和尚和小和尚喂过大白鹅，又把削过皮的柿子用绳子拴起来，好长一串啊，像一条长龙，然后挂在大殿的屋檐下。

霜降、立冬、小雪、大雪、冬至、小寒、大寒……只要挂在那里，不蒸也不煮，不炒也不炖，经过一个冬天，柿饼就自个挂霜了，雪白雪白的，果肉里则凝结了厚厚的琥珀色糖胶。柿饼就这样做成了。难怪师父说，柿饼是老天爷做的。

老和尚把柿餅分装成一盒一盒的。九个一盒，按九宫格的摆法摆得整整齐齐。

装完了九个盒子，八十二个柿饼剩下唯一的一个了，老和尚恭恭敬敬地拿去给菩萨供奉。小和尚知道，菩萨闻闻味道也就是了，最后这个柿饼还是自己吃的。

老和尚把九盒柿饼装进背囊，吩咐小和尚背着柿饼盒子下山送柿饼去。

喜鹊朝小和尚叫“皂皂皂”，应该是早去早回的意思。

小和尚嘻嘻一笑，下山去。

先去油坊给张魁送了一盒。油坊里浓重的香油味让小和尚打了个喷嚏。张魁脱了上衣，热汗淋漓地和一群大汉推着一个巨大的木杆，榨油呢。

油坊挨着邹老进的馒头铺子，也去送一盒。有新出炉的热馒头，邹老进请小和尚吃一个。

小和尚吃着馒头，一边吃一边走，小和尚猜有没有馅儿呀。结果是有的，甜豆沙。真甜。小和尚想起自己嚼过的柿子皮了。

过石板桥，是学堂，已经听到琅琅的诵读声了，像念经。从后门悄悄进去，放两盒在窗台上再退出来。透过窗匆匆瞥一眼，看见了孔子的画像。小和尚知道，庙里拜菩萨，学堂里拜孔老先生。

又给米家奶奶送了一盒。米家奶奶是当地一位老寿星，据说已经活了一百多岁了。皇帝都换了六个了，她还活着。

还有贺家，也送一盒。这家人是桶匠，曾经给柿子庵修过装米的木桶和洗澡的大木盆，手艺好得很。

大财主周朝恩家的门口有两个大石狮子。敲开门，门房收了。门房好意问他，要不要进去见主人，会有赏钱的。

小和尚摇了摇头，他急着去找杨家的小嫽嫽玩。

杨家和苦瓜叟家挨着，是邻居。苦瓜叟家的院子里自然种着苦瓜，冬天了，只见枯枝枯藤，也是苦巴巴的。杨家种芭蕉，粗枝大叶的绿。不过，一入冬，芭蕉就砍了，唯有这样，春天来时，新枝叶才发得旺。

当然先去杨家。

到了杨家，送了柿饼，果然见了嫽嫽。嫽嫽好像比上次见胖了一些，一笑都有酒窝了，赞道：“柿子庵柿饼，天下第一。”

嫽嫽爸爸杨家辰正在刻桃核，一身的粉屑。他停下手对小和尚笑一笑，喊嫽嫽妈妈给小和尚煮一碗汤圆。

小和尚吃了，玩了一会儿，才起身去给苦瓜叟送柿饼。

小嫽嫽说，不在家，一大早就看见苦瓜叟骑了一头小青驴朝西去了，定是去折梅花。西山有一树老梅，折回来几枝插在瓶子里养，满屋子都是香的。

小和尚把苦瓜叟那份寄放在杨家，就告辞上山了。冬日天短，太阳早早就下山了。

入山口时天色就晚了，月亮也出来了。越往山上走就觉得月亮越大越圆，等到了山顶，月亮已经白花花地悬在了头顶。小和尚突然觉得月亮也像一个大柿饼，又美味，又亲切，又温柔。

回到柿子庵已经很晚了。怕惊醒喜鹊，小和尚小声叩门。

咦，月光下，门口搁了一个酒葫芦。

小和尚马上明白，是猴子送来的柿子酒。这群猴子真成精了，它们又把柿子酒酿成了，来还人情。

老和尚闻声开门迎进小和尚，小和尚递上了酒葫芦。老和尚拔开酒塞子，甜甜的酒香能让人醉倒。

老和尚小心翼翼地把酒葫芦藏进袖子里，说：“小孩子可不能喝酒哦。”

说完，笑眯眯地用手指一指大殿。小和尚心领神会，眉开眼笑地朝大殿而去。他要去吃那个属于自己的柿饼喽。

树上原来有二百六十六个柿子，它们一个个都有了自己的归宿，可是没有关系啊，总有一个属于自己的柿子在等着自己。于是，小和尚觉得这个柿子是二百六十六个柿子里最美味、最亲切、最温柔的柿子。

到了大殿，借着烛光，小和尚看见供桌上有一只小老鼠在啃那个柿饼，属于他的柿饼。

见有人来，小老鼠一惊，呆住了。

小和尚看看小老鼠，小老鼠也看看小和尚。

菩萨也在静静地看着他们。

此刻，月光洒满大地，柿子庵笼罩在银辉之中。

小和尚轻声说：“你吃吧，小东西，柿子庵柿饼，天下第一。”

发稿/赵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