全世界最可恶的葫芦瓜
2022-05-30燃木胡嫄嫄
燃木 胡嫄嫄
对于葫芦瓜老是啄我这个事,五岁的我气得哭了九十九次鼻子,我爸坚持说我做坏事了,“阿木,你又摸了隔壁二叔婆家鸡窝里的鸡蛋,又跟阿弟打架了吧?”
我忍住不摸鸡蛋,忍住不跟阿弟打架——可是葫芦瓜还是啄我!有一天,我好端端地溜达到后院,它好端端地带母鸡、小鸡在找虫吃,瞧见我,忽然喉咙里一咕噜,白毛一倒竖,挥舞翅膀就冲过来啄我,把我从后院追到前院,从前院追到小巷,撞翻了迎面挑担的二叔公,碰落一巷子的金蝉花,我跑得比风还快,葫芦瓜的长嘴更快——扑哧!我抱着被啄的屁股仰头大哭。
哭声震天动地,但没人理我,那个午后全村大人到田头干活了,我哥去抓蝈蝈了,大日头忙着喷火,屎壳郎忙着滚粪球,狗子阿福在睡觉,灰雀在做窝。我不哭了,回头怒视葫芦瓜。
葫芦瓜也怒视我,红冠高竖,眼神倨傲,好像在骂我:“臭阿木,你这个百厌精(熊孩子)!”
我爸说:“阿木,你肯定又做坏事了。”
我想了又想,不过是昨天偷吃了阿妈的腌豆角——连这个也不能干了!我仰头大哭。
葫芦瓜是全世界最可恶的葫芦瓜!
这只跟我同岁的大公鸡,住在后院的葫芦瓜地里,夏天的阳光倒进瓜棚,漏下很多金圈圈,夏天长出白白的葫芦花,白羽毛的葫芦瓜就睡在白色的葫芦花下,分不清谁是谁,所以我们都喊它葫芦瓜。
葫芦瓜地是葫芦瓜的领地,它每天领着一只母鸡、三只小鸡在那里睡觉、吃饭、聊天、打滚,我每次摸进去摘花和偷瓜,可恶的葫芦瓜都会突然啄我屁股一下。
葫芦瓜可恶的地方还很多,例如天不亮就打鸣,它一打鸣,全村五十只公鸡就跟着打鸣,五十只公鸡一齐打,就吵醒了全村五十户人家,牛“哞”的一声响,门“呀”地推开,“太阳晒屁股啦——”我妈跟着葫芦瓜喊我,美梦像鸡蛋一样碎了。我每天起床都想揍葫芦瓜一顿,我敢揍我弟、我妹、阿福、花脸猫、隔壁拖着鼻涕的阿二,就是不敢揍葫芦瓜。葫芦瓜是我爸养大的,那一年阿弟出生,我爸在窗下吹笛,吹完一曲《江河水》,决定弃文从商,养鸡挣口粮,他不分日夜精心饲养,那一拨鸡崽躲过寒冬、酷热和饥荒,没躲过鸡瘟,只养活了葫芦瓜。
秋天的早晨,我爸站后院子喊一声:“葫芦瓜!”三五个熟透的葫芦瓜应声落下,葫芦瓜也应声踱步走向我爸,一人一鸡在瓜棚下叽叽咕咕,老朋友似的对话。要是我揍葫芦瓜一顿,我爸就会揍我一顿,很不划算,我只好另想办法。
我心生一计。
“阿爸阿爸,你跟臭葫芦瓜说,能不能不啄我一个,去啄啄阿哥、阿妹、阿弟、阿福? ”“他们可没做坏事喔!”我爸说。我很委屈,我已经不敢做坏事了。
我爸叹了口气,又说:“ 你以前做得太多啦。”我要哭了,问葫芦瓜还打算啄我多少下。我爸使坏,数着手指说:“葫芦瓜说你做了二百零一件坏事,所以还得啄你二百零一下。”我哭出声来,问:“二百零一下是多少下?”我爸想了想,就说天上星星有多少颗,葫芦瓜就还要啄我多少下。
于是那天晚上我都在数星星:一、二、三、四……七十二……七十七……不对……五十三、五十八……数来数去,发现二百零一下是数不清的那么多下,我又大哭起来。
我爸说:“哭也没用,葫芦瓜是火眼金睛,它看得清楚,嘴巴也啄得分明。”
被葫芦瓜啄的日子里,我一边不敢做坏事,一邊自卫,从此兜里揣满小石子,腰间别个大弹弓。
二十世纪七十年代的村庄充满野性,猫抓鸟,鱼长牙,狗子觉得抓耗子是正经事;穿堂风很猛,呼呼地就吹干了半杆子腊肉;夏日密密麻麻的野芒果一高兴,就会砸你肩头;走在河边脚趾一疼,那是螃蟹用钳子整你一下……你得满兜揣着石子,腰间别个大弹弓。
过了一年,我六岁,阿妹生麻疹,得抓药吃,家里缺钱, 我爸一咬牙,抓了鸡和鸭,坐渡船到小镇上去卖。葫芦瓜也被阿妈装进鸡笼,渡船离岸突突响,船尾开出一道白浪花,我乐得在岸边嘎嘎大笑,“臭葫芦瓜!臭葫芦瓜!这回卖了你,你还啄得到我吗?”
那一天我很高兴,高高兴兴地啃了二婶家地里的雪梨瓜,又点了牛屎圈,爆了我妹一身牛屎花。全村大人都上田头干活,我哥忙着抓蝈蝈,阿福忙着抓耗子,母鸡忙着下蛋,我从后院溜达到前院,从前院遛达到小巷,忙着高高兴兴。
日头骨碌碌转一天,渡船突突地转了两圈,我爸提了鸡笼回来,里面一团白,一看,哎呀,气死我了——我爸又带葫芦瓜回来了!他跟我妈说,阿福负责看门,葫芦瓜要看葫芦瓜地,秋风起,瓜一熟,贪嘴的麻雀、赖皮的狗毛虫、做坏事的阿木就抽着鼻子过来,上个月还摸进一条大眼镜蛇,到处窜,要不是葫芦瓜夜里跟它打了一架,说不准咬的是阿木的屁股……
我爸变成了全世界最可恶的阿爸!我一个月不跟他说话。
七岁,我上村里小学,老师要求我们参加劳动,一次劳动记一朵小红花,教室墙上贴张大光荣榜,谁多劳动,谁多挣小红花。
我很不想劳动,又想挣小红花,想来想去,想到一个好法子,就是放学后去挖蚯蚓,挖回家喂鸡,鸡爱吃,吃了长得肥。
那时很多东西都很肥,河肥、鱼肥、树肥、花朵肥,一锄头下到肥泥土,冒出一条条的肥蚯蚓。蚯蚓装进玻璃瓶带回家,鸡和鸭围着我转,我走哪儿它们跟着我到哪儿,我不动它们跟着不动,我很得意,很威风,“嗦罗罗——嗦罗罗——”我大声吆喝,我爱给谁谁有得吃,不给谁谁没得吃。
当然我是决不给臭葫芦瓜吃的!为此我没收了我妹挖的蚯蚓,统一由我分配,我打定主意,我有二百零一条蚯蚓,一条也不给葫芦瓜吃,我要气死它。
但母鸡和小鸡气死我了,它们吃两条蚯蚓,就留两条给葫芦瓜吃,我吆喝它们:“吃呀,快吃呀,气死葫芦瓜呀!”母鸡和小鸡就是不听我话,它们吃三条蚯蚓,就留三条给葫芦瓜吃,我一气之下把蚯蚓全倒进坑渠。
“阿木你这个百厌精!”我好像听到葫芦瓜骂我,它白毛一竖,喉头一咕噜,挥舞翅膀又冲过来啄我,从后院追到前院,从前院追到小巷,长嘴一伸,扑哧一口……
我非常气愤,就不去挖蚯蚓了,不挖蚯蚓我就没小红花了,期末一记数,老师宣布,阿木的小红花全班最少,还私自给自己画上小红花作假,罚打扫教室三个星期,外加帮门卫王伯敲下课钟四个星期——都是葫芦瓜害的!葫芦瓜真是全世界最可恶的葫芦瓜!
又过了一年,春节到了,那是孩子们天天盼的好日子,那些年家家都有点穷,有点难,大人一年到头没能给孩子吃肉,这个日子得给,纷纷磨刀霍霍向猪羊。
我家没有猪羊,但有一只鹅、两只鸭、六只鸡。我妈让我爸想法子,整些肉给我们四个孩子吃。那时狗会看家,牛会耕地,猪得慢慢养,我爸犯难,说:“宰鸡?”我妈说:“鸡生蛋呢。”“鸭?”“鸭也生蛋。”“鹅呢?”“鹅也生蛋哪!还是大鹅蛋!”
我赶紧大喊起来:“阿妈阿妈!葫芦瓜不会生蛋!”我妈觉得有道理,跟我爸说:“葫芦瓜也老啦,你看它都掉毛了,打鸣像吹生锈的喇叭。”“不老不老,你看它啄阿木还跑得贼快。” 我爸护着葫芦瓜。“老啦老啦!”我赶紧喊。
葫芦瓜听到了,白毛一竖,喉头一咕噜,挥舞翅膀又冲过来啄我,从后院追到前院,从前院又追到小巷,我捂着屁股撒腿跑呀跑……
小时候的春节热闹,关公和张飞横刀立马站门上,整村鞭炮噼啪作响,孩子们被大人赶到村口巷尾卖懒,孩子们一窝窝,边跑边响亮地喊:“卖懒!卖懒!卖到年三十晚——”老人说卖完懒,一年下来读书、干活都不懒了,我在卖懒声中撒丫子铆足劲跑,跑得从没那么猛,我得证明给我爸妈看,葫芦瓜老了,跑不过我。
就在那个跑里,我发现七岁的葫芦瓜真老了,它跑不动了,追不上七岁的我了。我跑着跑着一回头,发现背后的巷子空空的,没有声音,没有风,葫芦瓜没能跟上我,它和葫芦瓜地里的葫芦瓜一样,由一个碧绿的瓜,变成一个褐黄的干瘪子,风干后,我爸咔嚓破开瓜肚取出种子,种子撒落泥土,春去秋来,藤蔓白花里,又伸出一个个葫芦瓜。
只是那只怒目圆睁的公鸡不能再长了,它和全世界的鸡一样,是要被人吃掉的,要么被做成白切鸡、酱油鸡;要么被做成火锅鸡、手撕鸡……
我高兴地大喊:“阿爸阿爸,葫芦瓜老啦!”我爸瞧着他四个流哈喇子馋肉的孩子,不作声了。对于要被吃掉的命运,葫芦瓜起初浑然不知,直到菜刀在冬日阳光下一闪,它反抗了。它反抗的方式,不是啄我爸,而是逃跑。
多年后我读王小波的一篇文章《一只特立独行的猪》,那只逃跑的猪后来没让人逮住,变成了一只长獠牙的野猪,全世界仅此一只。
那天我爸追葫芦瓜追得比乌龟爬还慢,好像他也老了似的,他乌龟一样移动的影子,追着他乌龟一样移动的腿,连我都看出他的不情愿。但他要给他的孩子做一顿有肉吃的年夜饭,他跑得再慢也得跑,不情愿去抓,又想去抓。
葫芦瓜翻后墙而出,红爪子一收,大白翅膀一扇,好似一只大白鸟落到小巷,落到村尾,它落到草垛、石凳、半个屋檐上,它想有鸟一样的翅膀,自由地飛走,但它没有,它终归不是书上那只猪,最后被抓着了。
我蹲在一旁欢天喜地看我爸宰葫芦瓜,我预备用它的鸡内金换三根冰棒吃,用它一见我就倒竖的毛,做成一个可以踢到天空的大毽子。
我爸问我:“你恨葫芦瓜吗?”“很恨很恨!”
“恨它什么?”“恨它啄我啊!”
“它为什么要啄你呢?”“……我做坏事了……”
我爸轻声说:“阿木,以后就算你做坏事,也没有葫芦瓜啄你啦。”
他建议我和他一起动手。我吓了一跳,小时候我在乡下见过杀鱼、杀猪、杀狗,鱼会疼得跳,猪和狗会嗷嗷叫。鸡来不及叫两声,就被拔光了毛。菜刀横在砧板上,开水在热锅滚,灶火红旺旺地烧,我看到葫芦瓜平日亮晶晶的眼睛,正慢慢黯淡下去。我觉得它好可怜,本来想得意洋洋跟葫芦瓜说:“臭葫芦瓜,这回你还啄得上我吗?”我是说了,但没有得意洋洋,葫芦瓜听见了,瞪我一眼,长嘴一伸,第二百零一下,它没啄着我。
两个小时后,葫芦瓜变成一盆菜。
我鼻子一酸,眼泪就落了下来。
我爸问我哭什么,我说不上;我妈问我哭什么,我说不上;我问我自己,我自己也说不上。我弟举手说:“我知道!我知道!阿姐又被葫芦瓜啄屁股啦!”他不知道正在吃的,就是葫芦瓜。
直到现在,我还是说不上为什么会为葫芦瓜伤心,它明明啄了我二百下呀。
那个年夜饭,我有没有吃葫芦瓜,记不得了,好像吃了,因为馋肉;又好像没吃,因为有点难过。只记得葫芦瓜被吃了后,我挖蚯蚓想起葫芦瓜,点牛屎圈想起葫芦瓜,挖人家地里红薯想起葫芦瓜。当我走过葫芦瓜地,瓜静悄悄地结果,垂落半空,也是静悄悄的,来了风,来了麻雀,来了狗毛虫,来了我爸,他站在洒满阳光的葫芦瓜下第一次表扬了我,说我是个善良的孩子,“阿木,当你为一只啄你的公鸡哭鼻子,你就长大了。”
我后来知道,长大了,童年就差不多过完啦。
我长大后,我家搬到城市,老家后院的葫芦瓜地,没再长葫芦瓜。只是当我想做坏事时,一下子就想起葫芦瓜。
你看,葫芦瓜被吃掉多少年了,只要我想做坏事,它还是“啄”我——葫芦瓜还是全世界最“可恶”的葫芦瓜呀!
发稿/丁爱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