笔墨之书
2022-05-30胡竹峰
胡竹峰
笔墨纸砚,笔居文房四宝之首。
写字离不开笔,坊间虽有指书,还有人蓄须作字,结发作字,拿笤帚作字,结布片作字,终归少了毛笔的风雅意思。我童年即喜欢看人写字。祖父能写一手毛笔字,每年春节来临,总有远近村民送来红纸让他写春联;祖父终日伏案大书,眼见是苦差,他却以此为乐,满屋子红纸黑字,墨香四溢,一时觉得吉祥晃眼。
祖父写春联,备好笔墨,静坐片刻才提笔蘸墨,笔尖在纸上如散步, 偶尔伫立停顿片刻或小跑向前……好像看到一条灰蛇游过赤红的土地,又仿佛看见一只狸猫踏过灯火通明的房梁,目光炯炯,脚步轻盈。
我少年时候,常见蛇与狸猫。蛇令人有惧意; 狸猫体大如猫,圆头大尾,一身毛色如豹皮,以鸟、鼠等为食,虽常盗食家禽,人却不以为恶,乡人又称它为山猫、豹猫、野猫。
相传秦将蒙恬用枯木为管,鹿毛为笔头,发明了毛笔,后来又采兔羊之毫制笔。所以毛笔是文士之利剑,一笔可抵千军万马,汉朝隗嚣一笔《讨王莽檄》,三国陈琳一笔《讨曹操檄》,初唐骆宾王一笔《讨武曌檄》。后世演义,陈琳的檄文传至许都,曹操方患头风,卧病在床。左右将檄文传进,操见之, 毛骨悚然,出了一身冷汗,不觉头风顿愈,从床上一跃而起。而当年武则天读到骆宾王的檄文,矍然大惊,叹曰:“宰相安得失此人!”
一笔连通天地,笔尖连地,笔管通天,所谓顶天立地。总觉得笔是天地间本来就有的,以枯枝做笔,以刀剑做笔,以钉锤做笔,但只有毛笔斯文风雅如君子,明朝有人赞扬它兼有四德,齐、尖、圆、健。
笔头饱满浓厚,吐墨均匀为齐也,像君子之仁; 笔锋锐尖不开叉,利于钩捺乃尖也,是君子之义;圆转如意、挥扫自如谓之圆,若君子之礼;精劲耐用, 不脱散败,笔力遒劲则是健,如君子之智。
毛笔的笔头分硬毫、软毫,还有软硬兼有的兼毫。硬毫性子刚烈,适宜书写银钩铁划,一笔字棱角分明、挺拔刚健;软毫性柔,以此作书,宽博肥厚,点画停匀,粗细适度;兼毫刚柔相济,兔毫多了笔尖刚毅,羊毫多了则柔软。
所谓兔毫,是野兔背脊之毛,秋天时候,选用野兔八九月新换的毛,以紫毫为上。
据说山羊食桑后皮毛与吃草的山羊不同,用来做羊毫笔光洁如玉,又有弹性。童年时候见过山羊食桑,有养蚕人家,以蚕沙喂小羊,多余的桑叶地, 系有几只大羊。
阳光照过桑林,一片绿荫,晴天时,光影也是绿的。阴天或下雨天,绿意更浓,桑地浓浓凝出晶莹轻柔的碧玉色,雨水从枝叶流下来,绿汁一般,仿佛撒了一地碧玉翡翠。几只羊伸长脖子吃着桑叶,其状优雅,不像牛见了水草,一顿饕餮,沛然野气。蚕食声如细雨落在瓦片上,羊吃桑叶的声音,像细沙洒落屋顶。有小童顽皮,常常抓一把细沙撒在人家屋顶上。可惜我乡没有制笔人家,那些羊白吃了那么多桑叶。
制笔多选青羊或黄羊之须或尾毫。羊毫柔无锋,书写柔弱无骨,古人并不喜欢,清初之后,学风圆润含蓄,人人但求自保,羊毫柔腴,写字丰腴柔媚,不至露才扬己,方才流行起来;但羊毫笔含墨强,笔锋慢, 运用枯墨湿墨最为得心应手,又为他者不及。
除了羊毛兔毛之外,鼬、狼、鸡、鼠之毛也可以用来制笔,古时亦有用人发或胡须制毛笔的。据说王羲之写《兰亭序》用的是家鼠鬓须制成的毛笔,尖锋,写出的字体柔中带刚。
世人以侯笔、宣笔、湖笔、鲁笔、齐笔、川笔、文笔为上,实在处处有好笔。我用过长沙毛笔鸡狼毫,弹性适中,含墨量大,笔锋尖且灵敏,聚锋好, 不分叉,最适合写小楷。
笔管常用的是竹木,古人亦偶以黄金、犀牛角、象牙制笔,镶嵌珠玉翡翠,极为华丽,这样的笔虽然名贵,总觉得少了清雅。友人收藏明清黑漆、彩漆笔,髹黑漆为底,用彩漆描绘山川草木异兽,明丽和谐,描绘精细,笔管和笔套镶金扣,气象煊赫。我更喜欢明清竹木旧笔,笔管包浆浑厚,有馆阁体的气息,又温润又内敛又厚实,有文房意蕴。这些笔管虽不如金玉名贵,却有先贤的手泽,令人怀古,更增幽情。以包浆而论,竹玉包浆最入眼,人手长年摩挲后慢慢流露凝厚的光熠,化出了一层岁月的薄膜, 沉实润亮的旧气欣欣向荣、生机勃勃。
竹子是玄远清虚的自然灵物,与士子风流之趣契合,人与竹有精神的互融。
毛笔在纸上,有切切之声,俨然风吹竹葉,或竹管带来清风。毛笔的竹管好在清风习习。
书家说,大笔写小字,笔墨丰厚;小笔却不好作大字,容易流于凋薄。人生也如此,大才可以小用,小才不堪大任。杀鸡可用牛刀,杀牛却难用鸡刀。大人物居江湖之野,自得晴空;江湖人处庙堂之高, 常生乱象。
笔的形态好看,安安静静搁置在案头,如同寒夜的星子,长身玉立,又像穿古服的士子。书窗下的天地,明几净榻,几支笔在桌子上,也像青砖垒就的庭院。夜深了,无星无月。过去乡下青砖垒就的庭院很多,围墙上盖着鱼鳞灰瓦。院子里有树,栀子树、香樟树、柑橘树;石头与仙人掌栽在瓦盆里,头面峥嵘,刺向天空;还有一簇竹,乱蓬蓬在檐下。夏天的夜晚,在院子里闲坐,天光如青墨,心里静静的,风吹过梨树叶哗哗响,河塘泛出泥腥气和水草的湿气。
一节节松枝在火中形成烟霞一样的松烟,聚合成焦枯的黑色,有树木鲜活一世的灵气,也有一声呐喊一股热风,更是文人的旧梦。很多年之后,看到古代的一些法帖真迹,兀自能觉出字面有动人笔迹的微尘流动,那是日光月光星光雪光和生命的时间之光。松木燃烧后飞升而起的烟尘自笔尖透入纸帛麻纱,说着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的尘世。
沾润到水,在砚台上厮磨而起的墨痕如烟。水使墨枯湿浓淡与砚石的纹理一起流动,如烟云变灭交融幻化。洗笔的时候,一团墨由浓而淡,无边蔓延, 丝丝缕缕游弋于水中,再次化成松烟。童年时候,最喜欢洗笔,用过的毛笔,放在门口池塘里,笔尖的残墨四散开来,仿佛天边稀薄的乌云。腊月,有时候池塘上了冻,河结了冰,湖结了冰,厨房水缸也结了冰。敲开冰面,探笔入水,大概天气太冷,墨水似乎也挥发得慢了一些。
古代的文士,飘零之际,书可以不带,但一定身携笔墨,作文习字浇心头块垒。在风尘仆仆的旅途不忘书写,松烟墨一层一层在砚中散开成为墨水。墨留住水淡然的梦痕,水化开墨鲜活的月影,成为透亮的黑,朦胧,深邃,一支笔在一干二净的简纸绢麻上渗出心迹,是生命里光彩和荣耀的瞬间,更是内心的写生。笔墨从来就是内心的札记,也是内心的小品、大块文章、诗词歌赋。
一瓢饮一箪食的清贫日子,人磨墨,墨磨人, 磨墨人。花草树间,草堂檐下,一支笔一锭墨一片纸一方砚,可令纷扰之心重回宁静。香令人幽,酒令人远,石令人隽,琴令人寂,茶令人爽,竹令人冷,月令人孤,棋令人闲,杖令人轻,水令人空,雪令人旷,剑令人悲,蒲团令人枯,美人令人怜,僧令人淡,花令人韵,金石鼎彝令人古。这是明人陈继儒的说法。
笔则令人幽、远、隽、寂、爽、冷、孤、闲、轻、空、旷、悲、枯、怜、淡、韵、古,偶尔渗出些许颓唐的气息,年华与修养洇开了,到底空疏。毛笔落下的痕迹,一粒粒如米如豆如碗如斗,大小不一,或浓或淡, 白底黑字的韵味,又厚重又沉稳。
载道文章,言志文章,头巾文章,才子文章, 都是阴阳文章。白纸黑字,白为阳,黑为阴。黑白之间,是山川草木也是光阴年华;是人情,也是世事,更有人生的归宿。笔墨纸砚自然生息,孤寂、纯净、坚韧的心灵或可抵达。
笔墨是光阴深处一卷印痕。一支笔走在鲜花满径的路上,一支笔走在芭蕉翠绿的路上,一支笔走在深秋凄清的路上,一支笔走在枯枝匝道的路上。天地悠悠,白杨树在萧萧风中一叶不挂。制笔人,执笔人,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只有笔尖一点墨痕或一点朱砂,留住淡然的心痕。
天地如河,笔墨可渡。一支笔像一叶舟,上九天与星月同游,下涉五洋共鱼虾嬉戏。
阴雨天或者雪天,静静地提笔写字,半块旧墨化为茸茸霜毫,可入无人之境。时间是墨锭在砚台里绽放的一圈又一圈的花,凉如秋水。墨香离开墨锭,凝到砚台上,又一次染黑了笔头,挥毫而下,有些微微清苦的中药味与淡淡的清香融为一体,非兰非麝。一丝青气隐隐浮现,自窗棂透过院子,天光渗入,与灯火相合。灯火穿过窗纸溶溶在地上,留下一道如淡墨的窗影。一只花猫在院子里驻步,慢悠悠去檐下安卧。一点墨开放在饱满的笔尖,一纸铺陈,一茎兰一顶荷一簇菊一竿竹一枝梅一脉山一泓水一卷字的淡痕如暗影。
漂亮的男童独坐书桌前描红临帖;少女的手轻柔无骨,指尖葱茏,笔管如带沁的黄玉。墨吸入笔尖,一切归于平静;一袭纯白丝袍的纤细清秀的贵公子,提笔在册页或者手卷上书写,暗淡古朴,散发着淡淡的幽香。一支旧笔卧放在石刻的笔架上。
古砚微凹聚墨多,秋毫虽细握非轻。瓦屋下的书生,纶巾布衣,笔墨纸砚,从清晨到日暮,毛笔不停书写,对着漫漫时间,留下带着体温与性情的笔迹。淅淅沥沥的雨落在灰色的瓦屋顶上,雨滴尖脆,能听见它落下时空灵细微的声响,像琵琶的声音,羌笛的声音,钟鸣的声音,羯鼓的声音,还有环佩的清脆叮当,似山涧水滴。酒香花香粉香之后,暮年斑白的青丝上墨香满簪,一支枯笔写意出暮雨故乡。
笔墨是暮雨故乡,阅尽炎凉甘苦,自可归隐, 一管笔不离不弃。停笔看着窗外,雨下得深了密了, 零星飘着几朵雪花,雪水从屋檐瓦楞下一点一滴地飘过,一川原野有古碑帖或老画的颜色,更有旧味。出门一看,处处是宋元明清的笔墨山水,山间错落着变灭的云雾,隐约的花青、石黄、钛白、铅粉、胭脂、青金,阴郁着缓缓移动。鱼鳞瓦的屋頂迷蒙,薄雾如笔尖的清墨,古桥像焦墨,远山似重墨,天光若淡墨,瓦屋近浓墨。春燕啄泥仿佛水墨丹青,树梢的鸟错落立在枝头,亦如小品画。微雨终日,天色低垂,冬日气韵萧瑟,暮色将至,山更寂静,手中的笔也寂静。
徽州地区的白墙黑瓦,有的几年,有的几十年,有的几百年,黑白颜色的浓度不尽相同。黑有焦黑、浓黑、重黑、淡黑、清黑;白有米白、粉白、灰白、黄白。黑白间变幻莫测。田间油菜花旺盛,到底洗了些古秀,地脉浑厚如一块明清古墨。
制墨者在老城巷子的尽头,朴素的四合院。
弄堂斑驳露出陈旧的砖石,破壁之美如残墨。明清的旧墙,粉黛落尽,繁华落尽,其粉白成老象牙黄。时间久远,雨痕逶迤如宋人长卷。颜色在苍黄之间徘徊,给人以安静的感觉,有远离现实的安逸。据说大多人做梦的场景都是黑白的,我喜欢这样的氛围,色彩淡了下去,入眼一片黑白与青灰。
黑瓦与青砖修造的院子,朴素得很,有古时气象。制墨者亦有古时气象,门口宋体字署曰“古法造墨”,无落款,书写在杂木板上。
推门而入,工房青砖墁地,上年头了,砖缝面目模糊,墙根隐隐有苔。从窗户看见后院,墨影散缀,院子里两棵枇杷树。垂柳拖出一尺多长的新枝, 配了灰色的砖墙黑瓦,越发显得花木清疏。
墨工躬操杵臼,灰手黧面,形貌奇古,着宽幅衣衫,一身墨气。墨气是和气静气粉墙气黛瓦气松林气青烟气。
墨的起源,有人以为与文字同兴于黄帝时代。陶宗仪说上古无墨,以竹点漆书写。古代原始的墨, 用天然石炭磨成粉末,渗水融汁使用。还有人取树汁充墨,是为植物墨。乌贼腹内有墨囊,亦可作墨,是为动物墨。
《述古书法纂》说邢夷始制墨,字从黑从土,煤烟所成,土之类也。徽墨产地歙县有这样的传说,有一天邢夷在溪边洗手,见水中漂来一段松树木炭, 随手捡起,手为之黑。于是捣炭为末,以饭粥拌和, 搓成扁形和圆形,凝固成型后,用来研磨。他所制的墨,史称邢夷墨。因为墨制作成小圆块,不能用手直接拿着研,必须用研石压着来磨。这种小圆块的墨又叫墨丸。老庄、孔孟、司马迁写在竹简上的墨迹就是这样化丸成字。
到了东汉,墨的形状从小圆块改进成墨锭,经压模、出模等工序制成,可以直接用手拿着研磨。研石渐渐绝迹了。
秦汉时出现了松烟墨。取肥润的松树,截作小枝,将其经过不充分燃烧制得烟灰,再拌以生漆、鹿胶、麋胶,也有人用牛胶拌和制成。其质远胜石墨。最著名的是隃麋地区(今陕西千阳一带)的隃墨,那里自古就生长有茂密的松林,树龄古老,枝条中油脂含量高,适于烧烟制墨。
隃麋地区所产之墨,当时已成为墨中佳品,朝廷常常用来赏赐大臣。《汉官仪》记载,尚书令、仆、丞、郎,每月给赤管大笔一双,还有隃麋大墨一枚, 隃麋小墨一枚。
隃麋之墨,名气很大,“隃麋”也就成为墨的别名。后世制墨者,有人袭用“古隃麋”之名,以显名贵。
那些松林,历经几百几千年。空山无人,山林才成为世人想象憧憬的桃源。松间明月与日色互映, 并无笙箫,却终日萦绕着最永恒最美妙的声乐,风声、雨声、水声、雷电声、鸟虫声,化入山林,山林化为烟,烟凝为墨,墨里自有天地乾坤。
汉人用松烟制墨,规模不大,石墨依旧有人使用。曹操在邺城建铜雀台、金虎台、冰井台,并在冰井台藏储大量石墨。陆士龙曾得曹操藏墨数十万斤, 送了二螺给他的兄长陆机。螺是墨的一种计量名称,南朝有墨为螺状。墨的计量名称也是多种多样,有丸、枚、螺等,后来还有量、笏、挺、锭、块等。
曹操存世“衮雪”二字碑刻,有波涛澎湃之势,不知原稿是否为石墨所书。陆机真迹有《平复帖》,旧雨滂沱,枯涩、老辣、苍茫、高古,纠缠扭曲,充满荒凉的况味,墨痕是凄厉的回声,据说用的是松烟墨。
曹魏时书家韦诞是第一个明文记载最详备的松烟墨制作者。韦诞制作的墨,百年如石,一点如漆。后世称他为墨的发明者,尊为制墨祖师。《齐民要术》详细记下了韦诞《合墨法》——先要纯净的烟子,将其捣好,再用细绢在缸里筛,筛掉草屑和细砂、尘土等。因松烟极轻极细,不能敞着筛,以免飞散掉。每一斤墨烟,用五两最好的胶,浸在梣皮汁里面。梣皮是白蜡树,树似檀,取皮浸水呈碧绿色,写在纸上作青色,可以稀释胶,又可以使墨的颜色更好。朱砂一两,麝香一两,细筛,复取鸡蛋白五个,混合调匀,宁可干而硬些,不可过湿。又放到铁臼里捣三万杵,杵数越多越好。合墨的时令,不要太暖太冷,太暖,会腐败发臭,太冷,软软的难干,见风见太阳,都会粉碎。每锭重量不要超过二三两。墨锭宁可做得小些,不要做得过大。韦诞最后说:“墨之大诀如此。”这也成为后世墨工遵循的一个基本法则。
松烟所制之墨,色黑,质细,易磨。曹植有诗曰: “墨出青松烟,笔出狡兔翰。”松烟制墨步骤大致分为: 采料、造窑、取烟、和剂、成型、入灰、出灰、试磨,共八道工序。前三道工序,就是将松、桐等原料置于密闭不透风的窑室内,令其不充分燃烧,使之烟气化,再经冷凝成细末。第四项和剂,就是根据一定配方,将各种配料,按一定比例添加,均匀搅拌。成型是将搅拌好的坯料,捣为末状,挤压成型。入灰、出灰是将初制成的墨锭,以细绢包裹,置入草灰中,缓慢晾干。最后一项是经过试磨来鉴定墨的质量。
《墨谱》介绍的制墨工序为:采松、造窑、发火、取煤、和制、入灰、出灰、磨试。《墨法集要》分得更细,计有:浸油、水盆、油盏、烟碗、灯草、烧烟、筛烟、熔胶、用药、搜烟、蒸剂、杵捣、称剂、锤炼、丸擀、样制、入灰、出灰、水池、研试、印脱二十一道工序。
仿古徽墨,大体有造窑、选烟、加料、拌和、加胶、捣杵、切泥、压模、凉墨、修墨、描金、入盒、包装等十几道工序。一道工序一层匠心,给墨注入不同的灵气。其中捣杵次数越多越好。在铁砧上成千上万次甚至十万次地捶打塑形,墨才会丰肌腻理, 却又坚挺如石。我在徽州墨坊捣三百杵,手臂累不可言,三日酸楚不绝。
南北朝时,河北省易水流域盛产松木。易州之松为名品,做出来的松烟墨浆深色浓。北齐朝廷對文书有谬误及书迹滥劣的郡守罚其饮墨水一升。易州在北齐辖内,离都城邺地不远,那些郡守所饮之墨水可能就是易墨。《隋书·律历志》言:“梁陈依古,齐以古升,五升为一斗。”梁、陈每升合今制两百毫升左右,齐量制折今制为三百毫升,那些官员大抵如遭“水厄”。罚饮墨水,当治昏惰耶?
易州墨到唐朝犹有大名。
唐墨亦有唐风。有宋人曾见数种唐墨,皆生平未遇者,多为御府所赐,重二斤许,质地坚硬仿佛玉石,铭曰“永徽二年镇库墨”,不署墨工名氏。米芾游览京师相国寺,见一唐墨,高逾尺而厚二寸。这种“其制如碑”的巨墨,是唐代书法家李阳冰贡奉给宫内“文华阁”的贡墨。李阳冰擅篆书,墨上有 “翠霞”二字,宫内作为文玩清供。
传说唐玄宗有一次见墨上有小道士徐步缓行,形体如蝇。上前呵斥,小道士即拜呼万岁,说:“臣黑衣使者,墨之精,龙宾也。”明朝墨工罗小华据此说仿制出“小道士墨”。
古人以为,人与墨相处久了会成为墨仙。《砚山斋杂记》上说,好墨是松树经化炼轻升,滓浊尽去,如膏如露,濡毫之余,间用吮吸,灵奇之气透入窍穴, 久久自然变易骨节,澄炼神明,是为墨仙。所以不少书画家长寿。
天宝之乱,墨法不绝。唐末有个叫王君德的,所制之墨,时人当作传家宝珍藏。王君德制墨法,配药剂上有所革新,用了醋、石榴皮、水牛角屑、胆矾, 又用梣木皮、皂角、胆矾、马鞭草四物。
在唐末乃至历代各朝中最负盛名的制墨师奚超、奚廷珪父子祖居易州,后避战乱携全家南逃至歙州, 见此地松林茂密、溪水清澈,便定居下来,重操制墨旧业。奚氏父子刻苦钻研制墨技艺,选用松烟一斤, 珍珠、玉屑、冰片各一两,和以生漆,捣十万杵,比韦诞多七万杵,终制成丰肌腻理,光泽如漆,万载存真的好墨,被称为奚墨,又叫珪墨。
李煜喜欢作诗绘画,歙州官员差人选了两块奚墨献上,后主一试,不沾不涩不滞不滑,光泽乌亮, 芳香四溢,连声称赞,又把奚廷珪召去,封为墨务官, 赐姓李,加封奚墨为徽墨。到了宋代,徽州一时成为制墨中心,徽墨风行南北,人称新安香墨。
有人偶误遗落一丸李超墨在水池里,以为泡坏了,置之不顾。过了一个月,在池边饮酒,又掉下去一金器,只得令人打捞,同时捞出李墨,见光色不变,表里如新,其人方知李墨之性,自后宝爱藏之。常侍徐铉幼年尝得李超墨一挺,长不过尺,细裁如筋,与其弟二人共用,每天书写五千字,十年才用完。据记载,李墨由于质地致密,磨处边际有刃,可以裁纸,甚至能削木。
赵宋灭南唐时,掠得大量李墨,舟载车装,有些用来摹拓《淳化阁帖》,有些用来漆饰大相国寺门楼及其他宫殿,读书人都觉得可惜,暴殄天物。
有大臣幸运得到宋仁宗赏赐的一锭李超所制之墨,蔡襄得到李廷珪所制之墨。那位大臣只知道李廷珪墨宝贵,不知李超为何人,蔡襄使计交换了。宴会完毕,二人从内门出皇宫,分手时,蔡襄马上拱手长揖,得意地说道:“你该不知道吧?廷珪只是李超的儿子……”
黄庭坚善书法,世间爱其书者,争相以好纸好墨求换,常常带来盛满好纸好墨等物品的古色古香的囊袋。一日,苏东坡见到一个锦囊,伸手探取,见是半挺李廷珪侄子李承晏的墨,急忙夺下。当时李墨存留无几,因而苏轼见后方才生了夺爱之心。李承晏所制名墨,如是完整的真品,甚至有人愿以王羲之的真迹交换。
宋代也有制墨大家,譬如潘谷,技艺高明,为一朝圣手。他的墨用胶少而且遇湿不败, 香彻肌骨,磨研至尽香气不衰。当时高丽、新罗的墨,烟极轻极细,可惜掺胶不当。潘谷把这种墨捣碎,再适当入胶,重新制出上等的墨,既黑且光,如犀牛角般细腻滑润。孟元老说东京相国寺市上,潘谷的墨世人纷抢。潘墨太过精美,苏轼都不敢轻易使用。
苏轼敬重潘谷,称其潘翁,后敬誉为“墨仙”。
潘谷放浪形骸有六朝遗风,负囊售墨,遇穷困的读书人,少取钱帛或不取,慷慨赠予。临终前,更把不少欠他墨钱的借据一把火烧了。潘谷验墨法尤为传神,摸索便知精粗。黄庭坚曾取藏墨示之,潘谷隔锦囊摸摸,说是李承晏的软剂墨。又辨认出自己二十年前所造之墨,并且感叹现在精力已不够,制不出这等好墨了。后来潘谷因醉酒坠井而死,与诗仙李白如出一辙。据说没找到尸体,大概如墨一般与水化去了吧。
墨仙已乘黄鹤去,古井青苔空悠悠。张岱癖茶,潘谷癖墨,前不见古人。
苏轼自己也制墨,曾引起火灾。这一天是元符二年腊月二十三日。苏轼自己说:“墨灶火大发,几焚屋,救灭。遂罢作墨。”苏东坡时年六十二岁,被贬海南已两年多了,制墨权遣岑寂之生,自称为“海南松烟东坡法墨”。可惜那墨凝固不好,坚硬度也不够。后来有人说得了苏轼墨法,苏轼的儿子苏过大笑, 谓先人安得有法。好在那人制墨颇佳,没有辱没苏学士声名。
古墨皆用松烟,李廷珪开始兼用桐油。取烟之法,松烟取远,油烟取近。宋中期,制墨工匠更以石油、麻油、脂油取烟制墨,其法日臻完善,墨质亦佳。李廷珪是松烟墨集大成者,也是油烟墨的开创者。
松烟制墨法历千余年。松材不能用普通松木,要选经百年之久甚至历经几百年风霜的古松。经年累月大量砍伐松树,产墨区大片大片的古松林被毁。沈括生活的时代,齐鲁间松林尽伐,渐至太行、京西、江南,松山大半皆伐。很多地方,只有十余岁的松木。这也是元明后,松烟制墨逐渐消亡的一个原因。
墨可入药,善用之,更能医愚,可抑岑寂或遣悲怀。
上等墨味辛,性平,入心、肝、肾经。李时珍说墨“气味辛温,无毒,主治止血,生肌肤,合金疮。治产后血晕、崩中卒下血,醋磨服之”。
诸多医书都有以墨入药的记载,治大吐血用墨, 治鼻衄用墨,治眩晕欲死用墨,治崩中、漏下用墨。有妇人产褥热,以古墨为药,投烈火中焚烧,研末酒服即愈。诡异处还得说端午节时抓一蛤蟆,去内脏后装入陈墨存放数日,可治痄腮、毒疮。医书里断断续续录下的方剂,墨香四溢,药香四溢。故家有人患腮腺炎,研得浓墨在患处涂上圆圆的一团,两三天即康好如初。
唐宋以后,不少古人文字里有股药气。直到民国,药气不绝,鲁迅是药,钱玄同是药,刘半农是药,林语堂是药,郁达夫是药,俞平伯是药,胡适简直像中药铺子。
作文如服药。近来心里不免生出药气,虽然也有喜气。
墨自宋朝始,多了一抹香艳,民间有妇人以墨画眉。金章宗完颜璟后宫,以墨工张遇所制麝香、龙脑香墨画眉。
《墨史》记载了很多墨工,如长沙胡景纯,专取桐油烧烟,名曰桐华烟。其墨不做太多的外饰,大者不过数寸,小者圆如铜币,在砚石上磨开,光亮照人,画工尤其珍爱,珍藏起来专画眼睛。
墨是名物,制墨工却身微低贱。川人蒲大韶以油烟制墨,得墨法于黄庭坚,东南士大夫喜用之,但因墨上题字署名,惹怒了宋高宗,掷墨于地上,说一介墨工,敢妄作名字,可罪也。
墨渐渐老去,成为一块旧墨一块老墨一块古墨。一年过去,十年过去,百年千年过去,墨之火气全无,与水交融在笔尖流过,落在纸上,风骨回旋。沉墨如老琴,每弹一声,心弦悸动。董其昌谓制墨者程君房:“百年之后,无君房而有君房之墨。千年之后,无君房之墨而有君房之名。”
程君房是明新安人,制墨选料严格,用五百斤桐油烧烟,得最轻的油烟不过百两。程墨之图案,分为玄工、舆地、人官、物华、儒藏、缁黄六目,共有数百式墨模。其墨黝黑而有光,舔笔不胶,入纸不晕。他自诩一技之精,上掩千古,百年之后,墨价贵如黄金。
新安不少人家世代制墨,独秀明清两代。监制的贡墨与自用墨盛行。一些人或为争宠于朝,或为附庸风雅,或为铭文励志,或为留烟自赏,向一些墨肆、墨家定制墨块。金农写漆书,用自选墨烟所造金农墨,墨上一面书“五百斤油”,一面书“冬心先生”,其墨浓厚似漆,写出来的字极黑,纸墨相接之处幽光徐漾,字凸于纸面,触指即为墨染。金农用自己的墨,中国古代书家,自己制墨的大有人在,中国笔墨最重自己的话自己的面目。
至光绪二十年,或者说十五年,外来的矿质烟输入,墨法大坏。
古人说沉香不如花香,花香不如茶香,茶香不如墨香。
墨在汉朝开始添加香料,皇太子初拜,给香墨四丸。墨之香,是冷香,绵延至今,不浮,不腻,又有人世的暖意,可亲可怀。《红楼梦》中冷香丸大约如是。
冷香丸是将白牡丹花、白荷花、白芙蓉花、白梅花花蕊各十二两研末,并用同年雨水节令的雨、白露节令的露、霜降节令的霜、小雪节令的雪各十二钱加蜂蜜、白糖等调和,制作成龙眼般的大丸药,放入器皿中埋于花树根下。发病时,用黄柏十二分煎汤送服一丸即可。考冷香丸一方,医籍未见记载,或系杜撰之笔,但处方遣药之意,亦耐人寻味。牡丹、荷花、芙蓉、梅花,对应四季。阅尽炎凉,才知花之美也。蜂蜜、白糖为甘,黄柏煎汤苦。
旧墨被牡丹遮蔽,不见蓬门莲开。
附记:
之一
乡村教师走在路上,在田边停下。农人慢腾腾拉牛走上田埂,糊满泥巴的手在后襟上擦擦,从内袋掏出纸烟。两只红点一明一暗,忽闪忽灭,他们说着话。一人拿竹鞭,一人上衣口袋别有钢笔。
背靛蓝色书包的小小少年,走在田埂上,顺河而下。一群孩子面无表情地结伴而行。今天入学,乡下人谓“穿牛鼻子”,盖以钻子穿鼻,系上绳索,牛自此驯服。黑色的黑板,白色的白纸,青色的青草,泥色的泥田,绿色的绿叶。乡村教师走过,一群孩子如鸟兽四散。少年挺背直腰,像树桩插在泥土里。黑色的茶壶盖头。一只黑鸟,站在树桩上,动也不动。
之二
电脑普及,手稿几乎销声匿迹。汉字线条一律统一,汉字结构一律统一,汉字气息也一律统一。显示屏上的方块字,干净、体面,只是没有私人性。写作快十年了,没留下一篇手稿。手稿在当下已不是作家的产物,像是古董。
前些时候有家文化单位说要收藏我的手稿,找来找去,只有几封写坏的旧信封与一封沒有邮寄出去的信件,真是对不起得很。有年在郑州,一位搞收藏的朋友要存我的手稿,用钢笔抄了篇文章,整整四页,可惜是写在打印纸上,至今让我耿耿于怀。
买过不少作家手稿,当然是影印本。闲来无事,翻翻鲁迅、巴金、老舍、朱自清诸人手稿本文集,有微火烤手之美。
影印本惠及手稿的同时,也给手稿“做了手术”,几十年前出《红楼梦》抄本,胡适批注题字未见踪迹。
从作家手稿看出一点性情,能满足我对手稿书写者的好奇。有回在朋友家看卞之琳先生的几十封家书,字写在米黄色的薄信纸上,细小纤弱,像蚂蚁搬家,密密麻麻尽是写信人劫后余生的小心翼翼与诗人骨子里的纤弱敏感与自尊,在家长里短的一字一句中,让人平添了一股惆怅。
我最喜欢毛笔字手稿。
墨香已逝,手稿犹在。
之三
寒日飘雪,天气大凉。雪凉如壮锦万丈,辽阔有兵家气。霜凉像是一方水墨小品,文弱有书生气。最爱墨凉,盛夏时一挺徽墨在手,幽幽清凉沁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