隐秘的修复,用大爱战胜心魔
2022-05-30合理
合理
被家人嫌弃、被社会歧视、找工作艰难……吸毒女性出所后面临的世界不太友好。但好在有一群姐姐锲而不舍、披荆斩棘,用爱照亮她们的心。
一朝吸毒,十年戒毒,终生想毒。戒毒难,难在戒毒者自身意志力薄弱,更难在他们自己早已被家庭抛弃、被社会排斥,在“戒毒—复吸”的路上周而复始、循环无端。
联合国药物管制与预防犯罪办事厅(UNODC)曾发布的毒品报告中有数据表明,药物依赖者脱毒后,年内复吸率通常超过95%,高复吸率是戒毒领域的一项世界级难题。
为帮助戒毒女性远离复吸,2019年6月25日,在河北省妇联、河北省女子强制隔离戒毒所的组织下,来自河北省政法系统、政府机关、科研机构、新闻媒体、医疗系统等8家单位的15位女性组成“知心姐姐”戒毒帮扶志愿者的创始团队,走进河北省女子强制隔离戒毒所,与15名戒毒人员结成一对一帮扶对子,帮她们与家庭建立连接、掌握一技之长,从而回归正常人的生活。“知心姐姐”团队得到河北省禁毒办、河北省戒毒管理局的悉心指导。
3年间,“知心姐姐”结对帮扶社区康复人员51名,出所37人,目前仅1人复吸,这个数据几乎创造了奇迹。她们付出了怎样的艰辛?让我们走近这群柔软又坚强的姐姐,听听她们的故事。
融化难融的坚冰
河北省女检察官协会会长冯志毅是“知心姐姐”团队负责人,她的第一位帮扶对象是小羽。冯志毅忆起她们的第一次碰面。那是2019年,小羽刚从女子强制隔离戒毒所出所,回到老家石家庄工作。冯志毅接到通知,决定去看望她。
10月的早晨很是清泠,小羽刚下夜班,脸色苍白,显得有些疲惫。冯志毅从包里掏出一条红围巾给她围上,陪她去吃早点。“工资能按时给吗?”“钱够花吗?”“现在住哪个小区?”……小羽一个字没回答,只点头或摇头。
冯志毅把小羽添加为自己的联系人。接下来的一个月,三五不时的问候只换来小羽的“嗯”“哦”或沉默。冯志毅有点儿没招了,索性联系到小羽所在的社区,希望社区多关照。
晚上,手机上亮起了小羽的微信头像,冯志毅一喜,赶忙查看。7个字怒气冲冲地弹出来:“你找社区干什么!”
冯志毅叹口气回:“没什么,我只想帮帮你。”虽然没等来道歉或感谢,但从那天起,冯志毅感觉到,小羽似乎开始放下戒备之心。
春节前,冯志毅突然收到小羽的微信:“我可以考驾驶证吗?”冯志毅内心一阵激动,她知道这句话是具有“里程碑”意义的。河北省戒毒管理局副局长孙立卫给团队的姐妹们进行《戒毒女性情绪与复吸的关系》专题培训时曾讲过,戒毒人员的言行会残存吸毒的“烙印”—生活作息混乱,道德法律意识差,漠视他人感受,对自己、家庭、集体、社会缺少责任感,冷漠疏离、缺乏爱心,戒毒人员刚回归社会时会极度排斥与外界沟通。而小羽这次主动求助,说明她打开心门,开始依赖自己了。
“这3年,我身边就像多了个不懂事的妹子,或者说,是个孩子。”冯志毅也好像重新养了一遍孩子似的,鼓励小羽考驾照、考押运证;小羽恋爱了,冯志毅在她的言谈举止、衣着妆容上出谋划策,希望她能早点儿步入婚姻殿堂。“小羽5岁时原生家庭破裂,父母抛弃她各自组建新家。小羽流落街头,跟一群混混染上毒瘾。”第一次戒毒出所后,因为没有找到工作、没有家庭的温暖,小羽又复吸入所。这次出所后,她找到了一份稳定的工作,并顺利结婚生子,收获新家的温暖。有了工作和家庭的“双重保障”,小羽复吸的可能将大大下降。
当代著名社会学家、犯罪学家特拉维斯·赫希在其“社会联结理论”中提出,个体与社会的联系可以有效阻止其从事违反社会准则的越轨或犯罪行为。这种联系是指个体通过与他人结合而形成的社会关系体系或人际关系谱系,即与家庭(婚姻)、邻里、社区等初级群体联系。“社会联结理论”中还提到,如果一个人把时间、精力和努力运用于职业发展,其发生越轨或犯罪行为的概率会大大降低。
然而,绝大多数戒毒人员回归社会后,会因缺少赖以为生的职业技能以及与家庭的有效连结,而主动或被动地处于无业待业或游离于家庭主体之外的状态,也就给包括复吸在内的越轨行为创造了条件。
帮助无助的灵魂
与戒毒女性结对后,“知心姐姐”們发现,帮扶这两个字看起来轻松,范围居然涉及生活的方方面面,担在身上如千斤重。
回归家庭是摆在戒毒女性面前的第一大关。19岁的王丹是河北省胸科医院病案科主任郝志芳的第一个帮扶对象,出所前一天,郝志芳从戒毒所得知,王丹家里没人来接她,她申请独自乘车回家。郝志芳与冯志毅心里同时打起了鼓:王丹知道怎么去石家庄火车站吗?她有钱买票吗?她还认识回邯郸老家的路吗?在路上被毒友拐走复吸怎么办?
第二天一大早,几位“知心姐姐”出现在河北省女子强制隔离戒毒所大门口。“哎,你昨天不是说今天有事来不了吗?”“不来我睡不着。”“你可真操心啊!”“你不也是吗?”简短商量后,河北省直二门诊副主任刁磊决定开车送她回去,河北电视台记者王立坤坐副驾驶,郝志芳、冯志毅坐后排,王丹坐在她俩中间,被大家“包围着”。一辆车,180公里,姐姐们轮流开车,她们从王丹的出身成长、与家人的关系、接触毒品的过程、出所后的打算聊起。一句句分析、一点点挖掘王丹的内心世界。两个小时后,“知心姐姐”们站在王丹家门口时却傻眼了。原来,这家人不是不知道,而是压根没想去接。
王丹从小被这个家庭收养,跟奶奶生活。因婆媳关系紧张,养母对她的态度也很差。奶奶卧床不起后,养母又生下弟弟,王丹彻底被这个家庭厌弃。刚上高中,她就与一群社会闲散人员日日鬼混,直到被朋友引诱开始吸毒。王丹跟郝志芳讲过吸毒的细节:“他们把一种粉末卷在烟里给我吸,说这样能让人心情特别好,后来我才知道那是‘烫吸海洛因。历史课学过鸦片战争,我居然吸了鸦片。”
王丹戒毒戒了两年,回来时家里早已大变天。奶奶去世,弟弟长大,还多了个小妹妹,养父常年在外打工,养母无暇顾及她,加上她早年的劣迹,已让养母伤透了心,不再接纳王丹。路上聊天得知,王丹与姑姑、姑夫关系还好,“知心姐姐”们先联系当地派出所找到了她的姑姑、姑夫。在大家的调解和劝说下,王丹终于进了家门。回程时已是后半夜,依旧是轮流开回去,但没有人说话。想到王丹的未来,她们觉得身上的担子更重了。
回去后,郝志芳再次通过当地派出所联系到了王丹的养父,养父介绍王丹在自己工作单位附近的小区当日间保安,还给她报了夜校读书。王丹觉得很開心:“在真正在乎自己的人身边,才是回家。”
青海警官职业学院公共系的孙宝华教授认为:“女性对家庭、集体的依赖性高于男性,不良的家庭环境或教育更易使她们走向极端。调查显示,近50%的女性吸毒者父母一方没有正式工作,有45%的家庭父母离异。”
帮戒毒女性回家只是第一步,她们的工作、家庭、亲情、友情、爱情无一不需要重新修复。因为吸毒,她们已经与人世间这些可贵的东西扯开了一个大裂谷,只能无助地站在对岸,不知道如何弥补,如何回去。
河北三和时代律师事务所的张月肖律师的第一个帮扶对象叫林薇。林薇母亲早年与丈夫离婚后,跟所有亲戚关系都闹得很僵。林薇母亲的控制欲很强,林薇出去倒个垃圾,母亲都嫌她做不好;跟别人多说一句话,回家就得挨骂。
林薇交了一个在网吧工作的男朋友,带着笔记本和衣服逃离了母亲,先是用酒精,后是用毒品麻痹自己。再后来,她知道母亲为寻找她而患上重病,哭着叫小姨把母亲送到医院后,选择到派出所投案自首,寻求强制戒毒。张月肖接到林薇后,在最可能接收她的父亲和小姨中间进行沟通和调解,最终由小姨接林薇回家,父亲每月提供生活费。
从这些充斥着哭喊、绝望和歇斯底里的吸毒故事中看去,是一片混乱的家庭教育,是一场场代际悲剧。
河北省妇联权益部部长韩红红参加帮扶活动后很有感触:“毒品早已悄悄来到孩子身边,将家庭构筑成抵御毒品入侵的第一道防线,是禁毒工作和家庭教育的重要内容。”
“51个帮扶对象,原生家庭完整的、和睦的,几乎没有。”“知心姐姐”高婕在帮扶日记中这样写道:“贪婪成瘾、懒惰成疾、自甘堕落、无药可救……很多人对涉毒女性嗤之以鼻,但不幸落到每个人头上的概率是均等的,如果早年遭遇同样的家庭不幸,谁敢说自己一定不会深陷泥潭,无助呐喊?我们要做的不是冷眼旁观,而是拽她们一把。”
接纳任性的孩子
“这些年,女性吸毒者群体逐渐年轻化,初次吸毒的未成年人也不少。”河北三和时代律师事务所的律师杨瑾的第一位帮扶对象妮娜就是从初三开始吸毒的。吸毒越早,人的认知体系、学习能力和情绪控制能力就会被破坏得越彻底,后期找工作、回归社会也就越难。
“这个妮娜,是最让我们这群姐姐们头疼的帮扶对象。”妮娜刚出所时身体很差,“知心姐姐”们帮她寻医问药,她的身体状况才有所好转。身体一好,“知心姐姐”们催着她赶紧找一份工作安定下来。妮娜一会儿参加瑜伽教师培训,几位“知心姐姐”豁出老胳膊老腿去陪;一会儿要当空灵鼓老师,姐姐们陪着一起从打节拍学起,她自己却经常心情不好玩消失;某位“知心姐姐”帮她在一个公司找了份工作,第二周她就跟同事吵架摔工牌。接着,学英语、考大专也一一告吹。后来终于在茶馆找到了工作,妮娜又把“知心姐姐”们叫去“撑场面”。
“我们哪懂什么茶道,都是茶水一泛黄就夸好喝的主儿,愣是为她学会了附庸风雅。”冯志毅把禁毒总队的领导们也拉去了,大家一边热情地为妮娜学到的茶艺鼓掌叫好,一边私下里很默契地达成共识:虽然她工作还没稳定,也还没组建新的家庭,但只要她有事儿干、不复吸,就是好孩子!
当“知心姐姐”,需要无比强大的内心。因为这群女性戒毒者,就像是任性又可怜的孩子,凭你身为“父母”是好言相劝、鼎力相助,还是苦口婆心、威逼利诱,我高兴就往前走几步,不高兴就对你不理不睬,甚至还回头往沟里跳。
河北省公安厅禁毒总队队长田彤颜说:“禁毒工作特别需要社会支持,而“知心姐姐”走在了前头。”“知心姐姐”这个61人的团队里,有5位博士、30多位硕士,有全国三八红旗手、全国学雷锋标兵、全国维护妇女儿童权益先进个人,“知心姐姐”们在省里各种表彰会上经常碰见:“瞧,又是熟人。”然而,她们的戒毒帮扶工作不只自掏腰包、全无经费支持,还要全部“地下”进行。
帮扶工作充满争议和危险,如果过早暴露自己“知心姐姐”的身份,就是变相暴露了帮扶对象的吸毒史,也会对她们求职、婚恋、回归家庭产生负面影响。“太多人戴有色眼镜看戒毒女性,她们能飞翔的天空其实很小。要等她们的翅膀更健壮一点儿,再鼓励她们向重要的人告知真相。”
帮扶3年,检察官冯志毅依然是小羽口中没有名字的远房大姐;石家庄市兔子救援队讲师团团长张京郸为了助帮扶对象打赢离婚官司,隐姓埋名地在当地调查取证;健康河北指导中心研究员李占芬假装成闺蜜,在帮扶对象悦悦几次闹分手痛不欲生时陪她熬夜、任她倾诉,因为悦悦父亲好面子,不想“家丑外扬”。
如果吸毒是一道深可见骨的伤口,那么它的修复注定要隐秘进行。如果戒毒人员的社会关怀如此艰难且庞杂,那么全力以赴的人一定值得歌颂。
有位“知心姐姐”的帮扶对象以前是某行当里的“大姐大”,戒毒出所后在“知心姐姐”的帮助下与家庭修复了关系,感受到姐姐们人间的真情。另一位同样处于社区康复的妹妹忍不住问她:“你的这位‘知心姐姐真厉害,我也想找一个,要多少钱?”
那位“知心姐姐”笑着把这句话发到群里,其他的“知心姐姐”发来各式各样的笑脸表情包:“我们呀,无价!”
(文中戒毒女性均为化名,感谢河北省妇联对本次采访的大力支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