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华盛顿大学所藏徐樱女士相关笔记四种

2022-05-30乐桓宇

书屋 2022年11期
关键词:华大金婚西雅图

乐桓宇

本文介绍西雅图华盛顿大学图书馆所藏的李方桂夫人徐樱的四种著作:《金婚》、《寸草悲》、《方桂与我五十五年》、《徐树铮先生文集年谱合刊》(徐道邻编述,徐樱增补)。

说来惭愧,此文缘之所起,实乃是我几年前欠下的《书屋》编辑刘文华的文债的一个回响。2019年底2020年初时,我发现西雅图华大图书馆有《徐树铮年谱》,刘老师很有兴趣一读,我便帮他在2020年1月时候扫描完了全书,然后将电子版发给了他。刘老师读完很兴奋,还建议我写写徐樱,并豪情邀约“2月底交卷”,但当时我其实还在修博士第二年的课程,很忙,当然是没法完成,所以腆颜拖稿,并拖得自己都快忘记了这个约定。

倏然两年多过去,因为学术生活的原因,我爱人和我在今年8月底离开了西雅图。在告别之后,我想,真应该为我爱的这个新别离的城市写点什么。我本有一个想法是写写西雅图华大校友李小龙,他去世后葬在西雅图湖畔墓地,也是众人皆知的景点。作为流行文化的形象,李小龙的故事毕竟许多人也耳熟能详。可是,相比之下,作为学人的李方桂、徐樱夫妇,虽然并不如流行影星那样极负盛名,但无疑对我来说更有探索价值,毕竟李方桂是和赵元任齐名的语言学家,在西雅图华大任教二十年(1949—1969)期间,教出了康达维(David R.Knechtges)这样的著名汉学家。徐樱则是徐树铮将军之女,名门之后,婚后一直未工作,扮演了贤妻良母的角色,这背后她对家庭无限付出,但徐樱却不以为牺牲,终其一生忙时相夫教子,闲时吹笛度曲,乐在其中。徐樱不仅作为家庭主妇照顾了李方桂五十五年,李方桂的传记也基本不是他本人所写,而是徐樱和女儿李林德着手安排和整理的。

因为李曾经在华大教书的缘故,西雅图华大图书馆对徐樱著作的收藏已算是较为齐全,只是遗漏了她早期出版的中国菜食谱之类的书籍。《寸草悲》出版较早,不易寻;《方桂与我五十五年》应该是国内读者最为熟悉的,因为北京商务印书馆出版过两次(1994,2010);而剩下两本书,《金婚》和《徐树铮先生文集年谱合刊》较为罕见,是徐樱主动赠送给了华大。下面便是我对西雅图华大图书馆所藏的徐樱撰写和参与编写的这四本书版本的简单介绍,以及我较为主观的评介。

徐樱《金婚》,时报文化出版事业有限公司,1984年。

题签:华盛顿大学图书馆,李徐樱/李方桂赠阅,一九八五年六月。

此书是李方桂和徐樱五十年结婚纪念所成,同时也是一个合集,收集了徐樱的游记还有她自己创作的小说之类的笔记文字。排版是比较有意思的,从右往左翻是繁体竖排;英文附录有五十六页,则是从左往右翻,以Joan Stanley Baker的英文序言“Preface for Golden Wedding Anniversary”始,以“Reminiscence of My Sickbed”终。1982年本是李、徐两人的五十周年结婚纪念,不料当年两人均大病,李方桂动了心脏动脉血管手术,徐樱则是大肠癌,所幸两人手术都顺利,恢复健康出院。后来才又举办了金婚纪念会。此书便是对此次纪念会的回忆。

在徐樱的回忆中,最细腻的当是李方桂和她结识的故事。她还记得1929年,在雨花台饭店和她的大哥徐道邻还有李方桂一起吃饭:“那时已是微寒的深秋。我那天穿了一件墨绿花锻旗袍,黑丝绒大衣。襟上插了一枝淡黄菊花。回家发现菊花不见了,我不知丢在何处。”这句对自己衣着的描写颇有风致,有一些《红楼梦》里旧贵族人家的雅味。这个故事的结局也有点浪漫:其实徐樱初见李方桂时衣襟上掉下的这朵菊花是被李方桂捡到了,但李方桂一直珍藏直到结婚的当晚才还给徐樱,令她大为惊讶和感动。

《金婚》此书让我觉得饶有趣味的部分当然还不仅仅是这些回忆文章,而是徐樱自己的一些创作。其中一篇小说《我就是不信鬼,但是……》,讲英格兰“白娘子”鬼故事,很明显有模仿爱伦坡的感觉,竟然也能吸引我认真读完。还有一篇短小说《良缘(Get your marriage off to a good start)》是用第二人称“你”写一个女性被求婚之后到蜜月之间发生的故事。此小说写于1984年以前,是较早的大力实验第二人称视角的现代主义小说。

徐樱《寸草悲》,时报文化出版企业有限公司,1987年。

当徐樱在《金婚》里回忆和李方桂初见时,有一括号旁注:“详情参见拙作《寸草悲》。”可见《寸草悲》实出版于金婚之前。据王澄霞载《书屋》2020年第六期《莫问得失有几许》一文,徐樱《寸草悲》初版于1975年,由什么出版社发行我则未知,但手中这本华大图书馆的版本则是1987年时代文化的初版。

此书多记徐家旧事以及对父亲徐树铮的悲欢记忆的纪念和研究。排版同《金婚》一样,从右往左翻是繁体竖排;英文附录六十一页,则是从左往右翻,以徐小虎(徐道邻女儿)撰Grandmother in Ko-lo Shan(《歌乐山的奶奶》)开始,以Barabara Schuchardt[舒碧君,徐道邻第一任妻子。抗战时徐樱母亲夏宣避居在今重庆(当时属四川)歌乐山处。)]Reminiscence of My Sickbed(《罗马三年》)终。

此书记载固然珍贵,美中不足则是目录页码大部分跟实际页码对不上,常给阅读带来一些困惑的体验。具体说来,从第三篇文章《俺爹爹》开始,实际页码便与目录页码脱节,比如《父親轶事二三则》,目录页码是二五,但实际页码却是阿拉伯数字65。如果《寸草悲》1987年版已经是第二个版本,那么这种过于明显的编辑失误实在是不应该。

徐树铮:《徐树铮先生文集年谱合刊》,徐道邻编述,徐樱增补,台湾商务印书馆,1989年。

题签:徐樱赠,一九九一年春月。

此书主要由遗稿和年谱两部分组成,书的前半部分是徐树铮将军遗稿,包括《视昔轩遗稿》《兜香阁诗》《碧梦盦词》。中间以徐树铮先生的遗墨影印选刊而分界。后半部分是纪念文字和年谱,结尾以徐道邻《二十年后的申冤》作结,痛斥冯玉祥:“唯有祷告和希望历史的制裁,永远在人间发挥其正直的力量。”

此书应为徐树铮研究之一大重要第一手材料,惜在大陆极其少见,虽徐树铮之研究固然有之。徐树铮诗词风神秀逸,有奇壮之气,但却几乎无人研究,殊为可惜。另外,徐树铮之死亦是民国著名事件,原因众说不一,在此书中当然也说出了徐家人一方的看法。徐樱言:“我父曾为段公祺瑞背了这一世的十字架。”在徐家人眼里,陆建章本来就该因为“勾结匪党”这个有证据的理由而被处死,这也是段祺瑞同意了的事情。徐树铮和曾毓隽因此联名电报卢永祥法办陆建章。徐曾双方约定,谁先有机会,谁就先处死陆,结果机会先到徐树铮这边,所以徐先采取行动正法了陆建章。但话说回来,这种说法也间接承认了徐后来的“意外”基本上是缘于冯玉祥要为陆建章报仇。也许从一开始,徐就不应该处死陆,以血仇始必以血仇终。可惜一代英雄,死于权力的游戏。

徐樱《方桂与我五十五年》,商务印书馆1994年版(2010年再版)。

此书国内已经发行过两版,并不稀见。但如很多读者指出,一个再版依然没有解决的问题是繁简字混用,因而阅读体验有所折扣。不过,2010年版已经改掉了老版多处错误,不失为一个可读性较高的版本。华大图书馆所藏版本为1994年版,肉眼可见错误之多令人摇头(如将Harvard写成Harverd)。但撇去我这些吹毛求疵之外,整体来说,此书优点很多,评价也很高。李方桂去世之后,徐樱写的悼念文字,悲痛之感,字字蚀骨,特别是那副挽联“五十五年犹梦幻,握手难留,君兹去矣!四十四日徒往返,余生何惜,魂其归乎?”更是真切恸人。

既有评价对此书褒奖已多。此处,我亦发前人所未发,说一些之前读者所未言的挑剔看法。

无疑,此书收录了很多李方桂的口述史和回忆录,并可以与《李方桂先生口述史》(清华大学出版社2003年版)一书相互参看。作为一个接触过语言学并受过中文系训练的学人,我读下来也能对语言学田野调查之类的学术活动有新的理解和收获,比如做调查时应该记录完发音再学被调查者的发音,不然容易引起对方抵触情绪之类的问题。但就书中对李方桂一生的叙述和徐樱对其的评价,我在阅读时,却往往能感受到一种中国式优等生的骄傲和一个妻子对丈夫无条件的崇拜。这是我的略有失望之处。诚然,做学问的人大抵是聪明的,最后成为大家的人必然也有天才之处。我读名人传记不多,不知道名人自传里自我建构天才形象是否是一种通病,但在书中反复强调的李方桂对语言学的领悟力之高、记忆之敏锐、速记发音之准确,实在不过像是在反复塑造又一个会做题(整理记忆语言学材料很多时候的确像做题一样,为避免错误,必须细心和准确)的中国高才学生形象。看来“做题家”的传统,在早期中国留学生里已有之。

另外,不得不指出的则是时势如何造就英雄。在徐樱的回忆里,李方桂是极其聪明的,所以这也是她认为李能一年之内迅速拿到博士学位的原因。事实上,李之所以能迅速拿到博士学位,更主要的原因是他正好碰到了二十世纪二十年代西方语言学田野研究兴起的时代。而李的博士论文,其实只是他在前一年硕士期间跟导师去做田野调查之后写出来的调查报告,是导师推荐他直接用调查报告拿来抵博士论文。因为整个领域才开辟出来的空白,一篇调查报告竟然就可以拿来作博论,这是现在完全不可能再有的事情。所以和正常博士的先资格考试再提交论文不同,李方桂是先提交了博士论文,再去考试的。放到现在的环境,这样的流程也是绝对不可行,李方桂也是绝不可能在那么短时间内拿到博士学位的。

与高才生的骄傲相伴的是李方桂与西方语言学家相处过程中完全缺席的种族意识。诚然,对种族主义的反思,在此书成书的二十世纪八九十年代及其之前,并不如现在这么大张旗鼓,但这并不妨碍我们现在用新的眼光去阅读李方桂的经历。一个令我印象深刻的例子是李方桂回忆他的导师爱德华·萨丕尔(Edward Sapir)曾经跟其他人惊讶地说他班上有一个聪明的Chinaman,竟然不仅能跟得上他的课程进度,还比班上其他学生做得都好。李对此蔑称(不论是否有开玩笑的意味,Chinaman在任何语境下都是有贬义的)不以为意,倒只受用了老师夸奖他的那个部分。李方桂本人也有不自知的种族主义偏见,比如他去调查印第安人语言发音的时候,就抱有印第安人贫穷而爱喝酒之类的刻板印象,所以往往对调查对象以酒相招待,引诱其多说话多配合。殊不知,印第安人的贫穷和恶劣的生存环境正是西方人殖民扩张的结果,而李方桂引以为荣的抢救即将消失的印第安人的语言的学术行为,也正是西方人种下的恶果的直接产物。拿着殖民者后人的资助去抢救因殖民而灭绝的语言,写进论文里封印存档,尚不自知,不也是有些讽刺和悲哀吗?

徐樱书中提到李方桂在西雅图华大执教时曾住在47街。我们则曾住过41街,也住过38街,步行离47街远甚。但徐樱直接提到西雅图的寥寥几页也让我感到亲切。作为学者而言,读读前辈的书,可以从中看到我们已有的人生的相似性,以及对未来的人生的预告和警醒。

我愿意将徐樱的这几本书大抵看作现代的掌故笔记。掌故者,掌握过去故事也;笔记者,记作者觉得值得记录之事/物而已。好处是见真性情,众体兼具。坏处是文字芜杂,参差不齐,虚实皆有。对于本文所列的这些书,吹捧的书评已多,就请宽恕我快语直言。诚然学者聪明人居多,可聪明人大抵聪明得相似,况且聪明人也不见得人生中就一直都得体与聪明。所以在阅读过程中,我倒是多留心了一些大家共有的人生困境,看徐櫻的笔记,更多是从中看到异于常人的优越开局的人生背后依然存在的困局与不堪。世家子弟如徐樱,一生困在父亲被刺杀的创伤经历里;天才学者如李方桂,又何尝免得了那一代学人注定的颠沛流离?两人门当户对,天作之合,五十五年金婚已让多少人羡慕,可夫妻关系也并不完美,免不了吵吵闹闹、小磕小绊。《金婚》本该是庆祝的喜庆文字,下笔之后却有一种隐隐的感伤。看来如何的人生都免不了困苦忧虑,怎样的文学大抵都是忧患之书。看这些书,也总有钱锺书所言的那种“目光放远,万事皆悲;目光放近,则自应乐观,以求振作”的感受。读读别人的人生,不过也是一种自我疗愈吧。

(《书屋》杂志2022年第11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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