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忆父亲钱谷融
2022-05-30钱震来
钱震来
中国有句俗话说,有其父必有其子,不过屠格涅夫的名著《父与子》写的却是两代人的矛盾,或者说“子对父”在观念上的“背叛”。其实我与父亲的关系两方面皆有,年轻时是后者,年纪大了,又回到前者,难怪说人生就是一个怪圈,迟早会回到原点。
从小到大,父母对我彻底放养,从未过问过我学习之事,但可能是身教重于言教吧,他们静静伏案工作的印象让我以为这便是天经地义的人生。父母对我的彻底“放养”或“放纵”在我看来是理所当然,但在我发小中却享有盛名,他们后来告诉我凡是要玩“大闹天宫”级别的游戏,到我家是首选,父母是出了名的“宝贝”我,不会多加责怪。再小的时候母亲带着我住复旦,那时父亲在华东师大工作,仅周六回来一次,我却不顾他疲劳,缠着他讲故事,一个又一个。有次他连讲了七个,讲得他唇焦口燥,还记得其中一个是小人书上的“三座山的故事”。有一次我实在太捣蛋了,被父亲打了几下,天崩地裂,不得了了!结果过后父亲又讲了好几个故事,说这是他的“道歉”。可见那时我们小孩子能无法无天,其实是因为父母亲不同寻常的民主作风。这些六七十年前的事至今仍然如在眼前,见证了父母给我的幸福童年。
我年少时不知天高地厚,对文学、戏剧、数学、物理、音乐、外语都先后有过兴趣,当然大都是为形势所逼,非心血来潮,肆意妄为。不过,父亲对我一会儿学理科一会儿学音乐从来不说什么,也不反对。我做的其他一切他都看不上眼,但对我写文章总称赞有加。记得小学时写过一篇作文,因跑题了,吃了个二分,父亲读后却大加赞赏。《论奥斯汀》原来是我的一篇英语论文,试着译成中文,读读好像尚可,并不太小儿科,父亲看了也很欣赏。现在回想起来,他似乎内心深处还是希望我能写写弄弄,但因自己吃了写作的亏,所以也不便说什么。
奇怪的是,我和父亲在家几乎从未讨论过引起轩然大波的《论“文学是人学”》一文,只记得在我上中学的年纪,有一次我把某杂志上一篇批判“人道主义”的文章给父亲看,我觉得不错,父亲看后只一句“像是中学生的文章”便给打发了。回想起再小的时候,大概是1957或1958年,每当大学生们知道我是“钱谷融”先生的儿子,总喜笑颜开,露出颇感兴趣的表情,当时并不知为什么。
“文革”时,母亲比父亲受罪更大,她因为见家庭困难的学生唐某冬季衣衫单薄,便送了件新棉衣给他,结果被冠以“拉拢腐蚀”的罪名,恩将仇报的唐某后来被他的同学们斥为“不是人”。但记得有一晚,一群中文系学生涌入我家,翻箱倒柜,要挖金银财宝,还将我们一家四口相互隔开套口供,希望找到突破口,不过我们家一向吃光用光,让这帮上门抢劫者空手而归了。被自己的学生折腾了数小时后,疲惫不堪的父亲对我们子女却是一脸的歉意,似乎为连累我们而感到羞愧。
我从1963年去上海中学寄宿上高中起,便与父母接触越来越少。“文革”中因小分队演出,也不住在家里。接着是上山下乡。后来出国留学,更是多年才一见。即便在上影乐团工作的十五年中,也是父母与我,文学与音乐,各忙各的。有一年父母来美看望我,一老同学开车带我们一家去圣路易斯拱门游玩,到了吃饭时间,想找某一家好一點的中餐馆,结果开来开去就是找不到,最后总算碰上了麦当劳,将就买了鱼肉汉堡包,虽远非“熊掌”,父母却大呼好吃,在华东师大中文系素有“美食家”之誉的父亲更是赞不绝口:“从未吃过这么好吃的!”所谓饥不择食,大概的确是饿坏了,至今这已成为我与这位老同学之间的“经典”笑谈。
2011年母亲去世时,在华东师大二村的房子已破旧不堪,亟需装修,父亲毫无留恋,将所有书籍送的送,卖的卖,全部清空,他看了一辈子书,该读的都读了,该记下的都记下了,从来也没爭过什么地位名分,撒手红尘是最容易不过的了。
最后一次见到父亲是在华东医院,他虚岁九十九生日的前五天,之前他对我一表姐说:“彭彭(我小名)怎么好久沒回国了?”仍是他一贯的暗示而不明说的作风。虽然我妹妹已先飞回上海,说这次住院“应不碍事”,我仍有不好的预感,一下飞机就直奔病房了,握着父亲苍白的几乎透明的手,觉得是那么柔软和温暖。几天后,在父亲阴历九十九岁生日那天,他便永远离我们而去了。
一转眼,我也退休了,在老同学们的鼓励下,突然七十岁学吹打,尝试起我父亲一直暗示于我的写写弄弄的“生涯”。幸亏,干其他都是要有真本事的,唯写文章是所有不得意人的最后机会或归宿。或不堪回首,将自己的不幸撕开给别人看,或说些疯话,将自己的啼笑皆非与别人分享。庆幸的是,总算没有过于惨痛的经历,死里逃生,当然也不是一帆风顺,功成名就,而是不起眼的普普通通,平平安安就是福啊,这可能就是我从父亲那儿继承下来的最宝贵的财富吧!